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失忆后我和宿敌相爱了》 作者:宁世久 文案 我叫车山雪,是大衍国师,皇帝叔父,供奉院之主。 我权倾朝野,万人之上,更有六七弟子,都很孝顺,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 唯一让人不满的是我有一个宿敌,相识百年,也没能成功把他干掉。 后来我失忆了。 后来我恢复了记忆,发现自己躺在宿敌的床上。 宿敌:“我会负责的。” 我:“呵呵。” 注:非第一人称文 重生剑圣×失忆国师 副标题:《人人都说他恨我》、《青梅竹马如何相爱相杀》 内容标签:强强 重生 天之骄子 相爱相杀 主角:车山雪,谌巍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谁重生,谁将死   冬至,青城山。   大衍第一宗青城剑门,正是盘踞于这连绵的山脉间。而青城群山中的第一高峰,则是天青峰。   青城掌门,剑圣谌巍,在天青峰闭关已有两年。   按照他的吩咐,峰顶除了留守的剑童外,几乎了无人迹。轮换的剑童们一开始尚尽心尽责地守卫,但波澜不兴的两年过去,便是最认真的剑童也忍不住在三更夜时打一会儿瞌睡。   也因此,直到有人走到剑童面前,他才被惊醒。   “谁啊……”剑童伸着懒腰抬起头。   他看了一眼,立刻被身前的人影吓得抖若筛糠。只见此人只潦草穿了一身雪白中衣,光脚站在沁霜的青石板上,长发未束,从肩上披散而下,相当不遵礼法,若叫掌门看到了,怕是要一顿好骂。   但看那飞眉入鬓的英俊相貌,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场,这不遵礼法的分明是掌门本人!   剑童连忙擦干净口水站起来,抱拳问候:“问掌门安,掌门提前出关,想必功力更上一层了!”   这样说着,剑童又偷偷瞟了一眼,顿时大惊失色。   “掌门您怎么吐血了啊?!”   嘴角渗血的青城掌门谌巍闻言,瞥了他一眼,抹掉嘴角鲜血,继续皱着眉站在那里,不知是在沉思什么。   剑童倒是没有被他这严肃神情吓住,毕竟他们掌门一年四季,一天十二个时辰,不是板着脸,就是皱着眉,青城剑门上下对此早有免疫力。此刻,剑童看着谌巍始终不言不语,一个大胆而悲观的猜测不禁浮现于他心头。   掌门这次闭关该有三年,今日却突然提前了一年出来,嘴角还流血,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走火入魔了!   剑童一个激灵,转身就跑,边跑边道:“掌门我去请林长老!”   “站住。”谌巍说。   “掌门……”   “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谌巍不理剑童要哭出来的表情,皱着眉问。   完了!掌门走火入魔得脑子都不清醒了!剑童真的想哭出来,却还是大声且清脆的回答:“掌门,今天是元惠十七年腊月二十一。”   谌巍低声重复了一遍:“元惠十七年,腊月二十一……”   没错,就是今日。   就是今日,大衍那个蠢皇帝联合朝中老臣、外域蛮人、妖兽呪魔,残杀了一万雁门关守军,设计供奉院大国师车山雪死于落雁湖。   蠢皇帝和老公卿们恐怕想不到,上一刻他们还在为除去“弄权佞臣”而弹冠相庆,下一刻,整个大衍就分崩离析,叛军踩着他们的尸骨,一把火烧了鸿京,不仅害得魔灾四起,狼烟席卷关内,千万百姓飘摇风雨中,还害得……   ……害得车山雪的徒弟找上他,说是补完了一篇时光秘术,愿以命倒转时光,只请他救下他师父。   车山雪。   他死后几年,所有人都在说同一句话。   若大国师车山雪还活着……   ……大衍和人族绝不会落于这番境地。   谌巍一点也不想去救那个被他视为毕生仇敌的人,但他也不能视天下黎民不顾。   青城掌门一剑能劈山,一剑能分海,却不能一剑安稳江河社稷。   若车山雪还活着……   “那就让他活着吧。”   “掌门,您说什么?”剑童没听清谌巍的话。   他已经跟着谌巍登上了天青峰顶部,月光下,一望无际的云海是交织的浅灰浅蓝,影影绰绰能看到一座座小岛,那是青城其他山峰的峰顶。   星河蜿蜒流淌过深黑的夜幕,其中有七枚耀眼星子组成了勺子的形状,而勺子的勺柄,指向的正北方。   天青峰的正北方,数千万里之外,就是雁门关。   车山雪此刻所在。   谌巍眺望片刻,回过头。   “童儿,取我剑来。”   ***   同一片星空下,雁门关,落雁湖。   此前,雁门关一万三千士兵及领兵的周小将军被蛮人围困全歼,几乎未寻回什么尸首。消息传回朝中,举国悲痛,原本在桃府忙于桑田改良的大国师只能放下手边事,没带下属匆忙赶来雁门关,亲自主持安魂大祭。   抚慰亡灵,送还故乡,以安人心。   魂属水性,这安魂大祭的地点,自然是选在雁门关内不远处的落雁湖。   车山雪几十年主持过的大祭小祭不计其数,从未出过一点差错。只是他这次万万没想到,需要他抚慰的,是一万三千被人残杀,又用秘术激怒,全无神智的厉鬼。   落雁湖周围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阵旗包围,阵旗和阵旗之间有金丝相连,阵中灵力每次冲撞,金丝之网便荡漾出连串的金光,每每见着那金丝就要断开,却又被金光镇回,禁锢阵法内外不能进出。   阵法已成,固若金汤,身陷其中的车山雪插翅难逃。促成这一场阴谋的家伙们也终于敢正大光明出现于人前,站在雁门关城墙上,对着不远处的落雁湖指指点点。   “杜大师不愧为阵法大家,”城墙上,一名形容猥琐的男子搓着手,谄媚道,“难怪大国师打压得您在供奉院过不下去,恐怕早就知道自己不能和您相比呀。”   被称为杜大师的中年男子看向落雁湖,却一脸难言之色。   “这……还是让我的弟子再去把阵法加固一下……”   “杜大师是担心大国师破开您的阵法?”猥琐男子大笑起来,引得城墙上其他人也看向这处,“您不用担心,要是破开您的阵法,阵中一万三千厉鬼岂不是都跑出来了,大国师怎会做这样的事?”   周围许多人纷纷应和,丝毫不为使用这种一个不好就会祸国殃民的毒计感到羞愧。   连雁门关大将卫宏也走到杜大师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道:“老弟的才华谁人不知,车山雪这一死,大国师之位非你莫属了!”   杜大师倒不似这些人这般胸有成竹,闻言强打笑意道:“自然……等等,大国师在阵中做什么?”   卫宏对他这一惊一乍暗暗鄙夷,手上则拿起一只千里眼,对准落雁湖望去。   他确认了车山雪依然在阵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车山雪自然还在阵中。   他面覆一五彩的恶鬼面具,长发不系,垂至膝弯。身着祝师的黑衣,披着一件鸦羽大髦,赤足行于落雁湖的水面。   落雁湖水深十几丈,水浪能掀起一丈高,他却宛若浮木,稳稳不落,如履平地。   车山雪手里持着一枚法铃,每往前走一步,就摇晃法铃一下。铃声悠远,甚至能穿过阵中的神哭鬼嚎,传至城墙上众人耳中。   “叮——”   “这家伙,”卫宏咬牙,“自己都大难临头了,还妄想安抚那些厉鬼!”   “万一叫他安抚成了,”有人担忧道,“我们拿什么杀他?”   “不用担心,”卫宏让亲兵上前听吩咐,“杀招还在后面呢。”   在场只有杜大师这一个祝师,中年男人上半身已经探出墙头,闭着眼睛倾听阵中的念咒声,疑惑地呢喃:“这好像不是安魂咒啊?”   “不是安魂咒还能是……”   “是静心咒!”杜大师睁开眼睛,“他想唤回阵中厉鬼的神智!”   落雁湖上。   车山雪在湖心站定,抬手将恶鬼面具掀开了一条缝。沙哑嗓音自面具下传出,问:“如何?”   黑烟笼罩整座落雁湖,一万三千厉鬼的眼睛在烟雾中闪烁,它们发出凄厉的惨叫,掀起巨浪,没有神智,只有杀戮的本能,憎恨一切鲜活的东西,咆哮宛如狂风。   “杀了你!杀了你!我们死去全是因为你!全是因为你啊啊啊啊啊!你去死啊!!!”   站在车山雪面前的厉鬼生前正是这一军厉鬼的将领,飞虎元帅之子,周小将军。这位年轻人在静心咒下寻回了少许神智,听到车山雪的问话,露出一个笑得像哭的鬼脸。   “那些人杀了我同袍一万三千,只为将大国师你引入这个陷阱,你却问我如何?”   腾腾怨气从它身上升起,它对面的车山雪视若未见,依然问:“我助尔等复仇,如何?”   阵中的神哭鬼嚎仿佛暂停了一瞬,周小将军张大嘴巴:“什、什么?”   “如果你们不杀无辜之人,只向这次谋害你们的人复仇,复仇完便去轮回,我就打开这阵,放你们出去。”   说第三遍的车山雪摇晃法铃,更多清醒过来的厉鬼听到了他的话。   厉鬼们不敢置信:“大国师怎会……”   “我觉得我对那些不干活光占位置的老家伙够包容了,”厉鬼们看不见面具下车山雪的表情,却能听到他包含怒意的语气,“却一个个不知好歹,胆大包天至此。”   他仰起头,黑烟中的一万三千厉鬼都感觉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诸位才是我大衍的好儿郎,与他们相比,孰轻孰重,脑子清楚的都能分辨。”   只可惜,他的皇帝侄子,还有设下这个圈套的公卿大臣,根本就没脑子。   他们似乎根本没想过杀了他后会如何,妖魔呪兽窥伺在旁,蛮人亦是蠢蠢欲动,没有他威慑一侧,四境如何不起兵戈?况且改良派已经在朝中站稳脚跟,难道他们以为像刺杀成帝一般刺杀了他,就能让改革停下?   更有数大宗门宛如狼群,时时刻刻准备着咬下大衍一块肉,人中豪杰青城掌门……   谌巍。   车山雪为这个名字恍惚一瞬,回神。   他抬起右手,一滴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葱白指尖。   “你说的……你这样说过了!”厉鬼们齐声大叫,“复仇!助吾复仇!”   怨气冲荡,宛如旋风,卷走车山雪指尖的鲜血。接着,一万三千的厉鬼调过头,向着雁门关冲去!   它们首先撞上了包围落雁湖的一圈阵法。包绕的金丝之网色泽越发璀璨耀眼,在怨力的冲击下愈绷越紧,看起来下一刻就要断开。   雁门关城墙上,杜大师冷汗涔涔,“不要紧,它们破不开这个阵……”   他话音未落,耳边听到又一声悠远铃声。   “叮——”   落雁湖上的车山雪摇动法铃,破开了金丝之阵。   一万三千厉鬼呼啸而来,霎时便吞没了雁门关的一边城墙。   墙头上风灯齐齐熄灭,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数声惨叫便响起在耳边。位置站得靠前的杜大师更是感觉到身上忽然一热,一股腥臭扑鼻,被撒了满身鲜血。   死的自然是刚才那个和他搭话的猥琐男子,大惊的杜大师死死抓住一边想抛下众人逃跑的守将卫宏,哭道:“卫兄莫丢下小弟啊!”   远远站在落雁湖上,不借助千里眼也能看清雁门关上一切的车山雪摇摇头。   “都是乌合之众……”   真正定下谋害他计划的人看来并不在这群人之中。   到底是哪个出的主意?虞丞相?皇帝蠢侄子,还是……   沉思之中的车山雪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遥遥有一道光矢自西边而来,各种隐匿气息的秘术让箭矢消影无踪,泛着幽蓝毒光的箭头所指的人,正是他。   他看到的是另一道青色剑光,从群山南方冒出,也是直指于他。   那是一道峥然剑气,穿过几千万里的距离,来自青城山,天青峰。   世上只有一人能挥出这般辉煌剑气,可是车山雪原本不觉得这人会在此刻对他出手。   “……谌巍,你敢杀我?!”   剑光不应,转瞬落下,劲风激起落雁湖上水浪三千丈。   “轰!”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新年好,我来悄咪咪开个文   主角是车山雪,相方谌巍   谢谢玖九、杉沐、木棉的地雷,谢谢塔塔萝莉的地雷和手榴弹   交代完了,顶锅遁走 第2章 忘记谁,记着谁   剑光干脆利落地斩断了箭光,没伤及车山雪分毫。   反应过来的大国师面无表情,装作自己什么也没说,看向箭矢所来的方向——蛮人,天山派。   然后他就被落雁湖上激起的水浪不容挣扎地卷入水底,一头撞在巨石上。   晕迷之前,车山雪只有一个想法。   遇到他果然就没好事。   ……谌巍!   ***   数日后。   剑圣和大国师再起斗争,大国师身亡落雁湖的消息已经传得人人皆知。而青城山附近的昆府和和镇,昨日也出了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和和镇的祝师从镇外小河里捞出了一个人。   当时围观帮忙的人不在少数,回来后纷纷引为谈资,说被捞起的是个成年男子,头上有伤,一身衣服哪怕被水泡坏了也能看出奢侈昂贵,指不定是在哪里遭遇了劫匪,才被敲晕丢近水里。   寒冬腊月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这人被救上来时竟然还有微弱的气息,真是命大。   的确命大,救人的祝师闵吉想。   地方上的祝师乃是入了官籍的朝廷正职,属于供奉院一系,受大国师统领。按照那位老人家的规矩,县城小镇都要派遣一位,平日里负责传递邸报,占卜求雨,降魔驱邪,偶尔还帮姑娘们测个姻缘。   据说几十年前祝师们还得学医药,但自从大国师进行了一番改革,这些年里新培养出的祝师更专注于祝呪符阵卜,基本不会看病了。   和和镇的祝师闵吉今年十六岁,却是难得懂点医药的祝师。   闵吉把溺水之人带回自家小观,好生检查了一番,发现这人在冰水里泡了太久,受了寒,四肢手脚都有冻伤,头上还有个肿包,积了淤血。   受寒能喝药,冻伤不严重,多泡泡热水就好,但头上的伤闵吉却没有办法了,他懂一点医术,却不是神医,只能上了药又用纱布厚厚缠绕,免得入邪。   给冻伤的右手上药时,闵吉在这人食指指根发现了一圈殷红的奇怪符文。这是与不归属此世之物签订契约留下的凭证,普通人不可能有。这个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显然和闵吉一样,是个祝师。   应该还是个挺厉害的祝师,闵吉猜测。   猜测归猜测,这个人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又昏迷不醒。救回来的当夜又开始发烧,闵吉照料了一整晚,好不容易见到高烧退去,在第一声鸡鸣响起后,十六岁的少年趴在床边就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是一脸懵逼的。   屋子里这狂风过境一般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桌凳倒地,屏风歪着靠墙,棉被飞到了房梁上,花了一两银子买的青瓷脸盆摔得遍地开花,刚醒来的闵吉差点一脚踩上去。   他从河里救起的那个男人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屋内唯一一把稳当的木椅上,尽管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虚弱,却依然把背脊挺得笔挺,后背和椅背之间简直能再塞进去个闵吉。他端坐,自有一种不动如钟的气度。   若说这人身上哪里奇怪,大概只有他明明听到闵吉的声音转过头,双目却依然紧紧闭着。   “抱歉,”他很坦然地承认了罪行,“一不小心把你家弄乱了。”   这是一不小心能弄出来的场面吗?闵吉听得嘴角抽搐,但对方认错态度良好,他也不好意识追责,注意力便落到了另一个方面:“兄台身体恢复得不错?眼睛怎么了?”   “醒来后就发现睁不开,”病人回答得淡定,“我想我可能是个瞎子。”   闵吉:“……你想你可能是个瞎子?!”   “大概吧,”病人点点头,“因为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闵吉:“……”   十六岁的小祝师又询问了几句,发现这位虽然不至于连太阳东升西落都不知道,但更多常识答不上一个字,立刻明晓了状况。   失魂症!   头伤是可能引起失魂症的,只是不多见罢了。   不过,一个伤寒未愈,头伤患上失魂症,又可能眼瞎的病人,得是做了什么,才能把房间搞成这混乱模样。这就算了,他竟然还敢自己摸索着起来。   闵吉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只能默然地将这位胆子天大的病人扶回床上安顿好,又清理掉地上的碎瓷片,将屋子里的东西一一归位。   一边做这些,他一边问:“兄台还记得些什么吗?”   病人道:“隐隐约约想起了一个名字。”   闵吉闻言高兴道:“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吗?”   这样说的病人眼睫微颤,眉心紧蹙,一圈纱布下乌发披散而落,逶迤铺满了半边床。冬日浅薄的阳光从打开的窗户上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脸上,更衬得这人肤色苍白。   之前他一张脸在水里泡地有点肿,如今这肿消下去大半,五官便一下子明朗起来。闵吉这才注意到这人相貌很是昳丽,但昳丽得十分规矩,眉目浅浅淡淡,不言不语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只有注意到了,才会霎时惊艳。   此刻,这个壁花般的美人迟疑道:“我叫谌巍?”   “听起来有点耳熟。”闵吉下意识说。   房间里安静了一瞬。   “哎?!!!”   ***   和和镇在青城山附近,住在这里的闵吉不至于没听过青城掌门的名字。实际上,他不仅听过这名字,还收藏了很多有关青城掌门的东西,像是木匠仿照剑圣佩剑打造出的玩具,说书人写的关于青城掌门的话本,堆满了供奉观里的一间书房。   他也因此格外熟悉传闻中青城掌门的相貌,什么剑眉星目,相貌堂堂,身长八尺,猿臂蜂腰,都是背熟了的。由此脑补出的大英雄模样,和壁花般的病人哪里有半点相似。   “青城掌门?他是谁?”患了失魂症的病人不知道自己一口吐出了何等的惊人之语,也在疑惑,“我好不容易想起一个人名,竟然还不是我自己的名字?”   “可能你是剑圣的崇拜者吧。”闵吉推己及人。   病人闻言一愣,突然用双手捂住胸口,苍白的面色更是接近灰白了。   闵吉完全不知道自己话里哪个字让病人的病情加深,慌张拿起病人的手腕诊脉。   病人收起手,摇头道:“我无事,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反胃。”   “为何反胃?”闵吉连忙问,“可有头晕头痛?胸闷吗?”   病人仔细想了想,道:“大概是听到剑圣和崇拜这两个词出现在同一句话里,被恶心到了吧。”   闵吉:“……”   病人勾起嘴角:“是玩笑。”   他笑起来是真的好看,让人想起忽而飘远忽而飘近的雪花,精致,却没多少人气,再想想他这一身伤病,没法生气的闵吉只能道:“你可别在这镇上其他人面前说这话。”   “哦?”病人很有兴趣,“为何?”   以青城剑门为傲的镇民会把你撕了的,闵吉想,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而是问:“除了青城掌门的名字外,还能想起别的事吗?”   病人摇摇头。   闵吉顿时一筹莫展。   他在和和镇上住了两年,最多帮镇民或耕牛家犬治个风寒,卖点跌打损伤的膏药。出师前学的那一点医术,别说是进步,没退步都算是鬼神保佑。这样的他哪里能治失魂症?   “这样吧,”病人打断闵吉的思路,“你给我说说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说不定我会有印象?”   这听上去是个好方法,闵吉连连点头,半晌后才意识到身前这位病人看不见。   他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最近发生的大事……啊,正好也是和青城掌门相关的,你知道么?大国师被掌门杀了!”   “哦,”之前坐在床上的病人一脸茫然,“大国师是谁?”   连这个都不记得,果然是失魂症。   闵吉为他讲解:“当今圣上的叔叔,先帝一母同胞的兄弟。十多年前肃王叛乱,是他一手力挽狂澜。之后更是延续了先帝的变法,改吏治,推良种,举商人,还建立起白泽局,白泽局你记得吗?不记得了?那可是发明了四转织布机的白泽局啊,汇聚天下最优秀的匠人,做出了各种精巧玩意儿。听说有能给人报时的机械鸟儿,可惜我没见过。”   “报时鸟?”病人歪着头,道,“很稀罕?”   “镇上只有镇令家有一只报时鸟,藏得忒紧,不给人看。”闵吉羡慕很久了。   “我们不是在说大国师吗?”病人提醒。   “哦哦,”忘记这一茬的闵吉反应过来,“大国师他老人家……”   他顿了顿,叹息。   “大国师是个好人啊,托他的福,过去吃不起盐的人家现在能吃起盐了,过去买不起布料的人家现在一年也能换两三身新衣,前些年的邸报上偶尔能见写哪里闹饥荒呢,这几年倒是没听说吃不上饭的……青城掌门也是好人,他救了我的,两个好人,为什么要互相……”   病人听出小祝师的低沉语气,默了默,转移话题,“啊,我饿了,可有朝食?”   “哎呀,对,还没用朝食,”闵吉的腹中也鼓动起来,“都这个时候,来不及做了。我请你用一碗小馆里的馄钝面吧,供奉观里安静得很,兄台安心休息一会儿,好好养伤。”   他走出屋子,转身关门。   关门前,闵吉看到这位病人坐在床上,乖乖点头。   咔嚓。   房门合上。   这间专门用来给病人休息的房间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中,随着小祝师的离开,那些窗外的鸟啼、风吹树叶的沙沙,也一起远去了。   云遮蔽了阳光,一股阴秽冰寒之气从房间四角腾升而起。短短片刻,桌上茶壶里的水便结了薄薄一层冰。   暗处里似乎有更多的影子在活动,它们在角落里窥探床上的昳丽病人,窃窃私语着。   “你听到了吗,他说他忘了……”   “他忘记了,他答应我们的……”   “报仇,我要报仇……”   “我死的好惨啊……我不想死啊……”   整间屋子都在震动,刚被闵吉放回原处的铜盆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如果他还在屋中,大概能知道为何自己醒后会看到屋内如狂风过境。   藏在阴影里的厉鬼们的声音越发怨毒,一个尖细嗓音突然开口。   “既然他忘记了,我们干脆杀了他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阻止了偷袭,还将被救的人送到安全地方,救人十级水平剑圣大大。   车山雪:呵呵 第3章 鬼有谋,人有慧   厉鬼们齐声应好,扑向了床上的病人。   生死之际的病人更加茫然,不知道自己右手食指根处的红纹忽的一闪。   只是顷刻,屋中鬼气退了个干干净净,厉鬼们一阵鬼哭鬼叫,半晌才安静下来。   片刻后阴影颤动,一个披坚执锐,头戴红缨,半透明的年轻人出现在屋子里。   统领这一万三千厉鬼的鬼将周小将军在病人面前单膝跪地,他死死盯着病人的面容,哑着嗓音询问:“大国师,您忘记您要助我等复仇的承诺了吗?”   坐在床上的病人,应该是说,大国师车山雪的眉头顿时舒展开了。   他若有所思道:“我果然是倒霉催被谌巍杀死的那个?”   这种张嘴就骂自己的风格实在新奇,一只瘦小的厉鬼从阴影里探出头,询问他们的将军:“大国师是脑子坏掉了吧?”   在没文化的兵痞子眼里,失魂症和脑子坏掉似乎没太大区别。更别提他们此刻满腹怨气,嘴里自然也不见客气。   雁门关曾经的一万三千多名右军士兵觉得,他们才是那个倒霉催的。   蛮人每年秋天都会零零散散地来打仗,不管抢到多少粮食,在雁门关降下第一场雪后便会陆续退却。大衍的士兵也不会追击,等雪化了才去打扫战场。   周小将军麾下的士兵正是在打扫战场的时候被蛮人伏击的。   数万蛮人士兵从天而降,将他们包了饺子,但周小将军一直和他们一起奋战,借助地形之利,成功带着几千兄弟冲出重重包围。   当见到打着雁门关旗帜的军队时,他们是多么欢欣鼓舞啊。   谁能事先知道,打着友军旗帜的竟然是一只陌生的队伍,周小将军才起疑心,下令让所有人停下,便被一只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扎透心脏,摔下战马。   没有将领的右军仿佛一盘散沙,叫那只陌生的军队连锅端掉。   他们身躯已死,魂灵却徘徊在战死的沙场上,不得安宁。   并非所有人都满腔怨气,战场上生死有命,来到雁门关的士兵谁没写好遗书?却有人在他们死去的地方布下炼魂大阵,抽取了沙场上的煞气,硬生生将他们逼成厉鬼之军。   同时他们也从那些人的交谈里得知了真相——他们之所以死去,不过是有人将他们当做藏了毒的鱼饵,想引大国师上勾。   冤啊,冤啊。   怨啊,怨啊,   杀掉他们的蛮人怎么不去死?出卖他们的将军怎么不去死?促成计谋的公卿怎么不去死?定下歹计的恶人怎么不去死?推波助澜的皇帝怎么不去死?都想让他去死的大国师怎么不去死?!   就算大国师在落雁湖上道可以助他们复仇,他们依然想要他去死。所以明明知道天山派之人就持着弓箭等候在远处,却没有一只厉鬼愿意提醒大国师。   他们没想到的是,大国师也不是没有后手的。   为了让大国师帮忙破开阵法,他们和大国师定下契约,作为契约的凭证,取走了大国师一滴指尖血。大国师的指尖血里蕴含着强大的灵力,对于厉鬼们算是大补之物,取血的时候哪个都没和他客气。结果,大国师撞在水底巨石上昏迷后,被他们吞下的指尖血因为大国师失去意识直接反噬,化为血火点燃他们的魂灵。要是不管不顾放大国师去死,一万三千厉鬼大概都会被烧得魂飞魄散。   他们能如何说?像大国师这样的人,果然不可能放出厉鬼,任凭他们作恶。   厉鬼们只能含恨返回昏迷的大国师身边,护送他进入落雁湖水底的地下暗河逃离。大国师没溺水而亡可不是命大的缘故,而是因为一路有厉鬼们为他保驾护航。   没关系,周小将军对他们说,这契约反噬的力度如此大,如果不帮助他们复仇,违反契约的大国师自己怕是也得死。   于是厉鬼们安静地等待车山雪醒来。   他们等到了一个什么也不记得的车山雪。   如果不是已经死了,现在说不定又会被气死一次的厉鬼们回忆完这些,终于稍稍冷静。   失忆的大国师还更好利用一些,比如说,虽然普天下都传是青城剑圣害死了大国师,但他们偏偏知道这位大国师的仇敌反而没有参与这个谋害大国师的计划中去,那一夜从南方来的剑气天知道怎么回事。但他们不告诉大国师,让这个失忆的大国师以为害死他的就是青城剑圣,这两人相斗,定会死很多人。   鲜血和死亡乃厉鬼所求,而听完他们删减后的讲述,车山雪心有戚戚,“……你们也是很倒霉呢。”   这语气听上去像风凉话,于是车山雪得到了众厉鬼的一致瞪视。   然而车山雪此刻是个睁不开眼睛的瞎子,瞪视的效果就抛媚眼给瞎子看的效果一样,半点也无,看的众厉鬼心头火起,恨不得当初干脆放车山雪在水里淹死。   “莫生气,”车山雪道,“我是忘记了和你们的契约,但只要我人没死,我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凭您现在这样?”周小将军道。   “我觉得我现在挺好,”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内容,车山雪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讥讽意味的冷笑,“按照你们的说法,那些要害死我的人虽然没找到我的尸体,却八成当我死了,连讣闻都急急忙忙公告天下。岂不是说我现在安全得很?”   “有些人会侥幸,但虞丞相是个明白人。”周小将军摇头道。   明白人办事细致,就算发了讣闻,没见到车山雪的尸体,虞丞相不会相信车山雪已死。   “是吗?我刚才听你们说的那些人的计划,细致聪明不见得,恶毒倒是满得快溢出来了。”车山雪一边说,一边揉了揉额头,思考太复杂的东西对于此刻的他来说负担有点大,“这些不见得多聪明的恶毒人可以为了杀我联盟,但只要我一死,他们的联盟不内讧才是怪事。至于那单独的一个明白人……唔,此地不宜久留。”   留久将有追兵至。   “如此看,我们目标一致,又都落难,更应该互帮互助。”车山雪理所当然地说。   周小将军出生军武世家,被亡父飞虎元帅评价是个将才,却不足够为帅,车山雪随口分析出来的东西,他之前从没有想到过。尽管怨气不消,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敬佩,听出了车山雪有事拜托,直截了当问:“您想做什么?”   “遣你帐下斥候,探周边消息,你们都是精兵,什么人该注意无需我说明。”车山雪思路清晰,“还有,你……”   “敝姓周。”周小将军道。   “周将军,”车山雪点点头,“和我说说谌巍此人吧。”   周小将军遣走了一队斥候,其他厉鬼也隐匿于阴影,向着整个和和镇扩散。吩咐完了的周小将军在木椅上坐下,思忖片刻,开口:“青城掌门谌巍,是当世唯二的武道大宗师,他五岁拜师于上一代青城掌门,据说便是那时与您相识……”   车山雪颇为好奇:“我们是好友?”   “不,”全天下人都知道这一点,“你们是仇人。”   “哈?”   车山雪嘴角带出一点笑意,沉思起来。   他确信自己便是大国师,因为记忆被忘却只是暂时的,过去的印象依然留在人脑之中,若是假的,必能感觉些微违和。他能飞快地接受大国师这个身份,并以这个身份开始谋划,便是最好的证明。   但说起谌巍这个杀了他的人,他只觉得胸中翻涌的情绪十分复杂,却没有恨意。   一个他不恨的人,却是他的仇人,真是有趣。   为什么不恨呢?谌巍此人有何天赋迥异之处,让他恨不起来吗?   “周将军,”车山雪玩笑一般问,“这位青城掌门,莫不是个倾城倾国的美人?”   周小将军:“……”   在大衍,大国师早已被他的簇拥供上神坛,在大部分人眼中,大国师全知全能,不沾半点红尘,宛如符号。而数日前的落雁湖上,被人设计的大国师依然能够冷静地谋算局势,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击打破杜大师的阵法更是干脆利落。   因此,车山雪留在周小将军心中的印象,是强大神秘,冷漠霸道,同妖魔也差不多了。   但他在失忆后的表现,根本是性情大变。   常理而言,失去记忆的人内心一片空白,表现出的应该是本性。但要让周小将军相信这个笑着问美人的大国师才是真正的大国师……他觉得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周小将军在沉思,听到院落里渐起喧哗的车山雪却已经放下了他关于谌巍的问题,从床上起来,摸索着走到另外一扇窗前,将窗户推开一条缝。   喧嚣顿时更清晰了些,车山雪侧耳倾听半晌,才意识到,那个救下他,照顾他,脾气十分软和的小祝师闵吉,竟然在和人争吵。   “……落籍且居住满两年,十三岁以上十七岁以下的少年少女,选取考核成绩最好的三个,送往青城镇参加青城剑门外门入试,这是镇令你自己写在衙门外面的话。我已落籍和和镇,住了两年多,未满十七,考核时名列前三,镇令却让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换掉我的位置?你这般任意行事,就不怕被人上报青城剑门吗?!”   窗边的车山雪露出一个很感兴趣的微笑。   青城啊……谌巍就在那里。   院子里,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个,小闵,在我们镇上当祝师不好吗……”   又一个年轻气盛的男声道:“上报青城剑门?笑话!你这小祝师可知道我刘家族长是青城剑门的谁?”   闵吉:“总之不会是剑圣谌巍!”   年轻气盛的男声立刻道:“闭关几年没消息,谌巍那厮怕是早死了,我刘家族长可是青城副掌门,只等谌巍退下,接任掌门的就是他,到时候,整个青城剑门都是我刘家的!”   作者有话要说:   车山雪:青城剑门都是你家的?年轻人志气很高啊,我欣赏你! 第4章 出主意,看热闹   供奉观外偷听的乡亲们一片哗然。   剑圣的崇拜者遍布大衍九府,敢这么说话的家伙不是被打死了就是要被打死了,乡亲们当真没见过这样嚣张的,一时间群情激奋。   和和镇镇令此刻真是后悔接了这一单生意,但他钱也收了,只能装作没听见刘家少爷的话,劝道:“小闵啊,你说你干嘛一定要去青城剑门呢?镇上的乡亲对你不好吗?你看你,十六岁,差一点就超龄了,考核的时候也不过是第三名,检查的大夫摸过你的根骨,不是个学武的材料……”   “我想学剑。”闵吉沉声道。   听到他这句话的车山雪面露异色。   而院子里,刘家少爷大声嗤笑“哈,凭你?”   两个少年人似乎推攘起来,只听到哗啦一声,像是陶瓷摔在地上碎裂,片刻后,一股肉鲜味弥漫开,车山雪嗅了嗅,知道自己这碗馄钝面怕是吃不上了。   好吧,算是为他的朝食报仇,既然是和那个青城剑门有关的事,他也插一脚好了。   车山雪摸索着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他气度不似平常人,一出现在便吸引住其他人的目光。   “兄台怎么出来了?”看见他的闵吉惊讶道,“你身体……”   车山雪冲他摆摆手,制止了闵吉下面的话,然后他凭借对声音的印象,向着镇令的方向拱手。   “镇令大人。”   镇令虽然不知道车山雪是何人,却下意识恭敬起来,还礼道:“这位公子……”   “唔……在下姓夭,”车山雪飞快地为自己取了一个假名,“有一计能解决这争执。”   镇令已经不敢放那刘家的自满少爷吵下去了,正愁眉不展,闻言立刻道:“夭公子请讲。”   “送往青城剑门人才,自然是要最好的。”车山雪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意,“既然如此,干脆让闵大人和这位刘家的少爷现在比一场,分个胜负,赢了的去青城,不就好了?”   车山雪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建议一出,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几个呼吸后,竟然是刘家少爷一口答应下来:“好啊,比就比!”   镇令又想去捂他的嘴:“哎哟刘贤侄啊,这有什么好比的,谁胜谁负还不是一招分得出来?”   “但是有人不服气啊,”刘少爷冷笑,“一个搞祝呪的祝师,要去青城学剑,就是这样分不清状况。我说闵大人,你这是比,还是不比?”   闵吉看看他,又看看一边的车山雪,有点懵。   比什么比?就像镇令所说,他们二人之间的胜负,一招便可以分清楚。   人族尚武艺,上至公卿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习武。因为蛮人不提,六山之外还有妖魔呪兽,蛮人最多秋天来抢粮食抢女人,妖魔呪兽一旦汇聚,形成魔灾,数日便能吃空一府之人。   长此以往,不会点武艺的早就在逃亡路上被妖魔呪兽吃掉了。如今能见着这么太平,还是近一代人的事情呢。   朝廷的兵马打蛮人还行,对抗妖魔呪兽却是差了很多,只能以青城,断山,武夷山,还有蛮人的天山,以及大衍朝廷占据的北岭和大小兴山这六山为屏障,阻挡妖魔呪兽。   这便是武人宗门之所以地位如此之高的原因。   就连大衍,在建国之前,也不过是两个大宗门罢了。   闵吉虽然是个祝师,却也习武。   然而武道艰难,闵吉出生贫农,幼逢大变,逃难途中被一个老祝师捡到,跟他修习。虽然他从未放下过练气习武,但一没有好功法,二没有指点的名师,更别提打磨筋骨的天才地宝,仙芝灵药,这些年的修炼下来,他最多练了个身体健康面色红润,一个人能抬七八桶水罢了。   刘少爷和他则完全不同。   听这位少爷的话就知道,他出生武道世家,背后还靠着青城剑门这颗遮天大树。也就是说刘少爷一不缺好功法,二不缺指点入门的师父,灵丹妙药对于这种世家子是当做糖豆吃的,不然怎么维持远超平民之上的修炼速度。虽然很奇怪他为何没有通过家里关系直接拜入青城剑门,突然跑到这偏远小镇抢闵吉的名额,可真要论实力,刘少爷一个人能打闵吉好几个。   闵吉看着出来就给他挖了个深坑的病人兄,就差没有跪下来哭给他看了。   院子外探头探脑的围观者们也丝毫不估计闵吉悲愤的心情。   “好男儿就该上青城!没想到闵大人年纪轻轻,却有这样的大志向!”   “支持闵大人!打败他!”   “加油!”   “闵大人我喜欢你!”   闵吉已经没有台阶刻下,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对面不远处,刘少爷冷笑地盯着他,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兄、兄台,”他声如蚊呐,对车山雪道,“你怎么不和我打个招呼?”   “这点小事,你赢他便是,”化名夭公子的车山雪感到诧异,“打什么招呼?”   “……”闵吉真的要哭出来了,“我赢不了啊。”   “我知道啊,”车山雪十分冷静,“我不是正要给你支招吗?”   实力差别哪里能靠小聪明化解,更不要提这个给闵吉支招的人是个眼睛看不见又失了魂的病人。闵吉哭笑不得,做好了输地体面一点的打算,却听到车山雪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不是想学剑?”   闵吉一愣。   是的,他想学剑。   闵吉并非和和镇人士,在他五岁之前,家居剑门关外,以狩猎打柴为生。   那时候,大国师推行的变法才拉开了序幕,剑门关外尚未失守,亦是大衍国土。他一家五口安然喜乐,却突逢魔灾,家中除他之外的人都命丧妖魔之口,多亏了青城掌门谌巍带领门下弟子前往除妖,他才捡回了一条命。   闵吉还记得当时自己躲在木柴堆下,战栗地捂住嘴,透过柴火的缝隙,看到一只黑熊妖张开血盆大口,将他母亲的身体咬成两截,血撒一地,不禁松开了手,发出一声惊叫。   那只硕大无朋的黑熊妖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向他的藏身之处。就在闵吉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时,忽然看到一道青色剑光飞过,将黑熊妖劈成两半。   青色剑光最后化为竹叶虚影四散飞舞,柴堆下的闵吉瞪大眼睛,连出气也不敢,半晌后,他听到一低沉男声道:“那里有个孩子,救出来罢。”   救他出来的青城弟子告诉闵吉,发话的人是青城掌门,剑圣谌巍。   从那时起,闵吉就定下目标,一定要拜入青城门下,学好剑法,除尽妖魔呪兽。   ……结果拜入青城掌门老对头手下的供奉院,真是不提也罢。   好在供奉院对于他这种挂名的小祝师并不在意,闵吉才看准机会,调来和和镇,只为了争取一个进入青城剑门的机会。   谁能想到,这到手的名额本该如煮熟的鸭子,怎么就能飞了呢?   “……我想学剑,”闵吉说,“可是……”   “习武与修祝呪不同,武道不论先后,只论强弱,而强弱,有时并非实力,而是一口气的事,”车山雪道,“这种纷争,你便是现在避过了,将来在青城山上不会遇到?出师青城后,降妖除魔时不会遇到?难道那个时候,你也只考虑怎么输得体面好看吗?”   闵吉一愣,不知道对方为何能猜他心中想法。   “你不想赢,”车山雪低喝,“拿什么剑!”   手中剑,是为了斩尽妖魔,是为了护民安宁,是为了赢……   赢谁?   车山雪恍惚了一瞬,只觉得头上隐隐作痛,脑中刚刚浮现出画面也破碎开,重新沉入黑暗里。   而他对面,闵吉满脸羞愧,抱拳鞠躬:“请先生指点我。”   “指点不敢当,不过你要赢那刘家少爷却很简单。”车山雪的面色透着青白,却依然强撑着,他站姿如松,气度雍容,哪怕双眼紧闭,可只要往镇令那边微微偏过脸,就让那两人不敢过来偷听他和闵吉说什么。   他道:“有没有……唔,一种能立刻生效,粘黏很强,可以让你的鞋粘在地上拔不起来的东西?”   以为能学到什么神招的闵吉:“……耶?” 第5章 心中剑,剑无招   闵吉:“粘、粘谁的鞋?”   车山雪:“除了你难道还有别人?有吗?”   闵吉下意识道:“有的,雪莲胶行不行?武夷楼常用这东西粘合碎木料,粘起后两块不同的木料看起来就像是天生长在一起般,掰也掰不开。”   车山雪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东西,却依然胸有成竹道:“行,你用这个,把你自己的脚粘在鞋底,然后比试前装作整理,将你鞋粘在地上……”   “这样我不就只能站在原地不动让他打了嘛!”闵吉急了。   “我还没说完,”车山雪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脑袋,“一会儿开战,你就躺在原地,等他过来,给他一剑便是。”   “……”   这要求不可理喻,闵吉也不想照做。   但他没时间了,刘少爷等得不耐烦,在那边说着甚么不能入耳的污言秽语,催促他比试一番。   这种点到为止的比试不能动真剑,刘少爷又不可能随身带一把练习用的木剑。闵吉只能僵着一张铁青脸,趁着去屋中取木剑的时候,先用雪莲胶将自己的脚板和鞋粘住,又包了一小包的雪莲胶揣在身上,拿起两把木剑,出屋。   比试的场地就定在供奉观的院子里,和和镇当年修供奉观都用的好材料,院内青石铺地,十分平整。闵吉在一方站定,瞥一眼发现刘少爷在皱着眉熟悉木剑手感,便颤抖地悄悄将雪莲胶洒下,自己站上去。   只等了几个呼吸,他便发现自己抬不起脚了。   “这练习木剑用的什么材质,太差了,忒穷酸。”刘少爷在另一方站定,皱着眉举剑。   别说,这位刘少爷傲是傲了点,看架势却是有真功夫的。闵吉一边觉得自己会输,一边觉得夭公子不至于消遣自己,他脚底发痒,心底打鼓,悄悄瞥了一眼站在傍边的车山雪,看到他面色苍白倚门靠着,医者本能冒出来,心道一句病情恐会加重,又想起这是什么时候,连忙回神。   镇令自然是主持,看热闹的乡亲们寻来一面锣鼓,镇令便一手提锣一手拿棍,问:“两位可是准备好了?”   刘少爷翻了个白眼,闵吉脸上的血色都退走了,但两人对视一眼,还是齐齐点头。   镇令又道:“事先说好,刀剑无眼,恐会有伤,但小伤即可,大伤万万不行,谁的剑先贴近对方要害,谁就算赢。”   双方又应是,觉得没什么遗漏的镇令深吸一口气,用力敲响铜锣。   “哐——!”   “看剑!”刘少爷大吼一声,却没有举剑冲出,而是剑尖一划,碧蓝劲气在身前划出波浪般的纹样,形成海潮般的气浪。   剑气外放!   剑客放剑气,刀客挥刀气,使用奇门武器的武者所放出的劲气也各有各的不同,但武者入流不入流,就看他能不能将内力化为劲气外放。   通常来说,劲气能放一丈远的,已经算三流高手,几十丈远的,差不多一流。但在这其上,还有百里取项上人头的武道宗师。   至于大宗师……   那一夜,谌巍一剑,剑气划过了半个大衍!   闵吉自己练出的剑气只不过能让木剑堪比精钢宝剑,不及刘少爷露出的这一手。他下意识想退,却也知道自己此刻退无可退,转瞬见到那碧蓝波光已至眼前,心中一横,举剑便劈。   劲气之汹涌怎是他能靠一把木剑劈开的,闵吉觉得自己仿佛被一道大浪扑中,就要直接被水浪冲走……冲走……走……   不,没有冲走。   虽然他被迫后仰,腰背几乎与地面平行,但由于双脚牢牢被雪莲胶粘在原地,他好歹没有被刘少爷一道劲气打飞到墙上去。   夭公子难道是提前猜到刘少爷会出这一招?怎么猜到的?!   闵吉惊讶,刘少爷比闵吉更惊讶。   碧浪剑法乃是青城剑门的真传,他其实是偷学的,也只学了一招。但只是这一招,每每出其不意用出来,可谓打败刘家年轻子弟无敌手。教他入门功夫的师傅也说,突然遭逢这招,一般人的下盘没有苦练十五年,或是学千斤坠这种奇功,绝对无法在碧浪剑气中坚持。   难道今天他瞎了眼,正好遇到一个拼命练下盘的?   糟糕,这剑招接下来的而变化,本来敌人飞出去后,劲气便会托着他追上去,凌空给敌人一剑,但现在敌人没有飞出去,他就会……   刘少爷想到这里,已经控制不住身形,向着闵吉飞去。   闵吉也懵着呢,却看到刘少爷过来,脑中自动浮现出一句话。   “见他过来,给他一剑。”   他本来就躺倒在地,见到刘少爷从他面前飞过去,下意识举剑横砍,剑尖先是划过刘少爷咽喉前,又顺势而下,被终于反应过来的刘少爷举剑挡下。   若闵吉手里拿的是真剑,刘少爷怕是已经身首两地。   闵吉口瞪目呆,镇令和围观的乡亲们瞠目结舌。   是要害……   赢了?   赢了!   靠着门,车山雪听到欢呼声,叹了一口气。   “您是怎么猜到的?”阴影里的周小将军和闵吉一样疑惑。   没失忆的大国师能做出判断并不为过,但现在大国师失了忆,眼睛也睁不开,怎么能猜出刘少爷会用碧浪剑法。   “听呼吸,知肺腑,听言语,知丹田,听脚步,知身形。虽然我不知道这剑法的名字,却能感受用剑人身上波浪般的剑意。”   他顿了顿,皱起眉,“汪洋碧波三千丈,用这种剑法的人控制力必须极强,若不然,就会这样控制不住身形,被自己的劲气拖着走……只是……”   车山雪低下头,疑惑地抚摸自己双手手掌。   这双手保养极好,手心柔软,却也有几处茧子,摸其位置,多是写字、雕刻、纺线留下,并没有练剑该有的剑茧。   “周将军,”车山雪茫然问,“我曾习剑?”   若未曾习剑,为何他会对这些剑招如数家珍,随意变能拿出克制之法?   阴影里的周小将军沉默半晌,道:“您习过剑。”   许多年前,大衍三皇子车山雪,和青城首徒谌巍,一个修皇族的紫微剑歌,一个练青城的罡风十八竹。时常比试,互有胜负,于剑道不相上下,乃是劲敌,被世人并称双绝。   而后广帝驾崩,大皇子继位,所下令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自己的三弟废武功,绝经脉,入供奉院苦修,不得出。   默默无闻六十载,以大国师之名再出的车山雪势头更甚从前,但他的过去,现在知道的人却不多。   周小将军能知道这事,还是因为他父亲飞虎元帅偶然的闲谈。   若当年继位的是这位,世道怕会大变吧,他和他这些同袍大概也……   周小将军思绪翻涌,而车山雪已经走向闵吉,扶他起来。   “先、先生,”闵吉激动地满脸通红,“我可以去青城了!”   “恭喜啊,”车山雪笑眯眯,“正巧,带我一起去吧。”   闵吉可以去青城了,车山雪可以搭顺风车去青城,看看谌巍到底何许人也了,乡亲邻居们围观了好一场大戏,兴高采烈。大家都心满意足,和和镇的供奉观内外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而在这片海洋中,有两个人的心情格格不入,一个是镇令,另一个当然是刘少爷。   刘少爷自己把自己撞到墙上,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闵吉没有被他的碧浪劲气冲走。多亏他也是自幼习武,条件反射将手臂垫在自己头上,好悬没有撞出一个血包。   他啪叽一声摔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他却浑然不觉,爬起来指着车山雪大喊:“你做了手脚是不是!” 第6章 人不见,两相厌   众人齐回头,看向神色狰狞的刘少爷,又顺着刘少爷手指指的方向,看向车山雪。   车山雪是看不见这些目光的,他在给闵吉提建议,“……你行李收拾好了?不如提前出发吧,到了地方打听下今年青城会出什么试题,也好早做准备……”   “那个,先生?”闵吉冷汗直流,提醒了一句。   “嗯?”   “刘公子他……”   “是不是你作手脚!我看到你的影子在动了,”安静下来的供奉观院子里,刘少爷愤怒的声音显得十分鲜明,车山雪微微偏过脸,凝神倾听,便听到刘少爷的咆哮中,一串带着火气的脚步声向他靠近,“你这个妖祝!让你刘爷爷出丑……”   他手中木剑又一次闪烁青蓝波光,劈向车山雪,剑风压下,拉扯车山雪一头黑发飞舞。   “……我要看看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哐!   闵吉手中的木剑堪堪挡下这饱含怒气的一击,质量不好的木剑断成两截,飞了出去。   “先生!”   小祝师急忙想要扑倒车山雪,却忘记自己双脚还粘在地上,竟然差一点距离,没够着。   ……糟糕,闵吉心道,他之前检查过的,这位先生可是不会武的,怕是避不开了。   这样想着,下一刻,闵吉看到刘少爷再一次飞向墙壁。   耶?   闵吉愣愣回头,看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夭公子身边。这人一身胃甲,手持一把红缨枪,做护卫状。   这本没有什么可惊奇的,但是……这个陌生人胃甲上血迹斑斑,浑身黑烟缭绕,闵吉定睛看去,目光能穿透陌生人的身躯,看到陌生人身后的地面。   ……虚无缥缈之身,血仇怨恨之气。   大写的妈呀两个字出现在闵吉脑中,他腿一软,坐在地上,大喊出来:“厉厉厉厉鬼!”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乡亲仿若鸟群一哄而散。   “是我的鬼使,”虽然看不见,但车山雪大概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别害怕。”   说完他又转过头,对着感觉里怨气最厚的那一处道:“没叫你出来,大太阳的,回去歇息吧。”   车山雪话音未落,刘少爷将自己从墙上扒下来,颤抖地指向他:“果、果然是妖祝!”   “……”车山雪嫌弃道,“这人只会说一个词?”   周小将军:“大、咳……主人,他……”   车山雪抬手,示意他别说话,继而往前走了两步,约估着走到了刘少爷的跟前,才停下。   刘少爷下意识后退一步,听到上方声音悠然传来,问:“你学的是残招吧?”   “什么?”刘少爷没听懂。   车山雪翘起嘴角,勾出一个没什么真心的假笑:“大概是哪里偷学的一招半式,没有领悟,生搬硬套地用剑,我说得对吗?”   他所言没有哪一句未切中实际,刘少爷只觉得背后寒毛根根竖起,下意识又后退了一步,强装镇定:“妖、妖祝!勿要妖言惑众!”   车山雪打断他,道:“你知道,为什么越是高深的心法剑诀,越是不能只学一招半式吗?”   不等刘少爷回,他就自问自答道:“因为越是高深的心法剑诀,便越是贴合大道,门外人看着以为只是普通的心法剑招,实际上所讲述演绎的,说不定是一朵花盛开到枯萎,一片云飘来又飘去,潮见月,叶知秋。你不知道这些,强行去学招式,好一点的结果是经脉断裂,差一点的结果是走火入魔……刘少爷,最近可有感觉神门穴和手三里时而发烫时而冰寒?夜半三更时,是否觉得四肢鼓胀疼痛?”   车山雪长长一段话讲下来,刘少爷听得面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最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额前生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虚汗。   他在原地站了半晌,突然抱拳拱手,“竟是有人害我……多谢先生指点。”   车山雪轻描淡写避让过这一拜,手指向供奉观大门,“明白就好,你修炼这一招时日不多,想救还来得及,尽快去吧。”   “恩情来日再报!”刘少爷已经奔了出去,半句话甩在身后,余音缭绕,“您若是前去青城脚下青城镇,报我名字便可,必定好好招待!”   他这一走,供奉观里除了车山雪这个人还有周小将军这只鬼,就只剩下闵吉和镇令。   闵吉和镇令:“……”   镇令摸着胡子,强颜欢笑道:“夭公子真乃神人也。”   “啊,”车山雪好似才想起镇令这个人存在,闻声回头,道,“正好,镇令大人,在下有一事拜托。”   闵吉听着他三言两语哄得镇令与他称兄道弟,答应等会儿为他开一份临时路引,又敲定了由他带着闵吉提前去青城这件事,眼珠子都快要掉到地上。   等镇令乐呵呵地离开,周小将军找来一把菜刀给闵吉割胶水,小祝师才反应过来。   “您说的都是真的!”   “我何曾说过假话。”   “哦……”   “只是……”   “只是?”   “那位刘少爷用的剑法虽然不算凡品,却同样不算什么高深剑法,他身上的那些反应,不过是他积蓄足够,快要突破了而已。”   “您……”闵吉双眼发亮,“您太厉害了!”   小祝师不自觉的敬称听得车山雪十分高兴。   但是自己为什么高兴呢?车山雪感到奇怪。   他虽然暂时忘却了一大部分记忆,可是据闵吉和周将军所说,他曾经是皇子,现在也是宗亲,当今圣上也要叫他叔叔。而且,他能让那么多人记挂,大国师这个位置应该也是惹人眼热的吧?他难道不该天生被人用敬称叫着长大?   在车山雪的影子里,周小将军看了看一脸天真的小祝师,摸了摸鼻子,想起一个传闻。   大国师喜欢收徒弟。   或者说,大国师喜欢雕琢尚未成才的年轻人。   大国师并不时常呆在供奉院,为了推行变法,他总在大衍九府间来来往往,只要见到可塑造的良才,就会当介绍人推荐良师,若见猎心喜,便亲自收为弟子。   供奉院里的大国师的亲传弟子有六位,如今每个都能独当一面。   这个小祝师哪里不平凡?入了大国师的眼。还有……此刻大国师已死的假消息必定传回了鸿京,他那六位亲传弟子,现在如何了?   ***   青城山,阳青峰,君子堂。   谌巍看完了门下云游弟子通过各种渠道送来的消息,将一叠纸张丢进旁边的暖炉。   黑字白纸一下子燃烧起来,细小的火星迸出一枚,两枚,三枚,跳到谌巍的桌上,闪烁又熄灭。   这不同寻常的动静让谌巍看过去。只听到噗呲一声,暖炉里快要熄灭的炭火突然熊熊燃起,一张由火焰所形成的人脸出现在暖炉中,对着谌巍睁开了它璀璨通红的双眼。   “火精?”   谌巍曾经见过这种稀罕的生灵,强大的祝师能够驱使它。这种来自火焰的生灵能在任何有火的地方来去自如,只是宗门驻地总会布置阵法,谌巍这里可不是一般火精能进来的地方。   这只火精是来传讯的,它张开它鲜红的嘴巴,放出被它主人保存在其中的留音。   “久违范颜,谌掌门无恙?在下李乐成,供奉院太书,呃……”   这张口就带着读书人酸臭气的冒昧家伙迟疑了一下,一个女声在他后面插嘴道:“喂,老三,你这个真的没问题吗?”   谌巍:“……”   是那个天赋异禀补完了时光秘术,车山雪的书呆子三徒弟李乐成。以及,如果是他女儿定会被他一剑砍死,不知道怎么总会闯祸的车山雪的四徒弟宫柔,也是车山雪唯一的女弟子。   这两人来找他干什么?   重生之前,车山雪家的老三曾经和他说过,时光倒流后,除谌巍之外的人都不会记得曾经发生的事情。就算是使用秘术的人也一样。也就是说,李乐成应该不知道自己以后竟然敢大犯天讳逆转时光,在这个时候,他们之间不曾熟稔,也没什么交情。   更不要说如今天下都在传闻他杀了车山雪。   那混蛋,真是好一个以怨报恩,让他背上一口大黑锅。   “已经在录了,老四不要插嘴,”李乐成呵斥,继而磕磕巴巴地说:“这个,谌掌门可知道微光阁?”   谌巍闻言皱起眉。   微光阁供奉大衍的先辈祖灵,而没有死的大衍宗室在微光阁会有一座烛台,只要人不死,烛光就不灭。车山雪就算不露面,别人想确定他死了没的办法多了去。   李乐成道:“我们师父的命灯没灭,关于您杀死我们师父的事肯定有隐情。不过目前最要紧的,是圣上突然派禁军围住了微光阁……”   谌巍在心里呵呵一笑,叫车山雪装死。   李乐成继续道“……老四偷偷把师父的烛台偷了出来,没叫圣上看到,所以现在大家都当师父他已经死了。我们本来想把这东西藏好,身边却跟着暗卫,也不知道该把烛台收哪里。”   谌巍眉梢一跳,心中预感不好。   “……师父曾说,若他死了,大衍最可靠的人就是谌掌门,我们想来想去,觉得烛台还是您保管最好。请放心,不碍您多大事的,谌掌门就把它当个摆件,以上所托,勿祈垂许,李乐成敬禀。”   李乐成的话说完,暖炉中的火焰忽然颤动,光亮旋转如风,火灵整只炸开,火星散落一地。待光影消散,一只黄铜莲花样式的古朴烛台出现,稳稳竖立在谌巍的桌上。   细小而苍白的蜡烛插在其中,顶端的火苗微小,但稳定,象征着车山雪如今无需他担忧的性命。   谌巍默默地盯着烛火看了片刻,嫌弃地移开视线。   “……”   手好痒,干脆掐灭吧。   谌巍的蠢蠢欲动被一声通传打断。   刘副掌门来了。 第7章 背锅者,谌掌门   青城副掌门刘伯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跟着一位大衍朝廷来使,和一位供奉院设在青城剑门的官员。   这是平日里绝对瞧不着的组合,弥漫着火药味。   先看刘副掌门。   在一门剑疯子的青城剑门,刘副掌门年轻时便因为擅长处理庶务的原因被提拔为长老,在谌巍继位后,更是以武艺平平之身成为青城剑门的副掌门,活生生一个励志榜样。   如果他后来没有下毒暗害谌巍,谌巍大概还会将此人当做长辈敬重。   谌巍也是个剑疯子,不然不至于丢下门派闭关两年不露面。他能成为青城掌门,是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的大宗师,而他能成为大宗师,是因为他少将他人他事放在心上。谌巍敬重长辈,但要让他注意到刘伯光一直对老掌门和他心怀不满,谌巍还真没有这么细腻。   在谌巍的记忆里,或许是受到大国师一时大意也会被人坑死这件事的鼓励,心思活跃起来的刘副掌门开始暗中推动青城剑门中的纷争,放出流言抹黑谌巍,摧毁谌巍在门人心中的形象。继而在悄悄下毒后请断山的后起之秀来挑战谌巍,只待谌巍在比武中落败,他便可趁势上位掌门。   然而武人终归是以强为尊,刘伯光的下场,是被得胜归来的谌巍一剑杀之。   倒转时光后要杀两次了,有点烦。   更烦的是重生回来的谌巍还不能想杀就杀。   并非断罪证据的问题。按照前世发展,再过不久,蛮人会趁大衍朝廷混乱攻打西北雁门关,而西南剑门关外魔物再聚,酝酿魔灾。青城剑门向来是对抗魔灾的中流砥柱,在这种关键时候,谌巍就算再不关心他人他事,也不想自家宗门落得个和大衍朝廷一样的混乱场面。   此人必须尽快解决。   而且必须处理地没有差错。   谌巍直直地盯着刘副掌门,看得对方浑身僵硬低头观察自己是不是腰带没系好,才惋惜地移开目光。   他问:“何事?”   不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地刘副掌门摸了摸胡子,笑呵呵道:“朝廷和诸宗听闻掌门贤侄出关,遣人来拜,送上贺礼,掌门贤侄可要过目礼单?”   原本的谌巍是向来不管这些人情来往,但今日他却点点头,道:“放下吧。”   刘副掌门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啊……哦,好,掌门贤侄,我放这儿了。”   他答应得好,动作却有点不情不愿。   失算了,以为这蛮汉不看,没有把贪下的东西从礼单中删掉。   不过谌巍小儿懂什么,等会儿以劣充好混淆,凑上数目便是。   打定主意,刘副掌门退至一边,让朝廷来使上前说话。   大衍派遣来的使者是个很年轻的小吏,也不知道是不是同僚都不愿意接这个工作,才轮到他站在谌巍面前。他的头自走进君子堂开始就没抬起过,说话时声音也仿若蚊呐,吞吞吐吐。   “大衍天授皇帝口谕……那个,你青城掌门,欺人太甚,杀……杀吾叔父,不给因由……”   谌巍要被气笑了,要杀车山雪的分明是皇帝本人,他也好意思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来使还在背诵:“……若不给因由,莫怪吾治罪于你,钦此。”   哈,给了因由就不治罪?车山雪的侄子连表面功夫也懒得用啊。   谌巍嗤笑一声,朝廷来使好似真的以为他所传口谕会让谌巍拔剑而起一般,闻声连退,礼仪体面都顾不上半分。   谌巍懒得理他,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停在那只小小的黄铜青莲灯上。   车山雪的命魂烛火依然燃烧着,立在青莲烛台上的蜡烛不比竹筷粗,不比小指长,看上去只要轻轻一折就会断。   但谌巍自幼试过了无数次,每次都赢的艰难,输的憋气,那气一憋二憋,憋得谌巍只要想起车山雪就火冒三丈,如果真能把车山雪斩于剑下,他绝不会放弃机会。   但那必须是堂堂正正的全力一搏。   当初听闻车山雪身死,自己是什么心情,谌巍早就忘却了。   可是,既然车山雪如今逃得一命,谌巍自然不允许他再死在别人手里。   “因由?”谌巍面上笑容冷去,“我杀他还需要因由?滚。”   滚一字仿佛是大赦的命令,朝廷来使甚至忘记装作愤怒斥责谌巍两句,好给大衍的朝廷斗争盖上块遮羞布,便慌忙退去,临走前道别也没说,极为失礼。   解决掉这个碍眼的家伙,谌巍看向最后一人。   供奉院在青城剑门设有供奉观,供奉观里有祝师驻守,这是当然。   哪怕青城剑门不向祝师求卜,不需祝师用秘术传送即时消息,至少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小祭祀。   其实祭祀让掌门主持也行,但红白喜事呢?情人结契需要祝师昭告天地吧?死人安葬需要祝师送归亡魂吧?   祝呪之道渗透人族生活方方面面。于国于民,祝师不可轻。   青城剑门的驻守祝师们碍于谌巍厌恶他们头顶上司,平日里都沉默地像个隐形人,前来求见谌巍,还属第一次。   黑衣祝师向谌巍浅浅行礼。   “我们的问题和朝廷的使君一样,既然掌门已经给出回答,那我们就不多问一遍了。只是……”   黑衣祝师抬起头,面无表情。   “……请容我代青城山供奉观大小三十一名祝师辞行。”   “等等!”不等谌巍说话,刘副掌门便大喊出来,“诸位助青城良多,和我宗门弟子相处也很是愉快,为何要突然要辞行?”   黑衣祝师昂扬道:“大国师可谓我等再造恩师,我等不能报仇便罢,怎能和杀人凶手为伍?”   “……”   谌巍又看了一眼车山雪的明亮烛火。   “今后供奉院也不会派遣祝师前来,”黑衣祝师挥袖而去,“请谌掌门好自为之吧!”   “哎呀,王祝师留步啊,其实……”刘副掌门急忙追了出去,同样忘记了和谌巍道别。   刚才还挺热闹的君子堂,再次只剩下谌巍一人。   被人甩脸的他没发觉自己反而露出了难得的真实笑意,用力敲了敲黄铜青莲灯。   “供奉院的人哪个性子像你?”   烛台被敲动,烛火也摇晃也一瞬,仿佛是在回答谌巍的话。   谌掌门沉默了一瞬。   “你再不出现,我真的给你掐灭了。”   ***   一连几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适宜出行。车山雪已到了青城山脚下,和闵吉以及影子里的十万三千厉鬼一起。   他很难受,十分难受,难受得恨不得去死。   “吐完否?”闵吉拿着水囊,关切地问,“先生头可还晕?”   权倾朝野,名可止啼的大国师虚弱地扶着树,有气无力地摇手。   在他们身后,是轰鸣声不断的铁龙站,商客来往,人流如织,好一派繁华景象。   闵吉不得不感叹:“我从未见过像夭公子这般能晕车的人。”   又一只妖兽拉着长长铁龙奔跑起来,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才止住反胃感的车山雪闻声面色一白,又低下头,吐出来的已经不是饭食,而是药水和胆汁。   “我觉得我以前不晕车的,”半晌后他才有力气反驳,“大概是头伤影响了五感……给我喝口水。”   闵吉连忙把水囊递给他,见他掩面漱口,便移开视线。   在他们周围,如车山雪这样呕吐不止的人还有很多。   铁龙车也是近几年才出来的新玩意儿,白泽局打造了长长的磁轨,又铸造没有轮子的长车,请被驯化的妖兽来拉。虽然很多人害怕山一般大的拉车妖兽,也不觉得没轮子的车跑得快,但乘铁龙胜在价钱便宜,人也好,货也好,统统能上车。先是胆大的商人在用,后来形成潮流,几年过去,田野老翁也不觉得乘铁龙奇怪了。   只是很多人无法适应铁龙车摇晃的车厢和巨大轰鸣,上车吐,车上吐,下了车还是吐。   闵吉本人适应良好,年轻人车上车下一样活蹦乱跳,车山雪光是听着都羡慕。   “去青城镇的大侠看这边,五文一人,好公道嘞!”   又有赶车的过来唱,闵吉见夭公子呼吸渐渐平稳,便挥手招了那喊客的来,道:“伙计!包车!”   “好嘞!”赶车伙计高兴地打了个呼哨,街对面的毛驴抬起蹄子跑来,拉着车停在闵吉前面,“客人上车!”   “先生,这里有台阶……好,您坐稳。”闵吉先扶着车山雪上去,自己要上车时瞥了一眼赶车伙计,发现他面上神色古怪,问,“怎么?”   “哦,没事,”伙计转过头,笑嘻嘻道,“小的没见过您这般贵气地长相,所以多看了两眼。”   闵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夸他的人,顿时感觉更奇怪了。   可是天色渐晚,宵禁后不可入城,为了避免被关在城门外,闵吉便放过了那一点奇怪感觉,仅仅催促了几句。   赶车伙计扬鞭赶驴,在宵禁钟敲响之前,将他们送到青城镇外的马车行。   下车前,伙计又古古怪怪扫了两眼闵吉,然后盯着车山雪看了半天,才慢吞吞收下钱。   收完钱他道:“客人若要投宿,前面的李家客舍最好,说是小四介绍,掌柜的能给两位打九折。”   目送他赶着驴车离开,闵吉回头道:“那就李家客舍?”   “换一家吧。”车山雪说。   闵吉自然无异议,碍于车山雪的身体,两人并没有走太远,就在街口选了一家客舍入住。给掌柜看路引时,闵吉听到喧哗,侧目见到一群青衣剑仆打着火把气势汹汹从门外跑过。   “就在李家客舍!”闵吉听到他们喊,“莫叫那两人跑了!”   李家客舍?闵吉愣住。   客舍掌柜的也见到了那群青衣剑仆,他将路引还给他们,又催促道:“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人得罪刘家了。房间是甲三,公子们快上去,免得被这些武人冲撞——小板凳!给公子们拿行李!。”   闵吉一缩头,谢绝了小二的援手,自己拿着行李,匆匆推车山雪上楼。   走在楼梯上时,他往客舍外望了一眼,见到已经冲过去的青衣剑仆们又突然跑回来,挥舞着火把,站在大街上左右眺望。   闵吉:“先生……”   车山雪竖起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道:“嗯,是冲我们来的。” 第8章 死究人,生究利   闵吉有些慌——平民百姓十六年,不是谁都有聚众打架的经验——同时又感到无语。   他匪夷所思道:“抢占名额不成,众目睽睽之下比武又输了,咳咳,虽然我做了点小动作……但刘家竟然还有脸找上门?”   “敌人在狠毒和愚蠢方面的下限比你认为地低很多,”车山雪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侧耳倾听大街上的吵闹,一边抓住机会教育还未收下的小弟子,“哪怕他们做出再出乎你意料的事情,也不要惊讶。”   闵吉:“那应该怎么办?”   车山雪略一思索,答:“把下限放得比他们更低。”   闵吉:“……先生是开玩笑的吧。”   车山雪:“没开。”   把闵吉噎得说不出话来,车山雪笑道:“以前有人告诉我,世上最没必要的就是高手骄傲,那刘少爷就是对自己那招太过自满,若他对你稳扎稳打,我就真的只能让鬼使替你作弊了,以后你和别人打架呀,什么猴子偷桃,撩阴腿……”   闵吉好像羞耻地说了句什么,车山雪笑意更深,表情却突然一僵。   无垠无光的黑暗里,他耳边好像响起一浑厚的男声,对他谆谆教导。   “怎么赢青城那小子?”那人哈哈大笑,“你上次踹他裆里那一脚不就挺好。”   说话的人出现在黑暗中,他面貌模糊不清,却能看出身处高大魁梧,身着戎装,猎猎披风猩红如血,却坐没坐样地依着案几,没骨头一般对车山雪招手。   “幺儿,”他拍拍腿边的地面,让车山雪过来坐,道,“只记得青城的小子,不记得爹啦?”   “……”车山雪。   这句指责太让人出戏,他立刻从浮起的记忆里清醒,下意识退后一步。   他忘记现在脚下是楼梯,若不是闵吉手疾眼快在后面撑住了,车山雪怕是要顺着楼梯滚下去。   “先生?”闵吉问,“你脸色不好,没事吧?”   车山雪摇摇手,同时,他耳边那浑厚男声就好像个唠叨的老太婆一样,没有停下嘴。   “幺儿,你真想打赢青城的小子,那就只能继续苦练基础了——基础有什么好练的?我说你啊,打赢一堆庸手就骄傲自满要不得,骄傲就会有空隙,有空隙就会死,为了不死呢,你只能先杀了打探你空隙的人,别让他活下去。”   “爹,”车山雪听到自己用陌生而稚嫩的声音说,“我可不是吓大的。”   “怎么说你都听不进去是吧?不是个当皇帝的料啊,罢了罢了,江山已经有你大哥继承,你啊,当个只会打架的王爷吧。”   “咳咳、咳!”青城镇的客舍里,楼梯上的车山雪弯下腰,以袖掩嘴,吐出了一口血。   “先、先生,”闵吉被吓到,“您您您这可不像没事的样子。”   “真没事,”车山雪喘了口气,声音缓和下来,“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我现在好多了。”   闵吉根本不听,一脸紧张地推着他上楼,同时大街上的青衣剑仆们散开,闯入一家家客舍搜查。   他关上甲三号房间的房门的时候,还能听到客舍老板小心翼翼应对青衣剑仆们盘问的声音,想来追上楼不过是时间问题。   闵吉附耳于门,试图第一时间听到青衣剑客们上楼的脚步声,他太过全神贯注,因此没看到车山雪从自己的影子里拽出一只厉鬼来,丢了出去。   那只厉鬼骂骂咧咧,穿过地板下楼,闵吉等了半天没等到剑客们上楼的脚步声,却听到几声尖叫。   “鬼打墙啊——”   闵吉一脸莫名,而车山雪深藏功与名,招呼他道:“明天还要去青城山门,早些歇息,养精蓄锐。”   小祝师便迷迷糊糊地洗漱上床,吹灭灯火后不久,车山雪就听到另一张床榻上传出了细细鼾声。   大国师本人毫无睡意。   他还在想刚才忆起的往事。   皇室谱系早就了解过,能让车山雪喊爹了,只有大衍的开国皇帝车炎本人。周小将军的讲述里,这位先帝的先帝英明神武,一手开创当今的太平盛世,是座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像,绝不可能站没站样坐没坐相,一口大白话浅显易懂。   可是从刚才想起的一点片段看,车山雪深以为自己的不靠谱是得了车炎的九分遗传。   不过,闻名不如见面这种事,也不是只发生一次两次。   他本人正是个最大的例子,周小将军话里那深不可测的大国师,车山雪并不觉得和自己的性格有半分相像。   刚才记忆里的车炎不也意见相同,权势滔天这个形容,距离他再遥远不过。   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他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车山雪的神智晕晕乎乎地沉入睡梦,最后想起的是在铁龙车上听到的只言片语。   “谌巍那混蛋,竟然敢说杀了我……”   他无意识地呢喃。   “把你坑得妈也认不出哦……”   ***   刘园。   青城镇北面,这座富丽堂皇的庄园,属于青城刘家。   刘家在自己面前加上青城两个字还是不久前的事情,似乎还没过多久,这个家族在青城剑门中的地位就如开花的芝麻一般,以迅雷之势节节攀登。   自从谌掌门闭关,他家行事便越发肆意,青城剑门两年招收一批外门弟子,上一轮所招收的弟子中,刘姓者占据了四分之一。更不要说外门内门的大小管事,做饭的厨子,喂马的马夫,只要和刘家沾亲带故便高人一等。   众多刘家人认为,只待自家出一个如谌巍般的天才,便可将青城掌门的位置囊括手中了。   谌掌门已经百岁有余,就算大宗师寿命悠长,也必须开始培养接班人。谌掌门这些年只收下了一个弟子,这位大师兄在外游历居多,很少在宗门里出面,并不服众。刘家往青城剑门送去那么多人,就是打着掌门亲徒这个位置的主意。   他们想得挺好,依靠贪墨的各种天才地宝,族中的确也出现了数个值得称道的人物。   之前那位刘少爷出自刘家三房,算是被族中培养的重点种子,但是真要说天才,他并不够格,他兄长刘明业才是。   刘明业正是两年前拜入青城剑门的那一批刘家子弟,和刘家其他人相比,他为人温和厚道,人缘极好,人人见到都口称一声刘师兄,什么事只要他打招呼,很少有外门弟子不去帮忙。   闵吉所见到的青衣剑仆们都属于青城剑门,是刘少爷背地里用刘明业的关系叫来的。   还有赶驴的车把式,他们不敢得罪刘家,听刘少爷找人,当然答应下来,见到如描述所言的闵吉和车山雪,送他们下车,转身便去报了信。   两日前,刘少爷焦急返家,先在家门口和另一个被刘家重点培养的种子大吵一架,言语俱是对方怎么暗害于他,等叫来家养大夫一瞧,没看出半点毛病,刘少爷在长辈同辈之前丢了个大丑。   刘少爷哪能不知道自己遭人戏弄,青城冬试的名额又未到手,被人嘲笑的他非要出口气不可。   可是今夜,他从得到报信遣人前去开始等,一直等到夜半三更,都没等到剑仆们捉了车山雪闵吉二人回来。   刘明业带着一身寒气跨入小院时,见到的就是自己不成器的胞弟在门廊下左右渡步。   长辈们对胞弟明里暗里指责犹在耳边,刘明业没好气地喝到:“你在干什么!”   “大哥!”刘少爷奔来,“我请了些剑仆替我教训之前戏耍我的人……”   他一提,刘明业的自然想起自家胞弟是怎么被戏弄的,“叫你多听听大夫的话你不听,若是你认真听了,怎么不知道身上异样是即将突破的表现,你以为我们家养那么多大夫是吃白食的吗?竟然叫别人三言两语诓得失去冷静。”   刘少爷低头喏喏应是,看他认错态度良好,刘明业才转口问:“但那人这样戏弄与你,不将我刘家放在眼里,是得吃点教训。”   “我说也是!”刘少爷瞬间高兴起来,片刻后气馁,“但我请去的人还没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正说着,一个青衣剑仆趔趔趄趄奔进院中。   “刘五少!有、有、有……有鬼啊!”   一阵极为瘆人的尖锐笑声追在青衣剑仆身后,小院门前悬挂的铁剑寒光一闪,才阻下了鬼影进来。院中数人听到那鬼笑声环绕院子两周,不得入,才渐渐远去。   “叫你们捉的人呢?”刘少爷对青衣剑仆喊。   刘明业和他相反,不拘架子地扶起剑仆,帮剑仆拍了拍身上灰,好言好语问:“如此惊慌,是发生了什么事?”   青衣剑仆语无伦次地哭诉,听了半天,刘家两兄弟才听明白他所言。   他说要捉的那两人并没有前往李家客舍,他们在街上绕了一圈,才打听到那两人进了徐家的门,又问清了房间,正要给那两人好看,一群人却在客舍楼梯上遭遇了鬼打墙。   “小人运气好才撞出来,”青衣剑仆声泪俱下,“厉鬼啊,一定是厉鬼,满脸血满身血地堵在楼梯上,小人只好回来,先向刘五少回个信。”   刘明业道:“辛苦你了,你那些兄弟我会遣人去救,你先到门房那儿坐一坐,喝杯热茶,驱驱寒气吧。”   青衣剑仆千恩万谢地离去,刘明业转身,厉声对刘少爷道:“你怎未说那两人中有祝师?”   “祝师怎么了?”刘少爷奇怪。   “门中的祝师今日全部离开了,族长正好苦恼上哪里请祝师来掌管供奉观,”刘明业双眼闪烁着异样神采,“除了供奉院的官员,哪里有祝师愿意来青城剑门,生怕讨了掌门的嫌,如今请也请不来一个祝师,没想到,却有祝师自动送上门了。”   刘明业转身招呼仆役,匆忙出门。   “来人给族长报个信,还有,备好房间,点燃暖炉,我要用招待上宾的礼节将祝师请到刘家来!” 第9章 言不实,误会深   刘明业连夜去了徐家客舍,却没能连夜见到贵客。   天寒地冻,鬼气弥漫,他同样被鬼打墙拦在楼梯下数个时辰,终于反应过来贵客这是要休息的意思,自己也回家休整一番,第二天拂晓便提溜起自家胞弟,恭恭敬敬前来拜见。   于是,这天清晨,青城镇的镇民们欣赏到了难得一见的奇景。   自掌门闭关,刘家人便开始在这镇上飞扬跋扈,专门在朝廷税收外还加一层“保护费”就算了,许多刘家人在镇上的买卖开销都不给钱。   不给钱就罢了,有些还要倒贴钱。   刘家人又多,各种沾亲带故的都来打秋风,曾经有个一天接待了数百位刘家人的食肆老板由于亏本太多,第二天关了自家店门,挂了牌子卖店。   整个青城镇的人都暗暗期待着他们哪天踢到铁板,但在这一国九府之地,除了朝廷供奉院,哪里有比青城剑门更大的铁板。   可是,哎哟,你看今天早上,那刘明业毕恭毕敬地模样,真是笑死人啦。   还有刘五少,据说两天前由于心情不好,砸了李家食肆一层楼,现在被强压着对人道歉,他脸上那不甘不愿地神色,看得青城镇的镇民们今天中午能多吃一碗饭。   众多消息纷纷扬扬,在车山雪和闵吉进入刘园之前,已经传遍了半个青城镇。   作为消息主角的一行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刘明业不耐烦地打发走没个好表情的胞弟,风度翩翩抬手指引,道:“我家族长已在正堂摆开宴席,就差夭祝师和闵小祝师了。”   闵吉闻言便是一皱眉。   时人中午摆宴席,晚上摆宴席,夜宴一整晚到天明就罢了,哪里有早上摆宴席的,不合规矩不说,刘家这迫不及待地吃相,未免也太难看。   讲实话,闵吉根本不愿意答应刘家人的邀约。和和镇离青城镇不算远,他当然也听过刘家人的鼎鼎大名,所以听说自己的名额被刘家人拿去才那样愤怒。要是闵吉做决定,他们应该在刘五少咬牙切齿地道歉后,甩袖扬长而去,不给他们半分好脸色,但夭公子却在思考后答应了刘家的邀请。马车上,刘明业对他们各种殷切时,夭公子的态度虽不热情,却也没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喂喂!干什么干什么!我们难道不是仇人吗?   十六岁的闵吉尚不能明白大人的肮脏之处,他们穿过了刘园的第二道大门,绕过雕云刻鹏的影壁,见到站在台阶上等待着他们的刘伯光。   闵吉原以为自己会非常厌恶他,但第一眼看到刘伯光时,他根本没意识到眼前的就是自己内心正咒骂着的人。   刘伯光已经一百二十多岁,稍有小成的习武人都能活到这个岁数,但是光看面容,根本无法想象他只比青城掌门谌巍大二十岁。   他白发苍苍,仅仅用一道普通的竹冠相束,束得还不怎么好,有几缕总是不听管教地冒出来,随风飘摇,一下子变将刘伯光拉到和蔼可亲的层次。身上则是朴素的大袖宽袍,依然是一样的青色,却比青衣剑仆们的青色看起来上好几个档次,就好似刘副掌门这个人一样。   闵吉眼拙,看不出来宽袍的料子虽光华不显,却纯净无暇,只有鲁府的灰凌绢才能染出。   此刻,刘伯光仙风道骨地一拱手,朗声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   车山雪微微偏着头听完,也是一拱手,“能和刘副掌门为友,我的确不亦乐乎。”   他这句话简直是说到刘伯光心坎里去了,青城副掌门转身相邀,“请。”   闵吉低声提醒了一声台阶,双眼紧闭的车山雪稳稳地拾级而上,走入正堂。   朝食果然在食案上摆好了,出乎闵吉意料,并不是什么奢侈的鲍鱼燕窝,而是一碗黑米白米掺夹的竹筒饭,配上几碟小菜。   自从进入刘园,闵吉就发现所见所闻一直在意料之外。少年人刚刚生出的一点气焰被打击到,沉默地坐在自己的食案前。车山雪在他前面坐下,鼻尖嗅到竹木的清香,内心不知为何有点怀念。   大概以前吃过,他想。   另一边的刘伯光介绍起来。   “竹实米,除了我掌门贤侄那儿,也就刘园能吃上了。”刘伯光示意他们看向这堂前堂后的竹林,更远一些,巍峨绵延地青城奇峰上,同样是青翠的竹林,“青城剑门在青城山开宗立派近有五百年,这些竹子全部是门下弟子空闲时种下的,至今日已有如此规模,却只能供上两处的竹实米,食之清香无比,胃口大开,过去人们认为只有凤凰才吃得上呢。”   车山雪对此一点惊异也无,倒是闵吉,立刻打消了对自己的怀疑,觉得刘家竟然敢和谌掌门吃一样的米,果然可恶。   这迷弟逻辑似乎哪里有问题,和仇富差不到哪里去,好在刘家也的确值得仇。因为接下来刘伯光一一介绍食案上的各种小碟,大多数形容,都让人想起某些用山珍海味煮白菜的富贵人家。   刘伯光说着这些,一直紧盯着车山雪和闵吉两人的表情。   闵吉的表情仿佛把心中话写在了脸上,刘伯光看了两眼,便对他一点兴趣也无,对车山雪的兴趣却越发大了起来。   供奉院快成了大国师的一言堂,却不是没有其他声音的。   说个代表,就是杜岩杜大师,这位大人出生公府,家学渊源,擅长阵法,以他为首的勋贵子弟派在供奉院里和平民派相对,而掌管供奉院的大国师则对平民派偏心无比,不仅大开供奉院之门,让平民进供奉院,他自己收下的六个弟子里,也只有一个出身勋贵。   皇室本来便是最大贵族,他此般行为,怎能不让公卿们指责。   要刘伯光说,大国师也是个蠢货,放公卿们的力量不用浪费,现在果然死了。而且正是靠着大国师之前的偏心,祝师之间派别对立严重,只要不是平民祝师,和大国师的关系肯定不怎么样。   平民祝师的表现如闵吉,出身好的祝师,就该和面前这位夭祝师一样,敷衍着附和了两句对几样朝食的称赞,并不把它当一回事。   之前青城剑门的祝师为什么走?因为他们是平民派的,受过大国师恩情,不走会让人戳脊梁骨。   那什么样的祝师会留下?自然是和大国师不合的勋贵派祝师。   刘伯光只要将他招揽进青城剑门,因为祝师离开而对掌门谌巍不满的青城弟子自然会感激他,无形之中压了谌巍一筹。   想到这个可能,又想到夭祝师或许的身份,刘伯光的话语不经意间又柔和了少许,好似春风拂面般温暖和煦。   闵吉快被这春风拂吐了。   车山雪虽然看不见,却能想象闵吉是个什么表情,从刘伯光的态度言语中已经揣摩出不少消息的他内心暗笑。正巧堂上几人都已经放下筷箸,车山雪对刘伯光点点头,刘伯光便招呼陪客的刘明业:“明业,闵小祝师既然想入青城为徒,你带他去把这件事办好吧。”   “等等,”不想和刘家人为伍的闵吉猛地看向车山雪,“先生——”   “见到青城的师兄们一定要好好打招呼。”车山雪说。   “先生——”闵吉不愿。   车山雪微笑,道:“去吧。”   “可是——”依然不愿意的闵吉突然看到车山雪偷偷给他做了个手势,他沉默片刻,转头对刘伯光道,“先生他双目有恙,请刘副掌门好些照料。”   “这是自然。”刘伯光说,“以后闵小祝师便是我青城剑门的一员了,你起步落后,可要笨鸟先飞,多多努力啊。”   作为青城剑门的副掌门,他这话得体极了,但闵吉就是听着不舒服。拱手道了几句场面话,少年人忿忿跟着刘明业离去了。   “夭祝师的弟子甚是体贴。”留在正堂的刘伯光对车山雪说。   “路上遇见的小友,生病了多亏他照料,并非我弟子。”车山雪貌似随意地回答。   “啊,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是秘术反噬,普通大夫哪里看得好,”车山雪说起谎言不带眨眼,“更何况刘副掌门已替我还他一恩,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副掌门。”   代人还恩可不是才认识的人能互帮的事,刘伯光愣了片刻,意识到这是夭祝师在向他示好,从善如流地拉近两人的距离。   “哪里哪里,夭弟感谢什么,举手之劳罢了。”先改称呼,刘伯光又道,“倒是忘记了问,夭弟从哪里来?”   “鸿京。”   “哦,”刘伯光斟茶的手一顿,“鸿京最近不太平啊。”   他把茶杯递给车山雪,车山雪接过,端起贴近唇边,没有饮下,而是轻声道:“青城不是一样?”   刘伯光蓦地一惊,差点以为对面的人看破他的野心。   “都是因为谌掌门那一剑,刘兄最近忙碌得厉害吧。”车山雪放下茶杯道。   他唇边叫茶水染出湿润的色泽,勾起嘴角时能让人失魂落魄,刘伯光定了定神,心道这个夭祝师果然不是简单人物,未免叫他继续把持话题,刘伯光猛一瞪眼,直截了当说出自己的猜测:“还不是你们叫掌门挥出那一剑!”   谌巍果然和鸿京中的某些势力有勾结,车山雪心里升起淡淡失望,却也没有全信。   他慢吞吞道:“可是……谌掌门能在千万里之外一剑杀国师,说不定也能在千万里之外一剑杀圣人呢。”   刘伯光再次一惊。   一惊后,他立刻意识到一个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刘伯光对面的壁花美人冲他玩味一笑,意有所指。   “锋芒太露啊,这可不好。” 第10章 你要见,不给见   “刘伯光荐了个祝师来?”   阳青峰的君子堂,谌巍随口问为他针灸的林苑林长老。   他上衣半披半敞,一半臂膀光.裸在外,露出块块分明的臂肌胸肌和腹肌来,只是这一肌二肌如今可算不上美色,上面插满了金针,密密麻麻,将谌掌门扎成了好大一只刺猬。   扎针的自然是林长老,这位长老比谌巍还小上个三十多岁,如今却是执掌青城剑门药青峰的一峰之主,管理整个医药堂,门下弟子无数,可算当世神医。有他坐镇,青城山弟子就算是一时没了气息,也能救回来。   此刻他扎谌巍,自然是因为谌巍身上有伤。   是当初强行破关而出留下的内伤。   谌巍原定是要闭三年关,还是三年死关,哪能有随随便便就出关的道理。重生的谌巍回到元惠十七年,身体却停留在内息停滞,宛若死物的闭关状态,他强提一口气破关而出,之后又将全部气力灌注于那一剑上,若不是留着一点理智,知道在搞出这样大的动静后万万没有再去闭关的道理,不然谌巍怕是早抛下这一山庶务,再去闭关疗伤了。   老百姓都觉得,如剑圣这般的世外高人,怕是餐风食露,说闭关就闭关,十年二十年不在话下。实际上,谌巍没有接下掌门一职前还好,接下掌门一职后,他每次想闭关,都得提前半年开始准备,哪怕有刘伯光在一边协助,他需要安排的事情也多如天上繁星。   这样一想,谌巍反而有点羡慕起车山雪来了,能不问世事专心苦修六十年,他怕是能达到传说中破碎虚空的境界了吧。   “提气,掌门,”林长老满身火气地扎下一针,“别分神。”   谌巍挨下,全程不动神色。   林长老扎完这最后一针,又点燃一束干艾草,也不用什么器具,直接放在谌巍几个大穴上,烟气缭缭,火星明灭,简直是把谌巍当做是腊肉在熏。   好生把不自爱的掌门折磨一番,林长老这才满意了,开口回答谌巍刚才的问题。   “是有这么一回事,”外貌干净如少女的林苑熟练都收捡桌上的东西,一边数剩下的金针一边说,“我还听说刘家的一个大笑话,说是那个祝师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刘家哪个小子,被剑仆围了客舍,结果刘家后来听说被围的是个祝师,亲自押了他家小子去赔罪,街坊邻居都瞧见了,当时那位刘家小子脸色红了青,青了紫,紫了白,哎哟,我看得开心极了。”   听他说话的谌巍心里白眼一翻,知道这位可不是听说了笑话,而是听到消息直接去围观了。   林长老林苑,当世神医,武艺亦是宗师之境,却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嗜好,就像后屋里的妇人一般,爱看热闹,好与人说长道短。   这人不仅管理了青城剑门的药青峰,还养了一班说书人,仗着长老的权力,直接让说书人在青城山上开演,搞得他那药青峰时常像庙会一样热闹。   谌巍道:“被得罪的那位祝师看上去,大概像世家出身吧。”   林苑:“掌门猜得再准确没有了,当时他从楼上走下来,嚯,好大的气派,还带着个仆从呢。”   可怜的闵吉,因为太不起眼,直接被人看做是仆人一流。   谌巍冷笑:“若不是公卿世家出身的祝师,哪个愿意这个时候上青城剑门?”   他想起那个直接在他面前甩袖而去的黑衣祝师,脸色好了一些。   有些人,明知道他厌恶车山雪,却依然敢接下供奉院的调令来青城山,听说他杀了车山雪,也不像那朝廷来使一样胆小如鼠,敢所有人一起上辞呈,不怕惹恼了他连山也下不去,好歹算有真风骨。   而有些人,明明和车山雪并非一派,却不敢来青城山投诚,生怕讨了他们大国师的嫌,如今以为车山雪不在了,又屁颠屁颠地送上门,送上门就算了,送的还是刘伯光的门,叫人怎么瞧得起。   身在刘家的车山雪可不知道自己还没有见到谌巍,就让别人给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谌掌门沉吟了一盏茶的功夫,林苑则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大衍各地发生的新鲜事,发现时间够了,抬手要将掌门身上的金针收起。   便是这时,他听到掌门突然开口。   “哪能让猫猫狗狗都来青城山当祝师。”   “哦?”   “刁难一番,”谌巍道,“赶走吧。”   ***   车山雪当然不会晓得已经有人不打招呼地定下了他的来去。   他在刘园正堂里和刘伯光你来我往话里话外明刀暗箭地试探了整整一天,几次差点被姓刘的老狐狸逼出了马脚。好在车山雪虽然失了魂,一身气派却颇能装模作样,更何况他对鸿京里那些人的揣摩真是太准确没有了,若不是他一步抢了先,再过几日,鸿京遣来的祝师恐怕就会和刘家接上头。   等姓刘的老狐狸终于被哄骗了过去,已经是晚上。   他们自然是歇在了刘园,被好好招待。   闵吉跟着刘明业出门了一趟,尽管依然站定刘家都是坏人立场一百年不动摇,但看到刘明业三言两语替他办好了冬试准备,一面觉得受了恩情,一面又觉得自己违背了原则,万分纠结。   堂堂一个有正经官职的祝师会去给街坊邻居家的猫狗治病,可以说是闵吉性格直纯真,也能说是不爱权势好欺负,仿佛初次认识社会黑暗的少年把自己气了个脸红耳赤,见到车山雪也不打招呼,一路含胸驼背,像是颗雨打风吹下的蔫蔫小白菜。   可怜见的,车山雪都不好意思逗他了。   等到夜半三更,闵吉仍然一肚子忧愁,在床上翻来覆去,把自己活成了一只香喷喷的锅贴。等他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睡意,正要合上眼睛,突然听到房间里的窗户吱呀一声响,像是有人伸手将它推开了。   那一瞬间,过去看的各种话本桥段——什么狐妖入梦,厉鬼索命,强人打劫,都敲锣打鼓地在闵吉脑子里上演开唱。十六岁的小祝师一个鲤鱼翻身爬起来,伸出脚去勾鞋子的同时往窗户那边望。   只见夜幕低垂,北风低着吹,一院子的树影晃动,好似无数人影来往,而他那好先生坐在窗棂上,背靠着一边墙沿,面朝着他,眼睛都笑得弯起。   “我在隔壁都被你吵起了,”车山雪挖苦他,“长夜漫漫,闵大人是在思念哪一家的姑娘?”   为了进青城剑门,闵吉早在一个多月前就把官给辞了,不然和和镇怎么可能放他走。此刻听到车山雪喊他闵大人,闵吉先闹了个大红脸,渐渐的面上薄红又退去,他穿好鞋子,都到窗前,低垂着头,让车山雪看他的发顶。   “先生,”他说,“你不要帮刘家人好不好?”   “你这是在撒娇呢。”车山雪等了半天,等到这样一句话,无奈笑道。   “刘家人都不是好人,”闵吉低着头碎碎念,“之前掌门没闭关还好,掌门闭关两年,十里八乡都传遍了他们做的坏事,他家人多势众,自家子弟不算,还有青城剑门的一些低等弟子跟着为非作恶……”   “哦,”车山雪听得兴致勃勃,“做了些什么恶?”   “青城镇里什么模样先生也见着里,还抢我的名额……”   “这哪里算什么大事。”车山雪摇摇头,“你若去鸿京,看那些大臣是怎么作妖的,才晓得什么叫坏人。”   闵吉:“我也不想被他家帮忙……”   车山雪:“你自己努力取得的入试青城剑门资格,刘家所谓的帮忙,不过是替你节省了打点的时间,他们本是有意讨好,小恩小惠,不值一提。”   闵吉想起跟在刘明业身后,镇民们和青城剑门弟子看向他的截然不同目光,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车山雪见他还是没想通,又道:“难道你以后会和他们一起为祸乡里?”   闵吉:“当然不会!”   车山雪:“你看,你让刘家帮忙,又不帮刘家做事,岂不是占了刘家的便宜,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   “可是,”闵吉瞟了一眼车山雪,“先生你要帮刘家……”   “我没说要帮刘家什么,”车山雪笑起来,“那些许诺是刘副掌门自己脑补太多,他倒也是个有野心的人物,可惜……”   可惜有时候,一剑破万法,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车山雪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他打了个哈欠,下结论,“我想上青城山,谁也拦不住我,借刘家的手不过找个方便点的由头罢了,”顺便给谌巍找点麻烦,“明日我还要让你去打听消息,怎可精神萎靡地出去。”   “哦,”闵吉面无表情,“先生开导我,只是因为明天要我跑腿。”   “贫嘴,快去睡。”车山雪道。   他听着闵吉上床,悉悉索索地钻入被窝里,不多时就传出了细微的鼾声。   而车山雪依然背靠窗棂坐在窗上,他眼睛不能睁,面对的方向却是镇外连绵的青城山脉。   冬风低吟,竹林浅唱,闵吉见到的是鬼影萧萧,车山雪听到的是一首满怀期待的夜曲。   他捧住泛红的脸叹息。   心绪起伏太大所以失眠,毛头小子这样就罢了,他一个百岁老人做出来……   有点丢脸。   ***   第二日。   一宿没睡好,车山雪强打精神跟刘副掌门上山,却被数个青城弟子拦在山脚。   昨晚把话放那么满,说没人能拦住他上山,还没几个时辰就被打脸,谌巍果真和他有大仇。   青城弟子不知道车山雪的复杂心情,大声道:“掌门有令,今后来青城剑门的祝师,无论是自荐上山还是朝廷派遣,都要通过考核才能就任!”   “昨天还没有这个规矩,”刘伯光怒道,“让我去见掌门!”   车山雪再次叹气,拦下刘伯光,询问那个青城弟子:“你家掌门要考核什么?”   青城弟子瞪了他一眼,嗓门更大。   “你敢不敢上青云路!” 第11章 看一眼,逝百年   登青云,入青城,山门落刀剁了人。   民间谣言如此,足以见得青云路并非一般人能走。   百姓们愚昧无知,为青城山的青云路附会了各种传说,有说被青城历代掌门打败的妖魔呪兽心怀怨气,纠缠得代代青城掌门不得好死,于是请了供奉观的祝师来,将那怨气转移宣泄在青城山脉,久而久之,怨气腐蚀,竟然形成了一条道路。又有人言,那青云路含着青城剑门的气运,不然怎么能叫青云路?能走上去的人少,但能走过的人,一生必然步步青云。   这些都是谬传,身为青城副掌门,刘伯光当然知道青云路的真相。   阵法一道是供奉院的绝学,却不是说其他宗门没人会阵法,毕竟宗门驻地不是你随便捡一座山头住下便够的,没有防护大阵,哪天叫人把门中典籍偷了都不知道。   阵法千变万化,可再怎么变也不离本宗,一个完成了的阵法,必然有生门,也必然有死地。   青云路,就是青城山的死地。   青城剑门乃是大衍第一宗,它占据了第一的名头,却没有第一的容人雅量。前来拜访的若是青城剑门的盟友,自然能走阳关大道,要是有人来找茬,或是干脆不想让来人上山,青城剑门就会将人请到青云路前,识相的自己告辞,不识相的就去青云路里吧,青城剑门表示概不对青云路上人的生死负责。   这条恶名响亮的青石小路自阳青峰而下,横插过青城护山大阵,所过之处,可谓鸟飞绝,人踪灭,连杂草都不长一棵,甚至环绕的竹林都和青城山其他地方不是一个画风,颜色深似墨,长叶硬若铁,微风一吹,群竹摇曳,好似一窝的魑魅魍魉。   车山雪站在青云路下,虽然看不见这诡异场面,身为祝师修炼出的灵觉却能感应到弥漫的死气,一时也无话可说。   他不得暗自思忖:这还没见面呢,谌巍就给他一个下马威,他们果真是气场不和?   “晓得厉害了吧,”那青城弟子向来看不惯刘家一派,所以才会被选出来做这件事,他嘴上也不饶人,“我劝你速速退去,莫要折在青云路上。”   “小兄弟,”车山雪问,“刚才你说,此地阵法只开了一半。”   “哎哟,夭弟,”刘伯光听车山雪话里的意思是想去试一试,连忙劝道,“青云路的阵法可是我青城护山大阵的一部分,就算是威力减半,也不是随便哪个能走上去的。我那掌门贤侄不知道是被哪个惹生气了乱发脾气,你现在山下等一等,我去劝劝他。”   传话的青城弟子哼了一声,刘伯光面色不好,带着自己的簇拥转身要上山。他才走没两步,就听到身后杂乱的惊叫,连忙回头。   只见那位夭弟闯过了青城弟子们的阻拦,已经一脚踏上了青云路。   车山雪影子里的厉鬼无法跟随,直接被弹出了青云路。霎时鬼影漫天,狂风大作,卷着枯叶沙尘遮蔽了人的视线,等这突如其来的妖风散开,厉鬼们再次藏匿,青云路上已经不见人踪。   “完、完蛋了。”刘伯光想。   圣上派来搞谌巍的人要是死在这里,他该怎么向鸿京解释。   “快去禀报掌门,”刘伯光满头大汗地催促道,“请他暂且关闭一下这边的阵法呀。”   青云路上,车山雪自然不知道有人为他一条小命操碎了心。   脚下的石阶湿滑,青苔遍布,因为没有人清扫过,落叶几乎遮蔽了小路的一半,堆积在一起,散发着腐烂的臭味,瘴气萦绕墨色竹林间,天光下见着泛起浅紫色的光晕,能吓晕一群识毒的大夫。   但是车山雪看不见,他一双眼睛至今不能睁开。   世间从未有传言说过大国师是一个瞎子,可是车山雪自从在和和镇苏醒后,对于什么也看不见这一状况十分适应,足以见得曾经他非常习惯双目不便的生活,就算失魂,身体本能也可以熟练应对。   这些天里,他就这样摸索着来到青城山,一路上哪怕再不方便,也不曾产生过要睁眼的冲动。   但现在,车山雪却突然很想睁开眼,很想看一眼这青云路。   他觉得,他曾经……来过这里。   曾经气喘吁吁地攀登,为了去见……   见谁?   车山雪身形一顿,只觉得头痛欲裂,有什么呼之欲出。   而黑暗竹林里鬼鬼祟祟的声势也越来越大,就在车山雪停下脚步的一刹那,一阵妖风卷着竹叶向他扑来,竹叶边缘泛着锐利的冷光,瘴气也蠢蠢欲动地候在一侧,只等他自投罗网。   但车山雪恍然未觉,在他一片黑暗的视野里,那个胡乱出现的爹……不,大衍开国皇帝车炎又冒了出来。   他依然是银甲红袍的戎装,一手持剑,一手招呼车山雪:“幺儿,你看,这是竹刀阵,像我们这样踏入其中,便会触动其中牵引的气机,竹叶射出来了,对吧?但竹叶再多,能有天上的星子多?这个时候,该用紫微剑歌里的星罗棋布……这样!”   耳边听到的是竹叶破空的飒飒之声,眼前出现的却是星雨般的剑光,失去视力的双目让车山雪仿佛在这一刻身处不同的时空中,他袖中的右手一颤,想拿出自己的剑,却没有摸到。   是了,他很早就不用剑了……如今他擅长的,是兴盛之祝,和衰亡之呪。   这个念头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无数字句在脑海中如卷轴般展开,各种秘术各种符咒下一刻就能诵念出,仿佛从未遗忘过。完全不用思考如何应对,车山雪挥袖一卷,一阵更强的风向着竹叶妖风扑了过去。   风与风相抗,只能阻上一阻,那一把把小刀般的锋利竹叶却破风而来,携着一股遮天蔽日之势,不把车山雪穿十七八个窟窿誓不罢休。   车山雪却退也不退,以袖掩面,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是海中鲸吞一般的吸法,偏偏不惊动射来的竹叶,不惊动脚边的朽木,也不惊动青云路两边的竹林,只有浅紫色的瘴气向着车山雪涌来,无法抗拒地被吸入车山雪的肺腑。   只是一个呼吸间,周围的瘴气竟然被吸了个一干二净!   做完这一切,车山雪屏气片刻,接着,他缓缓地,缓缓地,又将肺腑中的瘴气吐了出来。   瘴气进入车山雪肺腑中时不过是淡淡紫色,如烟气一般从车山雪口中冒出时,色泽已经趋于夜幕般的深紫,诅呪与毒液浓稠数倍。   向车山雪射来的无数竹叶小刀一没入这深紫的瘴气中,就化为了青烟道道,不容挣扎地融化其中。   被瘴气包围的车山雪提步,继续往上走。   深紫的瘴气在他周围萦绕不散,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大,若是有人跟在车山雪身后走上这青云路,便会发现一路上石阶光滑无尘,青苔不见,朽叶不见,如刚清洗过的干净。而车山雪本人则通过了竹刀阵的区域,进入了下一个关卡。   一道溪流蜿蜒而至,伴着青云路前行。   青岩流水,该是一道美景了,但此地却见不到什么溪水欢快地拍打卵石的景致。那水流漆黑,水面平静,明明只是一条浅浅溪流,看起来却仿佛深不见底,能将人魂也摄去。   “八千亡魂阵,”记忆中的车炎朗声道,“既然魂从水,当以星火一招破之。”   车山雪眼前再一次闪过一个剑招,只是横劈一剑,却来势如火,足以燎原。   但他却用不上这紫微剑歌中的招式了,毕竟,火再怎么克水,哪里有祝师克幽魂来得实在。   面对一万三千厉鬼之军,车山雪尚能面不改色,这八千亡魂阵就算有青城护山大阵的加持,和周小将军的一帮同袍比,差距依然如路边石头较之上古美玉。   在阵中亡魂的嗷嗷惨叫声里,车山雪轻而易举地踩了过去。   之后又有雪人阵,六煞阵,残剑阵……车山雪一路破阵,一边觉得年幼时的记忆在脑中渐渐苏醒。   他的身高好像在变矮,变得只有成人大腿那么高,他的手脚好像在缩短,上山迈台阶迈不过去,只能蹦上去;贴着骨骼的皮肤逐渐带上了胖乎乎的肉感,他裹着棉袄加皮袄,就像一个球,握着车炎的手,满身汗地走在青云路上。   没错,他是走过青云路。   很多年前,大衍才立国,边境又起魔灾,车炎便一国之主的身份,屈身前往青城剑门求助。   而那时战乱初平,所有人都觉得马上又会打仗,哪里会将力量借给不久前才交战过的敌人。   青城剑门闭门不应,车炎便带着自家幺儿走青云路。   当时车山雪才七岁,为了让他跟着上山,车炎是怎么骗他来着?   “这山上有个很厉害的小哥哥哦。”   “哦,有我厉害吗?”   “比你厉害呀,他只比你大月余,学剑也比你晚,但你恐怕打不过他。”   车炎是武道大宗师,他既然说车山雪赢不了,车山雪必定赢不了。   但跟着父亲走在青云路上的小团子并不服气,鼓着脸询问:“他是谁?”   “他叫谌巍,是青城掌门唯一的弟子,论天赋比你不差,更何况……啊,到尽头了。”   一大一小迈过了最后一级台阶,而青云路的尽头,早早有人等候。   是个穿着单薄青衣的年幼剑童,怀中抱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木剑。   “我家掌门等候多时了,”那剑童躬身行礼道,“陛下,请随我来。”   说完剑童抬起头,他人矮,视线低,首先看到的,就是站在贵客身边的一个毛茸茸小团子。   什么东西?年幼的谌巍心道,山里的胖竹熊跑出来了?   毛茸茸的团子也看到了他。   “你是谌巍?”穿的太多的团子笨拙拔出一把精致的小剑,“拔剑吧,我要挑战你!”   谌巍一愣,没问任何问题,接下了挑战。   后面,他是赢了?还是输了?   记忆戛然而止,将巨大的悬念留给车山雪本人。   相隔百年,他第二次踏过了青云路的最后一级台阶,爬山爬得气喘吁吁,头晕眼花,恍恍惚惚中几乎以为台阶尽头处依然站着那个青衣剑童。   但是没有。   青云路的尽头一个人也没有。   因为不认为无名祝师能通过青云路,没有一个人在此等候。 第12章 敲重鼓,唱大戏   人都在阳青峰的君子堂。   外事堂以及庶务堂的刘副掌门,药青峰的林苑长老,以及传教长老苏信等人,诸多青城剑门的大人物齐聚一堂,呈对峙之势,围住了谌巍。   懵懵懂懂的弟子分别跟在这三位长老身后,刘副掌门后面大多数是内门外门管事,各种灰蓝短打汇集。而林苑长老身后的药青峰弟子都穿着一身棕不溜丢的袍子,背着斗笠,腰挎药篓,个别手里提着药锄,脸晒得似黑炭,仿佛山下田舍翁。苏信长老身后的人最少,却都是和他差不多年纪,辈分比谌巍高的老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青城剑门的各方势力倾巢而出,谌巍站在中间,只觉得种种矛盾一目了然。   这些人倾巢而出,当然不可能是为了青云路上的某个人。   再过几天,青城就要大开山门,迎接前来参加外门冬试的年轻人了。   外门冬试之所以名为冬试,自然是因为这一项考试通常都过年前。这个时候,大多数农家子弟都忙完了秋收,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慢慢赶来青城剑门。这些年轻人一部分是所在城镇的官员选拔出来的优秀种子,一部分是各方世家送来的后辈,还有一部分是青城剑门游方弟子在外教导过的不记名学生。他们只要通过冬试,便成了青城剑门的外门弟子,能够学习青城真的传剑法心法,真正开始了漫漫武道上的长途跋涉。   冬试两年举办一次,上一次举办正好是谌巍刚闭关。正是趁着这个松懈机会,刘伯光将无数家中子弟或盟友塞入外门,靠着人多势众加背后有人撑腰,在外门里隐隐占据了半壁江山。   这一次刘伯光本来想效仿上回,没想到谌巍提前出关,打断了他的计划。他只能忍痛拿出一大笔钱,让安排好的刘家晚辈们去外面买名额。   这个哑巴亏刘伯光吃得糟心至极,好在冬试的安排采买依然是他负责,有这样的权力,无论是透题还是作弊都容易做到。所以刘伯光暂且按兵不动,等待羽翼丰满。   他没想到的是,他因为青云路一事带人找上谌巍时,正好听到谌巍在和苏信等几个老不死商量着要改变冬试的规则。   这很明显是在针对他,刘伯光想,必定是林苑在掌门面前说了什么。他顿时觉得危机迫在眉睫,连青云路上的某人也管不上了。   “先代的规矩都有道理,怎可轻易改变!”刘伯光直接闯进去,喝到,“就算要改也必须等开长老会商议定下后,到下一次冬试慢慢来试,没有个章程,累的可是老夫与庶务堂!”   首先全部否定,再松口一点,仿佛这件事可以商量。若不是谌巍见识过刘伯光的真面目,说不定真会被他这很有道理的一番话给唬住。   不过现在嘛,谌掌门觉得自己可以和车山雪学习一下如何使用诡计。   他抬眼一看,见到林苑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带着他药青峰一群弟子来瞧热闹,其中藏着不少可谓大衍九府民间喉舌的说书人。另一边,和苏信长老站在一起的其他长老也对着刘伯光虎视眈眈。   刘伯光塞进青城外门的子弟多了,他们能塞进青城外门的子弟就少了呀!   唯一状况外的可能只有苏信长老,他太老了,脑子也有点糊涂。他听到刘伯光的话,颤颤巍巍地转身,以听得人痛苦万分的口齿不清说:“北广啊,泥港地兜系对滴,阔系咧……”   “咳咳,”另一个长老打断他,按照计划接口道,“今年冬试的试题泄露了。”   爆炸性大新闻,君子堂里掀起了嗡嗡讨论声的浪涛。   “怎么可能?!”刘伯光不相信,“明明!”   明明他还没着手准备偷题!   “这是真的,”作为消息灵通之人,林苑在这个时候开口证明,“青城山周围的昆府,鲁府,还有鸿京那边,已经有卖试题的人出现,就连田野小儿都晓得了,不知为何,我们山上管事的反而到现在也没有报上来。”   林苑这两年明里暗里针对刘伯光,两人矛盾已经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哦,倒是刚出关的掌门可能不知道。   刘伯光眼珠一转,憋住内息,将一张老脸涨红,仿佛是因为感到侮辱而气愤。   “林长老的意思是试题泄露一事和老夫有关?!”   林苑才不跟着他的套路走,这位神医举头看天上,随口道:“我可没这么说。”   他没想到刘伯光转头就奔向了中间默默喝茶的谌巍。   “掌门!”刘伯光噗通跪在堂下,响声之大让人担心他膝盖是不是磕破了,“老夫回去就求证此事,若是真的,那此事的确是老夫的失职,请允许老夫暂且放下庶务堂,去追查泄题之人!”   在刘伯光身后,数个内外门管事走出,跟随刘伯光一起跪下。   “疏忽流言,失职在我……”   “小的抱歉,这件事是小的责任……”   “诸多传言我没能核实,连累诸位,请掌门责罚……”   谌巍和林苑对视一眼。   “刘师叔入青城足有八十年,一直勤勤恳恳,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谌巍道,“你若不管庶务堂,恐怕真的没人管得下来。”   后面这句话谌巍说得真心诚意还是说得讥讽,在场没有几个人能分清,觉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的刘伯光皱着眉继续听着,只见谌巍果然如他料想一般道:“外事堂和庶务堂还是你管,务必仔细。”   不严重,刘伯光放下心,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抱拳行礼道:“谨遵掌门教诲。”   谌巍的视线从他面上扫过。   “只是……”   刘伯光才放下的心又提起。   “外事堂庶务堂的一部分管事玩忽职守是事实,需认真考核历年工作,宁缺毋滥,刘师叔你……”   “掌门,”林苑插嘴,“这件事副掌门还是避嫌为好。”   谌巍思忖片刻,好似随意地说:“那就请苏信长老负责吧,王长老和赵长老从旁协助。”说完谌巍问刘伯光,“这样如何?”   “……掌门,”刘伯光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表情不露出端倪,“最好还是指派外事堂庶务堂的两位大管事一同协助……”   他后面的话被一声呼喊打断。   “掌门!”   一个满脸惊骇的剑仆气喘吁吁跑上来,大声道:“青云路,青云路……”   嗯,谌巍在心里点点头——刘伯光请来的蠢货胆大包天,敢上青云路。也不知道是死在哪一关,希望还有尸骨留着,不然刘伯光怎么好向鸿京交差。   这个打断来得正好,谌巍装作没听见,忽略掉了刘伯光的提议。   他想完以上一长串,终于缓过劲的剑仆高声报道:“有人过了青云路!”   “……”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君子堂突然陷入一片纯然的寂静中,就好像所有人刹那间都不会说话了。   谌巍差点打翻书案上的黄铜青莲灯,烛火一个跳跃,稳住,没灭。   被所有人注视的剑仆抖若筛糠,片刻后,刘伯光面上升起喜意,问:“你说什么?”   剑仆这回说的详细许多,“那个祝师,就是副掌门请来的夭祝师,刚刚过了整条青云路,已经上山了。”   这回所有人都听明白了,他们齐齐转头看向谌巍,毕竟祝师过青云路才能上山是掌门今日才说的。   被众人盯住的谌巍偏偏盯住的是刚才差点被他打翻的黄铜青莲灯。   烛火依然很稳定,稳定得十分欠扁。   车山雪。   除了车山雪,谌巍想不到哪个强大的祝师会被刘伯光邀请,上青云路后最后还能走完全程。   “他人呢?”谌巍冷冷道,“上山不来见我,莫非还要我去请他吗?”   众人听着,都不觉得掌门这话有什么问题,唯有林苑眯起眼睛,若有所思,感到谌巍的语气有几分不对。   下方的剑仆冷汗淋漓,“这个,那位祝师大人出来就……”   谌巍:“就什么?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   剑仆:“……他晕倒了,似是累极,已经送去了供奉观,所以……所以小的是来请林苑长老的。”   众人:“……”   啥?   ***   不是车山雪。   谌巍想。   车山雪从不在谌巍面前病倒。   车山雪只在谌巍面前示弱过一次,除那一次外,谌巍所认识的车山雪,是奸诈,小心眼,脾气阴晴不定,明明不能赢他偏偏耍各种小花招。   练剑刻苦,天赋绝不逊于……可能有一点点强于谌巍。   学识渊博,到底哪里来那么多时间看完一本本书?   强大,任性,心怀天下……   是这样一个人。   他不会在谌巍面前病倒,就像谌巍哪怕病得要死了也不会让他知道。   他们自相识,到二十岁,天天针锋相对,中间隔了六十年的偶尔通信,等车山雪成为大国师,他们又是遥遥对峙的敌人,没有人会像谌巍一样了解车山雪,也不会有人像车山雪一样了解谌巍。   意识到不是车山雪,谌巍一阵意兴阑珊。   “林苑去看看吧。”他慢吞吞地说。   “如今已经能证明这位祝师的确是有才之人,”刘伯光连忙道,“我青城山的供奉观欠缺执掌人,让他填补这个空位岂不正好?”   今天已经从刘伯光身上割下一大块肉,不给点甜头,刘伯光怕是会当场造反。   谌巍应下了这个要求,刘伯光随即告辞,匆匆离去,看方向是去往供奉观。   林苑悄悄向谌巍比了一个骂人的手势,走在刘伯光后面,众多弟子静悄悄地散了,几位老长老对视一眼,同样告辞。   好热闹的一场戏,结束了。   谌巍独坐君子堂,他抬头看一边墙壁上,那里挂着两把长剑。   其中一把,就是谌巍的佩剑湘夫人,另一把不是谌巍的剑,在墙上挂了多年无人动,沉寂如死。   谌巍拿起自己的剑,转身离开。   他走后不久,墙上一直安静的另一把剑突然在剑鞘中战栗了一下,发出轻轻而激动的一声响。   剑柄也悄然转向,指向了供奉观。   ***   青城山供奉观,车山雪躺在榻上。   他其实没昏迷,只是爬山爬得太累,一时间没了力气。而且……   没个人领路,溜溜哒哒去见一个本该认识但现在却说不上太认识的人,好像有些尴尬。   干脆让谌巍来见他好了。   车山雪毫不犹豫地装晕,觉得再怎么样,青城掌门都得来见一见他这个时隔百年唯一走出青云路的人。   但谌巍还是不来。 第13章 引目光,战冬试   连本该来给车山雪看病的林苑都推脱了没有来。   泄露冬试考题这个黑锅,可不是往刘伯光脑门上一扣了事。   林苑偷偷带上来的说书人现在有的忙了,这些说书人哪怕没有亲眼所见都能脑补出一出跌宕起伏的话本,更别说如今亲眼见到了君子堂里的好戏。在刘伯光反应过来之前,关于刘家如何偷出青城冬试考题的故事已经在青城镇的酒肆客栈发展出来三个版本,并以铁龙车也赶不上的速度飞快地向四面八方传播。   但刘家偷了青城冬试考题的事传播得再快,也不能和有人走完了青云路这个消息比。   一百年了吧,老人们说,竟然又有人过青云路了。   就算是林苑那一班子说书人拼命制造话题,青城外门冬试考题泄露的新闻到底还是被抢了风头。年底回家团聚的百姓们纷纷感叹今年怎么回事,明明前面十一个月都过得安安稳稳,最后这一个月却是各种大事件轮着来,好像要把前面的空挡给补上。   供奉院和白泽局开始有官员陆续辞官的事,在这些新闻里显得毫不起眼。   要说哪里的人谈论新闻最凶,自然还是青城山脚下。   青城山脚下的的村庄和城镇说是属于大衍,却都一颗心向青城,也就是这两年刘家开始横行乡里,这不知皇帝只知青城掌门的势头才稍稍去了些。而这个月发生的各种大事,无论是大国师身死,谌掌门出关,还是青云路再开,冬试泄题,都和青城剑门有关。山脚下自认为是青城人的百姓们茶间饭后,都要对此关心一二。   青城镇一家胭脂铺前,就有数个刚从集市上归来的主妇们一边打量新品胭脂,一边交流她们丈夫昨晚说的话。   “泄题的除了刘家人还会有谁?除了他家,谁家子弟不是靠自己本事考上的。”   “哎,你们知道吗?那登上青云路的祝师也是刘家人。”   “刘家人哪来的祝师?我家里那位明明说是蛮人过来踢馆?”   “竟然有蛮人敢来踢馆,一个个都欺负掌门闭关。”   “怎么可能是蛮人?我家里的在车马行当差,人来人往哪个不晓得,就是个祝师,人家还没来就叫刘家给注意上了,那天晚上外面好多剑仆跑去城东的晓得吧?就是为了找这个祝师呢。”   “那个不是叫刘家给得罪了嘛,还让刘五道歉呢,我家小子都瞧见啦。”   “你怎么不知道这道歉是不是那祝师和刘家做戏?要我看,肯定有阴谋。”   “有阴谋又如何?掌门出关了。”   “没错,掌门出关了,快点把那些乌烟瘴气地都清干净。”   漫长的讨论后,主妇们得出了相同的意见,因为胭脂铺的老板一直没出现,她们喊了几声依然不见人,就结伴跨出门槛,互相道别,各回各家。   主妇们离开好半晌,胭脂铺的后堂才传出一点动静。   店老板躲在一间小屋子里,关紧了门窗,从床底下搬出半人高的银镜,将其平放在地板上。   一盆无根雨水已经准备好,老板将水覆于银镜上,仔细地确认了水面上没有灰尘,才抹了抹额头上的大汗。   三九天里浑身湿透,足以见得老板的紧张程度。   他没有等待太久,很快,银镜就放出些微的光明,照亮这黑暗的的小屋。   这是传讯,银镜对面有人等候着,胭脂铺老板和守候那人交谈几句,那人离开。很快,一个看不出年岁的男子被喊来,出现在银镜上。   如果闵吉在这里,大概会觉得镜子里的人和他家先生有些像,那是一模一样的眼形和唇角,来自于同一份血脉的遗传,但镜中男人的眼角处有细细的皱纹,和明明一百多岁却依然像二十出头的大国师相比,他看上去年纪更长,更稳重。   此人穿着一身锦绣紫袍,胸前有麒麟,衣摆有白鹤,是大衍的官服。   麒麟紫袍,这衣服的品级只有丞相能穿。   而大衍只有一个丞相。   虞操行。   “丞相!”老板一见到他就跪了下去,道,“下官有要事禀报!”   原来这家小小胭脂铺的老板是朝廷安排在青城山脚下的密探。   但是哪个密探能越过上司和上司的上司等等无数个上司,直接汇报丞相?更何况,两者似乎并非一个体系。只有一个解释能说明此时发生的是,那就是密探先生既是朝廷安排在青城山脚下的密探,也是虞操行扎进大衍密探队伍中的一颗钉子。   这也能解释密探先生手里为何会有这种经过祝师祭炼,能使用水精与人通讯的银镜。不然的话,按照大国师车山雪定下的流程,若有紧急事件,朝廷密探应该第一时间联络身边祝师,请祝师代为联络。   祝师联络快则快矣,却是从密探手中夺.权。车山雪之所以惹得满朝老臣对他不满,正是这种原因。   明里夺.权和暗中埋钉子,到底哪个更让人不满,老臣们可能不知道。但虞操行借此悄悄在大衍织出一张大网,却绝不可能是为了天下太平。   密探将自己这些天打探出来的消息汇报给虞丞相,重点引用了镇上乡亲们对那日刘家一行人去道歉的各种流言。   虞丞相开始还在写奏章,心不在焉听着。后面密探说得越多,他下笔越慢,最后直接将笔搁置一旁,抬眼皱眉。   他问:“那人相貌如何?”   密探:“呃,属下不知……”   打听了那么多,偏偏没打听到关键的容貌,密探面有羞愧,头埋下去,不敢直视虞丞相。   虞丞相并没有着急谴责密探办事不利,他继续询问:“为何不知?”   “说也奇怪,”密探道,“青城镇里所有关于此事此人的留言属下都一一分析记录了,偏偏没有一个人谈起过此人的相貌,属下专门去询问当时在场的客舍掌柜和小二,他们同样说不上来,言道已忘。”   “什么都忘了?”虞丞相追问。   “客舍掌柜说他们一行有两人,另一位年轻些的像是弟子,对了,当时这两人和刘家发生冲突,用鬼使布下鬼打墙,拦住了刘家人。”   “鬼使,”虞操行自言自语,“他不用鬼使。”   尽管这样说,虞操行心中的怀疑并没有打消,他唤了另一个下属来,问让他们沿着落雁湖的水系往下游找人这件事进展如何。   毫无进展。   不,并非毫无进展,派去的人发现了还有一伙探子也在沿着河流打探消息,那方探子看身手出自武夷楼,不知道是谁花钱请的。   虞操行的属下和武夷楼刺客之间发生过几次小冲突,折损了几个人,除此之外并无大事。   没有人找到车山雪的踪迹,就算有微光阁熄灭的黄铜青莲灯作证,在虞操行眼里,大国师依然生死不知。   “……我会派两队麻雀去青城,”隔着一面银镜,虞操行最后对胭脂铺里的密探说,“你安排一下,先接触刘家看看,一定要确认那通过青云路祝师的身份。”   “如果,”密探小心翼翼问,“如果真的是大国师……”   “不惜一切代价,”四个阴森森的字从虞操行口中迸出来,“格杀勿论!”   ***   胭脂铺外,不对大街的后墙小巷里,有一男一女撅着屁股趴在墙上,正在偷听。   他们耳朵所贴的墙壁上用粉笔写着数个符文,正是靠这玩意儿,两人才能听到胭脂铺里密探和虞丞相交谈的声音。   这一男一女,男的叫李乐成,女的叫宫柔,正是大国师六个徒弟里排行三和排行四的两位。   自从那天将自家师父的命灯送到谌巍手里,这两个人,不,应该是说宫柔就开始打包她和她三师兄的行囊,接着打晕她不肯离开大衍书库一步的三师兄,在一个黑夜里,绕过暗卫的眼睛,逃出了鸿京。   李乐成只想待在大衍书库,宫柔又太会惹祸,被大国师责罚关禁闭,车山雪身死消息传回鸿京时,他们是唯二身处鸿京的大国师亲传弟子。   鸿京里如今波涛暗涌,而宫柔知道自己和三师兄都没有什么斗争才能,继续待在鸿京只有齐齐扑街的下场,当机立断决定离开。他们来青城,其实是想打保护自家师父命灯的名义投奔谌掌门的,结果一进城,李乐成就说不远处有外行人在使用水精秘术。   两人顺着感应走到胭脂铺外,正巧偷听到了这一番密谈。   “果然是虞操行,”宫柔抬脚狠狠一踹面前的墙,“他和师父还是表兄弟呢!竟然这么狠!”   “圣上和师父还是亲叔侄,”李乐成回了一句,口中念念有词,“落雁湖的水系,嗯,《衍水注》上写过,落雁湖地面上并无进出河流,但以水的流向来测,地下必定有暗河存在,《九府河图》的作者也曾考证,落雁湖的地下暗河与扬水的源头相连……没错,就是小和河!这条河容易搁浅的地方有三仙镇,王家坪,和和镇,小河渡……”   “老三,”宫柔面无表情,“说点我能听懂的话。”   “老四,”李乐成把翻出来的书塞回书箱,“师父说过,多读书。”   “哦,”宫柔一挥手,“等找到师父我再读书,话说,过青云路的祝师是不是师父?”   “当然是,”李乐成大概是最笃定的人,“除了师父,哪个祝师能过青云路。”   姓李的书呆判断倒是很少错误,宫柔闻言立刻精神一振,“那我们直接上山去找师父吧!”   李乐成:“你确定我们不会被谌掌门直接打出来吗?”   宫柔:“来者是客……”   李乐成:“师父哪次去找谌掌门没打起来?”   他说得再正确没有,宫柔顿时气馁。   两人离开小巷,回到大街上。   青城镇上的气氛和车山雪闵吉来到那日截然不同,各地考生已经陆续抵达,客舍酒肆外都挂上了各种欢迎冬试考生的布幡,里面每张桌子边都坐满了人。大街上也是人头攒动,似乎挤在一起发抖就不用怕寒风料峭。   宫柔眼珠一转,想到一个自认为聪明不得了的主意。   她指着镇外的青城山,对李乐成道:“我们也去参加冬试吧!”   “……老四,”李乐成说,“你想师父打断你的腿吗?”   ***   青城山上,供奉观里,面对心绪不宁,只能前来向自己问计的刘伯光,心情不好的车山雪也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要摆脱嫌疑?先把刘兄家里要参加冬试的子弟打断腿吧。” 第14章 真腹黑,假聪明   “这……”   刘伯光很迟疑,他作为族长,对家里年轻人向来是很看重的。   刘副掌门在车山雪面前抱怨的本意,其实是想借鸿京那边的力量帮忙度过难关。   大国师本人就算是鸿京里最强大的一股力量了,然而失忆的车山雪调动己方势力不便,同时也不愿调动自己的势力,免得露出什么破绽叫他的敌人抓住。因此他装作没听懂刘伯光的言外之意,真的开始给刘副掌门出主意。   他第二句话就开始不客气。   “刘兄现在进退两难,都是咎由自取。”   抚摸胡子的刘伯光闻言手一顿。   能凭借资质平平之身坐稳青城剑门副掌门这个位置,刘伯光虽然不觉得自己是当世英才,但要说心里没有几分自矜,那是不可能的。这些年里青城剑门发展得兴兴向荣,一部分原因是掌门谌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大宗师,更多也是因为他的努力吧?   然而世人只知谌巍,不知刘伯光,如何不让刘副掌门心中暗恼。   一开始也没有打算谋夺掌门之位,只是觉得自己的付出与回报不相等,于是默许了一些过格的人情来往,等家中子侄纷纷成长,自然会想要将人安排到青城剑门来,好就近照顾。各方的刘家人听闻消息聚来,明里暗里怂恿,他其实并没有答应。   “坏就坏在没有答应上了。”车山雪说。   本能容纳三十多位大小祝师的青城山供奉观现在只住了车山雪一人,并一个来拜访的刘伯光,空荡荡的吓人。   刘伯光被他这句话说得心中一凉,而车山雪好似目能视物,手里稳稳地抬起茶壶为刘伯谷续了一碗茶,幽幽道:“为什么不干脆一点呢?”   “你看,”车山雪说,“要不干脆地把想法埋在心底,好好清扫一番族中和门中,让别人挑不出你的过错,要么干脆地反,为了将来的撕破脸积极些清扫障碍。但这两个干脆刘兄都没做到,反而让百姓们都晓得你刘家坏蛋,该结仇的都结了仇,不该结仇的也结了仇,刘兄现在不反,会被谌掌门拿来开刀,可是要反吧……积累的实力又不够。这不上不下,小弟都替刘兄心累。”   他这一番分析简直说到刘伯光的心坎上了,哪怕知道对方看不见,刘副掌门也下意识挺直腰背正襟危坐,求问道:“此局和解?”   “那刘兄到底反不反?”车山雪问。   这是在逼他摊牌啊。   刘伯光一边觉得夭祝师背后的势力不近人情,宗门和朝廷到底算不得一路人,暧昧地合作下就可以,怎么一定让人把话说清楚。一边又很贱地觉得对方强势,必定能提供更好的帮助,真投诚也没问题。   于是他斟酌了几个呼吸,隔着茶杯和车山雪推心置腹。   “其实,不久之前,老夫也没想过要反,”刘伯光咬牙说,“若不是冬至那一夜大国师身死,老夫实在是想不到这些响当当的大人物,也会败在鬼蜮伎俩下。”   车山雪:“……”   怪他咯?   “如果谌巍继续闭关,老夫说不定有时间想明白,做好准备,藏好端倪,把林苑那根搅屎棍逼出青城,让谌巍身边没有报信之人,”刘伯光有些懊悔,“但现在来不及了,现在不是老夫要反,是谌巍小儿要逼我刘家去死,夭弟若有方法,直说便是,我刘家上下莫敢不从!。”   “哪里需要刘兄如此,咳咳,”车山雪掩住唇免得自己笑出来,“我们先来应对眼前吧。”   眼前是冬试。   谌巍借着冬试题目泄露一事,让刘伯光无法干扰今年的外门弟子录取。这也是刘家自己平时太过作死,才让谌巍这黑锅盖得这般容易。这口黑锅并不是没有办法掀,只是车山雪懒得帮忙。   车山雪修养这几天仔细将想起的记忆整理了一遍,对谌巍杀他一事感到疑惑,以前想不起来没注意,现在想起来,车山雪才意识到,自己和谌巍已经认识太久。   久到谌巍要杀他早杀了,哪里需要参与别人的陷阱对他下手。   鬼话别信,特别是厉鬼的话。   被怨气侵蚀的厉鬼们尽管因为契约保留了一点神智,却不能说是生前的那个人了。   车山雪一边在心里挂记着调查事情真相,一边又要临时改变他已经支离破碎的计划。   过青云路后名声远扬,太过引人注目,偏偏又是在这个特殊的地点,特殊的时间,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刚刚逝去的大国师。   恐怕害死他的各方人马如今都往青城山脚下赶,等冬试开始,青城山上人多眼杂,到时候他暴露只是早晚的问题。   车山雪不是坐以待毙的人,更何况,刚才已经提过,青城山是个特殊的地点。   天下第一宗……   车山雪唇边绽放开一个有些阴森的微笑,对刘伯光道:“刘兄只要把自家的孩子喊回家,暂时放过这一次冬试就好。谌巍现在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还找不到将刘兄一网打尽的证据,我想再过几日就会有自称是鸿京来人联络刘兄,那些人必然是……”   也不是太蠢的刘伯光立刻跟上思路。   “必然是谌巍小儿的下属过来诓老夫话的!”   “也不尽然,说不定真是鸿京来人,”车山雪道,“只不过,刘兄也知道,鸿京内并不是铁板一块,有如我这般偏向圣上的,自然还有上次就和谌巍有联络。不过这也好分辨得很,若是上次和就谌巍有联络,这次来到,必定会去先找别人,刘兄在这青城镇上耳目众多,若是来人在找你之前行迹可疑……”   “嗯。”刘伯光一点就透。   老狐狸和以为自己是狐狸的白犬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青城镇朝廷密探的悲惨生活,就此拉开序幕。   ***   小小的青城镇快要被涌来的人挤爆的时候,冬试终于开始了。   因为这一次冬试拒绝了外事堂和庶务堂,跑腿的都变成了外门弟子。青城山的外门弟子如果没有在上山十年里被那位内门看上收为弟子,就只能下山,这种能在诸多长老面前露脸的事情他们可不会错过。一开始他们登记考子引导人流总会犯些小错,但在数日的磨练下,人不仅沉稳不少,冬试的开头也办得像模像样。   谌掌门通过此举选拔出了不少在庶务上有天赋的弟子,也很满意。   这一天,冬试考子们跟随青城师兄们迈过山门,第一次走进青城山。   队伍中的闵吉激动地满脸通红,左瞧右看,对脚旁一片小草也表现得爱不释手。   这是谌掌门曾经走过的路,谌掌门曾经练剑的地方,啊,他脚下是谌掌门的青城剑门!   情绪不能自已又不看路的后果,就是闵吉一头撞上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闵吉连忙拱手赔礼,“你没事吧?”   他抬起头,发现被他撞到的是个上青城山也背着书箱的书生,这人站在一群武人中间,和原本是个祝师的闵吉一样格格不入。   书生,或者说李乐成打量这个撞到他的少年,对照之前青城镇流言中的形象,一个呼吸内确定了少年的身份。   “是小七啊,”他说,“走路怎么不小心点?”   “……”闵吉有些懵,“兄台是不是认错人了?”   李乐成没说话,从书箱里拿出了一本《大衍秘术录》,双手递给闵吉。   “这是我自己写的,”他认真说,“给你的见面礼”   他这态度吓得闵吉浑身发毛,考虑要不要转身钻进人群离开,突然又一个人凑到他身边,大大咧咧地伸手揽住闵吉的肩膀。   感觉到手臂陷入一片柔软的闵吉:“……”   妈、妈妈,女人!   打听消息回来的宫柔瞧了瞧闵吉,问李乐成:“这谁啊?”   “是小七。”李乐成答。   宫柔震惊,回头认真打量被她揽住的小少年,发现闵吉脸上烧得通红,模样比煮熟的螃蟹更鲜嫩可口。   “怎么办?我没准备好见面礼,”宫柔先是抓了抓头,然后想起什么,“刚才在人群里遇上了一只‘麻雀’,从他身上摸走了一把小弩,我把这个送给小七防身吧。”   李乐成把闵吉从宫柔怀里拉出来,拯救了未来师弟一命,并义正言辞要求宫柔把小弩上的毒箭拿掉,免得七师弟不小心伤了自己性命。他们两个争吵间,脑子快成浆糊的闵吉清醒过来,正想偷偷溜走,就听到前方一片哗然。   队伍走进一块开阔的平地,看到主持冬试的苏信长老及其他几位长老,他们站在平地边缘的嶙峋巨石上,各个脚下有奇功,稳稳不坠,一派绝世高手的风范。   但是谌掌门没来啊,闵吉心情稍有低落,转头的时候突然见到了他的先生。   车山雪今日穿的朴素,低调地混在青城弟子间看……不,是听热闹。   闵吉身边奇怪的一男一女也看到了车山雪,他们齐齐吁了口气,放松下来。   “师父……”   “没事啊,太好了。”   在他们三人不远处,同样有人看到了车山雪。   以“麻雀”为名的一队刺客凑在一起,互相交换眼神。   “是他……吗?” 第15章 撒米粒,抓麻雀   “我觉得不太像。”三人之中的灰麻说,“我曾充当皇宫禁军,在元旦大祭时执勤,虽然只是隔着人群远远看着台上的大国师,因为鬼面的阻挡也没见到大国师的相貌,但当时主持祭祀之人通身气度与此人相差太远,犹如米粒之珠相比日月。”   另外两位刺客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从怀中拿出一份巴掌大小的卷轴,展开一寸。   这份卷轴上画着一个人。   大国师似乎没有留下过画像,刺客们也不晓得这是校尉从哪里摸来给他们的,两队麻雀一队有一个。这画卷不知道是何人所绘,只用了寥寥数笔,与车山雪有七成相似的人便跃然纸上,更难得的是,绘者还抓住了大国师的五分神韵——画上的车山雪双眸微阖,不知看着画外的何处,双唇紧紧抿着,显然心情极度糟糕,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嘴将办事不力的人斥责一顿。   三位刺客在画外看得噤若寒蝉,好像马上要挨骂的就是自己。他们忍着移开视线的冲动再次端详完画中人的相貌,又抬起头去看那站在人群边缘人。   车山雪正和身边人谈论着什么,满脸笑容,和蔼可亲,是个一点也不矫揉做作的好美人。   刺客们盯着他洗了一会儿眼睛,不得不赞同灰麻的意见。   ——气质差的太远了。   但五官上又着着实实地有七分相似,说是巧合未免太过。   “没办法了,”代号白麻的杀手说,“另一队人不在,我们先试探一下。”   灰麻和黑麻看向他,白麻打了个手势,三人转身分散于人群里,以不同的方向朝着人群外的车山雪靠近。   同一时刻,车山雪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对刘明业说:“有时候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个瞎子。”   刘明业这个年轻人拥有一般年轻人没有的城府,惯会装模作样,和他一比,他的胞弟刘五少幼稚得仿佛是个奶娃娃。虽然普罗大众经常对这种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伪君子给予鄙视,但诚恳地说,如果这种人想要讨好人,被讨好的人是很舒服的。   车山雪如今就是那个被刘明业讨好的人。   不知道是刘伯光嘱托了他什么,还是这年轻人自己心思多。自车山雪在青城山的供奉观住下后,刘明业每天都会过来照顾一二,他自己抽时间来就罢了,竟然还带着与他交好的青城外门弟子一起来,以至于供奉观虽然没有仆役,车山雪却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败生活。   言谈举止也从不出格,教养极好,并没有上赶着表现自己。若不是某天下午闵吉来看望车山雪,车山雪都不知道刘明业还在照料着他这个刘伯光并不打算拉拢的小祝师。   因为受人恩情太多,闵吉最近愁得头发掉一大把。   “先生,我真的好慌啊,”闵吉哭诉,“他对我越好,我越觉得他打算把我卖个好价钱,不然图什么呢?”   图让你替他美言几句啊。   车山雪快笑得肚子疼,刘明业吩咐人照顾闵吉的时候,绝对想不到这位小祝师会是这种性格,没有美言不说,恶话倒讲了不少。   “先生不要帮刘家哦,”闵吉最后说,“一定不要帮哦。”   没进门小弟子的言辞犹在耳边,听说车山雪想见识一下冬试,就自荐来当向导的刘明业看到夭祝师满脸忍不住的笑意,要不是知道这位是个瞎子,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裤带松了。   “听声辩位太过耗费心力,我耳力又比一般人要敏锐,”车山雪转移话题,“听到声音忍不住要去分辨,但嘈杂太多根本分不过来,才一会儿就头晕脑胀。”   “晚辈倒是忽略了,”刘明业道,“既然这样,不如返回?”   “没事,我……”车山雪一顿,眉间忽的舒展,“本来也不是来看热闹的。”   他的展颜看得刘明业怔怔,年轻人面红心跳,下意识偏离了视线。   于是他正巧略过了车山雪往一边的深意一瞥。   已经靠近车山雪的灰麻立刻缩头,传音道:“兄弟们,目标好像发现我了。”   “怎么可能,”白麻说,“论藏匿之术,你在麻雀中也是最顶尖的一批。”   黑麻跟在后面道:“可是,如果他真的发现了灰麻,那必定是大国师本人了!”   灰麻又发现了新的疑点:“为什么他的眼睛一直闭着?”   鸿京里从未有过大国师双目不良的传言,某人积威太重,车山雪说个美人周小将军都会感到形象崩坏,麻雀刺客们根本想不到大国师现在是个睁不开眼的瞎子。   “眼是人之神,”白麻断定道,“或许正是因为他双目紧闭,我们才觉得他气度与大国师不像。”   几人越说,越觉得此目标是大国师,但这种肯定非但没能让他们微微放松,反而让三颗心提起来,晃晃悠悠不能落地。   ……太像个阴谋了。   黑白灰三只麻雀刺客们想。   之前,这一队刺客和另一队分开后,就因为联络青城镇里朝廷密探,差点被刘家一网端掉。不仅失去了最快联络虞丞相的方式,还落下了被害妄想的后遗症。多亏出发前麻雀的校尉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身份和计划,黑白灰三只麻雀才能混入冬试考子中,踏进了青城的山门。   还没靠近那个据说通过了青云路的祝师,他们首先见到了一个相貌至少与大国师有七分相象的人。   根本就是个阴谋吧,三个刺客用余光暗暗瞥向周围,草木皆兵到以为身边考子都是青城埋伏的人马。   另一边,车山雪也感到疑惑。   他用暗语询问影子里的周小将军:“你不是说那三个刺客已经将我包围?我浑身上下都是破绽,他们怎么还不出手?”   被车山雪用消匿气息的秘术带进青城山后,这些天周小将军派遣麾下鬼斥候跟着刘家人抄密探家,暗地里促成了不少争端。他浑身血气更重,但面对大国师,他依然和曾经一样小心翼翼,此刻倒是能体会那三个刺客的感受,叹息道:“您积名太盛。”   正是因为您浑身破绽地站在这里,他们反而不敢上前啊。   车山雪:“……原来我这么可怕?”   他摇了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恢复的那一点年幼记忆里,自己分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呀。   “看来我必须先出招了,”车山雪沉吟道,转头对不知为何神游天外的刘明业道,“的确没什么好听的,贤侄先送我回去吧。”   “哦……哦!”刘明业慌张地点头,“夭祝师跟我往这边走。”   他喊了另一个外门弟子过来,吩咐他们好好执勤,免得冬试出什么差错,没注意到自己的话被边上队伍里的白麻一字不漏听在耳中。   白麻震惊地传音给另外两人:“他说的是回供奉观!”   另外两个刺客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同震惊:“什么?这就是那个通过青云路的祝师?!”   一个巧合能说是偶然,两个巧合能说是运气,但出现第三个巧合后,就算是刺客也不能继续欺骗自己。三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因为内心情绪起伏太大,都没有注意到身边逐渐安静下来。   一位青城的长老站出来,开始对汇聚在平地上的冬试考子们讲话。   不愧是习武之人,长老开口中气十足,没使用任何手段,就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平地的每一个角落,想必是练狮子吼的。   “青城山冬试,往上追溯还是近百年的事情,太.祖皇帝走青云路上山,与我青城的老掌门定下诸多协议,其中就有令地方官员选拔根骨优秀的少年少女,让我青城在其中挑选弟子。然而官员所选良莠不齐,我等只能在其之上加试一道,只为保证入门者都是能继承我青城千年道统之才……”   这位长老在上面叨叨絮絮地讲古,下面的考子们听得全神贯注,而其他长老则昏昏欲睡。   场地边缘和考子队伍里有人偷偷离开这件事,只有一个长老注意到了。   “眼熟啊,眼熟。”苏信长老说。   “您说什么?”旁边的那个长老没听清,“苏老口渴吗?需要去边上树荫休息下吗?”   “口渴。”苏信长老点头,瞬间遗忘了刚才看到的人,拄着拐杖跳下石头,向一边树荫走去了。   而三个刺客风一般地掠过茂密竹林,使出浑身解术,从青城山众多明岗暗哨下躲过,一直跟着刘明业与车山雪两人,来到了供奉观前。   青城山的供奉观与此地许多建筑一样,是黑瓦白墙与竹木小筑混搭的风雅结构,刘明业一直将车山雪送进屋,才放心地拱手告辞。   出来的他路过一丛摇曳的嫩竹,忽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   供奉观内外依然一片清净,刘明业自嘲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不知道刚才那一阵怪异并非是他错觉。   刺客们从刘明业身侧闪过,一马当先的灰麻轻盈翻越了供奉观的围墙。   接着,他就被无数厉鬼包围了。 第16章 说真相,哪个明   后面的黑麻和白麻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兄弟就倒在地上,气息微弱。   他们落在围墙上,轻得像落下两枚羽毛,但围墙还是摇晃了一下,稳住。   青城山供奉观连围墙也是竹子编织成的,不高,刚越过头顶,薄薄一层,风吹就倒。上面遍布规则的菱形空洞,刺客们站在外面,也能看到院子里结了一层冰的水池和枯黄的草。   很普通的院子,洋溢着安全的气息。   但站在围墙上看到的就不同了,水池里血水翻涌,断肢尸殍沉沉浮浮,竹林荒草里更是鬼影重重,哭号之声不绝于耳。   而且,这些鬼影一闪而过时,双眼都盯着围墙上的刺客,仿若择人而噬的兽类。   实际上,早有厉鬼按捺不住向墙上两人扑去,却在靠近围墙时被一道银光止下。   仔细去看,才能在围墙边缘看到用五彩卵石布下的阵脚。   大国师养了鬼?   大国师不是说鬼道轻贱,要求自己麾下的祝师不学鬼道吗?   骗子!   两个刺客悲愤地想。   院子里,灰麻本来已经晕了过去,但一群厉鬼围上他,用阴晦的寒气将他冻醒,他才睁开眼,一只鬼舌头就沿着他的脸舔上一圈,硬生生从刺客脸上撕下了一沓皮。   “啊——救命!救命!”   救还是不救?白麻黑麻陷入两难。   对面屋子在此刻发出吱吖响声,车山雪扶着门走进院子,虽然目不能视,却准确地抬起脸,向墙上的两个刺客笑了笑。   娘哎!   惊悚感仿佛背后幽幽的凉意,直竖的寒毛督促两个刺客钻回围墙外竹林,离开身影迅速又冷酷,被抛下的灰麻陷入了绝望。   下一刻,他见到红光一闪。   周小将军手中长木仓仿佛长钩,钩住黑麻衣领拖回,刺客重重落到灰麻的边上,立刻也被其他厉鬼控制住。   唯一没被抓住的白麻惊慌逃窜,周小将军正打算把他也擒回,车山雪伸手将人拦下。   “还有一队麻雀连你们也寻不到踪迹,放他在外面飞一飞,看能不能把另一队引出来。”   这其实是一开始就定好的计划,但厉鬼被血气一激,很容易失去理智。   周小将军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浑身戾气才消退下去。   这时候,被抓住的两个刺客五花大绑地送到车山雪面前,失去了半张脸的灰麻又晕过去了,徒留黑麻一人,看到恐怖的大国师施施然坐在一只厉鬼拖来的高椅上,然后……   伸出手挑起其中一人的下巴。   别的不说,车山雪光用这个动作就能把黑麻吓得神志恍惚。   他满意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年轻人乖乖听话,我问你答。”   “我做梦了,”黑麻听若未闻,“我大概是喝了假酒,竟然看到大国师抬我的下巴。”   “……”车山雪。   “我到底是有多可怕啊,”车山雪忍不住再次和周小将军感叹,“这孩子的语气听着像是我把他糟蹋了呢。”   在场的无数只厉鬼闻言,和终于反应过来的黑麻一起打了个寒颤。   这个寒颤好像是个提醒,名为黑麻的刺客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咽下一大串表示震惊的词语,低下头,目光紧紧盯着地面,连随着车山雪动作而扫过青砖缝隙的发尾也不敢接触,深深下拜,试图用沉默捡起自己作为朝廷刺客的尊严。   “您可以开始问了。”周小将军说。   “谁派你们来?”车山雪随口说了一句,在麻雀刺客回答之前,又好笑似地自问自答,“能是谁?麻雀军,从我父亲那代就组建起的势力,按理说只听从皇帝本人,可是……”   “我们从校尉长处接的任务,”黑麻面无表情道,“我们只听校尉长的命令。”   是的,哪怕是皇帝,也不能越级指挥这只刺客之军。   这些天里车山雪躺在供奉观里养病,除了和刘伯光打下太极外无事可做。这样悠哉的闲暇时光值得珍惜,于是他自己将自己人生前七年的记忆拿来分析,分析得十分透彻,晓得了许多周小将军也不能告诉他的秘闻。   比如说麻雀军这群掌握在车炎手中的刺客,比如说这群刺客的来历。   麻雀军,前身是大兴小兴岭供奉院养的呪兵。   大衍立国之前,供奉院的名声其实不算太好,很多学艺不精的祝师打着供奉院的名头,和会隐匿的呪兵联手坑蒙拐骗,直到车山雪出手整治,这种情况才好一些。   呪兵的隐匿偷袭刺杀是供奉观唯一的武道绝学,不过,现在已经交给了大衍朝廷。   这又要说到两百多年前了。   那时魔灾汹涌,人族占据的土地一再减少,最后被围困在青城、北岭、大兴岭与小兴岭、断山、武夷山、天山这六山之间。   这六座山分别被六个宗门占据,分别是青城山的青城剑门,北岭的辰龙宗,大小兴岭的供奉观,断山的断刀门,武夷山的武夷楼,和天山的天山派。当时所有人族都依附与这七个宗门,不知魏晋,不知家国,却还内斗不休。   车山雪那不靠谱的老爹车炎,或许是应时运而生的英雄。   他是辰龙宗宗主之子,二十多岁成就宗师,四十多岁成就大宗师,妻子是供奉观圣女虞氏,两人婚姻乃是辰龙宗与供奉观的结盟之凭,结盟后两宗分别占据人族地域的北方和东北,一跃而升成当时最大的势力。   呪兵就是那时候改名为麻雀军,交到了车炎手里。   后面就是车炎如何占地盘打天下的内容了,只有七岁记忆的车山雪对此印象不深。   因为他是老来子,出生时大仗基本打完,尚没有如今这么怂的朝廷兵马一直杀出了关外,赶跑了蛮人,驱逐了妖魔,天下初平,四海晏清。   虞皇后在生下车山雪后的第三年殡天,车山雪现在还记得,车炎在虞皇后的灵堂外跪坐了整整一天,第二日,亲自去拜访了几位曾经的供奉观长老,现今的大衍公侯,将一半能指挥麻雀军的虎符还给了虞家后人。   虞操行。   或者该称为……虞丞相?   从血缘来说,虞操行是车山雪的表兄,   从关系来说,车山雪觉得,至少七岁之前他们相处得还行。   从事情是发展的角度来说,现在的虞操行是公卿派在大衍朝廷中的代表人物,是周小将军专门指出必须警惕的厉害家伙,是……可能是那个设局谋杀车山雪的真正首犯。   麻雀军本来是虞家交给车炎的力量,为了表示车家和虞家永远结盟,虞皇后死后车炎将一半的指挥权还给了虞家。或许车炎此举只是为了平稳众多公卿家的势力,或许为了让失去一位皇后又没有成年继承人的虞家不至于没落,或许为了让虞家更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室这一边。但当时的车炎绝不会意料到,他为了表示信任而交给虞操行的一半虎符,会在百年后被用来追杀自己的小儿子。   如果说,因为走青云路而被唤醒的部分记忆让车山雪明晓了自己的来处,那么,此刻感受到的世事变迁,才真正给了他百年已过的实感。   他突然觉得意兴阑珊,失落更有点失望,懒得再问更多关于虞操行的事。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必须弄明白。   “想要在我眼皮底下促成那个谋杀我的计划,麻雀军应该在其中出力不少,”车山雪用赞叹的语气将麻雀军从上到下夸奖了一遍,继而漫不尽心地问,“那么,青城谌巍到底在不在当初参与计划的势力中,你们也应该知晓?”   “知道,剑圣他——”   回答的黑麻感到无端一股凉意落在身上。   他不敢抬头,因此无法看到此刻供奉观的景象。   罪行的承认让更多鲜血淋漓的厉鬼从角落里冒出来,他们直勾勾地盯着跪在地上一昏迷一惊恐的麻雀刺客,双眸中红光闪烁,仿佛跳跃的鬼火,密密麻麻,麻麻密密,仿佛是马上要燎原而起的星火。   厉鬼中,只有一人没有盯着这两只来自参加雁门关事变一方的刺客。   周小将军僵着脸看车山雪,他还不知道大国师是怎么看出他没有说出那夜落雁湖上实情的。   黑麻:“——并不是我们的……”   根本没听完,车山雪挥挥手,他右手指根处的契约红纹活蛇般地游动,不再被束缚的厉鬼们一拥而上,将两个刺客彻底淹没。   黑麻与灰麻很快没了声息,而周小将军闭上眼睛,这些天的发展从他眼前闪过,他必须承认大国师是个很好的盟友。   周小将军决定将一切坦诚相告。   “大国师,其实……”   ***   “剑圣那一剑,并不是去杀大国师的。”   刚从供奉观回来,刘明业一踏入刘园的后堂就听到了这样一句。 第17章 隐秘声,暗里谋   刘明业下意识屏住呼吸,停下脚步。   成功藏起自己,这年轻人的脑子里才慢悠悠地理解了刚才听到的那句话。   和掌门有关,什么不是杀大国师?掌门不是已经承认是他杀的大国师了?   刚才说话的人声音对于刘明业来说很陌生,但下一刻响起的声音他就很熟悉。   正是他们的族长刘伯光。   “掌门已经承认,丞相却想翻案?莫非杀大国师的是你吗?”   丞相?丞相虞操行?   这是个八竿子都和刘家打不到一起的人物,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刘园的后堂?刘明业好奇心顿起,悄悄探出头,躲在角落里看后堂的状况。   后堂有些昏暗,只见一面半人高银镜倒在地上,一人悬空站在银镜上方。   不,等等,刘明业定睛一看,才看出那个人并非悬空站在银镜上方。银镜上空漂浮的是一道秘术所成的幻影,仿若真人,栩栩如生。   刘明业曾经听说有祝师能通过一面镜子看到万里之外的景象,而眼前这个秘术似乎和传说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继续打量,发现银镜边上还候着一个人,有点眼熟。片刻后他想起这是城南那家胭脂铺的老板,因为铺中常有来自鸿京的新货,在青城外门诸多女弟子间很有名气,刘明业曾经陪几位师妹进过那家铺子,但那时所见到的胭脂铺老板似乎和现在这个气质有些不同。   说起来,这些天里,他很多兄弟姐妹似乎接了家里的命令,带人打砸了不少城中店铺或普通人家?   早些时候路过胭脂铺,是关着门的。   这些事和胭脂铺老板出现在刘园有什么关系,刘明业暂时不明白。但是,作为一个以成为青城掌门为志向的年轻人,他对谌掌门的事很感兴趣。   明知道不该继续偷听,刘明业犹豫了一下,依然藏在了角落。   这里对姓做胭脂铺老板名做密探的这位做一点介绍。   胭脂铺老板其实是从刘家关押他的地方直接闯入后堂的,他能算虞丞相的心腹,一开始不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后来偶然在牢房外看到一闪而过的鬼影,意识到几分不对,才使出浑身解数,逃出刘园地牢。   他不打算从刘园逃出去,作为朝廷在青城的密探主管,他至少得搞明白刘家想做什么。   于是他直接来找刘伯光交涉了。   但和胭脂铺老板想的不同,刘伯光根本不想理他。   刘伯光自觉自己已经和鸿京一方势力联手,不想再和其他来自或者自称来自鸿京的人牵扯不清,生怕是谌巍派来的奸细。胭脂铺老板没法,只能直接请出自己的背后之人。   实际上,胭脂铺老板也不晓得虞丞相会不会接通他这次的联络,毕竟丞相日理万机,说不定身处宫中。但胭脂铺老板只能用这个机会赌自己的生死。   他运气好,赌赢了。   虞丞相没有计较他的打扰,了解青城发生什么事后,立刻猜出了背后的搞鬼之人。   车山雪。   这个人……果然还活着。   有那么一瞬,虞操行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叫悲伤还是叫高兴。   车山雪不死,他就不能将所有阴谋推到皇帝头上,洗白自己,收揽车山雪留下的人才势力,反叛大衍,可以说接下来的计划全部做了废,虞操行应该不愉才对。但车山雪没死,他心里反而产生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放松感,将不愉冲淡了几分。   虞操行面上波澜不显,听到刘伯光略带讽刺的问题,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是我,”他说,“当时要杀大国师的正是我。”   后堂里,刘伯光的脸色一时间有些古怪。   当日在君子堂,谌巍干脆利落地认下杀人之行,结果今日,又有一人同样认得干脆彻底,认罪的两人还都是大衍一等一的人物,让刘伯光都对已经死了的大国师起了好奇之心。   但现在,应付这个突然找上门的虞丞相更为重要。   “是的,”刘伯光皮笑肉不笑,“你们联手杀了大国师,一点错也没有。”   “错了,”虞操行勾起的嘴角带着一丝冷意,他道,“错了两点,第一,我和剑圣绝不可能联手,第二,刘副掌门刚才已经听我说了,剑圣当初那一剑没有杀大国师,既然这样,大国师自然没死。”   虞操行可能是做邸报的出身,说话一句一个转折。   角落里偷听的刘明业被危机感笼罩,打算悄悄离开,但虞操行的下一句话像是钉子一样将他钉在原地。   “没死的大国师刘副掌门已经见过了,正是几日前被刘副掌门举荐,入主青城供奉观的——夭祝师!”   ***   大国师。   夭祝师。   屏风后,刘明业双手紧紧捂住嘴巴,不停在脑中回忆着刚刚分别的那个人,整个人像是刚被泼了一身冰水。   后堂内,刘伯光也被这个真相砸的头晕脑花,下意识回顾自己在车山雪面前的行为举止,细细计算着自己有没有表现出不妥之处,可否会得罪大国师。   按理来说,车山雪和谌巍一个年纪,其实也是刘伯光的后辈,但刘伯光面对这些天之骄子习惯了小心翼翼,一时之间只记得考证自己的态度,足以见其气量多小。   好在刘伯光当了这么多年的青城副掌门,毕竟锻炼出来了,他冷静地,至少是装作冷静地反问:“那又如何?”   夭祝师是大国师,那又如何?   大国师和谌巍是天下皆知的仇敌,所以大国师绝对不会去帮谌巍。如今他站在刘家这边,既然如此,他是什么身份仅仅代表了刘伯光能从他身上获得多少利益,鸿京来的贵族祝师?这个很好,就是大国师本人?这个更好。   反正当初在雁门关设计大国师的人中没有刘家,大国师是生是死,关青城之人什么事?   “那刘副掌门就想岔了。”虞操行摇摇头,没让讥笑露出来。   他的神情中带着一点悲悯,嗓音也放轻了不少,银镜水精放出的虚影泛起一道道涟漪,如果有研究过水精传讯秘术,比如说像李乐成那样的人在这里,应该能立刻从涟漪的波动里分析出一些东西——有人同时使用了蛊惑人心的呪术。   虞操行说:“我再为刘副掌门重复一遍吧,剑圣那一剑,并不是去杀大国师的。实际上,他那一剑斩落了天山派滕良泽射向大国师的毒箭,从必死之局里救了大国师一命……您还觉得,他们二人只是仇敌?”   见到刘伯光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虞操行点点头:“看来刘副掌门终于明白了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当然,您不要自责,大国师和剑圣耍的这个把戏骗了全天下人,若不是滕良泽作为天下第一的神射手,绝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箭为何没有射中,我都不相信这两人突然联手了——哎呀,刘副掌门,你脸色很差啊,需要叫个大夫进来吗?”   此刻刘伯光的脸色绝不能仅仅用差来形容,他根本是面若死灰,刘明业从屏风后悄悄地探头看了一眼,瞬间被自家族长脸上的表情吓得将头缩回去。   好半晌,刘伯光才像是活了过来,道:“丞相今日这一趟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吗?”   “我是来结盟的啊,”虞操行笑了笑,银镜放出的虚影如实反映出他面上的表情——那种温和的,年长的,让任何受了委屈的人想到他怀里大哭一顿的表情,对刘伯光道,“大国师和剑圣联手,世上能有几人为敌?我可是非常害怕,为了自保,只能先下手为强杀大国师。只是青城剑门毕竟不是我的地盘,还被刘副掌门经营得宛如铁桶,我插不了手,只能让刘副掌门认清如今的事态,与我合作了。”   他的恭维非常受用,和天下第一的谌巍相比,不会武艺的大国师似乎是好对付一些,但刘伯光在犹豫:“你们千算万算也没能在雁门关杀掉大国师……”   “刘副掌门啊,”虞操行玩味一笑,在刘伯光眼里,他这个笑容竟然和之前车山雪在正堂举杯饮茶时的玩味笑容无比相似,如妖魅般逼人窒息,“刘家大危矣,刘副掌门难道以为,现在的你有不动手的余地?”   站在那里的刘伯光满身颓废,仙风道骨的气度不在,仿若一座沉默的石雕。   过了半晌,他才用沙哑的嗓音道:“你要怎么做?” 第18章 一个坑,一萝卜   此局已定,刘伯光完败。   的确,一个谌巍已经需要刘伯光耗费万般功夫来应对,再加一个大国师,恐怕没有人会不恐惧。   “不需要你们刘家做太多事,”虞操行和蔼可亲地说,“毕竟这两个人都不是刘家能够单独应付……听说剑圣最近颇为针对刘副掌门?说不定大国师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   刘伯光顿时想起之前是怎么和夭祝师商量应对的,一瞬间想掐死那个前去讨教的自己。   “刘副掌门认为大国师会防备你吗?”虞操行问。   刘伯光原本觉得不会,接着他转念一想,觉得既然大国师一开始就欺瞒于他,肯定会暗中戒备。   虞操行看法相同,车山雪是走一步看十步的人,不可能不防备自己身份暴露。   但虞操行怎么也想不明白车山雪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取得刘家的信任,刘家有什么特别,重要到车山雪亲自出手?   看来车山雪和谌巍之间的合作并不愉快啊……   谌巍暂时没有对刘家动手,会不会有车山雪的原因?   对了,这个刘家……   车山雪有戒备,利用刘家刺杀还是算了,但用去扰乱谌巍的视线,说不定能往这二人之间楔一根钉子。   “既然这样,我们这般行事,天山派滕良泽一日前已经入了昆府,副掌门可以……”   虞操行非常仔细地一条一条告诉刘伯光该怎么做,而刘伯光的大脑似乎一片空白,应好的时候恐怕都不理解自己答应了什么,更不可能注意到虞操行这幅对青城以及刘家上下知之甚深的模样,根本不像如他说的那样不能插手。   岂止不像,如果刘伯光稍稍清醒一点,都要为虞操行说的话心惊了。   就连偷听的刘明业都感觉得到,虞操行此刻说出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各种细节互相印证,绝不是随机应变做出的,虞操行如此胸有成足,恐怕是因为很早就打着青城剑门……不,应该是说刘家的主意。   这计划成功,刘家就成了虞操行的跳板,方便他将势力蔓延到青城剑门之中。   可是青城剑门是什么地方?青城是大衍,是整个人族中的第一宗门,它独立于朝廷,哪怕青城的掌门一剑杀了朝廷的大国师,大衍的皇帝也只能指责,甚至不能给青城掌门定罪。   如刘明业这样出生在建国后的人,所认识的青城剑门就是这样强大且强势。   他为之努力,费尽功夫笼络人心,也是想成为这样一个青城剑门的掌门!   屏风后,刘明业心跳如鼓,犹豫片刻,咬了咬牙,做出决定。   等他再年长些,经历过诸多世事磨砺,恐怕会嘲笑此刻做出决定的自己。但此刻的刘明业在做出决定后却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心中一切忧愁都吐出,面上表情明快不少。   他迅速地沿着进来路,从后门摸了出去。继而运起轻功,如乳燕般飞离了自家,投入青城山脚的茂茂竹林里。   没想到的是,他被一队青城门人拦了下来。   刘明业定睛一看,发现是拦下他的竟然是外门中的数个师兄。   青城外门以两年为一代,新一代外门弟子即将入门,刘明业所在的这一代可以算上一代,在刘明业这一代之上,青城外门中还有三代外门弟子,刘明业见了他们,必须以师兄师姐相称。   只是,这些外门的师兄师姐要不是被哪位长老收为弟子进了内门,从此深居浅出,要么是学有小成下山体验红尘,闭关的闭关,云游的云游,有一半的人没有待在青城山上,越是靠前的那代外门弟子,不在青城的越多。   刘家及盟友只不过占据了上一代外门弟子的三分之一,声势就已经显得占据了青城外门的半壁江山,足以见得这些师兄师姐平日是有多少见。   但今天,被拦在山脚下的刘明业发现,竹林里巡逻的不只是拦下他的两位师兄,还有更多的他感觉陌生的师兄师姐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盯着他的眼神非常不友好。   “是刘家人。”一个师兄说。   “打晕吧。”另一个师兄道。   “等等,”闻言刘明业急切道,“我有重要的事上……”   话没说完,一把剑鞘向着刘明业脑后狠狠拍下,帮他把后面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   很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事,不要拦我,让我去上报给掌门啊!   抱着这个念头,刘明业不甘不愿地昏了过去。   一个师兄拖着他倒下的身体,和其他人对视一眼后飞快地离开了,剩下的青城外门弟子填补了因为他离开而产生的空隙,继续在山脚巡逻。   不只是山脚。   青城山上,每一条大道小道,每一条溪流泉水,树梢,屋顶,桥洞,水下,都有接到掌门命令暗中赶回的青城外门弟子守候。这些弟子有些已经出师,有些尚在门内,都是曾经跟着谌巍出关斩妖除魔的精英,因为平日总是按照门中要求隐姓埋名行走乡野,哪怕是最警惕青城剑门的大衍朝廷,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没失忆的车山雪可能知道,但他现在也记不得了。   “动如雷霆啊掌门,”君子堂里,林苑咋舌,“我以为您要打算放刘伯光再蹦跶一段时间呢。”   “最近刘家的动静你没注意到吗?”谌巍负手站在窗边,问。   “什么动静?”林苑吃惊,“刘家……除了上街闹事的少爷小姐出门太勤快外,没什么动静啊。”   谌巍白了他一眼。   “亏你自称是大衍第一的八卦王,竟然不晓得这些天被刘家少爷小姐们打上门的,都是朝廷以及其他宗门设在我青城山脚下的秘密据点?”   “……什么?!”这个林苑真不知道,他仔细一回忆这几天被打砸抢的人家数量,继而惊恐起来,“竟然有这么多?”   “青城镇上的各方密探一直都很多,毕竟想把人安插进山里不容易,”这事谌巍知道很多年了,“刘家不知道想干什么,先把铺子打砸,然后铺子老板或是数个不起眼的伙计很快传出离开的消息,街坊听说的是无法忍受刘家暴行所以回家,实际上,这些人一个都没有回家,全部在刘家关着。”   林苑手里的瓜子都掉了,十分莫名其妙的询问:“是啊,刘家这是要干什么?”   “天晓得,”谌巍皱起眉,“古古怪怪,透着一股车山雪的味道……”   听到这句话的林苑嘴角抽了抽。   “但不管他要干什么,反正没有上报宗门,正好让我能用联络奸细的叛门之罪将他拿下,此事宜早不宜迟,”谌巍转口道,“趁着冬试把外人目光都引过去,现在就动手。”   林苑闻言,收起了不正经的模样,恭敬地站起,拱手等待。   同时数个人影闪进了君子堂,都是青城剑门很少露面的内门弟子,他们站在林苑身后,同样低着头等待。   一人往前走了一步,向谌巍汇报:“按照吩咐,人已分五成队,都准备好了,一队捉拿门中刘家子弟,二队看住外事堂庶务堂,三队随林长老走,剩下的在山中警戒,看顾冬试。万事俱备,请掌门下令。”   “对了,”林苑突然想起来,“供奉观的那个呢?”   这些天刻意无视,谌巍倒真的差点忘记这个人,也问:“那人现在在哪?”   “刚从冬试考场回供奉观,似乎又去考场了。”林苑是一直关注着那个人的。   “唔……”   谌巍将自己的佩剑湘夫人从墙上取下,目光掠过墙上的另一把剑,眉头深皱,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就在这时候,墙上的剑突然又响了一声。   剑身在剑鞘里颤动着,剑吟清越如同弹拨箜篌,在场之人都是剑客,平日里恨不得和自己的剑长在一起,哪个感觉不到这把剑上陡然爆发的激动和喜悦。   “咦?”林苑奇道,“掌门收藏的这把剑不是主人已死的死剑吗?”   他没有得到回应,抬眼一看,发现他们掌门的手悬在那把本该死了的剑上方,眼睛死死盯着死剑,神色里震惊茫然以及不敢置信,像是看到一只竹熊身高突然暴涨到一丈长。   谌巍沉默许久,回答:“这把剑的主人没死,只是他不要这把剑了而已。”   长剑应和着谌巍的话,剑吟声突然哀伤起来,犹如杜鹃鸣叫般婉转,湘夫人也凑热闹一般剑吟着,听上去比死剑自己还要悲哀几分。   谌巍猛地将死剑拿起,飞快出了君子堂。   君子堂外,滚滚乌云下,一朵绮丽的烟火突然炸上天空,光点如流星转瞬即逝,而烟花形成的北斗七星图案久久残留在众人眼里。   北斗七星,众所皆知是大国师的标志。   林苑和几个内门弟子跟在后面出来,只听到自家掌门一声怒喝。   “车——山——雪!” 第19章 发大水,冲龙王   烟花是从冬试考核的那一块平地上飞出的。   要说这里发生了什么,恐怕连考子们也不晓得。   一开始,他们熬完了长老活似老太婆裹脚布的讲古,终于要开始第一场考核,因为大家都知道今年冬试的考题泄了,教习长老们更换了题目,许多根据上次冬试题目苦练了两年的考子都忐忑不安。   闵吉的心态倒是保持得很好,一来,这脾气耿直的少年从来不临时抱佛脚,修行从不放松,二来……他习武的根骨的确很差。   若不是和和镇选人时除了摸根骨还加上了笔试,以闵吉的根骨是绝对挣不到这个参入冬试的资格的。   闵吉的根骨差到无论青城长老们出什么考核题目也无谓的地步,所以,在一群毛毛躁躁的少年少女里,他竟然靠着淡然态度吸引了不少长老的目光。   “哎,”一个长老感叹,“今年进冬试的考子,似乎又比两年前差了不少。”   “是啊,”另一个长老应和,“也不要求他们都是像掌门那样的奇才,可是连风仪容止做得好的也没几个,保持安静听人说话也不行,真是……”   人群里,宫柔的耳尖动了动,对自家三师兄道:“我恍惚回到了鸿京的供奉院,怎么无论哪里,长老们说话都像是一个人。”   闵吉自觉古古怪怪地和他们站在一起,闻言惊讶:“两位是鸿京人士?”   “也不算,”宫柔对这个包子似的七师弟非常喜欢,有问必答,“我是桃府人士,只不过在鸿京求学,你三师兄倒是土生土长的鸿京人。”   “……”闵吉决定忽略掉这姑娘口里他听不懂的话,问,“既然在鸿京求学,为何又来了青城?”   “因为鸿京里有好多可怕的大妖怪,”宫柔做鬼脸,“为了不让妖怪吃掉,我们只能跑到青城来啦。”   “闭嘴,”李乐成说,“考核开始了。”   巨石上,练狮子吼的长老已经说出第一场考试的题目。   丹青。   竟然是丹青。   不少已经暗中运气,在心里默念招数,准备好比武的考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更多人茫然四顾,或焦急地和同伴交换意见。   他们可没有学过丹青画术啊。   有钱有时间的富贵人家才会让家里的后辈去学丹青,普通百姓家里当然不会有学这个的。   大衍人为了习武背心法,大部分都认字,可是丹青学了又没多大用,好一点的颜料比墨贵,还要浪费纸张,善丹青者能绘出传世的画作,可要是没那个天分,只能沦落到不知名书坊里去画春宫图,连温饱都无法保证。   一时间平地上哀声遍野,不少考子直接询问能不能换一个考题。但青城外门弟子已经将他们引到准备好的案几前,蒲团放好,宣纸铺好,笔墨砚端正摆在一旁,就等众考子下笔了。   不管怎么说,长老们重新出的题目真是绝了,这回真的没人能够作弊。   闵吉也没有学过丹青,他在蒲团上坐下,僵硬地开始磨墨,宫柔和李乐成和他坐在一块,看他如此紧张,连忙安慰:“放松点,咱们没考过也不要紧的啦。”   闻言闵吉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谁和你们是咱们!   宫柔莫名其妙,他们来冬试不是做个样子找师父的吗?怎么能真的拜入青城门下呢?师父生起气来,打断人腿不至于,跪断人腿是肯定的。   宫柔默默转过头,对自家三师兄说:“咱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   李乐成:“老四,你才发现?”   “什么?!”宫柔大惊,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正在她想追问的时候,负责监考的青城外门弟子敲响了一面钟,浑厚又悠长的钟声淹没了考子间的交头接耳,让平地上恢复寂静。   见到众考子端坐案几后,练狮子吼的长老再次张口。   “一炷香后,马才艺长老会在台上演绎一套青城真传的剑法,从马长老演绎开始,一直到他演绎结束,你们可以选取马长老任意一个招数动作画在纸上,不要求多细致,如这般——”这位长老举起一张纸,上面是圆圈与长条组成的人形,“——这个样子,也是可以的。”   那你们还考什么丹青啊!不少考子用眼睛发表意见。   “今日的考核,说是丹青,并非丹青,”长老说,“你们可知道剑道高手运气写字,会有剑意随运笔停留在字迹里?画也一样,今年冬试青城不摸根骨,不问学识,不较武艺高低,而是要看看你们悟性如何,能不能用笔捕捉马长老这一套剑法的真意!”   听见他这么说的考子们各个苍白着脸,觉得看似简单的考试难度瞬间飙升了无数倍。   那长老抬头判断了下天时,扶手而站,道:“可以开始了。”   青城弟子再一次撞响大钟,震耳欲聋的“哐——”声传遍了一峰上下,马才艺长老跃到台上,此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却穿着一身与通身气质不符的长老华衣,霎时让一个老顽童变得油腔滑调。   他上来先笑呵呵地一拱手,考子们以为他也会像之前那个长老一般先讲通废话,纷纷打哈欠。   马才艺但笑不语,突然反手拔剑。   锵——   银光一闪,在马长老身周如活蛇游走,剑剑快如闪电,底下这些境界不过入门的考子们瞪大了一双眼睛,依然跟不上他的剑影。只觉得眼前银光乱闪,好像有人往自己头上狠狠揍了一拳,头晕目眩,眼冒一串金星。   这可叫人怎么落笔?   但考子们还不落笔不行,因为之前那位长老说了,马才艺长老一套剑法演绎完,他们就必须停笔。而打一套剑法需要多少时间?练柔剑的说不定能打上半个时辰,快一点的,瞬息就演练完了。   根本无法细想,许多考子匆忙下笔。   闵吉也很急,他的座位距离前台有些远,只能看到剑光乱闪,握着笔根本不知道该画什么,他几次提笔又放下笔,眼睛目不转睛看着剑光,面上无比茫然。   怎么办?他走神想,要是没考进青城,他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和和镇大概已经来了新的祝师,他曾经的师父已经老死,不然才不会让他这个学艺不精的出师,要不他就跟着先生吧,在青城山上当个祝师?   这似乎是一条很容易的退路,闵吉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一句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不想赢,拿什么剑!”   闵吉一下子握紧了笔。   ……他不是来青城当祝师的,他明明是想来青城学剑!   台上的银色剑光连绵不绝,在闵吉眼里,似乎形成了一股熟悉的图案。   有一个力量驱使他下笔,如画过千百遍般笔走游龙,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看到的图案画了下来。   等笔锋从纸上抬起,他才从某种玄而又玄的境界里脱离,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纸上,晕出浅灰的颜色。   闵吉低头看自己画了什么鬼玩意儿,接着陷入沉默。   的确是画过千万遍的笔走游龙啊,他娘的……他在纸上画了一道呪符!   闵吉下意识就要将卷子毁尸灭迹,打算重画一张。   一只熟悉的手将卷子从他桌子上抽走。   闵吉抬头一看,惊悚地发现他家先生就站在他身边。   车山雪来了好一会儿了,毕竟他作为病人在供奉观没什么事情做,只好出门用自己当鱼饵钓鱼。他断定冬试考场一定是所有人目光所在,于是又来晃了一圈,寻着气息摸到闵吉身边,想看看他考得怎么样。   卷子上的图案车山雪是看不见的,不过在他指尖触及未干的墨迹时,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剑意挣扎刺向他。   “还不错嘛。”车山雪开心说。   他一开口,就把旁边看书的四徒弟和发呆的三徒弟惊醒了。   之前只是隔着人群遥遥地望了一眼,转头车山雪就消失不见,此刻一抬头,发现师父就站在身边,无论是惹祸精还是书呆子顿时都热泪盈眶,伸手抓住车山雪的袖子,齐声道:“师父!”   “哎——哎?”车山雪茫然,“你们是谁?”   李乐成:……   宫柔:………………   “咦——?!!”   ***   “那边在吵什么?”有长老听到了李乐成和宫柔的惊叫,不满地寻声去看。   他的视线正好忽略了身边一个卷面上空白一片的考子。   若仔细看,长老可能会发现此考子面容老成,绝不像青城规定的十三到十七岁。   今日来参加冬试的考子,如此人这般面容老成的还有不少。   青城几日前在登记的时候,已经为今年这一批考子摸过了骨龄,其中并没有超龄之人。今天上山的每一个考子相貌同登记时一样,和户籍所在地官员所写推荐里的样貌描述也一样。青城的外门弟子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只觉得今年长得老的考子不少,并没有注意到异常。   那位长老转身向着车山雪他们的方向走去,才迈几步,耳旁突然听到怪异地咔嚓响声。   他转身,见到近百个考子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一个木人桩似的机关和他们立在一起。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机簧转动,弓弦拉紧,每个木人桩上都冒出了数百枚蓝幽幽的箭头,瞄准着四面八方。   “武夷楼的木人炮?”识货的长老大惊失色,“怎么带上来的?!”   “呵呵呵呵……”一个站起来的考子冷笑,他没有回答长老的惊问,而是把手放在木人炮开关上。   这些人下一刻齐声高吼。   “为大国师报仇!去死吧!!!” 第20章 心不平,无称意   刘家正堂,一只报时鸟正在唱歌报时。   这是今年刘家晚辈送给刘伯光的祝寿贺礼,的确精巧又漂亮,白银打制的羽毛每一片闪闪发光,绿豆大小的眼睛用的是青鸦鹘,唱歌时羽翼张开又收拢,柔软的尾翎扫动,仿佛是真实的活物。   胭脂铺的老板瞧了报时鸟一眼,道:“冬试会场那边已经开始了。”   刘伯光站在报时鸟旁边,恍若未闻。   胭脂铺老板暗里撇嘴,虽然刘伯光是青城副掌门,他只是个小小密探。但是从为人处事上说,他十分瞧不起刘伯光。   有野心可以是枭雄,也可以是怂蛋。   毫无疑问,刘伯光就是那个怂蛋。   丞相大人忙碌非常,好生叮嘱刘伯光一番后,就迅速断开了和这边的联系。没有言语蛊惑耳边,没有被人以气场压制,刘伯光的智商渐渐上线,觉出了几分不妥。   好在胭脂铺老板作为虞丞相的后手留在了这里。   被他督促着,刘伯光迟疑地开始行动。   数个被刘伯光召集的刘家族老走进正堂,都是时常怂恿刘伯光行不轨之事的那些。他们进来时一个个喜气洋洋,以为刘伯光有什么好事交给他们办,但抬头看到刘伯光阴沉的面色后,他们又像锯嘴葫芦般不出声了。   刘伯光的第一句话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夭祝师是谌巍的探子。”   族老瞪大眼睛,惊叫出口,更有几个面色煞白,之前让刘伯光去向夭祝师讨主意的正是他们。   “怎会?!”   “朝廷虞丞相亲口向我证实。”刘伯光说,“这是虞丞相的心腹。”   胭脂铺老板向这几位刘家族老拱手。   族老们没理他。   这群老贼迅速而深刻地意识到现在的严峻形势,个别自认为有诸葛之智的族老还想给刘伯光出主意,却没想到刘伯光很是镇定地一挥手,道:“不过现在,大……夭祝师并不知道我们晓得了他的身份。”   有人迟疑接到:“族长是说……”   “杀人灭口。”刘伯光斩钉截铁道。   族老们一怔,纷纷觉得这不像他们族长自己想到的办法。   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能暂时解决眼前的危机。   “既然是谌巍安来的探子,身边肯定有人保护,”二族老说,“他现在又上了山,恐怕不好动手。”   “动手的事不用你们管,”刘伯光道,“我安排了能人。”   族长能请来什么能人?族老们不觉得刘伯光有这个人脉,他们追问,刘伯光却避而不答,更显得不靠谱。   已经有族老迟疑要不要悄悄离开装作没来,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门房仆役一头撞进正堂,指着外面喊:“族长!青城山上面……”   一声高喊打断门房的话。   “刘家叛门!全部拿下!”   前来捉拿刘家人的青城弟子们已经砍开了刘园大门,刘家仆役和子弟不是这些青城精英弟子的一击之敌,根本挡不下青城弟子们前进的步伐。   胭脂铺老板正要偷偷溜走,被一内门弟子持剑拦下。   更多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往刘伯光的方向冲来,无数长剑宛如重影,在阴沉天空下泛着寒光,闪得刘伯光头晕目眩。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可恶的谌巍小儿……不,绝对是他,可恶的——   “车山雪!”   ***   青城山上,冬试会场。   车山雪被那数百人整齐的怒吼惊得打了个喷嚏。   李乐成和宫柔一样傻了眼,他们身为大国师的亲弟子,从来没听说今天会有人——还是这么多人——上青城山来给他们师父报仇。   而且这么多木人炮是哪里来的?他们师父和武夷楼的关系可不怎么样啊。   车山雪难得体验了一把背黑锅的感受,一般来说,都是他致力于给别人扣黑锅。   他不相信这些人是真来给他报仇的,因为这种涉及扣黑锅的手段车山雪实在太熟悉——如何引导人的情绪,如何从引发情绪的人群里选择适合的棋子,如何安排计划……哪怕失魂症没痊愈,车山雪也能随口说个一二三四。   想来是这么坑过别人很多次。   就拿现在会场里突然冒出的这群人打比方,往好一点的方面猜测,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是真心想为车山雪报仇,但有人恶意引导了他们的情绪,貌似无意地说可以杀死青城弟子来报仇。   普通青城弟子和车山雪的死能有什么关系?但是人处于团体的情绪渲染时,是无法察觉这个问题的。   一般的计划到这一步就能结束,对想法深信不疑的棋子不需要催促,就会攻击他们看到的任何一个青城弟子。   而进行到冬试会场的这一幕则需要计算更多,必须精确地掌控棋子的情绪变化,让棋子们能够忍耐到爆发的时刻,又需要给他们安排身份,让他们可以顺利混进青城山。所耗费的精力和时间,绝不是简单的情绪宣泄足以比拟。   车山雪又仔细听了听周围木人炮发出的机簧转动声,推翻之前的结论。   不,这些冒出来的人里没一个是真打算为他报仇的。   武夷楼的木人炮是好东西,但操作繁杂,常人不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无法上手,有学这个的功夫,一般人早能冷静下来,不会去冲动复仇。   也有例外的,比如血亲知音所爱之死之伤,能让人痛在己身。这样产生的复仇之心仿若酿酒,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醇厚。但是,若所死所伤的是一个高高在上,没有太多关联,连面容都不知的人,闻者心中或许会一时激愤,却能很快平静,无需多久,便可将事情遗忘。   不会有,车山雪非常冷静地想,不会有人为我报仇。   那么,现在出现的人应该是训练好的死士。   死士珍贵,成本极大,却是现成能用的,有他们在,幕后人需要耗费的精力就小了很多。那人大概也没认真地要把黑锅扣在车山雪头上,只是暂时用了这个名义而已。   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认为他可能在青城。   幕后之人认为车山雪就在青城,这个扣下的黑锅,只是为了逼车山雪出现。   但木人炮是真的,蓝幽幽的箭头也是真的,这些无畏的死士只要按动机关,在场上千参加冬试的考子没有几个能活下来。   “真是熟悉啊,”车山雪低声感叹,“又是这种溢满了恶毒的计谋。”   和他最初在和和镇醒来时,听闻周小将军讲述那谋害他的计策,所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   “所以,是……虞操行?”   是那个在记忆片段里,会弯着眼笑眯眯喊他表弟的虞操行?   “真是人不能貌相,三岁不能看老。”车山雪摇头感叹,扯过懵逼的闵吉,让小祝师和刚才拉着他袖子喊师父的两个人站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身份,车山雪依旧非常自然地吩咐:“照看好。”   宫柔:“是的师父!”   李乐成默不作声,却挥袖间甩出五彩卵石,布下一个防御阵法。   数十个死士在咆哮中按下机关,成千上万的毒箭就要脱弦而出,台上的马才艺长老一声长啸,剑光如怒放的白菊,狂风随剑起,屏障一样拦在了靠近石台一边的考子身前。   其他长老也各施手段,之前讲古的青城长老挺胸吸气,张口时音波震碎了射向他这个方向的毒箭。   而车山雪,他平抬起手,在半空中一抓。   叮当——   抱头乱躲的考子们久久没有听到箭射入人肉的声音,茫然地抬起头。   他们瞪大眼睛,看到那些从木人炮里射向四面八方的毒箭悬停在半空中,泛着幽蓝的箭头密密麻麻,连尾部箭羽也一丝不动,如同黑色的雨丝,遮蔽了阴沉的天空。   寂静里,仿佛谁将时光暂停在那一刻,又像是寒冷将一切冻结。   车山雪用食指在身前画了一个圆圈。   当圆圈的首尾相接时,那分明已经离弦的上万枚毒箭开始缓缓后退,沿着它们射出的轨迹后退,退回了数十个木人炮的发射口里。   等箭矢全部退回数十个木人桩齐齐震动,已经解开的锁自动扣上。   “时光……时光秘术!”   李乐成喘息地说,若不是宫柔拦着,他恐怕已经抱住车山雪的大腿。   “师父您什么时候完成的这个!我之前也有关于这个秘术的想法,您帮我看看唔唔唔!”   在无数人的注目下,宫柔流着冷汗将自家三师兄的嘴捂住了。   “就港眼熟。”被人保护得很好的苏信长老放了个马后炮,“是小车啊,来找玩们掌门?”   听到这句话,车山雪侧过脸隔着人群对这位老前辈点头,“是的,我有点事找谌巍,不过现在……”   他回头,问李乐成:“有什么能证明我活着,在这里的东西?”   “信火!”宫柔抢答。她迅速地从李乐成的书箱里翻出数个黑黝黝的弹丸,“只有师父的灵力才能让这些信火炸成北斗七星的图案!飞上天后,方圆十几里都能看到!”   车山雪接过,琢磨了一下用法,将灵力贯入其中。   弹丸一飞冲天,发出破空长啸,众人寻声望去,见一朵北斗七星的烟花盛放在天空上。   同时,一只长矢如彗星贯空,从对面山头射向车山雪。   车山雪佁然不动,只等待了片刻。   一个人从他身后掠至身前,激起的风吹起车山雪的衣摆。   而陌生带着点熟悉的怒吼由远至近,追不上来人的速度。   “车——山——雪!” 第21章 霜刃下,刹回首   隐匿于竹林中的弓手从树枝上飘落,如同一枚雪花。   不用看他也知道射不中了,谌巍那家伙是大国师的狗吗?闻着味就冲过来。   远处的天边,染霜的剑刃迎上了疾驰的黑箭,从箭尖开始,沿着箭身一路向上,连着染黑的箭羽一起劈为对称的两半。   两个高手的劲气碰撞,雷鸣中狂风向着四面八方扫去。劈开箭矢的长剑就这样携着风雷之势,来到弓手身后。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旁人能够看到的,只有一直黑箭冷不丁地冒出来,射向刚刚昭明了身份的大国师,接着一个高大的青衣男子一闪而过,速度之快只能隐约辨认他停留在大国师身后的残影。   轰鸣起,狂风扫,劈成两半的黑剑落在地上,那青衣男子消影无踪,只留下大国师非常冷静地站在原地。   大宗师运起轻功根本不是常人视线能够捕捉到的,以至于在谌巍面前转身逃跑是非常愚蠢的选择。   但现在尽力逃跑的人,同样是一个大宗师。   天山派的滕良泽。   此人是天山派掌门储敏的师弟,上一代天山派掌门的关门弟子。   如果林苑在此,必定有很多关于滕良泽的八卦要讲。比如说天山派的老掌门原本已经不再收徒,见到滕良泽后却惊为天人,将这个本该拜在他徒孙门下的孩子收为自己的弟子。   滕良泽也没有辜负天山派老掌门的培养和期待,二十八岁成为宗师,五十一岁成为大宗师,他现今五十五岁,几乎比谌巍小上半轮,或许是年轻人比较活泼好动,相比于谌巍近年来窝在青城山几乎不出门,滕良泽出没得十分频繁,名声上隐隐有赶超谌巍之势。   他能赶超的也只有名气这一项。   众多关于滕良泽的八卦中,有一件事不得不提。   就是四年前,他和谌巍的那一战。   天山派是蛮人的国宗,能被上一代掌门收为弟子的滕良泽自然也是蛮人。四年前他突破宗师,当即向谌巍挑战,两边第一人的一战,自然会被视为蛮人和大衍的交锋。   双方点到为止,整整比了三轮。   第一场谌巍占了距离的便宜,天山派的射雪之技到底是弓上功夫,近身不能与浸淫剑道多年的谌巍比,于是第二场谌巍让步,自己站在原地,给滕良泽十二个时辰,让这人自己选择距离。   滕良泽射出了十二箭,第十三箭箭在弦上时,谌巍已经来到他身前。   三场输了两场,按理说滕良泽无需再战,但他们还是比了第三场。   第三场同第二场的规矩一样,但这回滕良泽一箭都没能射出。   优秀的弓手在箭离弦时就明晓中或不中,而天山滕良泽从不射出不能中的箭。这是他的规矩,虽然这规矩在谌巍面前早已打破。   前两场,滕良泽都是怀中自己的箭能射中的感觉松弦的,在第三场,面对仅仅是站在那里却依然能不露丝毫破绽的谌巍,他才意识到,他之所以产生发箭能中的错觉,是谌巍在误导他。   这是年纪和经验造成的差距,并不能在短时间里轻易弥补。   这场大宗师之争,以谌巍的完胜告终,当时车山雪在他的弟子们面前评价,说姓谌的简直是在天下第一这四个字上撒了泡尿。   ……幸好谌巍不知道车山雪的评价,不然刚才他的剑砍向哪个人,真的很难说。   谌巍追着滕良泽追出数里,心里感叹这位年轻的大宗师的确是天纵之才,数年里无论是轻功还是内息都有长足的提高,活似有人在背后挥鞭子赶他变强。   眼看滕良泽马上要离开青城山的地界,谌巍落在一棵青竹的树梢,北风里竹木摇晃,他如长在竹枝上的竹叶,随之起伏。   滕良泽也停在一块裸露出地表的红岩上,他心疼翻看自己手中的长弓青金,刚刚为了跑路,他用长弓挡下谌巍的数道剑气,弓身上被留下细碎的白痕。   于是他看完后想也不想便刺了谌巍一句。   “上次比试也不见前辈这么狠,因为我这次瞄准的是大国师?”   关车山雪那混蛋什么关系,谌巍顿时想起了刚才匆匆瞥到的那张脸。   消瘦的身形和没有血色的双唇犹在眼前,谌巍只觉得心里仿佛有一团怒火在熊熊燃烧。   眼前就有一个出气之人。   远处滕良泽突然纵身一跃,他脚下那块红岩已经在无形剑气下粉碎成块。   “哎呀,”落在一棵青翠小松上的滕良泽摇头,“连提都提不得?”   谌巍懒得和他打机锋,直接道:“你竟然感踏入青城。”   “虞操行请我来杀大国师,”滕良泽把他那把朴素的长弓收在箭筒里,似乎没打算和谌巍打下去,“不过他付的价钱里可不包括前辈,明明计划里你会被其他事拖住啊,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谌巍皱眉。   天山派为什么会和虞操行,不,应该说虞操行为什么会天山派联手,甚至诸多阴谋里隐约能见到妖魔呪兽的参与,在谌巍重生前,这一直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大衍那个蠢皇帝基本是被架空的,车山雪权倾朝野,但在车山雪之下,要说朝中第二人,一定就是虞操行。   作为大衍丞相,他干什么要把蛮人和妖魔呪兽引到大衍腹地?   难道他是个天生的人奸?   重生后的谌巍则懒得关心这些了,反正车山雪没死,车山雪会解决的。   可要是自己好不容易救了车山雪一命,却又叫那人做没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谌巍顿时暴躁起来。   他情绪上的变化立刻被远处的滕良泽察觉,滕良泽的手放回长弓上,箭筒里箭矢被劲气震动,碰撞发出金石相交的清脆叮铃。   谌巍瞥了满脸戒备的他一眼,问:“你们不是要攻打雁门关吗?”   按照上一世的进程,蛮人大军本该在六日前攻破混乱无人指挥的雁门关,长驱直入进大衍腹地,数月内占据大衍西北的鲁府和北边的云府,与同时在南方举起大旗的叛军遥遥对峙,两方一起埋葬了大衍。谌巍已经对此做好准备,偏偏六天前没有等来那一只该来的大军。   “前辈怎么知道?”滕良泽一惊,很快平静,嬉笑道,“青城的云游弟子真是神通广大啊,我们其实也没办法,能活下来,谁想打仗。”   他站起来,遥遥对谌巍拱手。   “大国师不死,攻下雁门关恐怕不会容易,既然预料到战事艰难,就不能在冬日出战了。至少今年有虞操行送来的粮食,勉强能度过冬天吧。”滕良泽说,“等前辈回去见到大国师,请替我们说个情,我们不是一定要杀他,但魔域已经扩张到天山脚下,蛮人除了入关别无选择,请他既往不咎,明年三月的茶塔番,我掌门师兄希望与大国师见上一面。”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竟然能把这些话说出口?谌巍难以置信。   结果滕良泽不仅能说出这种话,还能装模作样地将自己后背晾给谌巍,转身离开,好似他真的问心无愧。   滕良泽大概觉得谌巍不会从后背出手吧,的确,谌巍在脸皮厚度上是无法和这些人相比。   但叫人揪住这一点来设计?这些人以为他一百来岁活到狗身上去了吗?   青色剑气伴随着谌巍的滔滔怒火,劈断了滕良泽的长弓青金。   见势不好的滕良泽弃弓而逃,谌巍补了一剑,只穿过了他的腰。   雪剑光华消失,滕良泽的身影也消失在谌巍的视野里,确定这危险人物真的离开,他才同样转身返回。   一边返回他一边思考。   和万事师兄应付的滕良泽不同,有一个宗门要照看的谌巍不能像滕良泽一样随意离开宗门驻地。但他能确定,上一世茶塔番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上一世这时候他依然在闭关,不知道车山雪已死,错过了什么未必可知。   说不定很重要。   那就将滕良泽那条小命暂时寄存在他那里吧。   说实话真想听听车山雪的意见……他想这个作甚?   车山雪……车山雪……   那上青云路的祝师竟然真的是车山雪……   谌巍不想承认自己迫不及待,但他的确是在林海之上飞奔,掠过一棵棵摇晃的竹木,冬试会场就在眼前。   车山雪依然站在原地,他身边围了不少人,有一个是李乐成,不知道这书呆什么时候来青城的,谌巍没在意。   还有那些长老们,似乎都在向车山雪寻求意见,好像车山雪是他们的主心骨一样,没了他就不会自己想方法。   苏信长老也在一边,车山雪时不时转头和老人交谈一句,两人皆笑容满面。   谌巍落下时,人群中的车山雪突然转过脸,明确无误地用没有睁开的双目看向谌巍的方向。   “一身杀意。”车山雪感叹。   马才艺长老刚求教完如何安排近期一定会上山的大国师下属们,觉得大国师的建议再合理不过,听到他这句话,茫然问:“什么杀意?”   下一刻马才艺长老就明了了车山雪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掌门就站在不远处,满脸不耐。   对于揣摩掌门心情都极有心得的长老们立刻呈鸟散状,顺便将糊涂到不愿离开的苏信长老,以及大国师的三个徒弟一并提走。   冬试的考子是早就安排了去处,长老们这一走,平地上顿时只剩下车山雪和谌巍二人。   安静了数个呼吸。   车山雪神色不变地理了理被风吹凌乱的长发,道:“你家长老们都挺可……爱啊?”   最后三个字湮灭在忽起剑风中。   湘夫人出鞘,云纹带着紫斑的奇怪剑身如同一根笔直的湘妃竹,随剑而起的也不只有剑气,还有这连绵山脉的林叶飒飒,带着土腥味的湿润林风,枯黄的野草,结冰的溪水,藏匿巢穴中的小兽……   整个青城山的冬天,都包含在谌巍这一剑中。   这是大宗师的一剑!   湘夫人的剑锋停在车山雪的眉心前一寸,剑风拐了个弯,割断了车山雪的发带。   三千青丝散落,映着霜剑寒光。   谌巍只要再前进半分,就能将人置于死地。这个距离下,车山雪微毫的表情变化也逃不出谌巍的观察。   他看到那张许久未见的面孔绽放开真心实意的浅笑,呢喃般说道。   “真美啊……”   你的剑。   后面三个字没有说出口。   只听到前三个字谌巍瞪大眼睛,耗费了漫长的时间才艰难理解意思。   谌巍:“……??!!!” 第22章 琴知音,剑知招   车山雪怎么会夸他?   车山雪怎么会夸他?!   车山雪怎么会夸他?!!!   而且夸的什么?美?说谁呢?将他当做女子吗?   谌巍心中一点也没有被夸奖的喜悦,他眯着眼睛打量这个开口不说人话家伙,直接了当道:“你是谁?”   车山雪不会夸奖谌巍,至少不会在谌巍面前夸奖。   由此可证,这个人绝不是车山雪。   青城书库有记载,钻研鬼道大成的祝师死后能让自己神魂长存,附身在活人身上,夺舍他人身躯。虽然车山雪作为供奉院之主会让人夺舍非常不可思议,但比起车山雪说了夸赞他的话,谌巍更相信这个。   他放出的杀气让车山雪身周降至冰点,霜纹从两人脚下像四周扩散,逼得衣服没穿够的车山雪打了个寒战。   “你是谁?”谌巍再问   竹林间的寒风突然停寂,车山雪笑容僵住,在心里呵呵了千万声。   这是车山雪失忆后第一次和自己的熟人面对面,特别是这个熟人和他的关系还不一般——据说是百年宿敌,不久前却突然出手救了他一命。光是这样短短的形容,也能窥得他与谌巍之间的爱恨情仇是如何剪不断理还乱。   更要命的是,车山雪还失忆了。   所以这第一次对话必须慎重,话题的起始需要精心把握。当然,刚才的赞叹之感突如其来,车山雪说得真心实意,绝无虚假。   结果谌巍问:“你是谁?”   普普通通的一句话,但车山雪就是听得火大,不,应该是说,谌巍这个人说话的语气——那种不近人情的直白质问,整句话里的重音和顿挫,身上尚未散去的锋利剑意……让车山雪很不爽,非常不爽。   冷静一点,车山雪想,这只是过去记忆的作祟,不管怎么说,谌巍救了他一命,他们的关系得缓和一点,免得他像是一个不知道报恩的白眼狼。   车山雪恢复了惯常的笑脸,有点尴尬地试图重开话题。   “你脸上是什么假笑,”谌巍说,“像是戴了一张人皮。”   “……”车山雪。   这不关他的事,是某剑圣不会好好说话。   在脑子里反驳自己的理智,车山雪上前一步,在谌巍猝不及防之下投入他怀抱中。   他向着谌巍仰起脸,上勾的嘴角露出一个绝不虚假咬牙切齿的冷笑。   “我是谁?”车山雪呵呵,“你自己不会看?”   说完,他顺从自谌巍出现后就能感觉到的殷切呼唤,伸手从谌巍的腰间拔剑。   他拔出的不是湘夫人,而是佩在谌巍腰间的另一把剑。   那把在青城弟子的记忆里,已经在君子堂悬挂了很多年,沉寂无声的死剑。   不过这把死剑现在一点也不像个死剑了,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在剑鞘中愉快地震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正是这股欢愉吸引了车山雪的注意力,不知道为什么,车山雪能感觉到自己与这把剑之间仿佛有血脉相连。   当他伸手握住剑柄时,他似乎听到了逐渐响亮的心跳声,还有长剑喜极而泣的嘶鸣。   “锵——”   剑身迫不及待地滑出皮鞘。   车山雪看不到这把剑的模样,但谌巍能看清。曾经的死剑是一把乌黑泛着银色锐光的细剑,细长,剑尖如针,剑脊笔直,两边的刃很薄,薄得像是一张纸。   哪怕有数年未曾保养,这把剑依然像是刚被剑匠从炉中拿出来那样崭新,仿佛岁月不曾流逝,仿佛他和车山雪依然是那两个手中只有剑,专注于彼此的少年。   他目光顺着剑身往上,落在车山雪握住的剑柄处,那里有两个浅浅的铭文。   ——星幕。   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依然是过去那样骨节分明,谌巍才感叹一句,就看到那只手倏地一抖,剑花上挑,若不是他反应极快地后退了一步,剑锋差点把他眼睛戳瞎。   “……车山雪!”   谌巍只来得及喊出一句话,星幕的剑锋就跟着他后退的步伐前进,持剑之人咄咄逼人,乌黑银刃的长剑在谌巍面前挥出了一片夜幕,暗黑的夜色是星幕的剑身,闪烁的星辰是星幕的剑锋,亿万辰光当头笼罩,不打算给谌巍一点逃生之路。   只是……   谌巍同样举剑,湘夫人呲地发出一声更开心的剑鸣。   云纹紫斑形状古朴的长剑穿过眼前的夜幕,狠狠一下敲在了星幕的剑身上。   群星夜幕蓦地崩溃了,消失之快仿佛刚才谌巍看到的只是幻觉,但下一刻,持剑人略一避过了谌巍的锋芒,手里星幕不进反退,反而沿着湘夫人的剑迹劈下,直取谌巍胸口要害。   胆子真大!   没用内息,也不动剑气,谌巍反手招架,两把长剑哐当相撞,随即分离。   车山雪和谌巍交换了位置,转身再开。   如果有人站在剑圈外看,见到这两人一个冷笑连连,一个怒目抿唇,下手皆是往对方要害去,大概会以为这两人之间有什么杀亲夺妻之恨。   但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个赛一个的开心,只要稍通剑意的人,都能感觉到那一股愉快之情,一把剑捅向要害,另一把剑就会将其拦下,湘夫人和星幕碰撞练练,在半空中擦出一连串的火花。   车山雪其实只用了一招,就意识到自己打不过。   这是当然的,他经脉不通,内息不转,骨骼身躯也称不上多健康,抬剑轻飘,脚下虚浮,剑招出手时也不熟练,有时候开了一个头,就忘记下一刻剑该往哪个方向劈。   但谌巍也奇怪地不动内息,每当车山雪剑招停滞之时,还故意卖他一个破绽。   绝对是故意的,车山雪肯定。他不觉得自己能抓住一个武道大宗师的破绽,特别是在眼疾看不见的情况下,但本能促使他将剑锋朝向破绽,然后本来记不清的剑招突然豁然清晰,行云流水般畅快地使了出来。   车山雪意识到一个事实,对于紫微剑歌中的招数,谌巍比目前他的还熟。   那是因为,他们打过很多次。   车山雪的颅顶弥漫着针刺般的疼痛,灼热的鼓胀感沿着已经愈合的伤痕蔓延,那些画面,那些沉于水底让他寻不到的记忆画面,正随着翻滚的水浮上来,混乱而纷杂地出现在车山雪眼前。   他好像一会儿变成了还不足剑高的孩童,抓住凸出岩壁的石块,手脚并用的攀爬,眼看就要超过前面那个混蛋,那混蛋脚下的石块突然松动,直直向着他的鼻子砸下。   一会儿又变成了翩翩少年郎,和一个什么人挤在竹编的大摇椅上,他们低着头翻着一本剑法,发表自己对剑招的看法,然后争吵,再翻一页,继续发表看法,继续争吵。   竹叶飘落在书页上,随之翻过的仿佛是一年又一年。   他们在长高,每次见面必定暗中比较自己和对方的长短,他们身形渐定,举手投足间带上了青年的英姿飒爽,更多的画面都是他们在比剑,清晨在山顶,星夜在湖边,旷野里与暴雪共舞,荒漠上和风沙拼搏。   车山雪简直是贪婪地看着这一幕幕,想要从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看清自己,看清身边的那个人。   然而这一段记忆也到了戛然而止的地方。   大概是夏天,深夜,大雨天。   空气闷热,顺着屋檐淌下的雨水几乎和地面接成水帘,上百根粗大的红烛立在树枝形状的灯座上,无数烛光跳动,仿佛一棵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树。   空洞的神龛前插着小儿手臂粗的香火,供品水果上落着灰尘,这里是鸿京大供奉院的一个小小角落。   车山雪,看上去真正年轻的车山雪,不是现在这个刷着绿皮的老黄瓜,而是带着少年般的青涩,二十来岁的车山雪。他穿着雪白里衣,跪在神龛前,背脊笔直却单薄,头垂着,长发也垂着,如黑瀑飞流。   烛火为他苍白似纸的面色镀上了一层暖黄,遮掩了几分虚弱和病容。   站在记忆外的车山雪意识到,这是……啊,是废武功后不久的事情吧。   院里传来小小的动静。   有人翻过供奉院的围墙,跳进院子里,着地时溅起几朵水花,混着哗啦雨声,几不可闻。   神龛前,头低垂的车山雪微微一动。他似乎想回头看是何方来客,但客人站在倾盆大雨中不出声,立刻让神龛前的车山雪知道了客人的身份。   于是他又坐了回去,仿佛从千万年前到现在,他都像一块深山青岩,从来不动。   围墙外,敲锣打鼓的禁军奔走呼号,火光和烟气在雨幕中蒸腾,十分热闹。   这番热闹是因为有人夜闯大供奉院,   想必就是这位翻墙而来的客人。   禁军们在院子外面徘徊许久,却不敢进入这件偏僻的小院,直到夜半三更才散去,而在禁军一墙之隔地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活人。   雨水哗啦哗啦打着,烛火噼里啪啦烧着,湿透的美人蕉似在哭嚎,但是院中依然很安静,对院中的两人来说更是如此。   车山雪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请回吧。”他说。   这声音比大病刚愈的人更虚弱无力,听得雨中客人僵成一条竹竿。   他踌躇道:“我听说你……”   剩下的几个字客人实在无法说出口,为了摆脱那种无力,客人往前走了几步,从黑暗的雨夜走到光下。   几十年后的车山雪立刻认出了这个人是谁,或者说,的确也只有这个人会在听说车山雪废武功绝经脉后夜闯供奉院。   谌巍。 第23章 八月雨,磅礴夜   这个谌巍与神龛前的车山雪是差不多的年纪,二十出头,年纪轻轻,和如今那个天下第一不可相提并论。   他在大雨中站得太久,浑身湿透,发梢不住地往下滴水,分不清哪里是天上掉的,哪里是他身上掉的,活似一个刚从水底爬出要抓人脖子索命的水鬼。   雨幕中,他的面色比神龛前的车山雪还苍白,仿佛被废武功的不是车山雪,而是谌巍本人。   车山雪的沉默好似默认,谌巍闭上眼睛,胸口急促起伏了一下。   “半个月前师父让我出剑门关寻钢云雕妖的老巢……”   谌巍艰难地解释自己之所以这个时候才来的原因,话说到一半,顿感苍白无力。   于是他只能再次沉默,突然转身要走。   车山雪:“你去哪。”   “把日他仙人板板的车山昌给剁掉。”谌巍回答。   车山雪终于不再无动于衷,他侧过脸,声音沙哑着问:“你要杀我大哥?”   “他也算你大哥?!”谌巍猛地转身,指向城北那处灯火通明的宏伟宫殿,“他这样也算是你大哥?!”   被质问的车山雪嘴唇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   但谌巍站在屋檐外,视线被雨幕遮挡,只能听到车山雪用平板无波的语气说:“我是自愿的。”   谌巍瞪大眼睛。   “……什么?”   他有些茫然地问。   谌巍的确刚从关外回来,半个月前他孤身一人去了魔域,九死一生才带回钢云雕的尾羽。这番生死之境让他对青城真传的罡风十八竹有了更深的领悟,许多招数也有新的见解。   他迫不及待地想展现这些,好打击车山雪那自上次赢过他后就洋洋得意的嘴脸。但他一入关,就听说皇帝驾崩,新皇登基,而他的一生之敌被绝筋废武,囚禁于大供奉院。   怎么可能?   车山雪是谁?他是与谌巍齐名的剑道天才,怎么可能就这样……这样……   这样无法再握剑?   开玩笑吧。   但这不是玩笑,跪坐神龛前的车山雪又重复一次。   “我是自愿的。”   这句话硬生生把谌巍想说的堵了回去。   其实他今天来是想对车山雪说别待在鸿京了,跟他去青城。谌巍知道天底下有能续人经脉的仙芝灵药,不管是这东西是在天涯海角,以青城之能一定能找到,一定能治好车山雪。   每次在车山雪面前,谌巍总会言不由衷,所以一开始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现在看来,似乎也,不用说了。   “……骗子。”谌巍说。   明明是你说要走出六山的屏障,要去看看被妖魔呪兽占据的山河是什么模样,明明是你说约定一年后一起去,看谁走得更远,这明明是你的愿望!哪有你这样,你这样的……   混账。   仿佛是愤怒到了极点,谌巍反而诡异地冷静下来。   他看到车山雪跪着转过身,面朝他,将地上的什么东西向他推来。   刺啦——   金属在青石地面上划出长长的呻.吟。   烛光火树照耀着,这件东西反射出冰冷微光。   是星幕。   是一国之君派人搜罗天下奇石,为自己小儿子锻造出的名剑星幕。   这把通灵之剑在冰冷的地上哭泣,似乎明白了自己未来的可悲命运。   被主人抛弃的灵剑,什么时候能找到下一任主人?   但谌巍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车山雪的心情,仿佛对方想要的话都包含在了这个举动中。   今日托君与长剑,凌云志道不曾孤。   谌巍沉默地接过了这把剑。   两人都没有言语,谌巍转身钻进大雨中,留着车山雪独对空洞的神龛。   满心激愤而离开的青年看不到,在他身后,车山雪浑身颤抖,用双手捂住脸。   雨声里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滴水滴落在青石地面。   痛苦。   撕心裂肺的痛苦。   神龛前年轻的车山雪无声哭泣,相同的情绪穿过近八十年的岁月,回响在记忆外的车山雪心中。   青城山,平地上的交锋已是越来越慢,连飘落的枯黄竹叶也不能惊起,湘夫人和星幕渐渐地安静下来,他们碰撞,温柔地像是缠绵。   这当然是表象。   在大多数人眼里,温柔和缠绵两个词根本沾不上大衍国师和青城剑圣的衣角。   是车山雪渐渐没力气了,很明显,自从遁入供奉观后,这位就再没有提起过锻炼身体的心,健康似乎和剑道一起被他放弃。不过大国师向来养尊处优,在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自己,多亏这些,从未有人觉得他病弱。   但现在不行了。   闵小祝师是个半吊子的赤脚医生,车山雪身中的寒气实际并没有驱净,也就是冬天的北风带给车山雪自己已经痊愈的错觉,若没有名医开方为他养身,等明年开春他必定会大病一场。   头上的撞伤表面愈合,内中淤血未消,混乱了车山雪的记忆不说,时常还在他什么也看不见的眼前上演过去的好戏。所以车山雪现在其实是一个眼瞎脑残,四肢简单的病人,不该爬山,不该吹风,不该动武。   谌巍也想不到车山雪的情况那样糟糕。   看到车山雪拔剑出鞘的那一刻,他差点以为车山雪接上了经脉,恢复了武功。但一交手他立刻明晓自己的猜测不对,毕竟剑招也有没有内息的用法,这个主要看悟性和经验,而以车山雪的悟性和经验,以及近年里他在祝呪一道上的大成,谌巍觉得车山雪再退步,也不至于退步到八.九岁的水准。   谌掌门哪能知道和他比剑的是只有七岁记忆的车山雪,对用剑水平算高估。   而接下来的比较更是莫名其妙,谌巍相信自己的老对手就算对拿剑再生疏,也不至于忘记紫微剑歌里的剑招,但车山雪的确是忘了,如果不是他提醒还想不起来。   但要说这个人是假冒的车山雪……   不,不可能。   笑话闹一次就够了,这个站不稳还让他扶的混蛋绝对是车山雪本人。   谌巍一脸阴沉地托稳了车山雪,顺手将从这人手中脱落的星幕插回自己的剑鞘里。   一开始他还以为车山雪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既然之前过青云路打破常规示弱了一次,这一次大概是同样的手段。等他的手接触车山雪的身躯才察觉异样,细微的痉挛敲打在他掌心,总而言之绝不是能装出来的。   “喂,”谌巍换了一只手好好撑住车山雪的腰,“你这是怎么回事?”   “啊?”被他呼喊的人表情茫然。   车山雪刚从过去的记忆里脱出,心神依然沉浸在愤怒和悲伤中,实际上他在一旁围观,都有点想叫过去的自己干脆去和谌巍一走了之,免得继续待在鸿京,毕竟从现在的结果来看,坚持不走似乎也没落下什么好下场,但车山雪说不出口。   记忆里的车山雪说他是自愿的。   而如今的车山雪明白,除了大衍,没有什么能威胁他。   车山雪好像听到那个年轻的车山雪说服自己。   ……怎么能因为一己之欲加剧这个国家的动荡?   十分冠冕堂皇,但车山雪能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道都已经被他自己遗忘的旧伤疤突然裂开,泪和血一起流淌出来。   但这道伤口里也有一点值得珍惜的东西。   闪着光,有着小小温暖。   大概是叫友谊吧,车山雪想。   然后他终于彻底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被谌巍揽腰抱住,谌巍一只手还摸进了他胸口,火热的手掌隔着骨骼和皮肤触摸他心脏。   “……”   见鬼的友谊。   他妈的,车山雪心道,自己是不是该像姑娘一样大声喊非礼?   谌巍没发现车山雪已经清醒了,他在车山雪胸口某处按了按,疼得车山雪皱眉。就在他试图阻止谌巍继续下去时,谌巍突然猛地用力,在车山雪感觉疼痛的那一点上狠狠按下。   “噗。”   车山雪张嘴喷了谌巍一口血。   谌巍:“……”   这混帐绝对是故意的。   这回他冤枉车山雪了,车山雪真不是故意吐他身上的。   心神激荡又被强迫吐血的车山雪一脸无辜的气息奄奄,提醒谌巍松手。   毕竟这一幕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可惜他的提醒来得太迟。   练过狮子吼的曾长老刚巧过来,隔着老远就咆哮着提醒:“不好啦掌门!刘伯光他不知道吃了什么修为暴涨,杀上山啦!我们……噫?!!”   平地上这一幕落入曾长老眼中。   这位长老愣住三个呼吸,猛地转身对着后面的青城弟子咆哮:“不要把刘伯光引过来!”   车山雪:“……”   谌巍:“……”   不,等等,这人肯定误会了什么。   但远处的人声剑啸已是清晰可闻,曾长老说不要过来,那边的人反而速度更快,为了避免接下来的围观,谌巍只能满脑门青筋地将手从车山雪胸前拿下,见到那个被人服侍惯了的生活废材半天整理不好领口,他还顺手提了提车山雪的衣领。   动作稍显亲昵,曾长老眼角在抽搐。   可惜现在没有曾长老抗议的时间,一道人影闪过来,汹涌的剑气如海潮般起伏,将试图阻拦他的人杀得人仰马翻。   此处倒地的数千案几又经历了一次摧残,木板断裂声快要掩住人的惊叫和喘息,风中有沙尘的味道,被剑气卷起,迟迟不能落地。   这出场的阵势很不错啊,看不见的车山雪心道,一点也不像那个武艺不行的刘伯光呢。   但来的就是刘伯光。   他也看到了之前那一幕,一想到自己就是被这两人害至今天的下场,不禁气血翻涌上头。   刘伯光口不择言道:“你们这两个狼狈为奸的狗男男!” 第24章 可敬重,可亏待   咆哮声震千里。   追在后面的其他人:“……”   狗男男谌巍:“……”   狗男男车山雪:“……”   “刘伯光你气傻了吧!”从后面追来的林苑没看到之前那一幕,听到掌门被骂怒不可遏,他从烟尘中跃起,手中金光如梭,仔细看才能看出那金光是一枚枚飞射出去的金针,“本峰主给你扎一扎治病!”   林长老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把仇恨全部吸引了过去,明显不正常的刘伯光抬掌就是一道剑气向他挥去,其锋利在地面留下了数丈长的裂口。   “啊。”谌巍眯起眼。   “啊什么啊,”车山雪先前非常自觉地站他身后,此刻扒着谌巍的肩膀仔细听,“又不是锯嘴葫芦,打成什么样了怎么不讲一讲?”   谌巍这才想起之前忽略过去的事:“你眼睛……”   他话没说完,林苑就被刘伯光的剑气轰了出去。   动静很大,不用谌巍解说车山雪自己也能听出来。   “你家副掌门吃了大力丸?”他开玩笑道,“我记得他在江湖上只算二流高手吧,和他打的那个……”   “林苑,”谌巍道,“宗师。”   “厉害了,”车山雪点头,“二流,一流,宗师,连跨三级啊,大力丸恐怕没这效果。”   他说的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但谌巍又从他的言语中注意到了另一个奇怪的地方。   天下宗师只有那个数,大衍国师就算闭上眼睛也能将这些人一个个认出来,但现在车山雪很明显不认识林苑,连林苑是宗师似乎也不知晓。   一个隐隐的猜测浮现在谌巍的心中,然而在猜测完全清晰之前,刘伯光身上的澎湃杀意将谌巍的注意吸引了过去。   “哈、哈。”腾腾热气从刘伯光的七窍从冒出,遭遇冷风凝结成白雾,久久不散。   这是内息运转到极致的标志,向谌巍走来的刘伯光仿佛是携着云雾的妖魔。   他口齿不清地念叨着一些人的名字:“谌巍……谌巍……”   “你平日是怎么苛待他了,”车山雪挑眉,“瞧瞧这怨气。”   车山雪话音刚落,就听到刘伯光念到:“……大国师。”   车山雪:“……”   谌巍问:“你之前是怎么让他把你荐上山的?”   车山雪:“随便编了个身份……”   “看来你的身份暴露了。”谌巍说。   说完,他把车山雪往后一推,顺便将星幕从腰间扯下,塞到车山雪手里。   湘夫人尚未归鞘,云纹紫斑的笔直长剑在杀意笼罩下颤动,谌巍挥手让林苑退下,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好好打量他的副掌门。   刘副掌门明显是经过了一番恶战才来到这里,他衣袍上多处被划破,渗出暗红色的血迹,束发的竹冠也不知道被谁一剑削去,染霜的长发凌乱散落,将这位向来很注意仪表的老人打扮成了一个疯子。   刘伯光双眼血红,明显是用什么秘法强提了自己的境界。   可是就算强提了境界,并不善战的他也打不过林苑才是。   谌巍目光一扫,视线落在刘伯光掌心处的鲜红符箓上。   那符箓隐约能辨别出长剑的形状,落笔凌厉可见滔天剑意,铁画银钩,一蹴而就,就算拿到供奉观里,也称得上是大师之作。   但这道符箓可不是哪位祝师的作品,谌巍很多年前亲眼见到自己师父写下这道符箓,交给了刘伯光。   这道符箓也是青城剑门唯一会研究的剑符,能储藏剑气。当年青城老掌门写下它,是为了让刘伯光拿去防身。   只是……人心易变。   “我自认为没有亏待过师叔你。”谌巍道。   “没有亏待?”疯癫了的刘伯光又哭又笑,“你把这个叫做没有亏待?”   他随手一指,划过这青城群山。   “从老掌门开始,到你这里,都把我当做什么?”刘伯光拍胸口,“我任劳任怨地替你们干活,把你们不想干的事情都接过,我成了长老,我又成了副掌门,但是在这青城剑门我还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因为不善武,所以我什么都不是!可明明是我让青城成了如今和大衍第一宗!是我让青城上下有法条条有序,可我这个副掌门,连照顾下家中子弟都会被你们戳脊骨!这不是亏待?这不是亏待?!”   “如果师叔想作掌门,也不是让不得,诸宗并非没有掌门不善武道,其他弟子更强的先例,就像是天山派的储掌门和滕良泽,”谌巍冷冷道,“但成了掌门,师叔接着想做什么,把青城库房里的东西搬到刘家私库里去吗?”   刘伯光一噎。   “师父明知我厌恶庶务,却还是让我继位掌门,而不是师叔你,你想过为什么吗?”   谌巍继续问。   他渐渐压制了刘伯光身上庞大而虚假的剑意,走向刘伯光。   “无话可说了?”谌巍道,“那就拔剑一战吧!”   更多青城门人赶来这块平地上,怔怔看着谌巍和刘伯光不说话。   无论是年长的长老,还是几代之前的内外门弟子,都记得刘副掌门曾经是如何为青城剑门操劳的。上到押着掌门去接待外使,下到路边上该种什么花草,他都关心,都处理得很好。那时候青城剑门外有谌巍撑腰,内有刘副掌门护短,来自大衍四面八方的璞玉良才怀着拜师的念头来到青城山脚,哪怕是最眼高于顶的长老也挑弟子挑花了眼。   那才是他们青城剑门最繁盛的时候。   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宗。   后来是怎么发展成现在这模样?   因为越来越多的刘家人过来投奔青城?不对吧,青城山脉绵延近千里,如一道竖立大衍西侧的天然屏障,青城剑门占据了其中无数山峰,很多小峰不会登记在门中地图上,这些小峰上有许多附庸门派和弟子家人居住。   青城剑门的道统传续五百年,哪个长老不是拖家带口,也没见得变成刘伯光这样啊。、   要说刘伯光本性贪婪……多年之前,青城门内门外谁不称赞刘副掌门大公无私,一心为宗门?   过去刘伯光没觉得自己被亏待了,现在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人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说变就变呢?   青城门人纷纷看向了他们的掌门,而谌巍不发一言,拔剑出鞘。   “我告诉你不是你也不会听,”谌巍沉声道,“先来战吧。”   “师侄,”刘伯光说,“你不说,是因为你在心虚。”   说完,刘伯光以手代剑,直直一劈。   哗——   风卷林潮声。   剑符放出的剑气暴涨几丈,碧蓝的色泽扫过,如同一片波涛起伏的汪洋。   不知道是命运的巧合还是意外,老掌门赠给刘伯光的这一道剑符所蕴含的剑气剑意,正来自于数十日前刘家五少在车山雪面前使用过的碧浪剑法。   车山雪曾经在闵吉面前评价,说碧浪剑法算不上高深剑法。作为曾经有天资步入宗师之境的剑道天才,车山雪的评价并没有错误。   只是剑法高深不高深,除了看创剑法的人,也要看用剑法的人。在刘五少手里,碧浪剑法不过能掀起一道吹不裂雪莲胶的剑风,但在大宗师的手里,别说是用雪莲胶将自己的脚粘在地面上,就算是像大树一般将根系往地下生长十来丈,想要掀飞也不过是十分轻松和比较轻松的区别。   正如水无常势,柔能穿石,刚能决堤。   谌巍现在面对的,就是倾泻而下的决堤之海。   轰隆——   围观众人仿佛听到一道巨响,是巨浪拍打在礁石上的轰鸣。   同这巨浪相比,人是多么渺小,简直不堪一击。   李乐成宫柔还有原本被那些青城长老给请走了,但趁着刘伯光杀上青城山,长老们纷纷去阻拦,他们也逃了出来,直接往车山雪这边赶。   知道车山雪真正身份的闵吉都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到底是运气有多好,才能在例行公事测量水位的时候捞出了大衍国师?此刻他想起车山雪初醒时他说的那些关于大国师的话,只觉得羞耻感油然而生,一路上恨不得钻进路边的竹林。   但一来到这已经面目全非的冬试会场,他立刻遗忘了大国师的事。   青城剑圣!活的青城剑圣!!!   眼见得谌巍就要被碧蓝剑风淹没,闵吉想也不想便扑上去。   幸亏宫柔眼明手快地抓住自家七师弟的衣服领子,不然闵吉就要被剑风扇到对面峰上了。   宫柔以为他是在紧张师父的安全,连忙安慰:“别慌张啦,师父那边的剑风剑气谌掌门替他挡着呢。”   闵吉嘴唇都吓白了:“那那那那谌掌门呢?”   他的师兄师姐莫名其妙看着他,异口同声问:“谌掌门?他能有什么问题?”   许是他们二人的声音太大了,哪怕周围的青城长老和弟子们都是一样的看法,也不由恼怒地瞪了他们一眼。   等他们将视线放回比试上,由剑意形成的巨浪波光的幻象已经淡下,而谌巍果然没有任何问题,他站在原地,手持剑于胸前,佁然不动。   遮天蔽日般的巨浪拍到他面前,就被一股不可违抗的力道分开,雪白的水沫飞扬在半空,就像是阳光下的雪花一样很快消影无踪。   分开的碧蓝剑气一改之前的暴虐,温顺地向着两边流淌,围观众人都感觉水汽卷着风沙扑面而来,吹得他们眼睛一时睁不开。   唯一免于遭受这番待遇的,只有站在谌巍身后不远的车山雪。   他倒是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照顾,满心沉浸于刚才交锋的两股剑意中。   或许是因为看不见,他对谌巍和刘伯光所引发的气机剑意感受更为清晰深刻。其他人不过觉得自己听的了海浪拍岸的幻音,目睹了碧浪剑意所引发的波光幻影,车山雪却是感觉自己就站在岸边礁石之上,身前是与狂风暴雨一同咆哮的汪洋。   寒风和冰针似的大雨无时无刻不在麻木他的五感,但是……   但是,有一株碧竹神奇地扎根于礁石上,不管风吹雨打,还是巨浪淹没,它都不曾弯折倒下。   待水浪退去,这株碧竹,不,是青城剑圣谌巍,终于挥剑。 第25章 国有法,门有规   惊天一剑!   湘夫人的剑锋上赫然亮起数丈长的青翠剑光,直取巨浪后的刘伯光本人!   对于车山雪来说,这一剑是分海之剑。   碧蓝波光汇聚成的汪洋先是勉强抵抗了片刻,与剑气相抵之处泛起连续的涟漪,湛蓝在涟漪的中心处汇聚,瞬息累积成了深沉的黑。   刘伯光手心上的剑符颜色反而越来越浅,用这种方法保存的剑气虽然威力足够,却不能随使用者心意变幻,而且没有后继之力,宛如无根浮萍。   当剑符的颜色完全褪去时,已经完全是漆黑一片的汪洋剑意瞬间破碎。   在这场拉力战力,刘伯光甚至没有撑过三个呼吸。   哗啦——   剑意汪洋如冰块般破碎,边缘的碎末反射出点点七彩的光辉。接着它们被青色剑光掀起的狂风吹飞。车山雪只是恍惚了一瞬,面前哪里还有刚才的礁石大海。   有的只是谌巍一剑劈开的通天坦途。   “真的很美啊……”   他的呢喃掩在风里,没注意谌巍似乎僵了一僵。   该说什么呢?挫败?   大概还有些微的羡慕吧。   就在刚才,车山雪的记忆已经恢复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候。   仿佛是将过去经历过的再重复一遍,再成长一遍。此刻站在这里的不是一百多岁大权在握的车山雪,而是那个睡觉都会带着剑上床的天才车山雪。   但现实是他已经用不了剑,而且在剑道上,他的宿敌已经将他远远甩下。   永远都没办法在剑道上和谌巍相比了,这就是如今的事实。   就像是上一刻宿敌还是那个能被他打得三天下不了床的货,下一刻却成了天下无敌的大宗师,无法不让人产生时光错乱感。   车山雪低下头,握紧了星幕。   另一边,失去剑符的刘伯光没能在谌巍的剑下撑过几个回合,数招后他肩上鲜血迸出,一条胳膊滚落在地,平整的伤口沾满血泥。   而他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就和自己的胳膊一起摔倒在地。   谌巍正好给他最后一击,突然有人高声呼喊。   “不要!”   围观的人群里一阵骚动,几个呼吸后,一个人连滚带爬地从人群挤过,冲到谌巍剑下,想也不想就噗通跪下,埋头高声道:“请掌门手下留情!”   这声音车山雪竟然认识,是刘明业。   如果他靠眼睛分辨,说不定都认不出这个跪下的人会是刘明业。   青城门人所认识的刘明业,是个习武根骨很不错的年轻人,脾气好,比其他刘家人都明白道理。不管他在家人面前是什么性子,在青城门人中,刘明业会为受欺负的师弟师妹们仗义执言,习武办事有条有理,身边的人都照顾得没有差错,要说让人信赖的师兄,很多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刘明业对自己的师兄形象也十分注重,近乎偏执地维持自己风度翩翩的面具,衣服上不能够褶子,佩剑上不能有划痕,在家里,也就他胞弟刘五少能忍受他的脾气。   而此刻,跪在剑下的刘明业,哪里能见到过去的半点风度翩翩?   他外袍只剩下半只袖子,靴子也跑丢了一只,束发的玉冠不知道丢到哪里,散落的头发看起来比刘伯光还疯。   这样狼狈的他跪在谌巍剑下,在众人眼中反而比曾经风度翩翩的他更为引人注目。   刘五少也从人群里挤出来了,是他在被青城弟子包围刘园的时候偷偷溜走,趁守卫不注意,把刘明业从牢房里放了出来。此刻这位年轻人犹犹豫豫地站在边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跑去和兄长一起跪下。   青城门人抬眼张望,发现刘家人来的不止他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很多刘家人安静地冒出来,基本不是大家眼熟的那些刘家人,而是平日无比安静,不惹事不动手,被同族兄弟姐妹衬托得宛若不存在的那一批人。   这些人里,有人依然安静地站着,也有人和刘明业一样向谌巍跪下。   刘明业颤抖地说:“请掌门明鉴,副掌门他是受人蒙蔽……”   “受人蒙蔽觉得自己被亏待了?”谌巍打断他,反问。   刘明业无法反驳,而谌巍抬起头,环视站在周围的自家门人。   “我向来懒得在开战前讲什么道理,”他缓缓道,“因为我剑即是我道,千言万语也在一剑之间。不过今天大概有不少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说一两句。”   他将剑归鞘,却挥袖甩出一道剑气,让地上奄奄一息的刘伯光翻身朝上。   “我青城亏待过刘副掌门吗?”谌巍大声询问众人。   无人回答。   每个人心中的标杆不一样,这人说亏待那人说不亏待,哪里算得清。   最后,却是一人站在后面的车山雪叹息一声,道:“不亏待。”   是青城育刘伯光成才,是青城给了刘伯光立身之本,贪污,以权谋私,都不能和他试图和鸿京的人联手来扳倒谌巍比。   引狼入室,这是叛门。   谌巍没有感谢车山雪这时候帮他接下这尴尬话题,反而瞪了车山雪一眼。   他不用想也知道,车山雪这混蛋肯定在刘家的事里掺和了很多手。   车山雪老神在在,他看不见。   “若青城……若我亏待师叔,师叔直言以告,我改或你改,我走或你走,掌门之位归谁,自有门人来说公道,”收回目光的谌巍道,根本不理一边林苑等数位长老崩溃的神色,“但今天发生在山上的事,言说为大国师报仇的人袭击冬试考子——”   车山雪轻咳了一声,谌巍装没听见。   “——天山派滕良泽无声无息地摸上山,袭击来青城做客的大国师——”   被做客的车山雪嘴角抽搐,周围很多消息不灵通的人终于注意到他,一片哗然。   谌巍言语不停:“——师叔,不,刘伯光,难道你说这是巧合?”   刘明业终于能够插嘴:“掌门,这些事情都是朝廷虞丞相安排的,我亲耳听到他……”   谌巍:“听到他怎么和刘伯光合谋害我?”   刘明业颤抖了一下,道:“不,虞操行要害的是夭……大国师。”   谌巍:“……”   车山雪又被谌巍瞪了一眼,觉得自己遭受了无妄之灾。   为了避免接下来被不停甩眼刀,车山雪轻咳了一声,道貌岸然开口:“虞操行必然和刘伯光协定,等我一死,他便扶持刘伯光在门内对抗谌掌门,不然不能说服刘伯光动手。考虑这一点,刘伯光的确叛门,算是从犯,刘家这些人更是从犯的从犯,谌掌门不必为我出气,秉公处理即可。”   ……谁为你出气啊!谌巍懒得再看车山雪那张脸。   他转过头,对刘明业道:“刘家虽然是从犯……的从犯,叛门之罪却不能恕,更有刘家子弟横行乡里等案,已被附近镇令县令上报我这里。”   刘明业颤抖地屏住呼吸,将头埋下。   所有在场的刘家人和他一样跪下,听谌巍道:“案子交与昆府府衙审理,我青城派人协助,大衍律如何罚,自当如何罚。”   有人松了口气,谌巍下一句又道:“回来之后再按门规处置,回不来的就算了。至于刘伯光……”   地上气若游丝的刘伯光听到自己的名字,突然睁开眼。   他睁开的眼睛是血红的,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在眼球中。   就跪在刘伯光身边的刘明业感觉到不对,诧异抬头,近距离观察到他们的族长是怎么从人形涨成了球形,撑得极薄的皮肤仿若透明,懵住的刘明业甚至能清晰看到他们族长皮肤下的五脏六腑,血脉骨干。   球形的刘伯光还在继续涨大,就像是有人不断地往他身体里吹起。   “是自爆!”有长老惊呼。   谌巍提起刘明业的衣领将他丢了出去,眼角余光瞥到林苑将人接住。   长老们慌张地带着弟子们后撤,但来不及了,这个距离一定会被自爆波及。   谌巍举剑便劈。   此刻根本不容他手下留情,只能直截了当将刘伯光一件劈成两半。但就在谌巍的剑没入刘伯光身躯时,此人通过秘术翻倍提升的内息和气血就已经爆炸开。   糟糕。   谌巍觉得自己不会有事,但车山雪……   他才想到这个名字,让人战栗的阴秽黑影从他背后窜出来,如一个巨大的海碗,蓦地将刘伯光的尸首笼罩在下。   “啊呜。”   黑影里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众人皆屏息,看到这一团黑影缓慢的颤动,似乎过了数个呼吸,黑影餍足地散开,露出被它笼罩的平地。   没有本该因为自爆而变成肉糜的刘伯光,甚至连那只被谌巍砍下的手臂也没有。   地面十分光洁,血迹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没留下一滴。   ……什么东西?!   这仿佛是活物的黑影窜回谌巍背后,只觉得寒毛直竖的谌巍追着黑影反身一剑。   他的剑锋再次落在了车山雪的眉心前。   车山雪看着谌巍。   被谌巍猜测失明的他睁开了双眼。   但这睁开的双眼里没眼珠,没有眼白,只有仿佛深渊的无光黑暗,就像是刚被吸入车山雪双眼中的诡异黑影。 第26章 听风声,听雨声   毛骨悚然。   一瞬间只有这四个字能形容谌巍的感受。   哪怕是年少时差点死在魔域,他也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惊悚感,而伴随这惊悚而来的,是车山雪此刻视线带给他的压力。   不,不该这样形容。   车山雪并没有向他投以视线,用某种微妙目光注视他的是藏匿于车山雪双眼里的东西,那种目光让他恍惚想起在魔域与妖魔呪兽以命相搏的日子,当时那些妖魔也是用相似的目光看着他。   没有善恶之分,纯粹而饥饿的目光。   如果不是已经多次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车山雪,说不定谌巍会以为是妖魔把这混帐夺舍了。   而且这并不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这和车山雪有关的未知怪物正在用垂涎的目光看着谌巍,而谌巍的直觉在他耳边尖叫,告诉他此刻是生死关头。   天下第一的剑客手缓缓握紧了剑柄,浓厚的杀意就像是冬日的寒霜,悄无声息地沁满了草地。脑子转不过来的围观者们下意识就后退到空地边缘去,唯有林苑长老皱眉站在原地不动,一手金针已经扣好。   另一边,李乐成将宫柔和闵吉推到后面,指尖夹着数颗石子。   宫柔低声问:“这半年里师父好像除了睡觉一直都带着那张鬼面,他的眼睛……”   李乐成抬手:“别说话。”   他们站得太远,听不到空地中央声音,只能隐约辨认剑圣似乎说了句什么。   谌巍紧皱眉头,脸上阴沉的表情足以吓哭所有青城剑门弟子,他压低了声音,问:“车山雪?”   车山雪用手拂过自己的眼眶。   一条细细的黑影飞快地从他眼里伸出,凶狠地向车山雪的手指扑过去,打算从上面咬下一块肉。   “嘶——”   黑影叫了一声,剩下半截触手慌张缩回去。   谌巍以精妙剑术斩断黑影,没伤及车山雪分毫。   他松了半口气,只要是能斩的东西,对于谌剑圣来说就没有威胁。   车山雪除外。   被除外的车山雪闷哼了一声,似乎黑影的受损也能让他感同身受。不过他面上也没有痛楚的神色,还颇为好奇地用手指探入眼内。   他触碰到了一片战栗的温热,那种触感怎么想也不会是眼球。   “你养了什么鬼东西?”谌巍问。   “虽然你这样问,”车山雪思忖片刻,干脆地回答,“不知道。”   谌巍露出想把眼前这混帐打一顿的神色。   而车山雪又好奇的按了按自己眼……里的东西。   他松手时,异变陡生。   黑影就像是喷发一样,从车山雪一双眼眶里涌出,刹那流淌在地面上。周围想跑又想看热闹的青城门人发出尖叫,混乱里没注意大国师对着他们掌门做了几个口型。   谌巍看到了。   车山雪说,打晕我。   早就想这么做了,谌巍心道,然后干净利落地用剑鞘拍了下去。   已经涌出的黑影一僵,下一刻倒涌回眼眶里,几个呼吸里就全部缩了回去。而车山雪原地摇晃了两圈,闭上眼,向着谌巍一头栽倒。   谌巍条件反射扶住车山雪的肩膀,低头看脸的时候差点把人甩出去。   但车山雪的三个徒弟已经一拥而上,大呼小叫地接过他们的师父。   其他长老们也靠过来,排着队向谌巍询问接下来该如何处理冬试和刘家的事情。一想到接下来要做多少事谌掌门就有些头大,不由再次瞪了车山雪一眼。   然后他吩咐林苑。   “看看他。”   林苑只能半路转了个方向去看大国师,同时在心里嘀咕。   装什么冷淡啊。   ***   就算青城剑门紧急封山,也没能阻止流言扩散。   炸成一朵北斗七星的烟花转瞬即逝,昳丽的光影却长久保存在人们的言语中,好像只是短短一天,上到大衍北极云府,下到濒临南海的桃府,所有人都谈论着今年青城冬试上发生的事。   刘副掌门叛门本该最吸引人眼球,却被大国师假死重出的新闻压得没冒出几朵水花,很多距离青城遥远的地界,大部分人听说刘伯光,首先的反应就是问他是谁。   但大国师可是人人晓得的,百姓们乘着白泽局修建的铁龙车来去,种的是白泽局培养出的新种,那些精妙绝伦的机械是富豪们争抢的宝贝,而成为大衍人休闲娱乐必不可少的邸报,则是大供奉院风雨部发行的。   五年前大国师在供奉院下设立了风雨部,里面任职的不是会求雨的祝师,而是擅长精灵传讯之术的祝师,以及耍笔杆的文士。   管理风雨部的是大国师的二弟子,也是虞家庶子,虞谦。   这天生两面派的身份听上去就格外腥风血雨,有时候也格外讨巧。正是靠着虞谦在两边的关系,风雨部里的文士们几乎没有不敢写的新闻。   比如说今日这一份邸报,不用展开就能看到那显赫标题。   ——大国师生死可定。   配图是七颗组成勺子状的小点。   一帮文士畅想着今天能卖出多少份邸报,却被突然闯入风雨部的禁军给打断了。   披坚执锐的禁军们一脚踹开拦在他们面前的文士,对着主管喝到:“你们今天邸报的样版在哪里?!”   “干、干什么?!”主管被吓一大跳,“青天白日!你们要闹衙吗?!”   有人出头,其他文士也壮着胆子出声。   “肯定是袁大人派来的!身为三品大员,却放任嫡子流连青楼酒肆,管教不严,替他教训一下,难道还要来打人吗!”   另一个人意见不同:“也有可能是前天的李大人。”   第三人插嘴:“我倒是觉得是还没上报的庆大人。”   文士们将风雨部得罪的大臣富豪拿出来溜了一遍,再看看面前的禁军,顿时觉得人生无望。   禁军首领环顾了一圈这些嘀嘀咕咕地读书人,冷笑道:“派我前来的可不是哪位大人。”   主管闻言皱眉,回头和下属窃窃私语:“我们最近有编排过哪位军爷的八卦么?”   他说话声音不小,禁军首领自然听到了,他身后的一队禁军哄堂大笑,而禁军首领也阴阳怪气地向这些文士拱手。   “圣上亲自点了诸位的名,”他道,“鸿京府的牢房已经替诸位扫干净了,请跟我走吧!”   ***   “奇了怪了,”林苑说,“昨天邸报没来,今天的邸报怎么也没来?”   他和谌巍走在青城山的小路上,道路尽头能看到竹林遮掩的供奉观一角。   “今天上午又有祝师上山向大国师请安了。”一个人就能媲美整个风雨部的林苑告诉谌巍,“还有铁龙车商局的管事,从鸿京来的白泽局匠人,以及改良派的官员,现在大衍朝廷简直是分成了两半,大国师这一半的人全部在咱们山下排队。”   谌巍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人从哪里来叫他们回哪里去。”   林苑摇头:“大国师还没醒,直接替他做决定不好吧,说不定他醒了想见这些人呢?”   谌巍:“那也要他醒了再说。”   两人说话间跨过了供奉观的大门,数个徘徊门边的鬼影一见到谌巍,就遁地消失不见。   两天前,谌巍送晕迷的车山雪回供奉观,在院子里遇到车山雪养的一万三千厉鬼。这群厉鬼刚吃了血食,没有一个脑子清楚,所以没被车山雪带去冬试会场。那时见到陌生人进门,直接包围过去,想从谌巍身上咬下一口肉。   他们的下场,自然是被削得妈也不认。   如今谌巍在供奉院走到哪里,哪里的厉鬼就会躲开,某种意义上说,谌掌门真是镇魔驱邪,万鬼退避的吉祥物。   连避他不及的李乐成和宫柔见到他也靠过来,更不要提闵吉。三只小祝师现在都住在青城山供奉观,宫柔和闵吉每天都被厉鬼们吓哭十来次,李乐成虽然不惧,却也觉得这些厉鬼扰了他看书。   “他醒了吗?”谌巍见到三只小的便问。   “没有。”李乐成脸埋在书里。   “不知道,”宫柔这些天快要被厉鬼们吓傻,迷迷糊糊道,“没有吧。”   “大国师昨天夜里醒过一次,”闵吉比这两个还不是师兄师姐的人靠谱很多,而且手脚麻利,擅长照顾人,“喝了口水,又睡下了。”   “那么今天就该醒了,”林苑提着药箱进屋,对瞥着谌巍发呆的闵吉道,“闵小七,过来帮忙。”   “哎,我不是……好的林长老!”闵吉跟着跑进屋。   谌巍没有进去,他就站在院子里等待。   李乐成宫柔和他站在一起,水池里厉鬼探头探脑。   宫柔用力掐了一下李乐成的腰,这书呆子才将神智从手里这本讲剑符的书上收回,他想起昨夜宫柔找他商量的事,轻咳一声,道:“谌掌门,听说最近青城山上下都对访客不堪其扰……”   “我不会让人上山。”谌巍打断他。   “嗯,现在来拜访的人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思,叫他们知道师父患了失魂症可不好,”从闵吉那里知道失魂症这事,李乐成闻言呆板地点点头,道,“不过还是需要有人去安抚一下,免得他们和青城门人冲突。”   而且你们顺便要去联络其他人吧,谌巍心道。   不过这是车山雪的事,他不插手。   谌巍刚表示李乐成随意,就看到林苑从屋子里出来。   “更换的药方写好了,等会儿我叫药青峰的弟子把药送来,你按照之前的办法熬就行。”林苑叮嘱闵吉,“醒来就是这两日了,到时候喊我。”   闵吉连连点头。   林苑又看向谌巍。   不知道为什么,谌巍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   “掌门不进去看看大国师吗?”林苑问。   “我看他作甚。”谌巍皱眉。   他直接转身,林苑却闪到他面前,浑然不惧怕他的冷脸,将他推进屋中,最后还关上了门。   谌巍张嘴想呵斥,林苑就在屋外喊:“小声!不要吵醒了大国师!”   他这样说,嗓门却比谌巍的更大,震得整间屋子抖了三抖。   谌巍心道不好,来不及推门出去,就听到身后平缓的气息一变,屏风后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谁啊……谌巍?” 第27章 道相近,言不和   其实吵醒车山雪的并不是林苑的大嗓门。   这两天两夜里,车山雪的神智被囚禁在狂乱的梦境中。一会儿是穿着丧衣的车炎质问他为什么把大衍搞成那破样,一会儿是十几岁的虞操行表兄言笑晏晏地喊他出门玩耍,转头却化为厉鬼索命。各路妖魔鬼怪追在车山雪身后咆哮了一万八千里,身形变成了七八岁的车山雪祝呪用不了,剑法没卵用,要不是有个眼熟的人陪着他一起逃亡,恐怕早就没命。   但是这眼熟的人是谁呢?   醒来就记不起了。   车山雪躺在榻上,严肃地思考了半晌这入梦之人的身份。良久脑子才慢慢清醒,开始确认自己身在何方。   应该是供奉观的后厢房。   还有,屋子里那个平缓到快听不见的呼吸是……   “谌掌门,”车山雪说,“你不出声站我屋里干什么?”   车山雪醒来,发呆了快一盏茶的时间,除了呼吸声,愣是没能从谌巍的方向听到半点动静。   也就是说,谌巍在屏风前动也不动地站了一盏茶。   如果不不是觉得自己和谌巍的关系有所缓和,车山雪差点以为这人是在琢磨杀死他的办法了。   屏风后依然没有动静,车山雪便耐着性子又呼唤了一声。   “谌掌门?”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是行走时布料摩擦发出的,但没有听到脚步声。片刻后,木椅拖动的声音从车山雪榻边传出。   一点也不动作僵硬地谌巍坐下,道:“是我。”   车山雪:“……”   废话,还能是谁?   真是古古怪怪。   车山雪在心里评价,往后摸索自己的枕头。   一只手从旁边伸出,抢过枕头,将其垫高,好让车山雪靠上去。   等车山雪将自己因为长时间昏迷而酸软无比的后背陷入柔软的枕头中后,他才意识到两人刚才这一串理所当然有点不对。   ……说好的宿敌呢?!   从他恢复的残缺记忆来看,大供奉院的那个雨夜里,他们根本是决裂了呀!   大国师难以理解地陷入沉默中,青城剑圣同他一起沉默。   谌巍到不至于不能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只是难得和这样安静的车山雪相处。   在车山雪废武断脉后,他们并非没有和对方见过面。   就像车山雪困于大供奉院的那六十年,他们偶尔会给对方写信;而车山雪成为大国师,一步一步掌握整个大衍的权力,开始推行车炎和车山昌两位先帝都没有成功的田改和律改时,谌巍作为青城掌门,时不时会与车山雪在各个场合碰见。   只是哪怕是相遇于茅厕,他们对彼此的冷嘲热讽也少不了。   有多久没有这样沉默地相处过了?   谌巍记不清,只觉得上一次这般和平时,他们似乎还是少年。   七十多年弹指过。   谌巍看着车山雪,看他透着病容的面色,看他因为疑惑而浅浅皱起的眉头,视线沿着峨眉往下,经过笔直的鼻梁,飘到苍白的嘴唇上。   他的思绪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心道这张嘴果然在不说话时更可爱。   还有起伏的胸口,热度不曾消减的肌肤,从嘴里溢出的气息,或是眼皮下颤动的眼珠……车山雪就在谌巍身边,是活生生的车山雪,不是一架零件都不齐全的白骨。   想起前世之事的谌巍呼吸一顿,过了片刻,才缓缓地吐出肺腑之气。   这是谌巍在重生后第二次和车山雪见面,时至此刻,他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清晰的认识。   他重生了,救下了车山雪。   现在他活着,车山雪也活着。   或许是满天神佛保佑才会有这样的幸运吧,谌巍想,怎么能让这混账死得比我早那么多,太便宜他了。   自重生后,青城剑圣那颗一直紧绷着的心,终于轻飘飘地放松下来。   下一刻他的心又绷紧。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山雪的半个身子已经向他俯下来,手伸到距离谌巍的脸不足一寸的地方。   谌巍的突然抬头让他停下动作,但是车山雪脸上好奇的表情却收也收不住。   “哎,”谌巍听到他带着笑意说,“你莫不是哭了吧?”   “……”谌巍,“别让我揍你。”   就算点了炭火,屋子还是挺冷,车山雪缩回被窝里,摇头晃脑评价:“真是不经逗。”   一只沉重的暖手热水壶从天而降,砸在了车山雪的肚子上。就算有厚厚被子挡着,车山雪还是被砸得一噎。   他默默把暖水壶拿到被子下,只觉得自己要被烫死了。   谌巍用内息热了一壶滚开水,然后再次沉默。片刻后车山雪清了清嗓子,道:“你——”   林苑带着闵吉推门而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   “大国师你醒啦,”进来的林苑喜气洋洋,“正巧药也好了,趁热喝了吧。”   谌巍愕然地眨了眨眼。   他之前发呆了多久,以至于药青峰的童子已经送来了药,而车山雪的小徒弟则把药熬好了?   这么长的时间,他就这样愣愣地坐在这里,盯着车山雪看吗?   不知道闵吉是什么时候开始熬药的车山雪倒是没有这样的疑惑,他点点头,伸手想接过自己的一碗药。   闵吉连忙把药碗递过去,林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他。   “这药刚熬好,烫手得很,”林长老眼睛也不眨地说着瞎话,“大国师还是不要自己喝,叫掌门喂吧。”   “……”谌巍,“关我什么事。”   “李三和宫四好像得了您的信下山去了,闵吉要跟着我去一趟药青峰,”林苑道,“供奉观里除了掌门就只有大国师,大国师现在还是个瞎子呢,掌门您想让他自己喝药吗?”   闵吉端着药,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闻言一个劲地看林苑——他什么时候要跟林长老去药青峰啦?   床上的车山雪更是不知道林苑在想什么,茫然道:“没关系啊,我能自己吃药。”   谌巍对着他紧闭的双眸一瞥,对闵吉道:“放这吧。”   林苑叮嘱:“掌门你以前没干过这种服侍人的活,注意不要把药汁洒在被子上啊。”   “闭嘴,”谌巍用一个字回答他的叮嘱,“滚。”   低气压横扫车山雪的厢房,林苑和放下药碗的闵吉一起滚了出去。   林苑还贴心地带上了屋门。   闵吉和他一起站在门外,见到这位受人尊敬的神医长老蹑手蹑脚地将耳朵贴上门板,心有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果然,下一刻,一道剑气透门而出,将林长老掀飞到院子外。   闵吉跑过去搀扶,抱怨道:“您这是想干什么啊。”   “有一件事我怀疑很久了,”林苑说,“掌门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绝不寻常。”   “他们是宿敌,”闵吉觉得他的怀疑很没道理,“人人都这样说。”   “可以帮忙喂药的宿敌?”林苑反问。   “毕竟认识了这么久,如今是亦敌亦友吧。”闵吉看关系的目光很纯洁。   林苑盯着闵小祝师看了良久,叹了一口气。   世上很少有人像他这样,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真相的眼睛。   “等着吧,”林苑在心里碎碎念,“我说绝不寻常,就一定不寻常。”   ***   非常可惜,屋里并未出现林苑期待的场面。   谌巍将门口偷听的林苑掀飞时,车山雪已经端着药碗喝起来。等谌巍回到座位上,车山雪手里的碗已是只剩下碗底的一点药汁。   掌门默默地倒了杯茶让车山雪漱口,看到车山雪同样将茶水一饮而尽。   “你以前不喜欢吃药。”他突然说。   车山雪摸索地将茶杯放回床边的案几上,闻言道:“现在也不喜欢,但也能喝下去,毕竟不是小孩了。”   毕竟不是小孩了,对他们两人都是如此。   谌巍没有了追忆旧日时光的心情,直接将心中的疑惑吐出。   “你徒弟说你患了失魂症,但我看你不是什么事都不晓得,”他说,“还有,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你问得好奇怪,”车山雪扯过方巾插了插嘴,闻言抬头,“我都失忆了怎么晓得眼睛的事。而且我也有一个问题请教,关于冬至那天你劈向落雁湖的那一剑……”   谌巍飞快回答:“就是砍你的。”   “……”车山雪无语片刻,“你当我傻吗?”   谌巍一直希望车山雪能傻一点,可惜不能。   车山雪能感觉到谌巍不想说这件落雁湖的事,只是无论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他都是会对自己想知道的事追根究底的人。   “我直接说吧,”车山雪道,“之前见到你——我睡了几天?两天两夜?这么久?好吧,两天前我在冬试会场看到你,就注意到你三魂七魄不稳,与肉体不够融洽。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师,不可能叫人夺舍了吧,能说说原因吗?”   “车山雪,”谌巍的声音里带上一点怒气,“你是不是连我们关系不如何的事也忘了?”   “呃。”车山雪想说从他想起的那一些事看,他们的关系其实还不错,但他想起闵吉信誓旦旦说过的传闻,不由沉默了片刻。   “你的事我不插手,”谌巍又道,“我的事无需你置喙。”   上一世李乐成在使用时光秘术之前,好生叮嘱过谌巍一番。说出未来之事绝对不可取,万一泄露可能会招致天罚,万事成空。   更何况,他和车山雪说这个干什么?   事已做下,人已救回。   接下来只要往前就好。   懒得从这嘴巴死紧的混账口里打听情况,谌巍站起身,拿起喝空的药碗,走到门边。   “等你病好后再说其他事,所以好好养病吧,”谌巍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话,“别死了。”   他推门而出,车山雪茫然对着他的背影道:“等等你走之前至少告诉我山下现在来了多少人,朝廷的反应蛮人的反应和百姓的反应,刘家处理的如何,还有虞操行……”   谌巍啪的把门关上,并决定谁告诉车山雪这些他就把谁赶下山。   病成那样子了还不安分,等着进棺材吗?   怒气冲冲的掌门返回君子堂,一进去就发现早有人在堂中等候。   一个青衣剑仆向谌巍拱手行礼。   “掌门,”剑仆道,“朝廷遣来的侍者已经到山下了。” 第28章 人家坐,锅天来   朝廷的使者也该来了。   实际上,在青城山下所汇聚的种种人里,朝廷使者是最后一批来到的。   如今毕竟不是十几年前,从天南到地北需跑上半年。虽然这么多年下来,由于产铁量的原因,铁龙轨只沿着几条重要商路铺设了半截,又修建了几条分支,但这简陋的路网足以让百姓们的出行方便很多。   就比如说冬试。   青城山只封山了一天,第二天就开了山门,长老们安抚了惊魂未定考子,重新举办冬试。考试结束后,内外门弟子齐上阵,帮忙批阅试卷,当天下午结果就出来,考子们拿着写着结果的名帖,一起下山。   他们中,一些人将在春后被铁龙车带回来,拜入青城剑门,一些人则永远地离开。   这是这几代才有的规矩,过去没有铁龙车来往,入门的弟子只有和师兄弟们一起在外门度过年关,直到学成下山,才能见到亲人。   青城山下修好的第一条铁龙轨,自然是鸿京特快。   被驯化的妖兽拖着长长铁龙奔驰,一天半就能从鸿京抵达青城。   按理说,听闻大国师出现在青城的消息后,朝廷应当马上处理,迅速派遣使者,速度快,昨日下午人就该到。谌巍都做好了准备,却在今日快午时才听到使者来到的消息,不知道蠢皇帝和虞操行干什么去了。   难道离了车山雪,大衍朝廷就不能运转了吗?   谌巍在心里抱怨,让青衣剑仆引朝廷使者上山来见他。   这次的使者和上次被谌巍吓跑的使者不是同一个人,年老很多,面净无须,穿的是大内宦官的袍子。在君子堂接见使者的谌巍隐约觉得这位有点眼熟,却想不来在哪里见过。   好在使者很快提醒了他。   “多年不见,谌掌门依旧英姿飒爽,风姿更胜当年呐。”   就算可以压低了嗓子,也比一般人更尖细的声音瞬间让谌巍想起他在何处见过这个使者。   十多年前,他有事去鸿京,顺道往皇宫里走了一遭。当时这位公公就站在皇帝身后,明显是宫中的红人。   他也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位公公的事,比如说,近二十年前,日他仙人板板的车山昌遇刺驾崩,大衍皇宫里混乱了整整一个月,被不同大臣支持的数位皇子你打我我打你,差点让大衍亡在自家人手上。   后来继位的车弘永是数位皇子里最不起眼的一位,也没有大臣拥立他。因为弱小,车弘永的兄弟一开始没去对付他,直到数位皇子杀得只剩下两个,车弘永才叫人想起来。   几乎没有势力的车弘永本该死在那一刻了。   他唯一幸运的地方,是照顾他长大的太监是他父亲身边,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事情的老人。   被自己兄弟追杀的那一夜,那个老太监带着车弘永逃进了大供奉院,逃进车山雪那间小小的偏院。   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了车山雪,最后竟然依靠车山雪的支持,逆袭成功,登上帝位。   至于现在的发展,只能说好一只以怨报恩的白眼狼。   谌巍知道那位老太监姓王,后来被封为大内总管,贪财的名声让民间编出了十八首关于他的童谣,乃是大衍相当盛名的一个人物。   问题来了,为什么是这个盛名人物作为使者来到青城?大衍从没有宦官干政的先例。   谌巍思考这这些,心不在焉对王公公点点头,问:“有事?”   王公公一点也没有被谌掌门的冷淡态度打击到,面上笑容不变,至少在这一点上,他比之前朝廷派遣来很多使者强上不止一点半点。   “其实老身是来找大国师的,”王公公说,“听说大国师身体微恙,老身专门从内库里取了一些药材,还有御医过去为大国师开的养身方子,老身也一起带来了,不知道青城的林神医需不需要看看?”   谌巍以为这老货会和之前的使者一样,开口就念车弘永那欠揍谕旨,都做好了喊滚的准备。没想到王公公说话舒舒服服和和气气,伸手不打笑脸人,谌巍不能让他现在就滚。   “青城还不至于为一点药材和车山雪计较,”谌巍说,“把车弘永的东西抬回去。”   王公公弯腰陪着笑脸。   “老身知道青城剑门家大业大,不在意这点小事,可是嘛,首先,药材仅仅是表现老身一点心意而已,第二嘛,”王公公的笑容有些奇异,“这些药材可不是从圣上的内库出的,是老身自家的内库啊。”   谌巍正要去拿庶务折子的手一顿。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了这貌不惊人的太监一眼,有点怀疑王公公想说的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咳,”王公公清了清嗓子,“大国师的一部分家身老身也带来了,都是大国师用惯了的东西,先送去供奉观吧。”   谌巍:“……”   继供奉院的祝师,白泽局的匠人,改良派的官员,大小商局的管事后,车山雪的下属里又多了新的投奔人种——太监。   或许是谌巍的表情太过无语,王公公掩嘴羞涩地笑了笑。   “其实啊,老身一直是大国师的人。”   “……”谌巍。   青城剑圣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大概是他心里车山雪的形象。   如果王公公一开始就是大国师的人,那么近二十年前那场皇子相争,车山雪到底在里面暗中做了什么,就值得人深思了。   谌巍对车山雪的一部分印象还停留在八十年前那一句“他是我大哥。”上,万万没想到宿敌的家庭观念竟然变化这么大……一旦接受了这个新的印象,车山雪装晕迷示弱让他陷入误区,车山雪说他美……这些原本让谌巍如鲠在喉的事情,突然就容易接受得多——   个屁啊。   谌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就像是要把心里那些揍车山雪一顿的想法给吐出来。   “既然这样,你留在皇帝身边不是更好吗?”他冷静指出,“皇帝很相信你。”   “这次大国师遇害,老身没有得到一丝半毫的消息,简直无颜见大国师,”王公公摇了摇头,“更何况,谌掌门怕是不了解圣上,他不相信我,圣上他不相信任何人。”   “嗯,”谌巍低下头继续看庶务折子,“我也不相信你。”   王公公站在原地,有些惊讶谌巍这样说。   “但是,既然你是车山雪的人,怎么处理你就是他的事,”谌巍继续道,“剑仆会安排地方让你住,且去等着吧。”   这样的结果对于王公公来说,已算完成目标。   君子堂外的剑仆应召而来,谌巍当着王公公的面吩咐剑仆看管好人,并不在意另一边王公公开始变差的脸色。   “大国师什么时候召见老身?”王公公离开前问。   “很快。”   谌巍这样说,同时在心里道,才怪,   “多谢掌门了,”听出言语里敷衍之意的王公公咬了咬牙,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来一样道,“请代老身向大国师问好,对了,老身还带来了一封圣上的谕旨,只是……为大国师的身体着想,暂时不要给他看。”   说完,王公公避开剑仆想挟住他的手,恭敬地告退,留着谌巍跟桌上没拆封的谕旨大眼瞪小眼。   车弘永得是在谕旨里说了什么好话,能把心宽似海的车山雪气病?   谌巍思忖半晌,还是伸手打开了这封谕旨。   ***   谌巍离开不久,青城供奉观里。   被林苑带去在药青峰玩了一圈,得知掌门已经返回君子堂,供奉观无人照料,闵吉急匆匆赶回,满头是汗地推开车山雪的屋门。   结果他绕过屏风,一抬头,就发现屋里塌上并没有那个睡着的人。   “……!!!”   一瞬间闵吉觉得自己心跳都停摆了,好在下一刻,听到开关门声的车山雪在里屋说话:“小闵?”   “先生你要吓死我,”闵吉连忙跑进里屋,“刚醒来怎么就在屋里走动?您……呃……”   想起车山雪是怎么欺骗他的事,心里犹有羞耻和怒意的闵吉闭上嘴,决定坚持他几天前定下的冷战计划。   可惜这计划一开始就破了功,因为闵吉发现车山雪在挑选出门穿的衣服。   “您您您要干什么!”闵吉冲上去,抓住车山雪翻出的衣服不放手,“林长老说您现在不可以出门!”   车山雪试图把衣服抢回来。   “听说我在塌上睡了两天,难怪感觉骨头都酥了,”他说,“放心,我不走远,就去山下转一趟。”   他竟然不是去院子里遛弯而是去山下!这混蛋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吗?!   闵吉阻拦,闵吉阻拦没成功,半个时辰后,闵吉和车山雪一起出现在青城镇上。   ……发生了什么?闵吉一脸懵逼。   忽悠人一套一套的车山雪脱下外面的披风,从山下走下来让他出了一身虚汗。他把披风挽在臂弯里,若有所思地倾听着青城镇上的人来人往。   “好像比冬试前还热闹一些啊。”他说。   “先生,我们先回去吧,”闵吉还想把车山雪往山上带,“掌门说过不许山脚下这些人上山。”   “是啊,”车山雪点点头,“所以我下山了。”   闵吉快哭了,“掌门会打死我的……”   车山雪安慰地摸摸他的头,“真可怜。”   闵吉:“……”   这一刻,小祝师深刻地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让大国师死。   可惜大国师这祸害就是不死,不仅不去死,他还优哉游哉地在青城镇里溜达起来。   “邸报!邸报!今天的邸报已到!”   书铺老板的呼喊吸引了街道上很多人的目光。   自从大国师让邸报从官员走向百姓后,那薄薄一张纸每日都风雨无阻地按时到达每家书铺,这两天的迟到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好奇的人们挤向书铺,很快因为邸报上的新闻爆发出一阵骚动。   车山雪也挤在人群里,他看不到报纸,只能找人问。   被他询问的男子一点也不吝啬地和他分享了新闻。   “今天的头条,雁门关的一万三千守军,是大国师出卖的!” 第29章 心似海,肚容船   仗着人小灵活,闵吉已经抢回一份邸报。闻言连忙展开,照着念道:“太.祖三子凛王,皇宗之长也。受上恩典,封大国师。然性不忠不义,结党营私,谋权篡位,目无尊上。且修习邪术,役鬼驱魔,祭卒一万三千六百五十五,假死以遁,天理难容……”   他越念声音越小,最后干脆住了嘴,抬头看车山雪的脸色。   车山雪的脸色没有一点变化,恰似谌巍对他的评价——心宽似海。   “这谁写的,”他还这样问,“邸报主管的文笔退步有点厉害。”   闵吉一边腹诽这不是重点,一边看向文章标题旁。   然后他愣了一愣,将报纸翻得哗哗响,将各个角落里都翻遍了,才困惑地道:“没有笔者名。”   “哦?”   车山雪挑起眉,问:“之前你说过,负责发行邸报的那个衙门是?”   “风雨部,”闵吉道,想了想,又给车山雪介绍,“您起的名字,大家都说很贴切。风雨部里的那些酸文士从来都听风就是雨,而且对这一点骄傲得很,哪怕事是假的也要把自己的大名冠上。今天他们是学乖了吗?知道这样写您会讨打?”   “小七呀,”车山雪笑眯眯从他手里拿过邸报,“风雨部可是供奉院的下属。”   “所以以前他们才不敢写您的坏话?”闵吉问。   “我觉得我没什么坏话可写,”车山雪貌似严肃地说,指尖从一行行墨印的小字上拂过,“如果有我的坏话,那一定是编的。”   闵吉嘴角抽搐,才想说什么,就见到一副奇异的景象。   被大国师拂过的墨字从邸报上消失,如鸟儿一样向着天空飞去,越向上飞字形越淡,黑墨如烟雾般萦绕流淌,最后在半空中绘救了一副龙飞凤舞的草书。   三个字,是个名字。   张炳冰。   “作文章的人,”车山雪问,“你认识吗?”   闵吉茫然地摇摇头,片刻后想起车山雪看不到,连忙解释:“风雨部里写文章的人就那么几个,每个人又风格迥异,几年下来,就算不常看邸报的人也对那些名字眼熟了,更不要说我这个曾经每日都要替风雨部传样板的祝师。我确定,以前没在邸报上见过这个名字。”   车山雪闻言点点头。   他其实已经有了猜测,闵吉的说明不过证实了他的想法。   就车山雪所知,在大国师“死”后的几十天里,朝廷仿佛没有少个人一样,按这几年的模式继续运转,就像在马匹脱缰后,马车依然按照惯性前进一样。然而马车的惯性总会因为地面的颠簸而减弱,过去的模式也将因为掌控者的改变而更替。   只是车山雪的确没想到,他那皇帝侄子第一个开刀的竟然是风雨部。   那些经常被挖隐私的大臣一定会拍手称快吧,然而……   “我的老天爷,”开始看邸报上其他文章的闵吉皱着眉道,“这写的是什么啊,桃府桑田改良顺利进行,百姓人人称赞圣上好……女工返家,坊厂应当多招收男工……年终评定平府最佳,秋收亩产一万八千八……见鬼了!我追的连载话本怎么没啦!新加的这个栏目是什么东西!”   “连载话本?”车山雪从不关注邸报上的这个栏目。   “嗜酒居士的《林神记》,才写到主角儿遇到林仙女,我等着看后戏呢!”闵吉愤愤不平。   “对啊,”一边有路人插嘴,“把《林神记》还回来!”   被人突然搭话的闵吉愕然了一刹,抬起头,发现就在他翻看邸报上文章的功夫,那些刚花了铜板买邸报的人们又向着书铺涌去,但是这回他们不是去买邸报,而是去闹事的。   “老板你说实话!这是你自己编的邸报吧!”   “我一定买了假邸报!退钱!”   “《林神记》!把《林神记》还回来!”   书铺前顿时变得比之前众人抢邸报更热闹了,问题是之前书铺老板笑容满面,现在书铺老板一脸愁容。   “是真邸报!真邸报!”   “公子您看都看了,哪里有退钱的道理!”   “《林神记》前面连载过的内容店里有书,姑娘你要不要一册……哎哟不要抢钱箱!”   “就算那风雨部开刀,也不要做得这么明显,”车山雪摇摇头,轻轻一挥手,半空中游动的淡淡墨痕落回纸上,恢复成一个个黑字,“应该做一个长期的计划,先通过审核逐步降低邸报文章的真实度,再安排不相干的揭发邸报的谎言,揭发足够多后,就从给邸报写文章的人里挑几个断罪下狱,杀鸡儆猴,最后安排新官接替邸报主管,保准大家看完了热闹,还觉得圣上英明。”   “……”   闵吉用看大坏蛋的目光看着车山雪。   车山雪笑着撸了一把闵吉的头发,揉了揉。   “所以啊,告诉过你了,刘家那些人算什么坏蛋。”   “刘家不是好人,当今圣上……也不是好人,”闵吉把车山雪的手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握住,问,“先生,先生是好人的吧!”   车山雪愣了愣,笑眼弯弯。   “这世上可没有比我更好的人了。”   “……”闵吉。   有这么夸自己的吗?!   车山雪逗小孩逗得十分开心,将心里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接着刚才的思路考虑下去。   当皇帝的侄子没有接触过,是不是蠢暂时不说,但是虞操行却不像这么冒失的人。既然自己离去后虞操行独掌朝廷大权,怎么不劝阻皇帝做下这样愚蠢的行为?   难道是打算把皇帝放在前面做挡箭牌?这可不是像是一个忠君的好丞相会做的事。   虞操行似乎想谋反。   不,就目前的情况说,他只是想让大衍灭亡而已。   “什么仇什么怨,”车山雪感叹,“我大哥还是侄子抢了他老婆?”   “您说什么?”闵吉没听清。   车山雪没回答,他侧耳倾听人群里的谈论,果然听到有人把话题往皇帝身上引,摇摇头,拉着茫然的闵吉走了。   他们走进一家酒肆。   今天的酒肆没有半点过年的气氛。   和青城镇上的所有酒肆一样,这家酒肆里挤满了从九府六山赶来见大国师的人。大多是商人,因为大国师假死前和他们有过协定,可能被许诺过铁盐的经营权,可能入伙买过铁龙局铁轨的一段,可能用降低价格换取了税务上的优惠。曾经,大国师靠着他们送来的金钱压过世家勋贵一头,他们也从大国师手里挖出各种支持,双方合作得非常愉快。   但大国师一死,就算协议是白纸黑字写下,朝廷也可能翻脸不作数。   还有些商人是之前没有能搭上铁龙局或白泽局顺风车的,现在赶来是试图给大国师袖中送炭。只可惜,他们到了青城镇才发现雪中送炭的人有点多,多得炭火一个冬天也烧不完了。   车山雪和闵吉进入酒肆时,这些商人缩着脖子搓着双手,也在谈论邸报的事。   他们的语气非常悲观。   朝廷对风雨部开刀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白泽局和铁龙局?听说鸿京里那些公卿大臣一开始对白泽局和铁龙局的设立百加阻挠,后来见到赚钱了又眼馋的厉害,纷纷想把手伸进去捞一把,结果被大国师抓住,革职的革职,劳作的劳作,一个个恨死大国师了。   一个商人说:“去年我将一半的家身抵给朝廷,为低价拿下白泽局新制的铁耕牛,那天去问,白泽局的人却说有大官要求他们不研究铁耕牛,我去找商部还回我的一半家身,那些官员却说契约不见了!”   年轻的伙计不解:“铁耕牛是好东西,那些大官为什么不让白泽局研究?”   有老商人道:“毛头小子这就不懂了吧?你知道那些世家跟着太.祖打天下分了多少地吗?原本一个个卖粮食卖的满嘴流油,却被大国师一改田二推良种,粮食卖不出去啦,现在还来铁耕牛,这让他们怎么搜刮民脂民膏哦。”   “可是,”年轻的伙计还记得几年前北方的大灾,呐呐道,“可是有了铁耕牛,就不会有饥荒了吧。”   其他人大笑。   “嘿呀,贵人们才不管饥荒不饥荒,只要粮食能卖出高价就行。”   “我家开粮行,粮食的价钱的确一年比一年便宜,不过卖得也多,账上勉强不见赤字。”   酒肆里的商人们说到这里,异口同声叹息。一时间气氛低迷,所有人都默默喝酒,不愿意说话。   突然有一人打破酒肆里的安静,以睥睨天下的嚣张道:“你们啊,就是群蠢猪。”   闵吉端着小二送上来的浊酒,正要小心翼翼地抿上一口,听到这么嚣张的话,连忙抬头看。   下一刻,他把口里的酒喷了出去。   “先、先生!”   车山雪往他这边转了转,露出线条格外优美的侧脸来。他这样一副壁花美人般的相貌,让人实在无法想象刚才那句话是他说的。   而且闵吉还发现,他家先生不知何时收敛起了那一身不凡气度,第一眼看去,好像他就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说骂人的话,是会被打的。   已经有几个身形高大的商人站起来,看那一身皮的打扮,是走东北阳关和玉门关的行商。   “我说的有错吗,”车山雪似乎一点也不晓得自己的危险处境,嘴角上勾成一个格外讥讽的弧度,滔滔不绝道,“你们在这里说来说去,不就是在给大国师抱不平?哎呀皇帝和大臣们真坏啊,天下就只有大国师一个好人啊,这可能吗?不可能,所以我都替你们觉得假。”   “你什么意思?”车山雪已经被那几个大汉包围,其中一个首领厉声道,“大国师为黎民百姓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你想说他不是好人?”   “好人?”车山雪大笑,“要是这么觉得,就是真的中了大国师的阴谋了!” 第30章 人生戏,靠演技   闵吉:“……”   他家先生一定是被邸报头条气得患了失心疯。   但酒肆里的商人们却不觉得说话的人是个疯子。   或许是车山雪的语气太笃定,又或许是车山雪的表情太高深莫测。他看上去双眼紧闭,似乎是个瞎子,又说出这种耸人听闻的话,不像骗子,反而满身世外高人的风范。   距离他最近的那彪形大汉本已经举起海碗大的拳头,眼见就要落到车山雪脸上,被突然伸手的首领拦下。   “口说无凭,”首领沉声道,“你想污蔑大国师的清白吗?”   “大国师的清白?哈哈,他有那种东西吗?”车山雪那瞧不起人的表情丝毫不像作伪,哪怕闵吉晓得真相,也差点信了他,“人家从指缝里漏点小恩小惠,你们就一个个感恩戴德起来了……”   “大哥!”彪形大汉一巴掌打在车山雪和闵吉的小案上,两杯浊酒跳起落下,发出清脆叮当,吓得闵吉连忙捧起自己的酒杯,“让二弟我把这混蛋教训一顿!”   “……难道你们没有想过,”车山雪挑起嘴角道,“不管邸报是谁写的,想要发行,印刷,一定要通过各地供奉观里驻守的祝师吗?”   彪形大汉的拳头第二次被拦下,这次商人首领推开自家小弟,又仔细看了看车山雪,大马金刀地在车山雪这一桌坐下,为车山雪续上一杯浊酒。   “请说吧,”他道,“还有什么?”   车山雪一点也没客气,将浑浊的酒液一饮而尽,他干脆的作态替他稍稍赢回一丝好感,而那个商人首领似乎在这群人里有一点微信,他发了话,隐隐骚动的商人们便安静下来,摩拳擦掌等着看这混蛋还有什么说法。   车山雪丝毫不畏惧,实际上,旁观的闵吉觉得,他家先生这活灵活现的演技,一定是被什么精怪附体了。   “邸报发行的渠道,你们中有几个晓得?”   车山雪首先这样问。   一众商人摇头,汇聚在这里的大多是运输粮盐茶铁的行商,开书铺虽然也是生意,和他们却是完全不同的行当了。有些人知道邸报和祝师们有关,也仅仅知道这个有关而已。   “那至少该听说过祝师的精灵传讯之术吧?”车山雪不耐烦地皱起眉,“别说你们连这个也不知道。”   精灵传讯之术,这个知道的人倒是多一些。毕竟和祝师相关的故事里,那些祝师总能知晓千万里之外发生的事情,靠的就是这个精灵传讯之术。   “风雨部是做什么的,你们不至于要我说,”见到大部分人点头的车山雪道,“但是风雨部的位置在鸿京,邸报却要在一天之内送到大衍九府六山,这速度,就算是坐铁龙车也赶不上,你们承认吧?”   “你的意思是,”那个商队首领说,“邸报是祝师用精灵传讯之术送来的?”   “哈?整个大衍一天有多少人会买报纸你知不知道?”车山雪一脸你们都是蠢货的表情,“就算是大国师,也不能用精灵传讯之术运送那么多报纸吧,地方供奉观的祝师净化下被妖气污染的伤口就精疲力尽,怎么可能做到大国师也做不到的事。”   “你看起来了解得很。”有人不服气道。   “比你们了解一点点吧,”车山雪点点头,“至少我了解地方祝师从风雨部那里收到的不是邸报,而是邸报的印板。”   一些商人闻言思索,不由摸着下巴点头赞同。   的确,和小山似的无数邸报比起来,直接送印板方便多了。   “每天一早呢,书铺早早派伙计等在供奉观门前,从祝师手里拿了印刷板送到书铺的印坊,印坊开始印刷,到中午将印刷好的邸报送到铺子里,然后才被你们买回家。这些环节只要一环出了错,你们就买不到邸报,比如说昨天。”车山雪举例。   “那又如何?”有人想不明白,“这和大国师的阴谋有什么关系?”   “愚钝,愚钝!”车山雪连声道,又喝掉一杯浊酒,青白的面上飞出两朵薄红,引得他人目不转睛,“你们看啊,印刷的初版早上就到了地方祝师手里了,地方的祝师都是大国师的手下,对吧?既然是大国师的属下,他们竟然会眼睁睁地看着邸报污蔑大国师,不去做什么?”   所有人终于听明白了,很多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的确!很奇怪啊!”   “难道地方上的祝师都背叛大国师了吗?”   “内中一定有阴谋。”   连带着,他们对车山雪也一并恭敬起来。   “阁下觉得,祝师们为何不加以阻拦呢?”那个商队首领弯着腰问。   “为什么要阻拦?”车山雪笑了笑,“你怎么知道,这不是祝师自己放出的消息呢?”   从车山雪带着闵吉走进酒肆,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这种巨大反转却已经发生了两次。大部分人都一副被绕晕的模样,但也有不少能跟上车山雪的思路。   那个商队首领就是其中之一,他沉思了片刻,问:“因为就算他们放出这个消息,我们也不会信,对吗?”   “孺子可教。”车山雪点点头,“对了,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字。”   “小弟姓杨,在家里是老大,你喊我杨大就行。”   “杨大是来自玉门关的吧?”车山雪问。   “在宁府养马的,羊也养,”杨大说,“这几年愿意买马的人少了些,我只好带着兄弟们进关来找路子。”   “是吗?你该早些回去的,再等几个月,生意会自动上门,只要能做好,一定能发达。只是呢……”   杨大虽然不至于深信素不相识之人的话,但听到只是两个字,他依然冒出一身白毛汗,连忙问:“只是什么?”   问的同时,他顺手又给车山雪添上一杯酒。   车山雪举杯饮下,加上之前的,已经整整一壶浊酒下了肚,他神色渐渐迷离起来,看得一边的闵吉心惊胆战。   但结合之前,少年又忍不住沉思。   先生他到底是真的喝醉了,还是在演戏呢?   真真假假分不清,不知道醉没醉的车山雪没在意纠结的闵吉,告诉杨大:“在三月份之前,你会遇到一道大劫难,若是挨不过,全部家业都要一场空。”   杨大着急问:“那要如何化解?”   “哪有办法化解,看你自己运道如何咯。”   说完,车山雪摇摇晃晃站起来,转头出酒肆大门。闵吉连忙放下纠结,和小二结清酒钱,赶紧追上去。   他们身后,杨大凝望着车山雪的背影。   “大哥!”之前那打人大汉愤愤道,“我看这就是个神棍骗子啊!”   “马场的生意会发达吗?”杨大则在若有所思,接着脑中灵光一闪,“马场……马,这天下,难道要不太平了?”   “大哥你说什么啊?”大汉说,“我听不清。”   杨大没理会兄弟们的问题,从凳子上跳起来,转身去拿他们的行李。   同时他指挥自己的兄弟,道:“快去买铁龙票!马上返乡,越早越好,越早越好!”   ***   杨大咆哮越早越好的时候,闵吉才追上车山雪。   他家先生出了酒肆门就拐进了一条小巷,闵吉跑近一看,发现还有一个人也站在这条小巷里。   那个陌生的人正在在打量车山雪,半晌后伸手一指他,怒气冲冲道:“你怎么回事!上面不是说过,这种流言等明天再放出吗?”   闵吉:“……”   啥?   他已经小跑到车山雪身边,闻言猛地停下脚步,迟疑地打量这个一脸老实的汉子。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闵吉留着冷汗想。   而车山雪张嘴,吐了老实汉子一脸酒气。   “难道是喝醉了?”老实汉子恨铁不成钢道,“这种时候喝什么酒?如果你是我的部下——对了,”他转头问闵吉,“你们是哪一边的人?”   这这这这该如何回答?闵吉僵着一张脸,恨不得自己也一样喝醉。   下一刻,车山雪向他倒下去,似乎是完全睡着了。   闵吉被压得一个趔趄,老实汉子急忙帮着扶人,等驾住了,又发现不能把人往地上一丢,只好问闵吉:“你家的据点在哪里?”   在青城山供奉观。   但闵吉不能这么说,他犹豫了一个呼吸,张开嘴啊啊了两声,指着自己的嘴巴摇摇头。   “哧,哑巴吗?”老实汉子翻了个白眼,“倒是保密的好人选,看来你也不会带我去据点了。”   闵吉继续装哑巴,老实汉子则继续迟疑。   目前残存青城镇的密探势力已经联合,暗中计划着什么。这个一脸老实的汉子正是逃过刘家劫难的密探之一,目前顶替了殉职上司的职位,是天山派在青城镇的现任密探总管。   刚才他也在酒肆里,原本探听下商人们的反应,没想到车山雪进来后,就说出了上面让他们放出的流言。   这必然是友军了,可是上面不是说要等邸报消息发酵一段时间,明天再放流言吗?   对此疑惑的老实汉子见到车山雪离开,立刻追上去,却没想到半点情况没探听到,反而捡了个醉汉。   他思索半晌,最后决定将车山雪和闵吉带到他们数个势力联合的据点去,这样也不用泄露他们天山派的秘密据点了。   想到就做,老实汉子驾着车山雪,带着闵吉,往一个方向走,一路被醉醺醺的车山雪折腾得满头大汗。   等终于到了联合据点,他把醉酒的人和哑巴往塌上一丢,指着他们问留守的人:“这是谁家的人?怎么提前行动了?”   留守据点的人是三天前从厉鬼手下逃出一命的白麻,他凑过来,懒洋洋地说:“反正不是我们麻雀的……吧?”   下一刻,他看清了醉酒人的一张脸。 第31章 生苟且,死壮烈   白麻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打死白麻,他也不会忘记三天前青城山供奉观院中发生的那一幕。同僚惨叫之声不绝于耳,而他却无力营救,只能胆怯地独自逃走,抛下同僚苟且偷生。   是另一队潜伏进青城山的麻雀救了他,趁着青城山上混乱时安排他下山。   白麻活了下来,但他的任务算是失败了。   麻雀军向来是三人一队执行任务,无论是刺杀还是探听情报,这都是非常适合的人数。他们有一个规矩,是任务期间不接受其他人的加入,就算是同僚也是如此。白麻不能加入同僚小队,又失去了同队的兄弟,只能接受调遣,为失去很多人手的朝廷充当联络人,待在据点中不出门。   另外一队麻雀安慰他,当联络人总比继续刺杀大国师安全多了。   ……如果大国师没有突然出现在据点里的话。   那一刻,被恐惧笼罩的白麻几乎想叫出声,但旋即他看到了大国师面上的笑容。   多么熟悉,就和那天院子里的笑容一模一样。   他知道我!他还记得我!他在……威胁我。   这三句话有如飞鸟从白麻的心湖上掠过,不假思索地,白麻被求生欲驱使着做下决定。   “哎?”他貌似冷静地说,“是我这边的人啊。”   “……”闵吉。   小祝师本已经做好了拔剑准备,虽然他剑术不够看,祝呪用得也不怎么好,但面对这种情况,除了杀出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万万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只犹豫了那么片刻,事情的发展就峰回路转。   他不由仔细打量白麻,在心里猜测这是不是大国师手下的卧底。   被闵吉盯住的白麻快要泪奔而去,格外想往这个露出看陌生人表情的少年头上敲上一棒。   好在老实汉子也不是什么老练的密探,他没有起疑,将车山雪往白麻那边一推。   “看好你们的人,”他抱怨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出去喝酒?”   而且酒量还不好,老实汉子想,浊酒才多少酒力,竟然说醉就醉了。   扶住车山雪,白麻只觉得手下触碰到的是一只闭目假寐的妖魔,却又不敢撤手,怕旁人瞧出什么端倪。他打着哈哈替自己的“兄弟”开脱,说什么任务失败借酒浇愁,只有视线往下看的闵吉才晓得,他的双腿在打颤。   好在老实汉子也只是抱怨两句,他是新晋的主管,还有很多事要忙,听完白麻的理由,觉得说得过去,就回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转身的他看不到白麻绝望的眼神——接下来他就要和大国师独处一堂了。   可惜,从见面开始,老实汉子和白麻就没有丝毫默契可言。   老实汉子消失在竹帘后,压在白麻肩上的力道也消失,可怜的麻雀转身一看,果然见到大国师挺直了背,端坐席上,掩嘴打了个哈欠,哪里有半点醉酒的模样。   “真是运气好,”车山雪说,“遇到熟人省了我不少功夫。”   “果然是先生的手下?”闵吉放下心,“刚才吓死我了。”   “不,”车山雪笑眯眯回答,“小七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虞丞相心腹,麻雀的军爷哦。”   “……”闵吉。   “……”白麻。   白麻和闵吉隔着中间一个车山雪对视,两人皆面色僵硬,   半晌,牙齿打颤的白麻勉强自己说话,“大国师到来,有失远迎,有什么事需要小的去办吗?”   “文绉绉,牙酸。”车山雪说,同时他张开手,露出手心的东西给白麻看,感叹道,“现在密探的素质,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   在车山雪手心里滚动的是数粒蜡丸。   看到这东西,白麻仿若将死。   这些蜡丸是白麻的,他之前偷偷弹到老实汉子衣服皱褶里,指望老实汉子出去后发现不对,找其他人商量对策。   最后的获救希望,但和从前一样,依然被大国师打破了。   “没事,这次出门我没带厉鬼,你说不定还有一条生路,”车山雪道,“就问一个问题呢,麻雀应该知道虞操行在哪里吧。”   是的,转了一大圈,车山雪只为了知道一件事。   虞操行在哪里?   车山雪逛了整个青城镇,去了几个茶馆又去了几个酒肆,所有人都在说皇帝,却没人说起虞操行。   就连邸报上也是,这接近年关的时候,不该是高官贵人们最好的出场时机吗?虞操行是低调到什么程度,以至于他连名字都没出现过一次。   太不寻常了,车山雪想。   所以就干脆过来问吧。   被问的白麻反而希望他不要那么干脆。   他咬了咬牙,道:“麻雀不会出卖主人。”   “虞操行算不上麻雀军的主人吧,”车山雪疑惑,“虽然他执了一半虎符,可另一半应该在我那侄子手里。”   “车弘永?”白麻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就他?”   反正这种事没什么不能在大国师面前说的,或许是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白麻反而豁出去了。他面无表情道:“车弘永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搞出忒多事情,还要我们给他擦屁股。麻雀的主人,不,是呪兵的主人永远都只有一个,就是——”   “圣女虞氏?”车山雪打断他的慷慨激昂,“这就更不对了,没有女儿,虞氏血脉已绝,就算姓氏和血脉还在传承,圣女的力量已经断绝在我母后那一代。虞操行只是姓虞而已,要执掌大兴小兴岭,你们找他还不如找我呢。”   白麻:“……”   车山雪:“真的不考虑一下?我那表兄可不会半点祝呪,虽然他当掌门的手腕不错,但一个祝呪都不会的大兴小兴岭圣女,不,圣子,说出去你们不觉得丢脸吗?”   白麻吞下牙齿和血,道:“……不丢脸。”   车山雪沉默了一下,点点头道:“看来你意已决,我无法说服你了。”   白麻道,“我对丞相忠心耿耿!”   “没办法,”车山雪摇摇头,“说服不成,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白麻面露喜色。   “——那就只能威胁你了。”车山雪慢悠悠地说。   “……”白麻。   之前大国师收敛了一身气度,加上他说的话又实在可气,白麻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小命就在大国师手里握着。此刻被提醒,他本来快干的中衣又一次被汗湿,旁边装作自己不存在的闵吉见了他如遭痛击的面色,也不由地有些可怜他。   这个时候,白麻要是说牺牲也在所不惜,好歹能把话题接住。然而他曾经临阵脱逃的行为被人看在眼里,怎么敢当着车山雪面前说这句话。   大国师和其他人可不同,说让人死,就不会让人留下半条命。   白麻怕死。   这几日他休憩时,梦中总会见到被他抛下的灰麻和黑麻。他的两个兄弟声声泣血,问他为何还不下去陪他们。   每次梦醒,白麻都愧疚无比,同时坚定了不能死的心。   而车山雪感受到面前这只麻雀身上的梦魇之气,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   “那我们换个话题说,你接下来要干什么?”车山雪问。   “……”白麻迟疑再三,觉得这个回答了无所谓,“再过一盏茶,各方探子都要派人过来,准备商议明天操纵青城山周边流言的具体行动。”   “恐怕很不容易吧,”车山雪感叹,“毕竟有青城林长老的戏班子说书人在这儿呢,你们想怎么对付他?不介意让我旁听吧?”   很介意!白麻说:“我这就去给您安排座位。”   “不用,”车山雪挥了挥手,“等下我坐你后面就行。对了,探子里应该有些人认得你,”车山雪转头对闵吉道,“小七就先在这里等等吧?”   闵吉:“哎?先生……”   小祝师微弱的抗议没有得到半点效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山雪跟着白麻离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据点堂中时常有人路过,甚至有人过来向闵吉询问其他人去了何处。闵吉满头大汗地装哑巴,一问三不知。好在其他探子都把闵吉当做院子里的仆役,对他是个哑巴这一点不觉得半点疑问。   靠着蹩脚的演技蒙混过关,闵吉才松了一口气,就见到前面黑压压一群人走过来。   他连忙把心提起,站在墙角,眼观鼻鼻观口,打定主意不去看一眼。   那一群人也没有在意他这个仆役似的小人物,闵吉隐约听一耳朵,发现他们好像都在讨好一个人。   什么人啊,这么大的阵仗。   少年好奇心顿起,忘记了自己才在心里说不偷看,悄悄抬眼。   这一看就让他吃了一惊。   被簇拥的竟然是个看起来不比他大多少的年轻人,这一点闵吉很确定。因为和大国师或青城掌门这种表面看不出年岁,内里实际年岁上百的高人接触多次后,那种气质上迥异就能让闵吉将人鲜明地区分。   那个年轻人不超过二十岁,一头刺猬般的短发,发尾带着红色,走动间仿佛整个头都在燃烧。他穿着短打,身后背着一把大刀,大刀的刀柄处系着鲜艳的红飘带,和此人的发型相得益彰。   闵吉正好奇打量着,那个被人奉承的年轻人突然转了转眼珠,冰冷的目光向着闵吉投来,吓得小祝师连忙低下头,如遭遇寒风的雏鸟,缩起脖子,瑟瑟发抖。   其他人误会了男子的目光,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男子的视线。   “焦少门主,这是临时买下来的地方,的确简陋了一些,请您暂且忍耐。等下要不要去看看住所?我保证,就算是鸿京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那被称为焦少门主的人皱着眉道:“不用,我只是来挑战谌巍的。”   “哦哦好的,”那人不以为意,伸手指引,“请往这边走,其他人想必已经开始商讨了。”   焦少门主看上去非常不耐烦,但还是应下,跟着那人走了。   这群黑压压的人就这样从雏鸟闵吉面前路过,向着车山雪之前离开的方向走去。   闵吉有点懵。   少门主,听上去很厉害,等下先生遇上他不要紧吗?   要去提醒吗?可是现在去提醒先生也来不及了,更何况他找不到先生在哪里呀。   踌躇片刻,抬头的闵吉发现堂中已经空无一人,无人求助的他咬了咬牙,难得大胆地做出决定,按照来时的路,跑出了密探们的这处据点。   而另一边,车山雪从兴致勃勃等到哈欠连连,最后拍了拍白麻的肩膀。   “不是说要商量怎么对付我?怎么还不开始?”   “不知道,”白麻也很奇怪,距离一盏茶的时间已经过去很久,“还有什么人没来?”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喜气洋洋地推开屋门。   门外的喧哗传进屋中,屋里的一群密探头头见到屋外突然出现那么多人,都站起来,不少还拿出了兵器戒备。   那个推开门的人根本不在意屋里的凝重气氛,向着他们大声宣告。   “断刀门的少门主来了!” 第32章 找麻烦,寻晦气   因为某人,白麻只能躲在堂屋的角落,听到来人是谁,忙不住地把车山雪往后面推。   车山雪被推得十分茫然。   自从在和和镇醒来后,为了搞明白目前的天下大势,车山雪也颇花了番功夫。可惜他的资料来源不太靠谱,一个是闵吉,他能背下青城掌门所有出名不出名交战,却不晓得自家供奉院有多少祝师;另一个是周小将军,这位可以细数历朝名将,但丝毫不关心江湖事。   来青城后,车山雪的注意力又放在了谌巍身上,暂且放下了其他。以至于来人报出断刀门少门主这个名号后,堂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在说谁。   “快躲一躲!”白麻没发现他迷茫的神色,催促,“让焦言看到您就不好了。”   好的,现在他知道断刀门少门主叫焦言了。   车山雪从善如流地后退了几步,藏在从高柱上垂下的帷幔后。而另一边,密探们明白了来者何人,也十分不解。   堂屋里也有断刀门在青城镇设下的暗桩,但他们可没有听说自家少门主要来的消息。那位暗桩连忙迎出去,先仔细一打量,确认了门外这群人的身份。   “真是少门主,少门主来青城干什么?”断刀门的暗桩是个不起眼的中年男子,他满头虚汗,自从见到自家少门主后,眼角就一直在跳,“是门主有什么传讯吗?”   “师父?”焦言皱着眉,“没他什么事,我是来给剑圣谌巍下战帖的,有师弟说找一个叫李三的帮忙就行,你们谁是李三?”   他说完,堂屋里的所有人:“……”   断刀门的暗桩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回答:“少门主,我就是李三。”   焦言愣了愣道:“就是你啊。”   堂屋里的帷幔后,车山雪小声感叹:“这孩子脑袋恐怕不太灵光。”   白麻听到他这句话,深感奇怪地回过头,问:“这位不是您亲封的天下第一刀?”   车山雪:“……”   这就是失忆的坏处了,见到熟人却认不出实在是很尴尬的事。   难怪白麻之前一个劲地推他躲起来,原来是因为他过去曾经和这位脑子不太灵光的焦少门主见过面。   如果闵吉或周小将军跟在身边,车山雪倒还可以询问一两句关于这“天下第一刀”的事,可惜这两位目前都不在,车山雪只能询问白麻:“他是天下第一的刀客?”   白麻一时间抓不准大国师问这个问题的用意,毕竟失忆这种事很少有人听说,同大国师忘记了过去这个事实相比,大国师在试探他的嫌疑更大。   只犹豫了一个呼吸,白麻便低下头,嘴唇颤动般地蠕动。   “焦言的确能称上天下第一的刀客,他是一流高手,但多次打败过宗师级的人物,不过天下并非没有与他齐名的用刀之人,春秋刀蓝正涯和飘零雨应四都是老前辈,所以当初您封焦言为天下第一刀,有很多人不服。”   车山雪思忖片刻,恍然道:“我想我当初给焦言这个封号,是为了恶心谌巍吧。”   白麻没有回答,这不是他可以妄议之事。   车山雪想到的却更多。   六山里,青城剑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宗,在青城之下,天山派和断刀门本该并列第二。之后是武夷楼那帮搞机关的。至于北岭辰龙和大兴小兴岭的供奉院,已经合并成大衍朝廷,不算在内。   这是二十多岁的车山雪所知道的。而七十多年过去,青城剑门声势更甚以往,天山派被蛮人奉为神宗,地位也不曾动摇,武夷楼的机关生意似乎越做越大,只有断刀门,从他苏醒的这一段时间来看,销声匿迹地厉害。   除去天山派这个蛮人的神宗,大衍境内竟然没有足以和青城剑门抗衡的武人门派。   一家独大,任何统治者都不想看到这样。出于平衡上的考虑,曾经的自己会选择扶持断刀门是理所当然的事。   天下第一刀,到底不是天下第一,但按照这样的分类法,谌巍岂不是也算天下第一剑。   车山雪没注意自己呢喃出了最后几个字,但白麻听到了。   可怜的麻雀继续纠结,斟酌地回答:“是有天下第一剑,四年前您写了这五个字,遣人给谌掌门送去,据说被谌掌门撕掉扔了。”   车山雪:“……”   原来曾经的自己还付诸行动了,这次见面谌巍没有真的揍他一顿,脾气根本不像表面上那么差嘛。   他们两人躲在帷幔后窃窃私语,那边,断刀门的暗桩李三为了劝焦言打消挑战的主意,自觉口水快要说干。   “少门主,”他愁着脸道,“青城现在正处于多事之秋,谌掌门恐怕不会应下你的挑战,大过年的,要不您先回去,开春了再来看看?”   焦言比他更恼火。   “一次次,一次次,”他低吼道,“从四年前开始,你们就一次次地和我说同样的话——大国师刚给谌巍找了麻烦,等一等再去挑战,关外起了魔灾,谌巍要去率弟子前往,等一等再去挑战,结果我等来了两年闭关,四年了,你知道外面那些人都怎么说我吗?”   一道刀气从他指缝泄出,劈在青石板上,留下深深痕迹,吓得焦言周围人连退几步。   “说我趋炎附势,讨好朝廷,一年前我挑战春秋刀成功,但蓝正涯那老货败于我手,见到我还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可恶!什么天下第一刀不天下第一的!小爷想当天下第一不会自己去挣吗?!无论是谌巍还是车山雪,总有一天要叫他们输在我刀下!”   堂屋里帷幔后,车山雪摸了摸鼻子。   不怀好意地封个天下第一刀,果然封成了仇。但是年轻人这么活泼是好事,总死气沉沉地才不像话。   屋外,焦言甩开李三阻拦他的手,大步跨进屋。   “要不是现在青城山不准人上山,我哪里需要找你帮忙下战帖?不帮忙就算了,这里这么多人,总有能帮上我的吧!”他目光扫过屋中这群看热闹吃瓜的密探暗桩们,“谁能帮忙,我就欠谁一个人情!将来有什么事,只要不违反断刀门门规,我都能做!”   看热闹的密探暗桩们眼睛亮起来。   虽然焦言这个天下第一刀的名号有点水分,却是实打实的一流高手,他才十九岁,就打败过数个宗师,只要活得久,将来必定能顺利突破宗师乃至大宗师境界。这样一个人情,的确是焦言给出的诚意了。   一时间密探们蠢蠢欲动,但顾忌李三的脸色,暂且无人出声。   场面一时间僵持住,焦言的脸色更是越来越差,眼见这位少门主就要火冒三丈拔刀,突然有人咳嗽了一声。   所有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过去,他们只看到高柱边的帷幔晃动,片刻后,面色萎靡的白麻从帷幔后走出来。   他看上去很虚弱,说受凉也不无可能,虽然这时候没忍住咳嗽让人想打他,不过在焦少门主面前,众人可以忍耐自己的意图。于是其他人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但焦言没有。   焦言看也没有看白麻,双瞳锐利得像鹰眸,死死盯着不再摇晃的帷幔。   他道:“谁在那里?”   大概是之前在青城镇上吹风吹久了,有点头晕的车山雪又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所有人的目光又刷地一下转过来,哪怕隔着帷幔,车山雪也能想象此刻的凝重和火热。   身体跟不上,大国师也没办法。车山雪惋惜了一下,继而利落地掀开水帘般的帷幕,冲外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诸位,还有焦少门主,许久未见了。”   这回车山雪没有继续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一屋子密探都像是刚发现他这个人一样,惘然地看着他。   唯有一个人的神色有所不同,天山派的密探主管一开始也很迷茫,后来看清了车山雪的脸,表情渐渐转为惊恐,让偷瞥他的白麻觉得心中暗爽。   在场认识车山雪的人不多,但只要有焦言一个认识就足够了。   断刀门的少门主咬牙切齿念出那个名字。   “大国师……车山雪。”   哐当——   有个密探摔掉了手中的茶杯。   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鼎沸的巨浪瞬间席卷了整间堂屋。距离车山雪近一点的位置,那些人连连后退,期间又踩到别人的脚,惹来尖叫。   车山雪捏住趁机想跑的白麻衣领,对焦言点点头,道:“在呢。”   焦言的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就好像有人在他吃饭的时候,突然将他碗里的海鲜换成了山珍。但这没什么不好,对于焦言来说,无论是车山雪还是谌巍,都是让他很不爽的人。   半晌后他大笑起来,道:“没关系,我还没有和祝师交战过呢,大国师是高人前辈,想来不会拒绝晚辈的挑战咯?”   “我很想说现在不打,”车山雪叹着气空出一双手,无人注意到他右手食指根处的红纹正在像鲜血一般流淌,他道,“但焦少门主肯定不同意了。”   焦言舔了舔自己的虎牙,咧嘴冷笑。   “我当然是不同意。”   “我同意就成了。”   突然有个声音道。   话音伴随着数道青色的峥峥剑气一同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地掀飞了这个联合据点的屋顶。   灰尘和碎石纷纷掉下,各种混乱的声音里,哪怕是车山雪也分辨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但碎石没有长眼睛,不会因为他是个瞎子就不砸他。车山雪正要抱着头躲开砸下的碎石,就听到什么东西携风而来。   是一团沉重厚软的毛披风。   这团披风在飞翔的过程里展开,蓦地便将车山雪网在了下面,挡下了纷纷落石。车山雪正奇怪是谁那么好心,就感觉一股大力拉住他的手,任他一路趔趄地被拉出堂屋的范围。   被灰尘呛到的车山雪咳嗽不止,而拉他的人松开手,将他手腕交给另一个人握住。   另一个人在车山雪的腕帮子上摸了摸,冰冷一笑。   “大国师,”林苑林长老声音里带着熊熊怒火,一边给车山雪诊脉一边说,“又受风寒,您的药必须黄连加三倍了。”   “呃,”车山雪还没反应过来,“我觉得我并没有什么——”   “林苑,”刚刚把车山雪拉出屋的谌巍道,“给他加五倍。”   “好的掌门。”林长老一点异议也没有。   车山雪有异议,但考虑到可能再加倍的后果,暂时乖乖住了嘴。这时候烟尘散尽,懵住的密探暗桩们终于能看清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他们更希望自己永远看不清——大国师出现就算了,青城剑圣和金针神医也出现是什么鬼?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谌巍才管不到其他人的想法,他拦在车山雪身前,手握在剑柄上,和满脸兴奋焦言对视。   片刻后他打量完这个前世的熟人,开口。   “你要挑战我?” 第33章 谁该在,谁不在   “哎哟,”车山雪说,“要打起来了?”   大抵是他的语气太过幸灾乐祸,刚从毛披风下钻出来的车山雪得到了众人的瞩目。   而大国师本人丝毫不惧没有杀伤力的目光,要不是目视不良,谌巍反而会从他那儿收获一个期待的眼神。   在场只有少数几个人的思路没有被他打断,焦言正是其中之一。   “没错!”焦少门主一双大眼虎视眈眈,中气十足喝到,“谌巍,我要挑战你!”   谌巍刚才的目光也被车山雪吸引了过去,闻言转头瞥了这虎头虎脑的少年一眼,心道他可不想和他打。   元惠十七年的焦言,和谌巍前世所遇到的焦言比,还差了火候。   是的,前世的谌巍曾经和焦言战过一场,就是那场刘伯光下毒算计谌巍的一战。   谌巍对焦言本人没有什么好恶,因为他晓得当初焦言和刘伯光之间并没有勾结,焦言之所以选在那个关节眼上挑战他,不过是有心怀它意的人怂恿。   而且这年轻人赢得痛快,输得也利落,不耍无赖。反正在焦少门主眼中,没有什么是输赢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比一场。   但这不代表谌巍看到焦言会开心,任谁见到一个被人怂恿煽动两句就跑来挑战的愣头青,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就算在万事武为先的江湖人眼里,断刀门的焦少门主也是个让人惧怕的武痴。这个年轻人的名声是一战一战地打下来的,而且他每次挑战的都是德高望重又比他厉害许多的前辈,也没有尝过什么败绩。   单单这么形容好像普普通通,似乎是天之骄子该有的表现,唯一的问题在于他挑战的速度快得不寻常,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次,是他一天前打败五刑岛主,第二天又和霹雳弓与惊天棍来了场车轮战,还都赢了。   都是久享盛名的高手,却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下,足以见得这毛头小子是有两把刷子的。   大国师可不是一个会睁眼说瞎话的人,他说焦言是天下第一刀,焦言自然担得起这个名头。   只是还有几个人一样能担起罢了。   一想到这件事,谌巍顿时记起几年前车山雪遣人千里迢迢送来,单纯为了恶心他的五个字,不由狠狠瞥了车山雪一眼。   这一眼正好看到车山雪不安分地翻动毛披风,对着林苑嫌弃毛披风上有气味。   毛披风是谌巍从自己衣柜里翻出来的一件,不过谌巍本人有内力护体,不畏寒暑,毛披风这累赘玩意儿自打做出来后就没穿过。今天是听到闵吉报信,才急急忙忙翻出了一件合适的,但到了车山雪这里,却是好心被人当做驴狗肺,不老实披上就算了,竟然还嫌弃。   在衣柜里放久了的衣服的确有一股灰尘的气候,谌巍又不喜欢用熏香,遇上某个嗅觉敏锐的瞎子,一点灰尘气味会被拿出来说也是想得到的事。但结合车山雪落跑一事,简直为谌巍头顶的三丈大火添了一瓶油。   连焦言也看出谌巍脸色有点不对,只有车山雪还在嘀咕谌巍是不是把没洗过的旧披风拿来给他用了。   谌巍被他闹得没有寒暄心情,简短回答焦言:“没心情,以后再说。”   焦言:“……你说啥?”   焦少门主挑战过那么多高人前辈,眼高于顶的也遇到过不少,但谌巍应对他挑战的回答依然是其中最狂妄的一个。从未被人用这种语气拒绝过,焦言双目冒火,刷地闪至谌巍面前拦住,低吼着重复:“没心情?”   谌巍直接绕过,走到车山雪身边,从披风的边缘捡起一根束带。   等待着他和焦言打起来的车山雪正一脸懵逼,就感觉到身上这件虽然气味大但勉强能挡风的披风叫什么东西一扯,在他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绕着他全身裹了一圈又一圈。   “谌巍?”车山雪茫然问。   谌巍没说话,用束带给披风打了个漂亮的结,将大国师裹成了钻不出蛹的冬蚕。   而车山雪也意识到这好事是谁做的,嘴角抽搐道:“怎么衣服有气味还不让人说了,这样你让我怎么走回去?”   “你觉得你还能走回去?”谌巍道,“真不担心我把你脚给剁了?”   站在一边,被两人忽视的焦言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奇怪,但作为一个心眼只长在刀上的人,那一瞬间的不对立刻便被他忽略过去,并且想也不想就拔出他的佩刀。   和谌巍乃至车山雪这种财大气粗,用剑就要重新锻造一把名剑的人比,焦少门主在这方面倒是很低调。他用的刀就是很普通的刀,带着十两银子就能在随便一家铁匠铺买来的那种,实在配不上他一门少主的身份。不过断刀门所有人的刀都和他一样,全是这种十两银子一把的制式大刀。   上宽下窄,刃口雪亮,系在刀柄上的红绸鲜艳似火,就和主人的脾气一样暴躁。   暴躁的焦言举刀就劈。   如果车山雪眼睛没瞎,见到他这个架势说不定会大喊一声好。因为焦言这一刀的确漂亮,并没有因为主人的急躁而失去水准。   从刀尖到刀柄,稳如一条直线,不给人躲避的机会。   焦言没有放出刀气,少年人不是分不出好歹,至少晓得自己这样动手算偷袭,如果还动刀气,就算胜了世人也不会承认。可是像他这样的高手,就算粗暴地横劈竖砍,动作也自有一股锐意,收敛在刀锋这一条线中。   面对这一刀,谌巍必须用剑迎下。   然而焦言还是没有逼得谌巍拔出湘夫人。   只见平地妖风起,无数黑红的虚影从地面窜出来,恰巧就拦在焦言的刀锋前,撞出无数金石相击的清脆响声。   同时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气弥漫开,淡红的雾气笼罩这片废墟。   周小将军被召唤而来,陡一出现,便抬枪接下来迎面而来的刀光。他一点埋怨也没有,直接和焦言打起来。   他们两个,一个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一个是边关上的将门虎子,都是年轻一辈的风流人物,一枪一刀竟然战了个平分秋色。   刀光雪亮,拔出来带血,你来我往,人影相交。只是刹那就数招过去,精彩无比,哪怕是想跑的密探和暗桩们也一个个看得目不转睛。   谌巍也忍不住分出了几分注意力观看,目的和密探暗桩们一样——厉鬼大军现在是车山雪经常使用的手段,周小将军上次又没对他出手,要摸清车山雪的底细,评估这鬼军之将的实力非常有必要。   不过谌巍只观战了片刻,就猜出了谁输谁赢。   焦言比周小将军技高一筹,但周小将军占了厉鬼虚无之身的便宜,时不时会从活人做不到的角度向焦言刺上一枪,或者突然将手中长.枪散为森森鬼气,让招架的焦言措手不及。   然而这些小招数用一次两次还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再往后焦言就防备起来了,寻不到的机会的周小将军只能堂堂正正和焦言一战,很快就落入下风。   谌巍收回目光,转头问车山雪:“你这时候把鬼将召来干什……么……”   青城剑圣眨了眨眼,被他用毛披风捆住的人并不在原地。   谌巍一懵:“林苑!”   林苑的注意力也放在那边一人一鬼的交战上,闻言转头,比谌巍更茫然地看着身边的空位,慌张道:“刚刚还在这呢!”   那边,周小将军不敌焦言,突然虚晃一枪,收手。   他收手,战得起劲的焦言可不想收手,泛着铁锈气息的刀光林立成森,构建成一座锋利的囚笼,要将里面的囚犯千刀万剐。   然而焦言这一万刀全部落了空。   只听啪的一声响,在焦言眼里,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鬼将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留着他面对什么都没有的地面,仿若在人举起筷子夹菜时突然把菜肴搬走那样的过分。   “……什么鬼东西!”焦少门主破口大骂,“要输了就跑?”   他怒气冲冲想找青城掌门评一评道理,结果转头一看,发现谌巍林苑以及车山雪都不见身影。   如此焦言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被骗了,火冒三丈要冲上青城山算账。   姗姗来迟的青衣剑仆拦下了他,递给焦言一张名帖。   “我们掌门说了,”青衣剑仆恭敬地传达自家掌门的话,“焦少门主的断刀还差一点火候,哪怕他答应挑战,少门主也不可能凭借这一站突破宗师。但这点火候以少门主的勤奋大概能很快补上,那个时候,再来挑战不迟。”   “然后又被他说心情不好吗?”焦言想到这句话就来气。   青衣剑仆赔笑:“我们掌门的确心情不好啊,您也看到了,大国师……”   大国师和青城剑圣之间的针锋相对焦言也耳闻过,如果他站在谌巍的位置上,肯定不愿意在仇敌面前和他人交手。这样一想,焦言心里也舒坦了一点,注意力放在了谌巍对他刀法的评价上。   “差点火候吗?”他摸着下巴道,“就是这点火候怎么也练不上去,我才过来挑战的啊。”   原来这位不是没脑子被人挑拨就冲过来的吗?剑仆有点吃惊,见到焦言突然以拳击掌,做恍然大悟状。   “好吧,那我先去挑战飘零雨应四吧!”   说完,他跑去提起他东倒西歪的跟班们,摇醒一个人询问:“我要去给飘零雨下战帖,他人在哪里?”   他的跟班们欲哭无泪。   这群跟班本来便是断刀门掌门担心徒弟闯祸才派出来的,主要工作是提焦言打点行李,指引道路,外加收集消息和跑腿。他们每到一地就去寻断刀门的暗桩,凭此和门中联络每次都顺利得很,哪里晓得断刀门在青城镇的暗桩因为刘家一事损失惨重,原本的据点都守不住,只能挤在这诸多势力买下的联合据点中,让他们一来,就接连撞上大国师和青城剑圣。   这运气也没谁了,但他们的少门主却浑不在意。   周围的废墟里,青衣剑仆和青城弟子们来往,各方势力的密探暗桩头头几乎被一网打尽,少数逃走的也留下了踪迹,不足为虑。想来明日操纵青城周边流言的计划,也无疾而终了。   大衍的其他地方,流言计划没有被打断,但没有了青城周边的配合,恐怕也会出纰漏。   下山一趟就给敌方捅了个漏子,车山雪却半点也不见开心。   他藏身于厉鬼群中鬼遁而去,认真思忖着一个重要问题。   要躲在青城山的哪里,才能让谌巍找不到? 第34章 是敌人,是朋友   这活对于一个瞎子来说有点难度。   而且他跑起来动静也太大,一万三千厉鬼聚成了黑里泛红的云,乌泱泱遮了半边天,厉鬼们各分其职,有引路的,有打探方向的,有观察敌情的,剩下的散去了鬼气之身,只留下闪烁如星辰的一点神魂,被车山雪一袖子兜了,借着他们散去的鬼气,乳燕投林般瞬息就到了青城山脚下。   返回青城山的外门弟子们并没有因为年关将近就放弃警戒,车山雪首先撞上了就是他们。   “怎么天黑了!”   “谁?谁?谁搞乱?”   “不要乱动,开阵!”   这群弟子们把车山雪当做闯山的妖魔应对,然而还是慢了一步。   走过青云路的车山雪对青城的护山大阵已经有了一点印象,而且他二十岁以前时常来往于鸿京和青城,不至于熟悉山上一草一木,护山大阵的几个要点在何处倒是有过猜测。试图将人引入险要之处的青城弟子才摆开阵仗,就看到那神哭鬼号的黑云理也不理他们的诱饵,绕开他们,一窝蜂似的撞上半空中引而不发的阵法。   蛛网般的银光顿时闪烁起来,车山雪又咳了几声,然后摸索着探了探。   之前他在山上待了那么久,已经被护山大阵认可为半个自己人,这会儿突然闯阵,没长脑子的阵法自然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旁人只见一只修长素白的手如敲门一样敲了敲银光川流的蛛网,继而就像把手插.进一块豆腐,先是指尖,再是半个手掌,轻轻松松没入了那本该拒敌于门外的阵法中。   这轻松只是别人瞧见的,他们可不晓得车山雪刚刚一瞬间做了多少计算。   现在通过半只手,他松了口气,想再加一把劲把这个细小的缺口掰开,就听到身后赫然一声剑啸。   那是湘夫人破风而来,被折服的狂风发出的哭嚎。   这声音听得车山雪背后寒毛直竖,眼见来不及掰那小小的口子,他心里一横,屏住一口气。   谌巍这一剑到底落空了。   他就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车山雪人化为一阵烟雾,混在鬼云之中,从那小小的破口钻了进去。   下方弟子看到他那阴晴变幻的神色,皆大气不敢出,但碍于职责,他们却还要多问一句:“掌门,刚才那是什么?”   “一只被黄连吓坏了的胆小鬼,”谌巍哼了一声,“没你们的事,继续巡逻。”   护山大阵都叫人破了,这似乎不像是没什么事的样子。周围弟子们这样想,表面上却不敢置喙,重新排好了巡逻的队伍。   等他们掌门闪身进竹林,才有人悄悄和领头的师兄比划手势。   “大概是大国师,”师兄做出非常合理的猜测,“这种高人前辈动起手不该我们围观,快去修复大阵继续巡逻。”   满足了好奇心的青城弟子们大声应是,而谌巍已经追着车山雪,追出了两三座峰。   两人距离越拉越近,车山雪不回头也能听到谌巍的脚步声,他连忙散掉黑红鬼云,落到一山谷间。   被他掠过的枯树摇晃,伶仃黄叶在枝头好一阵摇摆,勉强撑住没落下,又是一个人似风的冲过。   原本就行将就木的枯叶于是寿终正寝,摆脱了枝头,飘飘然即将落地。   落地不了。   突然改变方向的冷风又送了枯叶一程,将它卷进冰寒的剑光里。   “车山雪,给我站住!”   谌巍这回可一点也没留手,反正他见车山雪如此活泼乱跳,一点也不像接不下这一招的模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笑得像个狐狸的人火中取栗,在他刀锋前接下一片枯黄的树叶,动作轻飘飘不带一丝烟火气。   旋即,从接触他掌心的那一边起,枯叶以迅雷般的速度枯木逢春,盎然的绿意迅速取代了原本灰黄的衰败,映在云纹紫斑的湘夫人上,好似连金石锻造的长剑也生机勃勃起来。   谌巍的剑风在这样的生机里无法控制地变得柔软,被车山雪挥袖一带,连温度瞬间上窜了不少,暖和仿佛春末的一抹阳光。   就在青城剑圣面前,那片绿叶像个种子一样,违背常理从枝根处长出了娇嫩的树枝,树枝长长,分岔,数个浅粉色的花苞从树杈上冒出来,张开笑颜时顺便将那馥郁的香气喷到谌巍脸上。   这便是祝呪,繁盛之祝。   凭车山雪刚才露出的这一手,说他是当世祝呪第一人,没有哪个祝师会发表异议。   谌巍被香味熏得头晕脑胀,眼前都看不到路,明显车山雪在里面加了什么料。   又是这种气人的小手段,谌巍一脑门的恼火,心如硬铁地一剑劈开这深冬里一抹春的气息。只见花瓣四下散落,他面前又不见了车山雪这个人。   “你跑什么跑?”谌巍喝到,“难道能逃过喝药?”   “不是喝药的问题。”车山雪道。   他的声音响起在谌巍的背后,青城剑圣愣了一愣,皱着眉转身。   车山雪就站在他身后一丈远,手里还拿着那一只快被谌巍斩完的残花败叶,他规规矩矩地系着毛披风,竖起的毛领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泛红冒汗的额头——不是被热的,是跑出来的。   “叫你扛回去太丢面子了,”他低着头,拨弄花心,好让残缺的花瓣长回来,心不在焉道,“咱们怎么不能默契一点,你让我偷偷回去,装作没出来,一切揭过?”   谌巍在心里呵呵了一声,道:“是不是黄连也给你既往不咎?”   车山雪将花枝一丢,愉快地说:“这样最好。”   想得真美!   谌巍冷眼问:“车山雪,你是失魂了,不是傻了吧?”   不等车山雪说什么,青城剑圣又说出一长串:“你以为你现在这身体可以随便加药的吗?黄连泻火解毒,吃多了把你摇摇欲灭的一把火给泄掉,我上哪里再找个你去赔给李乐成?”   “李乐成是谁?”醒来后还没见过李小三,车山雪茫然问。   而且谌巍为什么要把自己赔给李乐成?还是李月城?这三个字音男女皆可,谌巍要把自己赔给一个男人很奇怪,赔给一个女人……   “是我情人?”车山雪更茫然地问,“没听说我有情人啊?”   “……”谌巍。   这人果然是傻了吧。   刚才谌巍一时口快,现在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把车山雪赔给李乐成,恐怕三千字也说不清。他也不想说,于是沉默下来,转身去看周围满山的竹林飒飒。   “看来也不是情人了,”车山雪摇了摇头,“想来也是,母后给我批命时,说过我无后的。”   这件事谌巍从未听车山雪说过。   车山雪的母后,是大兴小兴岭的圣女。   世人总有性别偏见,比方说习武的总是男子更高一筹,又比方祝呪男子比不过女子。谌巍没见过那位长太后,却听说过她以女子之身随车炎征战的事迹。   该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豪杰,竟然还会批命。   “卜本来就是供奉院的传承之术,”车山雪道,“虽然我没这个天赋。”   你要是会,哪里会被虞操行坑死,谌巍心想。   “她还交代过,要好好交朋友,不要总惹朋友生气,”车山雪接着说,“以前没想过,现在一看,我的朋友不多,需要她这样叮嘱的没几个,她是不是在我的命中看到了你?”   谌巍一愣。   命中看到,这个说法暧昧了一点。   但谌巍的思绪有如蜻蜓,在这个念头上沾水而飞,没留下半点痕迹,就转去了另一个方向。   他郁闷问:“我是你朋友?”   “我也觉得不算啦,毕竟听到你名字就不爽,”车山雪挥挥手,不用他睁开眼睛,谌巍也能想象那一双深褐眼眸里调侃似的笑意,“但在长辈眼里,我父皇母后,或是你家那个吉祥物长老,都这样觉得吧。”   针锋相对一百年,是仇是恨说不清。   车山雪道:“所以呢,看在过去的交情上,你放我自己回去怎样?”   隐隐有点被打动的谌巍:“……”   他猪油蒙了心才会觉得车山雪在和他坦白心迹。   但谌巍没有再多说,而是转身沿着枯草间的小道,要返回阳青峰去。   车山雪裹着毛披风走在他身后,就像是百年前那个裹得毛茸茸的小团子拖着长剑走在那青衣剑童身后一样。   大国师将那些被他丢在周围的的厉鬼们召回来,给了点灵力让他们当瓜子啃。手上忙个不停,还叨叨絮絮地和谌巍说话。   不是废话,是问的断刀门天山派和武夷楼的情况,免得下次听人报上名号又认不出。   经过这一次,谌巍已经能深刻认识车山雪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与其再让他这样偷偷下山,还不如干脆点让他接触那些汇聚在山脚下的麻烦人物。考虑到这点,谌巍对于车山雪的问题不能不应声,时不时还要打断车山雪不知道上哪里听到的错误,给他更正过来。   两个人都严肃又认真,反倒是一句话没吵。   他们从泥泞的小路踩上青石台阶,感觉到脸上落下一点冰凉的车山雪仰起头。   风中的气息改变了,在祝师的灵觉里,水精的笑声跳跃着。   “下雪了啊。”车山雪道。   领路的谌巍停下脚步,站在石阶上往苍茫的远方眺望。   冬日的傍晚如此短暂,好像从白昼到黑夜只需要瞬息转换,他们刚刚离去的青城镇点燃无数的灯火,站在远处看,只能看到一派祥和景象。   要过年了。   本该沉浸在纷飞战火里的元惠十七年年末,暂且维持住了大衍盛世的最后一点太平。 第35章 虽喜净,不惧污   对不愁温饱的人来说,雪花总是愉悦的。   车山雪同样对大衍的未来忧心忡忡,但他这种心宽似海的性格,从不会将忧郁表现在面上。他走在谌巍身后,颇有闲心地拿雪花玩出各种花样,用祝术凝成的千奇百怪的冰雕,留在了路旁。   谌巍每次回头,都觉得万分伤眼。   他加快步伐,很快带着车山雪遭遇了第一波巡逻的弟子。   在外人面前,车山雪对自己大国师的形象还是挺注意的,无奈停下了小动作。友好地对让开道路的青城弟子们点点头。   等走出很远,车山雪还是能感觉到那群弟子的目光。   “我觉得他们误会了什么。”车山雪对谌巍说。   “无非是再加两条奇怪的流言而已。”谌巍向来对不在意这种小事情。   “话说供奉观不是往这边走吧?”车山雪又问。   “反正你不肯乖乖休息,”谌巍道,“去什么供奉观。”   这人气还没消呢,车山雪感叹地摇摇头,只觉得青城剑圣鼎鼎大名,怎么像女子一样锱铢必较。   大国师没发觉自己对剑圣大人的评价一日变了三变,心思很快转到了记路这件事上。他默默计算着脚下行了多远,对照年轻时的记忆,很快猜测出谌巍要带他去往何方。   “君子堂?”他有点诧异,“接近年关,又没有提人上来接任副掌门,你恐怕很忙吧,让我上去打扰真的没问题吗?”   让你下山才是真打扰,谌巍瞥了他一眼,对守候在君子堂的剑仆道:“给大国师搬给座位。”   青衣剑仆应声而下,很快搬来了高椅软垫。同时点燃了君子堂中的暖炉,还替车山雪倒上热茶。   林苑老早在君子堂里等候了,还有之前去搬救兵的闵吉,甚至连李乐成和宫柔也在。   车山雪走进君子堂,就被这一大三小给按在了座位上,诊脉的诊脉,端茶的端茶,听训的听训。   诊脉的是面如黑锅的林苑,他诊完就回他药青峰开药方,端茶的是闵吉,告了车山雪一状的他现在安静无比,而听训的,则是李乐成和宫柔。   谌巍没管这边五个人,他径直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从书案上拿起之前看了一半的帖子,提笔在上面写下指示。   反倒是车山雪有点懵。   表示自己是来听训的李乐成和宫柔行动自然,但车山雪根本不晓得这两个小的做了什么,何来训斥?   “师父,”宫柔低着头,呐呐道,“今天的邸报,是我吩咐祝师们传下去的。”   “小四是听了我的主意,”李乐成其后道,“是我没考虑周全,污蔑了师父的清白。”   “先等等,”车山雪轻轻拍了拍这两个垂在他胸前的脑袋,问,“上次我就问过了,你们是谁来着?”   李乐成:“……”   宫柔:“……”   车山雪唯一的女徒弟哇的一声就哭出来,将眼泪鼻涕全部抹在自家三师兄的袖子上,“不是说师父想起了一些事吗?怎么还是不记得我们啊。”   她嚎完,又去抱车山雪的腿。   “师父我是你冰雪聪明的四徒弟啊,以前你明明最宠我了!”   君子堂的另一边,谌巍冷着脸敲了敲笔,嫌吵。   李乐成连忙把四师妹提起来,顺便捂住了她的嘴。   车山雪则摸着下巴沉思,半晌后对宫柔道:“我想我最宠的弟子一定不是你吧?”   宫柔没办法继续发动哭嚎攻势,只能拼命眨眼,挤出两点泪花,可惜车山雪看不见。   “您想起了什么吗?”李乐成问。   “什么也没想起来,”车山雪道,“但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问你们课业完成了没有?”   咚——   宫柔被这句话吓得趴在地上,而李乐成从不离身的书箱里取出了厚厚一叠纸张,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车山雪接过这一摞课业,随意翻动几下,放在一边,同时说出了让宫柔更感绝望的话。   “现在,好好和我讲一讲邸报的事情吧。”   ***   李乐成和宫柔不久前着急下山,就是为了邸报。   自从大国师和皇帝之间矛盾激化,户部拨给供奉院的白银越来越少,风雨部的收入一跃超过了各地供奉观的香火钱,占据了供奉院的大头。   不要看每张邸报只卖几个铜板,涓涓细流汇聚,也能成就汪洋大海。风雨部的汪洋大海一部分归于风雨部的官吏,一部分归于大供奉院,剩下一部分归于地方供奉观,属于地方祝师非常注重的外财。   拥有这般地位的邸报,不要说停了一天没来,就算是晚了几个时辰到,对于祝师们都是大事,自然想向青城山上的大国师请教。   “我有个问题,”车山雪打断李乐成的讲述,疑惑道,“我没有靠谱一点的徒弟了吗?”   只是短短相处,车山雪也能感受到面前两个年轻人身上透着一股未经大事的不靠谱气息。可是他据说当大国师当了十几年,总不可能一个好用的徒弟也没调.教出来,以至于找不到他就群龙无首了?   宫柔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膝盖上的灰,闻言回道:“大师兄章鹤雅半年前出关去魔域了。”   李乐成:“二师兄虞谦……失踪月余。”   宫柔:“三师兄李乐成,就是师父你面前这位,只晓得看书。”   李乐成这个名字引起了车山雪的注意,他侧过脸仔细听了听谌巍那边的声音,没听到谌巍因为这个名字出现什么异动。   真是奇怪了,能让谌巍随口说出,他这个三徒弟值得注意吗?   车山雪将这短暂的分神放下,听李乐成道:“这个是四师妹,五师弟拿着您的帖子去了武夷楼进修机关之道,暂时没传消息过来。”   宫柔接口道:“六师弟被您派去做什么事了,现在也没消息。”   说完,他们两个对视一眼,又一起转头瞧了瞧端完茶便装自己不存在的闵吉。   “还有不知道会不会被您收入门下的小七,”李乐成道,“您的亲传弟子就是这些了。”   “只是亲传?”车山雪问。   “至于不记名的,鸿京里没有哪个祝师不曾受过师父指点,哪怕是目前在大供奉院猴子当大王的杜岩,只要师父开坛作法也必定会到。”李乐成解释说。   “如果能找到大师兄,他们也不至于来问我们了。”宫柔也解释道,“在我和三师兄下山前,祝师们就商议出了几个结果,他们觉得今天邸报上的文章根本没有人会信,不如放出去,让百姓们瞧瞧皇帝是什么嘴脸。”   平民祝师们这些天被勋贵世家打压,积攒了一肚子怨气,想发泄出去无可厚非。   李乐成和宫柔也是如此,到底是经验太少,虑事不周。   他们是作为车山雪的弟子同意祝师们商议结果的,旁人不知道车山雪昏迷又失忆,自然将地方祝师们集体的行动认为是大国师的指派。这本来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们却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风雨部同样是供奉院的机构,它发行的邸报,到底是代表圣上说话,还是代表大国师说话?   车山雪道:“蠢人只看得到邸报上的文章,聪明一点的人却会考虑文章的立场。邸报上的文章如果是皇帝要求的,那是皇帝蠢,如果是我要求的,人们会觉得是我在卖可怜博同情,是我想引导百姓们评议圣上。”   宫柔其实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上山遇到闵吉,听到他转述,直觉自己做错了什么,闻言忙问:“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到底我那侄儿是君,而我是臣子,”车山雪道,“很多人听了我的死讯,大抵会同情我,然后又听说我没死,反将了皇帝世家等人一军,必然觉得朝廷斗争乱糟糟,没一个为百姓着想,再见到我卖可怜,他们的想法就反过来了,说不定认为君要臣死臣就去死,我假死逃脱便罢了,竟妄图非议圣上,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宫柔花了点时间才理清思路,愕然问:“怎么会?”   “世人如此,”车山雪无奈地敲了她一头栗,“幕后之人可比你们两个透彻多啦。”   李乐成比宫柔想得更深一些。   “可是,这又如何呢?”他问,“名声是重要,实际上不碍吃又不碍穿,费这么大功夫只为败坏您清誉?”   “这只是第一步而已。”车山雪说。   君子堂那一头,谌巍突然搁下笔。   他抬头问:“如果传出消息,说皇帝身边的王公公实际上是你的人……”   车山雪问:“那是谁?”   王公公是什么人,鸿京来的李乐成和宫柔更为了解,两只小的七嘴八舌给车山雪介绍一通。听完车山雪摸了摸下巴,懒得为自己辩白,感叹道:“看来我要坐实大奸臣名头不动摇啦。”   哪怕是谌巍这个最了解车山雪的人,听完王公公的坦白后,也会疑惑当初车山昌身死,数位皇子相争而亡等等里,车山雪是不是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若是世人知道,不晓得会把车山雪说成什么样子。   但再怎样污蔑名声,也不是幕后人的最终目的。   之后几天,事情果然如车山雪预料的那样发展。   祝师们不再传邸报了,但靠邸报吃饭的书铺老板和印坊却突然能从其他地方拿到的文章。他们才不管上面写了什么,只要能卖出去就行。很快,王公公投奔大国师一事传遍了九府六山,先帝是怎么死的被编排出了七八个版本,每个版本都有一个大国师客串。好像只是眨眼间,人们顿都不觉得皇帝要杀大国师有什么不对了,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大年二十九,平府一个小门派遣弟子攻下了丹州城。   他们打出了旗号,说奸臣大国师虽已远离朝中,却还留了心腹,企图变祖宗之法,祸乱朝纲。为还天下一个太平,他们必须起兵——   清君侧。 第36章 清君侧,清哪个   “哐当——”   一个绘着三皇五帝的瓷洗笔被砸在金砖上。   跪在下方的户部尚书袁开文抽了一口气,滑到他面前的碎瓷片有着鲜艳的釉彩,是七百年前一个鼎盛王朝留下的珍贵遗产。哪怕现在的大衍拥有再多手艺精妙的匠人也无法复制这样明丽的颜色,因为没有那种特殊的黏土——在三百年前,出产那种黏土的永溪就被魔域吞没了。   哪怕知道这不关自己的事,户部尚书内心还是生出百万白银打了水漂的痛苦。   大衍朝的第三代皇帝,车弘永正在上面大发雷霆。   不仅仅是珍贵的瓷洗笔遭了秧,一同运气不好的还有价值千金的石砚和紫铜香炉。整间御书房的人皆大气不敢出,唯能听到车弘急促的粗喘。   啪!   车弘永把一封密报丢到长桌上,丹州城的简略地图从薄薄一叠白纸里滑出,后面还跟着当日丹州城守军的抵抗如何被轻易攻破的简报。   “清君侧!”车弘永大吼一声,“看看他们说的什么!”   他在几位尚书面前来回渡步,拿起一叠奏章,打在兵部尚书的头顶上。   “当初你们是怎么和我说的啊?”他说一句就打一下,奏章和兵部尚书的乌纱冠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国师借着改良派在朝中阴魂不散,必须将改良派从根子上拔出来,才能让朝廷运转恢复过往……你们提出建议的时候,肯定料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吧!清君侧?呵呵,他们明明是要清君!”   “圣上息怒啊,”发冠歪掉的兵部尚书连连磕头,“此事和臣等无关。”   车弘永冷笑:“你是想说你女儿并没有嫁给那个长腿派的掌门?”   实际上是长臂门,但兵部尚书不敢纠正,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是他先毁了我女儿的清白,再上门求娶,就算我再不满意,也只能把女儿嫁给他了,哪里晓得他是个如此祸胆包天的贼子呢!圣上,这件事真是冤枉我等啦。”   他话音落,其他大臣们一同磕头呼喊。   “冤枉啊圣上!”   真是冤枉才见了鬼。   大衍的勋贵世家,在过去,其实也只是无数小门派而已。   他们的先祖跟随车炎起兵,从没几个晓得的门派一跃变成了公侯,变成了世家。但武功心法才是传承的根本,这些世家占据着最肥沃的耕田,只为了广收门徒,期待其中出几个如太.祖或青城剑圣那样的不世之材。   从车炎晚年,到车山昌继位,最后是车山雪出来收拾烂摊子,无论是改吏治,平良田,还是对工匠之道推陈出新,实际上都是为了甩掉这群扒在大衍朝廷上面吸血的世家门派,才能应对缓缓推进的魔域。   但车炎晚年一身伤病,力有不逮,继承人车山昌手段过于激烈,终被反噬。他死后,世家门派饰无忌惮地鼓动皇子相争,却没想到惊动了供奉院中的车山雪。   这些世家自称贵族,依然和遍布大衍九府的各种小门派同气连枝,往上追溯几代都是姻亲。尚书们不知道长臂门会起兵?鬼才相信!   最让车弘永愤怒的不止这一点。   他这一番算计明明都奔着车山雪去的,却让无干的人拿来做起兵借口,看到那封密报时,才因为事情顺利而觉得熏熏然的车弘永走过回廊,仿佛感到一路上的太监侍女,妃子禁军,都在偷偷嘲笑他。   还有车山雪……   密探探听不到青城山上如何,但他那皇叔听闻这消息……不,应该是他早就预料了这件事的发生吧。   车弘永两侧额角上,青筋仿佛小蛇一样,欢快地在薄薄皮肤下跳动。代替王公公站在车弘永身边的小太监连忙想给他按揉一下,指尖却因为紧张,在车弘永脸颊上留下一道白痕。   车弘永重重一推,将这个小太监推翻在地上。   不等小太监爬起来谢罪,他拍出一掌,打开“马统领!把这个意欲行刺的刺客拖出去斩了!”   御书房房门轰然打开,披坚执锐的禁军鱼贯而入,擒住哭嚎小太监的双臂,在六部尚书面前,将这个遭了池鱼之殃的可怜人拖了出去。   离去前禁军似乎忘记了要将御书房房门关上,大臣们噤若寒蝉,听着哭声叫声一路远去,再看车弘永映在金砖上的倒影,都收起了四处乱瞟的眼神,深深地将头埋下去。   车弘永瞪着他们,右手五指抽搐了一下,心道,现在还不能杀。   六部尚书庸人是庸人,但出生世家的他们至少不像那些年轻臣子一样天天念着变法改革。如果他砍了六部尚书的头,能接下他们位置的就只有那几个侍郎了,正巧全部是改良派的。   以前车弘永勉强在大国师手里保下这个老饭桶,现在也只能将血连着打落的牙齿一起往肚子里吞。   他手往门外一指,喝到:“还跪在这里干什么!点兵点将不要人吗!我养你们白养?!”   六部尚书如蒙大赦,忙不住地躬身离去。   户部尚书袁开文最后一个走,他关上御书房的大门,在两块雕花门板合拢之前,透过门缝偷瞥了转身坐于桌后,提笔写什么的车弘永一眼。   没几日猖狂了,他冷笑一声想,咔哒一下将房门关上。   门外是成三重人墙围住御书房的禁军。   红缨长矛如林立,玄甲钢盔的冷光简直比这寒冬腊月里的气候更冻人。这些禁军士兵就这样站在御书房前,知道的人晓得他们是在护驾,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有人逼宫。   自从青城剑圣那一剑划过大衍半个江山,车弘永大概就没有睡过一场好觉。   这般胆小,又暴躁易怒,只能说从车炎开始,车家三代都是虎父犬子,一个不如一个。   唯有一个车山雪……   ……独木难支,又能顶什么用呢?   ***   青城山。   车山雪打了个喷嚏,口里被宫柔塞了一颗冰糖葫芦。   宫小四这举止可胆大包天,可惜她和自家失忆的师父相处几日,发现和原本的师父比,现在这个师父的脾气可谓好到没边,顿时就撒开欢地来没大没小。   而且车山雪也不想拒绝这颗冰糖葫芦。   自几天前偷下山去一次后,按车山雪的要求,或者是看在大国师越发不得意的身体上,林苑没在他药里加黄连,只是换了个方子,什么药古怪用什么,每次熬出来,那丧心病狂的味道必然绕梁三日不绝,   就算车山雪习惯了吃药,对这个味道依然敬谢不敏。   大年三十,小雪依然在下。   苍翠的青城山已经披上巍巍白雪,不论何处都是雪白一片。凉风四处吹着,被剑童指引上山的客人一路哆嗦,进了君子堂才好一些。   君子堂不似以往。   漏风的窗户关上了,堂前也垂下了挡风的竹帘,角落里摆着七八个碳炉,里面银丝碳烧得就像一颗颗红宝石,通亮通亮,势要在君子堂里营造出一番盛夏的景象来。   那些客人们进来时还觉得温暖,没待上多久,就偷偷摸摸地解开棉袍皮袄,热出一脑门的汗。   在这样的温度下,只有谌巍才能保持浑身清爽。   反正他冬天夏天都是那样一身衣服,三伏天不出汗,三九天也不觉得冷。裹着厚厚冬衣的车山雪每次听到他行走时单薄的长袖发出的窸窣声,都分外怀念离自己而去的一身内功。   是的,谌巍在君子堂里。   车山雪也在。   急匆匆上山向大国师讨主意的各地祝师改良派官员大小商会一踏入君子堂,心里都觉得怪异极了。只见这属于青城掌门的地盘被隐晦地一分为二,原本摆在堂屋中央的长案挪到右边,青城掌门端坐其后,前面等着长老弟子听候吩咐。另一边是一张雕花大木椅,难得露出真容的大国师手捧热茶,闭目养神,身前是一堆诉苦的人。   诉苦之人或哭或闹,把君子堂吵成了菜市场,但另一边的谌巍只是眼角抽了抽,继续听一个内门弟子给他讲述昨日丹州城的事情。   “长臂门盘踞在丹州城外的一个小土丘上,门中弟子也多是丹州城的人。掌门一年前娶了户部尚书袁大人家的嫡女,朝中有人,在丹州城里说话比太守更管用。说是攻下丹州城,实际上这丹州城暗地里早就属于长臂门的了。”内门弟子说。   丹州城的大门,是丹州城守军自己打开的。   这种事并不出人意料。   就拿青城剑门打比方,如果青城剑门说要起兵反抗朝廷,方圆百里村落城镇,不需要攻打就自己来投敌。   所以,大衍朝廷的心腹之患,从来不是勋贵世家,而是和各方门派有勾结的勋贵世家。   当年车炎是一个个去把人打服了,才给大衍铺下一个太平盛世。   只是太平盛世,武人的地位总要比乱世低一些。而平民百姓就像杂草一样,只要有喘口气的机会,就会顶着头上巨石长起来。那些种田的,做小买卖的,不会再似过去那般命如草芥,随便人打杀了。   既然能平安活着,就算有妖魔在侧,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练功习武的。   长此以往,大宗门或能苟延残喘,小宗门则根本没有活路。   这是大衍的死结。   正是因为自家原本也是宗门,从车炎到车山昌再到车山雪,都一门心思地要削弱大小宗门。然而原本是小宗门的世家勋贵们不允许,于是又变成了削世家。   削来削去,一个皇帝老死了,一个皇帝被刺杀死了,一个大国师差点死了,足以见得世家宗门这股力量是如何顽强。   “但这些现在都不关我的事了。”车山雪说。   他打着哈欠送走了最后一波人,又打发宫柔李乐成去做课业,走过去坐在谌巍的书案上。   “大年三十呢,”他说,“谌掌门,你们青城剑门的祭典怎么还没开始?”   谌巍将年前最后一点事处理完毕,抬眼问他:“你想干什么?”   车山雪笑着摇晃一罐竹瓶,问:“完事了来喝酒吗?” 第37章 竹筒青,酿酒情   谌巍的目光在他上翘的嘴角停顿一下,往下滑,落到这人手里那一罐竹筒酒上。   有点眼熟,他想。   车山雪正在摇晃竹筒,酒水晃荡得叮叮咚咚,嗜酒之人光听声音就能知道这是一竹筒好酒,实际上也正是如此——竹米,清泉,酒曲,就连埋下的地方,没有一样不是上佳。   等等,谌巍想起来了。   快八十年前,自己在一个深夜里在天青峰上挖了一个坑,将数罐沉甸甸的竹筒用麻绳绑在一起,放进坑里,深深掩埋。那时候竹筒外表的颜色还是青翠的,不像现在这样枯黄,也不像现在这样透着醇厚的酒香。所以……   这混账是怎么把他自己都忘记的竹筒酒给挖出来的?长了狗鼻子吗?!   车山雪不晓得谌巍在腹诽他什么,笑盈盈地听着酒水摇晃的声音。   “真是运气好,”他说,“这几天放观里那群鬼卒出去打探情况,他们懒得飘,直接穿山而过,却在地下撞上这个。”   谌巍眼角抽了抽,看不见的车山雪继续兴高采烈地和他分享这一幸事。   “周小将军说他们找到了六罐,但是有五罐在地里腐朽了,里面的酒液都漏了出去,白白便宜了杂草小虫。只有这一罐位于中间,所以保存完好。闻闻酒香怕是有七十多年了吧,上好的陈酿,一个人喝太浪费,所以你来不来?”   谌巍沉默片刻,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青城掌门并不嗜酒,从过去到而今一直如此,所以这数罐竹筒酒绝不是他酿给自己的,倒是车山雪向来贪念杯中物,对天下好酒如数家珍,过去每逢开心事都会痛饮三杯。   如果现在告诉车山雪,这是他自酿的酒,恐怕两个人都会尴尬不已吧。   过去谌巍才不会在意车山雪尴尬不尴尬,但今天是大年三十,元惠十七年的最后一天,人人面上端着笑容,形成了一种古怪的氛围。好像谁说扫兴的事,谁就是罪人。   于是谌巍犹豫了片刻,把这第一扫兴的话按回肚里,并对着车山雪说出了第二扫兴的话。   “你不能喝酒。”他说。   “……”   “掌门大人,除夕夜啊,”车山雪不敢相信谌巍真的说出了这句话,“养病这么久,喝一小口总没问题吧?”   “你完全按照吩咐开始养病才四天。”谌巍道。   “……”   车山雪无言,一脸深沉的想,怪不得是宿敌呢。   这较真的性格实在是太不讨人喜欢了。   而谌巍整理好书案,从车山雪手里拿走——或者说夺走——竹筒,塞进暗袋中。   “等会儿我青城门人要祭祖,估计你也不想去,等摆酒吃饭大约很晚了。我吩咐了剑仆提前给你做,让他们把你和你徒弟的饭菜送到供奉观,到时候你在那边自己开一桌就好,吃了饭早点吃药,除夕守夜的事喊你徒弟,我要是知道你到了戌时还没有入睡……”   “谌巍,”车山雪面无表情地说,“哪个竹熊精附了你的身?”   谌掌门啧了一声,只觉得自己难得操心这些,还有人不见好。   他径直出了君子堂,对在堂外等候的长老弟子点点头,任由剑仆给他撑伞,把车山雪留在身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走得太干脆,所以他没看到君子堂里发生了一件会惹火他的事。   听着谌巍一群人离开的脚步,车山雪从袖中掏出又一罐竹筒酒,摇了摇,对晃荡的水声庆幸道:“幸亏留了一手啊。”   厉鬼们把竹筒挖出来后,其实在里面挑拣出了两罐能喝的竹筒酒。   邀酒前车山雪就想到没收的可能,但他还是邀酒了,因为今天他突然想和谌巍喝酒。   可惜,月有圆缺,事有满半,既然谌巍不答应,今晚他只能寂寞一人独饮。   唔,该选在哪里,去品这杯谌巍七十多年前给他酿的酒呢?   ***   除夕夜。   青城山上下灯火通明。   风摇祠,谌掌门站在队伍最前面,领着人给历代先师上香。在他后面,因为刘家一事,难得到的这么整齐的青城上下乌泱泱一片跪下,和谌巍一起拜天地祖师。   祠堂里,刚被人清洗过的数百石碑在烛光下焕发着碎金般的暖光。谌巍从蒲团上站起,目视这无数先祖姓名,再次鞠躬一拜。   青城长老和弟子们同样一拜。   不求兴盛,不求安康,只求青城剑门的道统能继续传承。   前世最后所见的人族残败之景飞快地从谌巍眼前闪烁,他眨了眨眼,抛开那些复杂思绪,再次一拜。   若青城道统能继续传承,想来人族同样无忧。   谌巍在心里说完这些,睁开眼站起,挺直腰背。   祈祷先祖不过是心里安慰,真要救人族于水火,需看实际之行。   不过今天,稍稍散懒一点也无事。   “开宴吧。”谌巍吩咐道。   听到他这句话,祠堂前过于肃穆的气氛才为之一缓,不知愁苦的年轻弟子们三五成群地往外走,都想要第一个看到年宴是什么好菜。   原本站在最前的谌巍反而落在后面,不过他也不急,停下来等待另一个比他更慢的人。   小祝师闵吉。   之前闵吉也参加了重办的冬试,虽说叫根骨拖了后腿,但极高的悟性为他平均了分数,算下来竟然真的能入青城的门墙。   但大国师似乎意属闵吉做自己的弟子,长老们不晓得该怎么办好,只能上报谌巍,请他问一声车山雪。   谌巍才懒得问呢,没恢复记忆,车山雪恐怕想不起收徒这件事。   今日青城举山祭祀先祖,正巧缺了一个祝师主持,谌巍就点了闵吉的名来。   闵吉是如何激动这点先不说,至少在此刻,他在谌巍面前或许动作僵硬,举止还算很得体的。   一大一小走出风摇祠,谌巍问:“你以后要跟着车山雪还是留在青城山?”   闵吉心情激荡,一时没听清,连忙问:“您是在问我吗?”   谌巍瞥了他一眼,觉得车山雪家这小七似乎比他师兄师姐们更不靠谱,但难得的好心情让他语气和缓地解释道:“如果你想留在青城山,就算是车山雪也带不走你。”   听到他这句话,一直忐忑不安的闵吉心跳如鼓,脸涨得通红。   他顿时将心里话脱口而出,喊道:“掌门!”   “嗯?”   “我我我我!”闵吉咽下一口唾沫,暂且治好了结巴,“我崇拜您很久了!我!我想和您学剑!”   这稚气的话惹谌巍心里一笑。   “勤奋刻苦,”谌巍道,“说不定我会收下你。”   不去看闵吉瞪大的眼睛,发现前面长老在招呼自己,谌巍加快脚步,将闵吉甩在身后。   “小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宫柔拍拍闵吉的肩膀,她弯下腰递出手帕,同时问,“你怎么哭啦?”   “没、没哭,”闵吉接过手帕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地问,“宫师姐不是和先生李师兄一起在供奉观吗?怎么来了这里?”   “什么呀,”宫柔叹了一口气,“师父一直没回去,我和老三只能出来找人了?”   “啊?”闵吉一惊,“找到了吗?”   “没有,”宫柔更加丧气,“我还是去问下谌掌门吧。”   说完,她拉着闵吉,向着人群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然后他们被汹涌的人墙挡住了。   等两只小的挤出来赶到开年宴的地方,谌巍已经说完了祝词,药青峰养的戏班子在台上卖力表演,咿呀唱着,趁其他人的视线都放在台上,宫柔连忙摸上去。   “没回去?”谌巍皱眉道。   他原本因为过年而少见的好心情被破坏地荡然无存,只能先对临座马长老颌首示意,接着带着向长老们赔笑的宫柔闵吉起身离桌。   远离了戏台边的喧嚣,谌巍才开口问道:“一直没有?”   “是的,”宫柔在谌掌门面前向来很怂,低着头回答,“之前见完了东南商会的主人,师父就让我先回去,我保证后面师父没有踏进供奉观一步,您因该是最后见到他的人了。”   和宫柔一起低着头的闵吉颤了颤,他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磨牙的响声。   “你们两个先回去吃饭,不用管他。”谌巍说。   “可是都这么晚了……”   谌巍没说话,遥遥向着半山腰的供奉观一指,两只小的连忙噤言,手拉手往回跑。   而谌巍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也不晓得车山雪会去何处喝酒。   他略一思忖,想到什么,提起轻功,踏过无瑕白雪,向着青城最高峰飞去。   天青峰。   二十多天前谌巍出关,站在山顶一剑划过半个大衍,澎湃的剑意至今在山顶上咆哮,很多人走到半山腰就不敢往上,连值守的剑童也被放假。但今夜,本该寥无人迹的天青峰山顶,却有一个人。   距离当初谌巍拔剑所站不过数丈远,有一个茅顶六角亭。   这朴素的亭子原先四处漏风,是个赏景的好去处,但今夜有人给它六边挂上竹帘,又烧了一盆炭火。   水盆架在炭火上,里面盛了半盆水,已经扒开了木塞的竹筒酒立在中央,被热水一激,喷香的酒味扑鼻而来。   亭外落雪窸窸,亭里炭火噼啪。   车山雪用小杯喝了半筒酒,神智暂且保持着清明,忽而他耳朵一动,伸手掀开一道竹帘,探出头去。   谌巍站在亭外的小道上,怒火简直要烧沸这一山的雪。   “你也来啦,”车山雪慢悠悠地说,“谌巍,新年好啊。” 第38章 除夕夜,灯不明   好你妹。   谌巍定定地看了这混账一眼,从另一个方向掀开竹帘走进去。   “真冷真冷。”车山雪连忙放下自己这边的竹帘,也不晓得是在抱怨风冷,还是抱怨谌巍的态度。他重新在座位上坐下,并招呼谌巍,“如何?来一杯吗?正好暖暖身。”   “……原来你还知道冷。”谌巍面无表情说。   车山雪微微一笑,动作轻快地用小杯斟好酒,放在他面前,琥珀般的酒液在白瓷杯里荡漾,粼粼波光总让谌巍想起记忆里车山雪的眼睛。他这样停顿了片刻,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温热的酒水划过咽喉,火烧般的甜味刺激着口腔。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的谌巍只觉得热意向着四肢百骸蔓延,睁开眼时,面前的车山雪仿佛出现了数个重影。   他默默放下酒杯,运转内息,缓解醉意。   “还是这么不会喝酒,”车山雪说,“又不是山下酒肆里几十钱能打一桶的浊酒,哪有你这样的喝法?”   谌巍吐出酒气,不客气地道:“那你还喊我喝酒?”   车山雪总是有理由的,他说:“毕竟是你酿的酒,好坏总要尝一尝吧,嗯,酒好吗?”   这样说的车山雪果然得到对方的半晌沉默,可惜这沉默并非如他料想,不是被揭穿后的羞恼。   谌巍看着车山雪在烛光下光洁如玉的脸庞,心道,如何不好呢?   那些曾经以为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再也见不到的人,都酿在这一杯酒中。不用喝谌巍就已经醉了。   但青城掌门并不会说这种话。他转过头,眼底倒映着亭外青城镇百姓放的烟花,绚丽的光点聚拢到盛开,照耀得这幅山河如画般美丽。   “新年好。”谌巍道,“大吉大利。”   车山雪大笑。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笑意依然止不住,调侃谌巍:“要从谌掌门这里听一句吉祥话可真是不容易,明年上哪里找这么好的酒让你开口啊。”   “明年年末你还要来青城?”谌巍用的是嫌弃的语气。   “谁知道呢?”车山雪道,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将来的事……”   将来的事能有谁说清?但谌巍偏偏就是那个能把将来事说清的人。他默不作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再次一口闷下,试图用醉意压下那些前世的回忆。   “真是暴殄天物,要不是你是酿酒的人……啧啧。”车山雪听他这般举动,低声抱怨,却也没有阻止谌巍一杯接一杯的举动。竹筒酒就那样细细一罐,不多时,就叫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个精光。   因为谌巍抢酒,车山雪也加快了喝酒速度,不久面上就浮起春霞般的绯色。他人本来苍白,又大病未愈,再怎么烤火双手依然冰凉,这一点绯色反而叫他容光焕发,整个人都神采奕奕。   他晃了晃空掉的竹筒,随手一丢,接着向对面的谌巍身上扑过去。   谌巍:!!!   青城掌门用力将他接住,不然大衍国师得一头栽进炭盆里。   “你发什么酒疯!”   他偏头避过此人一身的酒气,不耐地低喝,推攘了一把,想让车山雪在边上坐下。   却不想被驾住的那个人滑溜溜地就往他怀里钻,对了几分热气的手直接扒开谌巍胸口的衣服,惊得谌巍发根收紧,一点朦胧醉意也被吓飞。   车山雪真的喝醉了?不该啊,这混账的酒量明明比他好。   有点混沌的脑袋尝试分析,速度却跟不上那个发酒疯的人。占完便宜的车山雪已经飞快地将手抽出来,手里好像还拿着什么东西。   又一罐竹筒酒。   “我就说嘛,”他喜滋滋地说,“就该在这地方才对。”   “……”   一时间谌巍都有点搞不清楚,这混账是不是想多喝一瓶才招呼他过来喝酒。但很快他清醒过来,伸手要去夺仅剩的一罐竹筒酒。   “够了!你不能喝了!”   “再喝一杯。”车山雪说。   “我会信?”谌巍反问。   有前科的车山雪也不由的默了默,就在此刻,耳边一声风声迅疾袭来。他下意识想避开,却叫人一绊。   竹筒酒脱手飞出,骨碌倒下去的车山雪心道,这就是眼睛看不见的坏处了。   好在谌巍有良心,没有真的叫车山雪就这么摔在地上,他挥袖扫出一片柔和的剑风,虚虚托了车山雪一把,让车山雪有时间扶住长椅。   但车山雪伸手一抓,差之毫厘没够着。   谌巍连忙去抓他的手,握住手时却感觉手里坠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巨石……不,巨石谌巍也不是扛不起,可现在拉住他的重量分明是一座山!   糟糕,气氛太好,一刹那忘记这家伙心多脏了。   不晓得车山雪用了什么秘法,谌巍就算想松手也做不到,只能直直向着车山雪倒下去。眼见车山雪另一只手正在比划奇怪的手势,为了防止这人又整出什么幺蛾子,谌巍直接握住他的另一只手。   “哎?”   原本想召来外面的雪花挡在中间垫一垫,手被控制术法失败,车山雪的下巴和谌巍的头狠狠撞在一起,两个人齐齐嘶了一声,车山雪用力将自己的一只手挣脱,捂住下巴。   “撞到舌头了……”他抽着气说。   谌巍觉得撞到头的自己才比较倒霉,但他真的懒得和这混账计较了,只想站起来,脱离长椅下这个狭窄的空间。但他试图撑地时,发现自己的左手依然和车山雪的右手粘在一起,紧贴不分离。   多熟悉的触感,谌巍真的有八十多年没感受过了。   他不敢置信道:“现在你还随身带着雪莲胶?!”   还在抽气的车山雪问:“为什么不,这东西很好用。”   是很好用,谌巍不想回忆自己败在雪莲胶这玩意下有多少次。可惜瞎了的车山雪感受不到他这一番咬牙切齿,反而笑得挺开心。   “简直像回到从前一样啊。”他说。   指尖凝出一道剑气,正要隔开雪莲胶的谌巍动作一顿。   这样的嬉笑,吵闹,真的就像回到从前。仿佛剑道和祝呪,身份和立场,对峙和爱恨,那些充满阴霾的光阴过往,都随着笑声逝去。   车山雪面上的绯色更深,他因为刚才一番打闹而气喘吁吁,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淡下。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车山雪突然开口。   “谌巍,其实,在我父亲死之前,我有句话想对你说的。”   将最后一点雪莲胶割开的谌巍抬眼看他,问:“什么话?”   “后来的我恐怕不想说,他现在是不是还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但是林苑的药的确管用,这几天我能感觉到沉淀的记忆在松动,二十多岁的我应该快要消失了。”车山雪慢慢道。   “一百零七岁的你也好意思说这句话?”谌巍嗤笑。   “对啊,一想到一百零七岁的我是如此陌生,我就忍不住想坑他一把。”车山雪道。   “坑你自己?”谌巍一脸又发什么疯的表情。   “对,”车山雪,刚经历了丧父之悲,兄弟阋墙之苦,断筋绝脉之痛,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说,“谌巍,我心悦你。”   咕噜。   炭盆上热的水鼓着泡泡。   谌巍呆愣之时,一只素白的手攀上他的下巴,一点微凉印在他嘴角旁。   嘴唇落下,车山雪立刻意识到自己亲错了地方。   看不到就是不好啊,他再次想着点。   连谌巍的震惊表情也看不到,可惜。   这样想着,他气馁的松了口,想要退开,免得谌巍真的一剑戳得他透心凉。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感觉到一阵暖意覆盖在他唇上。   隔着皮肤,能感觉到包裹暖意的两片纹理。这回车山雪真的被惊得手一抖,攀住长椅边缘的手顿时无法撑住身体。而一双大手接住他倒回去的上半身,死死地按住。   那两片暖意在车山雪的嘴唇上摩挲了片刻,接着,一条温度更高的柔然事物顶开了车山雪的牙关,小心翼翼地触碰车山雪的舌头。   车山雪的舌头比石头更僵硬,却无法阻挡地在对方的吮吸下柔软下来,口腔被一点点细细探查的感觉非常怪异,更不要说那种难受的麻木感,以及肺腑呼唤空气的欲.望。   他短促地喘了口气,想推开可能真的发了酒疯的谌巍,手搭在谌巍肩上,却没有用力。   ……就算发展太快了一点,但如果能弥补遗憾,那也无无所谓。   这样想,他的手往下滑,拉开了谌巍的衣领。   咻——呯!   青城弟子们也开始放烟花。   和青城镇的烟花相比,这次的烟花和山顶亭中的两个人只有咫尺之远。五颜六色的光辉透过竹帘道道狭窄的缝隙,落在身下人的脸上和胸口,让看到他的谌巍只觉得惊心动魄。   如此鲜活,如此昳丽——   是车山雪。   酒量不好,可能真的喝醉了的谌巍轻轻吐出一口气,俯下身。   亭外,烟花绽放百里,比星子更明。   ***   青色剑光,漫天都是。   锋利,尖锐,美丽得侵略人心。   黑暗里,大衍的国师稍稍挣动了一下,他觉得头昏昏沉沉,身体重得好像盖了床铁打的被子,而且身体很多地方酸痛无比,特别是——   等等?   雁门关的金丝阵,头痛,哭嚎的厉鬼,头痛,谌巍的剑气,头痛,浑浊而冰冷的湖水,头痛……这是哪里?   车山雪,权倾大衍的大国师车山雪苏醒在元惠十八年的大年初一。   他首先嗅到的是炭火的气味,酒香,汗水,和某种浓烈的怪异味道。   然后他听到了身旁某个人的呼吸及心跳,还有高山上的呼啸风声,落雪的簌簌。   很陌生,但也很熟悉,就像是梦中的青城山……   车山雪睁开了眼睛,一双完好的深琥珀色眼眸在昏暗的茅厅中发亮。   他面有菜色地看着睡在他身旁的那个人。   谌巍?! 第39章 年初一,拿红包   车山雪打了个颤,终于想起一头撞在水底巨石前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侄儿,供奉院,朝廷,世家宗门,蛮人……各方动作飞快地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圈,他思考这些问题转移注意力,然而相贴于他身的滚烫肌肤,谌巍或他难以启齿的部位,还有耳边拂动他头发的呼吸,都让这个苦修六十年,论静功可谓天下第一的祝师思路不断被打断。   ……到到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前面还在落雁湖,转眼就和谌巍……就和谌巍睡在了一起?!   他僵硬思索这些的时候,感觉到身边人气息的变化,谌巍也从睡梦中苏醒。   青城剑圣粗糙的手掌在柔软的温热上抓了两下,接着,涌上头脑的记忆让他猛地睁开眼。   他和躺在一侧车山雪面面相觑。   哪里不对?这个车山雪,他给人的感觉,他的眼睛……   谌巍下意识开口:“你——”   他这句话才吐出一个字,冰冷的霜纹就在茅亭中蔓延开,首先便把他和某人当铺盖睡的某条厚重羽毛披风给冻成了硬邦邦地一块。   谌巍捡起衣服跳上石桌,和坐起在披风上,手上同样拿着一件衣物遮掩自己,实际上惊疑不定的车山雪对视。   他们两人此刻脑子里转动的念头一模一样。   我和谁睡了来着?   就算再不想接受事实,大国师也不是个逃避的人,冻人的寒气快要让这间茅亭化为冰域,而车山雪瞪着双眼,至少看上去十分完整的眼珠里跳跃着不知道是愤怒还是羞恼的幽幽凶火。   这几天横亘在他和谌巍之间的暧昧,被他冰冷的态度一扫而空。   实际上,这才是谌巍重生前熟悉的那个车山雪。   ……这是……记忆恢复了?   而且,似乎不记得昨夜之事。   谌巍来不及确认,压低的咆哮就从车山雪喉中迸出。   “谌巍!”   大衍国师伸手在地上一拍,地面上凝结的冰霜碎裂迸飞,化为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向着石桌上的谌巍急射而去,带起的风声犹如鬼鸮的长啸,足以将人戳出十七八个窟窿眼。   然而挡下这一招对于青城剑圣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所以冰刀之后还有一百零八个变招等着谌巍应对,无论谌巍做出哪个打算都在车山雪的料想中,除了……   除了不战而逃。   懵逼地看着被剑气斩落一半的竹帘,又懵逼看着谌巍一闪而逝的身影,被车山雪操纵的冰刀啪啪落在亭外积了一夜的雪地上,砸出几十个浅浅的坑洞。   ……竟然跑了?!   这一定不是我认识的谌巍,车山雪面无表情想。   他呆呆坐在披风上,被体温逐渐融化的冰霜带来湿润的凉意,才唤醒了他的神智。车山雪动了动冷得有点僵硬的手指,回过神,低下头开始在一地的衣服里寻找内衣。   他翻出一条不符合自己尺寸的亵裤,丢到一边,又翻了翻,发现一地衣物里没有第二条亵裤。   看来是让谌巍捡走了。   在心里说了一句果然不对盘,车山雪动作僵硬地想把不合尺寸的亵裤穿上,但腰下稍稍一动,就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从某个不能言明的地方淌出——   车山雪的脸从没有这么像黑锅底过,但他还是强忍着酸痛和异样,尽量将地上这些缺一件多一条的衣服整齐穿在身上。等觉得自己像个人样了,他才扶着六角茅亭的木柱走出去。   踏出茅亭的同时,他随手招来一阵黑风。   身后的茅亭在黑风中飞快的染黑,腐朽,倒塌,无论是茅草,木梁木柱,还是昨日挂上的竹席,陶瓷的炭盆水盆,灰白的炭渣,脏兮兮的披风,最后都化为了一滩烂泥。   连续了几天的小雪依然不停歇,想必很快就能将这一切掩埋。   车山雪往前走了几步,随意回头看了一眼。   他瞪大眼睛,发现竟然有一条竹筒没有在黑风里腐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将竹筒从烂泥中捡出来。   沉甸甸的手感让他下意识摇了摇,听到里面的叮当水声,车山雪沉默了片刻。   一声叹息消逝在山风中。   “……是好酒啊。”   ***   宫柔和李乐成加上小七闵吉,一起度过了难得没有师长管教的除夕夜。   作为师姐的宫柔简直爽翻天,连满院厉鬼也没能阻止她拉上李乐成和闵吉一起玩耍,供奉观院子里一地的鞭炮烟花壳,都是他们昨晚的战利品。   因为这样,三只小的睡得晚了些。   好在他们其中两个是有严厉师长管教,还有一个虽然年幼却曾经管理过一镇供奉观,都没有晚起的习惯,哪怕是大年初一,仍然天不亮就起来做早课。   车山雪一身寒气地踏入供奉观的时候,就看到自己的四徒弟打着哈欠拖着扫帚清扫门前红彤彤的鞭炮壳。   宫柔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是自家师父,无神的双眼瞬间闪亮。   她丢下扫帚,蹦到车山雪面前,先作了个揖。   “祝师父新的一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师父师父我有红包吗?!”   车山雪瞥了她一眼,继而径直走过,瞧也不瞧自己的四徒弟。   端着一脸傻笑的宫柔愣住,眼珠子追随自己师父的背影,跟着转身。   她黝黑的瞳孔先是猛地一缩,然后慢慢扩张,以至于提着拖把从侧门走过来的闵吉瞧了她一眼,觉得宫师姐眼神都涣散了。   “师姐?”他弓着腰偏着头呼唤,“宫师姐?”   宫柔眨了眨眼,脸色惨白,半晌后,大叫出声。   “妈呀!师父他——”   一声叱喝从供奉观里传出,打断她的话。   “宫柔,滚进来!”   宫柔连忙捂住自己的嘴,连滚带爬的跑进了供奉观中。   闵吉瞧了瞧她的背影,又瞧了瞧手中的拖把,心中天人交战,片刻后一方胜出,他把拖把放到一边树下,也滚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见到李乐成李师兄已经跪在先生面前,宫柔于是也噗通跪下。闵吉不太想跪,于是站在门口犹豫。   一边犹豫,他一边打量车山雪。   从和和镇的苏醒后,一直到青城山,闵吉都陪伴在这位闻名遐迩的大人物身边,虽然他从不晓得先生在想什么,却也称得上是熟悉车山雪的人了。但今天,若是不看先生的脸,他可能会把端坐堂中的先生认成另一个人。   明明是同一张脸——   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眼角眉梢上的捉弄,唇边若有若无的浅笑,一夕之间消失不见。   如果说闵吉认识的车山雪是欢快流动的溪水,眼前的这个人,则是被水流打磨,沉积深陷,无可打动的黑岩。   年轻时车山雪是温柔的,虽然喜欢故作玄虚,喜欢坑人,但他看起来随时能登楼高歌,接着泛舟一日三千里,是个万事随心的好人。但现在,出现在闵吉面前的这个车山雪,眉头仿佛从未舒展过,微阖的双眼底下是冻结了一万年的冰雪,连那原本通透的深琥珀色也暗沉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细沙。   咦?说到眼睛,先生的眼睛好啦?   探出头想仔细瞧瞧车山雪眼睛,闵吉脚下一绊,踢到门槛,眼见就要摔掉两颗门牙。   突然有什么东西撑住他,闵吉抬眼一看,发现竟然是木门槛一瞬间长出了繁盛的新枝,挡在了他面前,让他没有摔倒。   主座上,车山雪打量了一眼门边那个傻乎乎的小不点,问:“这是谁?”   “是小七。”宫柔回答。   车山雪默默转过头看李乐成,作为师兄,李三到底比宫柔有条理很多,他低声给车山雪解释:“您在落雁湖落水,沿着水底暗流进入了扬水水系,小闵原本是杨水边和和镇的祝师,救了您,和您一起来的青城山。”   既然是祝师,为什么要来青城山?车山雪的视线从闵吉腰侧的练习木剑上一掠而过,没问出这个问题。   “我们想着您应该不会随便带人在身边,小闵说不定是我们的师弟,就先把小七喊上了。”李乐成最后道。   听到这句话,车山雪又抬头,扫了闵吉一眼。   小祝师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的衣角从树枝上取下来,那傻傻的模样,怎么看也不符合车山雪的收徒的标准。   大国师好指点年轻人,也不是各个都会收入门下的。   不过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车山雪仔仔细细的询问朝廷最近的动向,什么清君侧的叛军,蛮人,天山派,大衍几个大宗门,世家和中小门派,还有供奉院里世家派和平民派,白泽院,铁龙局,大小商会……   事事过问,事事操心。   这就是权倾朝野的大国师每日的状态。   若不是车弘永扶不起来,小心思又太多,他也不至于如此。   知道师父肯定会有记忆恢复的一天,也有几分可能不记得恢复期间的记忆,这些消息李乐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光从这一点看,李三就比宫四这个只晓得玩乐闯祸的强太多。   而宫柔则强在行事果断,和捧上书就走不动路的李乐成正好互补。   车山雪把这两个弟子留在鸿京,当然是觉得他们互相照看,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现在看来,李乐成的确有条有理,而宫柔也非常果决,在传出他已死的消息后,两人合作能保护好自己。   ……就是直接放弃了鸿京。   车山雪一瞬间万分怀念自己的大徒弟章鹤雅。   但魔域异动是重中之重,交给其他人他又放心不了。   车山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或者说,隔着眼皮和眼球,触摸了其下之物。片刻后,他心里已经有了成算,心思也能转进另一个至关重要的方向——他和谌巍。   大国师喝了口茶润润依然沙哑疼痛的喉,斟酌着言语,不肯让自己徒弟看出他如何艰难才能问出这个问题。   他不过犹豫了片刻,没出口的话就被打断了。   林苑林长老站在供奉观外,对着门喊:“方才掌门遣我过来,是大国师又不吃药了?” 第40章 八十年,晓谁心   林苑。   青城山药青峰之主,宗师,金针神医,来青城山是带艺投师,虽然并非上一代药青峰峰主的弟子,却以才能在上一代药青峰峰主死后接替其位置,并居青城剑门十一长老之位。   听到门外的声音,车山雪脑子里自动调出对应的资料。   他与林苑只见过区区几面,能瞬间想起已是难得,不过车山雪现在并不想见大夫,至少要在沐浴更衣之后,才能——   吱呀。   这些天已经和供奉观里几个小辈混熟,对车山雪——失忆之后的车山雪——秉性也有少许了解,林苑大大咧咧推门而入,口中则道:“到底是什么要紧事,让掌门大年初一催我前来?”   说完,大步往里走的林苑已经瞧见了车山雪的面色。   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抬起头时瞠目结舌。   林苑是大夫,是神医。   所谓诊断一道,自有望闻问切四个字。所谓望,自然是通过面色,肤色,身躯上可有青红紫黑等等来确定一个人的身体状况。更不要提林苑还是武道宗师,隔空点穴的功夫很有一手,其中五分都在他的眼睛上。   这样的林苑,如何不能分辨出大国师这活生生的纵欲之象。   只是一宿不见,大国师就不是童子身啦!   且慢且慢,天底下谁人不是一宿之间失了童子身?可是,这鱼水之欢,巫山行雨,和大国师三个字简直挨不上半点的关系呀?   谁不知道大国师是个苦修了六十年,哪怕后来出仕,手握重权,也不近女色的祝师?和他们练了童子功的掌门一样,不染红尘了一百零七年。   这是哪里冒出一个人,突然让大国师脱了处哦?   林苑的八卦之心在催促他询问,林苑的医者之心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方面。   他站在前院里,愣愣盯着车山雪看了半晌,看得车山雪眉头紧皱考虑要不要抽身离去,才从一只僵硬石雕化为活人,跳起来指着车山雪大骂。   “你这样的身体怎么可能冒然行房事!”   “……”   车山雪手按住的扶手冒出了几只嫩芽。   他太阳穴跳了跳,在心里道:这个人是傻逼吗?!   边上,三个业余生活比较单纯的晚辈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林长老说的什么,但很快,他们也皱着眉,让林苑的话在自己的舌尖滚过一遍,最后脸色齐齐大变。   李乐成才脱口说出一声师父,就叫宫柔逮住衣领一扯。   在这种时刻反应向来敏捷的宫柔拖着自家三师兄和闵吉,一溜烟儿的跑出前堂,留着自家师父和林长老面面相觑。   片刻后,终归是车山雪先反应过来。   他直接绕过了尴尬话题,提着袖子伸出手腕,放在一边的茶桌上,对林苑道:“麻烦林长老跑一趟,请替我看看吧。”   刚刚忘记在场还有旁人,林苑僵硬地点点头,清醒过来的神智这才发现一点其他不对。   “大国师这是记忆尽数恢复了。”他问,却没有同提问的语气,走到茶桌另一边,手指搭在车山雪脉门。   林苑阖眼诊了诊,又是一股怒火穿心。   “他妈的你还喝了酒?!”   “不知道,”车山雪表面上已经淡定下来,闻言答道,“我不记得自落雁湖落水,到今早……睁开眼前之事。”   “也就是说您不知道睡了您的是谁?!”林苑更惊讶了。   好么,林长老果真神医,只是诊了诊脉,连车山雪是被人睡而不是睡了人都瞧得出来。   车山雪晓得青城山林苑不是擅于保密之人,如果是的话,以这人挖掘消息的天分,青城山的情报主管一职早就交给他了,根本不需要谌巍来兼职。车山雪一想到自己被人睡了的这件事说不得很快会被传得人尽皆知,哪里有心情回答林苑的问题。   林苑问出口后也发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不过这几天他虽然见面就逮着车山雪吃药,但两人在寻欢作乐上颇有几分共识,因此也没有在意自己的冒犯。   这种轻松的心情只保持了一个呼吸,翻涌的血气黑云的鬼影出现在林苑身后。   比这寒冬腊月更冷的阴秽之气盘旋而升,真真把林长老冻了个透心凉。   来者自然是周小将军,这位鬼将对车山雪失忆后的事情更加了解,车山雪详尽地询问起来。而林苑运起内息也无法驱逐阴气带来的冰寒,打着颤道,“大国师,可否让你的鬼使走远一些?”   “一寸光阴一寸金,”车山雪亦诚恳地对他说,“我之前失忆浪费了那么多黄金,不赶紧弥补怎对得起林长老的好心医治?”   实际上早就诊断完,连药方都算好了,磨蹭着想问八卦的林苑:“……”   “我先告退了。”明白了什么的林苑说。   “不送,”车山雪回,“一路小心。”   听到他这句话,林长老总有自己回去的路上会有血光之灾的错觉。   他可算意识到自己惹恼了大国师,识趣告辞,关上供奉观大门的时候默默想着,等会儿要不要在大国师的药里加一点不改药性,但绝对能让口味惨绝人寰的东西。   片刻后他背后仿佛又升起了一股寒意,想起刚才大国师刚才那张和自家掌门一样冷若冰霜的脸,摇摇头,放弃了这个诱人想法。   林苑也不打伞,直接冒雪而行,走到半路,突然一停。   昨天晚上的年宴,掌门好像只在开始的时候出现了一会儿,后面就不见踪影了……   等等。   被自己的猜测炸得晕晕乎乎,林苑在心里咆哮,这不可能!   ***   和周小将军一起,重新将他们之间的契约定义一番,期间车山雪浑身上下,没有露出一点利用这群可怜厉鬼保命的愧疚,周小将军只能无奈败退。   而车山雪从周小将军那里问出了雁门关那些人算计的大概,又问得了青城山冬试,刘家,各方密探暗桩,以及断刀门少门主之事,他挥退周小将军,坐在堂上,手指不住敲着扶手。   同为虞氏后人,虞操行真正的打算,车山雪知道一二。   实际上,虞操行想做的事,他曾经也考虑过,思虑再三,无法说服自己,这才放弃。   不过做那件事的关键依然掌握在车山雪手中,故而虞操行要设下杀计……   车山雪的思路被腰上和某不可名部位的酸痛给打断了。   无论是李乐成等三个小辈,还是林苑,周小将军,恐怕都不晓得车山雪是在个什么状态下和他们对话。股间的黏稠已经干涸了,贴着皮肤好不难受,还有不合身的亵裤,以及一眼看过去没问题,再看就让人奇怪为何会出现在车山雪身上的不成套腰带等等,对于将规矩看得无比重要的世家来说,车山雪的衣着实在失礼。   也就是让车山雪的气势唬住了,他们才没注意到这些怪异之处。   车山雪咬了咬牙,表情一瞬间像是在啃某个人的肉。   他站起来,很快在后堂门边找到低着头不敢看他的两个徒弟并闵吉,吩咐他们烧水。   然后他找到自己的厢房,在衣柜里翻了一通,竟没找到合心意的衣服。   车山雪现在的衣服都是在和和镇临时买的成衣,以大国师养尊处优一百零七年的眼光看,现在衣柜里的这些最好拿去做抹布。   抹布都比现在他身上这些好,车山雪随便拿了一套出来,走进浴室。   大木桶里已经盛上热水,毛巾胰子也摆在一边,车山雪听了听声音,晓得小辈们躲远了,这才慢慢宽衣解带,将自己浸入热水中。   天光透过纸窗,在水波里拐了个折,落在了车山雪光.裸的身躯上。   断筋绝脉之后,车山雪也断了通过锻炼来保持健康的心思,少年时那些有力的肌肉早已平坦一片,又因为不停歇的操心,以及最近的大病,虚耗车山雪的精气,以致如今只有薄薄的血肉贴在他的骨骼上,身躯四肢削瘦苍白,在车山雪眼里,绝对称不上好看。   而此刻,他的锁骨,胸膛,小腹,特别是大腿根处,都是青红青紫的痕迹,有些地方车山雪甚至能看到谌巍的手指印,非常鲜明。   麻木的感觉依然留在车山雪的身躯上,浸入热水时感觉反而更怪异了。   车山雪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他曾心悦谌巍。   但……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和谌巍相识于剑,相知于剑,故而在做出断筋绝脉的决定后,车山雪就知道自己和谌巍之间不会有结果。   因为他们同样弱小,又势单力薄,根本没有改变世间的力量。   那个雨夜,谌巍说要带他走的时候,车山雪有那么一瞬间,想将胸中酝酿许久的话语吐出。   但他最后到底没说,而是和谌巍彻底决裂。然后用六十年的苦修,掐死了心里的妄念。   出来后再见面,两人已是对峙之局,而车山雪也没有了那个心思。   但现在……   车山雪以足以吓哭自己六个徒弟的不悦表情,皱着眉把自己浑身搓干净。用上祝呪治愈身上轻微的瘀伤后,他坐在浴桶冷静很久,等到水都快凉了才起身,湿淋淋跨出浴桶,同时给地上那堆换下的衣物丢了个呪术毁尸灭迹。   继而他慢腾腾换上干净中衣,任湿发披散,在雪白衣服上留下浅灰色的湿润痕迹。   对着水面梳理长发时,车山雪突然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传来。   宫柔在浴室门外大喊:“大事不好了师父!桃府呪雪成灾!” 第41章 风雪柳,何人折   呪雪成灾。   这比单纯的雪灾更可怕。   自古吉为瑞雪,恶为呪雪。想要区分两者非常简单,若降下的雪花带着呪力,就会被称为呪雪。   单从外表上,瑞雪呪雪间并无差异,都是轻飘飘的白絮,但呪雪融化后,带着呪力的雪水会污染大地,被污染的大地将寸草不生,更别提长出庄稼或棉麻桑。   八年前,大衍百姓经历的那一场惨绝人寰的饥荒,就是由一场大呪雪导致。   这还不是呪雪最可怕的地方,呪雪最可怕的是,它能将一块肥沃的土地转化为魔域。   据说,曾经人族占据的疆土是大衍的数倍,但那些疆土都被魔域吞没,成为妖魔呪兽的栖息之地。   人族并非不想反攻回去,然而沦为魔域的土地河流都带上了呪力,无需妖魔在侧,常人行走其中,仅仅是脚下踩上被呪力污染的土地,呼吸被呪力污染的风,不消三日就会发疯。   如果发疯的人没有因为什么原因死在魔域,来年妖魔呪兽攻打边关时,里面便又增加了一名杂兵。   这样的呪力,只有祝师才能用祝术相抵。   但世上有多少祝师?又有多少祝师能够使用净魔的祝术?维持人族目前的疆土已经勉强,哪里有余力去开荒魔域。   所以,对于世家门派来说,大衍或许是一块肥肉,在车山雪眼里,只看得到风雨飘摇,一片孤岛。   没人操心,只有他来操心。   “这样一来,就能够将车山雪的主意从叛军身上引开了。”   将平府和桃府一分为二,位于桃府之西的武夷山脉的某个小山头,车山雪遍查不到踪迹的虞操行放下茶杯,这样对武夷楼楼主宿飞说。   武夷楼楼主宿飞身高八尺,面上一双粗眉让人见之难忘。但要说相貌,和青城掌门谌巍,甚至断刀门少门主焦言比,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门一派之主,反而更像是田地里辛苦大半辈子的庄稼汉。   打扮也是如此。   他头上裹着汗巾,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蹲在木椅上,牙齿咬着一根破破烂烂的烟杆,没点燃,里面是空的,舍不得放烟叶。   宿飞就这样咬着摆设般的烟杆,含混不清地说道:“哎哟,虞丞相和大国师两位大神的斗争咱原本可是一点也不想卷进去的呀。”   “可惜宿楼主早就卷进去了,”虞操行微笑,“之前我的人手搜索车山雪的行踪,几次三番在扬水边撞见武夷楼的人,宿楼主不要告诉我,你们去找车山雪只是为了帮助他寄居武夷楼的五弟子。”   “咳咳,”宿飞尴尬地敲了敲烟杆,道,“万子华这小子还是挺可爱的,对机关一道也很有天赋。”   “这样岂不是正好,”虞操行道,“车山雪死后,他的弟子也能够改投他人——”   宿飞眨了眨眼。   “等下!”他猛地打断虞操行,“虞丞相说东说西,不是想赖账吧!”   虞操行定定地看了其貌不扬的宿飞一眼,他本来要说出口的拉拢被打断了。   宿飞这个人油滑得像泥鳅,不过,泥鳅也只能在泥地里蹦跶,难道能真的逃出手掌心?   协助他引发大呪雪,还想在两方之间摇摆不定,就算虞操行愿意给宿飞这个机会,车山雪也不会给。   但虞操行并没有说出这个大实话,宿飞想做白日梦那就继续做好了,反正他还有其他准备。   虞操行拍拍手,他的仆役将一个小箱子放到宿飞面前。   宿飞拿起,掂量了一下重量,又将小箱子揭开一道缝,里面的黄金映着细细光线落进他眼珠,顿时让宿楼主笑颜大开。   “大方!痛快!”他对起身的虞操行道,“下次有生意还要选在武夷楼啊。”   虞操行已经带着人走出这个武夷楼这个隐蔽的堂口,闻言扯动嘴角笑了笑:“这是当然。”   两方告别,分别一行人步行下山,一只麻雀凑上来给虞操行打伞。   虞操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视线一瞟,突然停下脚步。   他停在一棵深山老树前,抬起头看。   老树布满皱纹的树皮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得湿透,沿着树皮上的裂缝,石灰般肮脏的颜色在这棵老树躯干上蔓延。一层浅雪铺在它的树根上,有几棵杂草从下面钻出来,颜色同这呪雪无异,也是苍白的。   一眼望过去,落雪茫茫,武夷山上似乎只剩下灰白两种颜色。   经历过上次饥荒的人并没有死绝,呪雪降落的地方,今夜大概哭嚎不止吧。   这样想着,虞操行的脸上,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   青城山,供奉观。   “桃府周边供奉观已经点燃烽火大阵,暂时控制住呪力顺风传播,大供奉院一队医祝也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就是圣上那边……”   “圣上心忧呪灾,一病不起,神志不清,能说什么?”   车山雪道。   他一边说,一边在指尖搓了团火苗,火苗对面是大国师留在鸿京的隐秘人手,他们听完命令后向车山雪一鞠躬,转身离开,去让车宏永“一病不起,神志不清”了。   鸿京里,原本失去主心骨,不得不潜伏的大国师一派开始活动。青城山上,车山雪如风一样大步而行。   他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中衣外面只披了件外袍,牢记林苑嘱咐的宫柔跟在后面蹦蹦跳跳,想给他披上毛披风,车山雪瞥了矮个子小姑娘一眼,扯过来自己穿上。   系上系带的时候,他隐约觉得这披风不像他的衣服,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压下,因为上山报消息的祝师已经站在了车山雪面前。   报信祝师稽首行礼,动作没能耽误他动嘴巴。   “呪雪覆盖桃府二十七城的西南二十城,发现之时范围还在不断扩大,淳安城姚祝师已经下令开启烽火大阵,但收效甚微。”   “不可能。”车山雪道。   “是、是的!姚祝师也这样觉得,”报信祝师,“但是不知道为何,直到现在,有十一座城的祝师没有去开启烽火大阵,甚至不接联络……”   吩咐了李乐成收拾行李,车山雪闻言一顿。   世家派的祝师只往鸿京钻,所以地方上的祝师基本都是平民派。   车山雪倒不是不觉得那些祝师不会被人收买,但天降呪雪关系重大,耽误开启能防护呪力的烽火大阵可是死罪。就算他们死罪可逃,一生也要生活在世人谴责之下。   在这个时候,会有十一座城那么多的祝师不去开启烽火大阵吗?   车山雪并非不往好处想,可是他听到报信祝师的话,就觉得那些祝师大概已经遭遇不测。   因为要是他,他也这么办。   落入算计了啊。   但车山雪也只能往陷阱里跳。   只不过,还有一件事忘记了。   车山雪又搓出只火精,吩咐手下去把供麻雀军的钱给停了。   虞操行手下没有擅长经营的人才,车山雪倒想看看,这位表哥拿什么去养这只刺客之军。   早就耗空的虞家吗?呵。   下山的行李很快收拾好了。   车山雪没什么可收拾的,而李乐成和宫柔都才到青城山没多久,行李只拆开了一小部分,他们两人都不觉得自己会在青城山上久住,现在收拾起来非常麻利。   唯有闵吉一脸懵逼,他尚沉浸在林长老口里的惊天秘闻中,转眼就看到堂中行李堆起来,想要上去帮忙,却不知道要干什么。   犹豫半晌后,见到报信祝师说完,而车山雪不再提问,闵吉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你要走了吗?”   一直没有注意到他的车山雪抬头,发现少年眼里的忐忑不安,又看到他腰间的佩剑。   虽然不记得闵吉曾经所做,救命之恩却是实打实。车山雪想了想道:“你虽然上青城学剑,但也不要放下祝呪的功课。”   牛头不对马嘴的话让闵吉愣了一瞬,然后他听到车山雪的第二句话。   “收徒一事,将来再说,另外,我就不去见谌巍了,想必他也懒得见我,等你见到他,和他说看好王公公。”   这句话让闵吉愣了更久,一直到有人牵着马车来到供奉观前,宫柔闵吉以及报信祝师把行李一件件往马车里搬的时候,他才脱口而出。   “掌门才不会懒得见先生呢!”闵吉一着急就拉住车山雪的衣袖,“下山还有点时间,道别不需要多久的啊!”   “见他作甚。”车山雪有些不耐。   闵吉还想再说点什么,被宫柔的大喊打断。   “师父,东西都搬上来啦,可以出发。”   闻言车山雪扫了闵吉一眼,小祝师浑身一颤,下意识松开了被他捏得皱皱巴巴的衣袖。   这可怜的小模样。   车山雪终于知道失忆的自己为何把这个傻乎乎的小祝师带在身边,绝对是郁闷时候拿来逗乐的。   可现在的车山雪没有逗乐的心情,只随手摸摸闵吉的头,转身直接上车。   从报信祝师来到,至车山雪一行人赶车下山,连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马蹄声和车轮声一起远去,无数黑红鬼影翻过院子围墙,落入马车的影子里。闵吉觉得只是转眼,整座供奉观就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连鬼都走了,顿时感到遍体生寒。   他抱着双臂,小声喃喃。   “也不知道要离开多久,掌门肯定想见您最后一面的啊,先生。”   哪怕知道天降呪雪一事万分紧急,闵吉还是觉得自家先生应该去和掌门道个别。   在小祝师眼里,这对冤家宿敌的关系明明很好,两个人脸上虽然冷淡,所作所为却一直都考虑着对方。   掌门知道先生离开却没能送别,心情一定会很差吧。   这可是大年初一,就算分别,也要开开心心分别才行。   先生现在还没有走远,掌门追一追说不定能追上去呢!   这样想,闵吉转身就冒雪往君子堂跑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君子堂,却发现里面只有值守的剑仆在。   “这位、这位师兄!”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口齿不清地询问,“掌门上哪里去啦?”   青衣剑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反问:“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闵吉心里冒出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问道:“知道什么?”   剑仆回道:“就在上午,掌门宣布闭关啦。” 第42章 你剑外,我剑中   谌巍在天青峰。   这座青城山脉的最高峰,有一天然奇穴,中有数口寒潭,是个修炼内功的好去处。青城剑门的开山祖师正是因此才选在青城山呢开辟门派。而天青峰的奇穴在数百年的修整开阔之下,面貌同一开始的天然早已不同。   那些雕梁画栋,飞阁流丹,与粗犷的钟乳石笋融为一体,端的是鬼斧神工。   更不要说最为重要的数口寒潭,如今也是汉白玉铺成阶梯入水,中央是一浑圆的青玉小岛,价值千金的夜明珠镶嵌其上,在这不见天日的深穴中,促成了月华般的粼粼波光。   谌巍此刻就端正地跪坐在青玉小岛上,双目紧闭,青烟从他头顶冉冉升起。而湘夫人横放在他身前,车山雪的命灯则照耀着长剑上的云纹紫斑,一灯一剑都安静无比。   有极轻的脚步声回荡在洞穴中,是林苑打着灯笼前来。   今天知道了一个大秘密,林长老这种将八卦当粮食吃的人本该回自己峰上将事情咀嚼上三遍,然后兴致勃勃去调查前因后果。可惜的是,谌巍宣布闭关后,庶务就落在了他和另外几个长老肩上,供奉院的祝师快马上山,怎么不需要经过他们的同意。   呪雪灾一事原本就无需隐瞒,林苑反倒比车山雪先一步得到消息。   和他一起听到剑仆报上呪雪灾的长老们听闻,虽对桃府百姓深感悲悯,但此事一出,那盘旋青城山不知打什么算盘的大国师恐怕马上就要离去,所以他们全部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知道秘密的林苑反而几分担忧。   掌门和大国师才好上便面临分离,真是情路坎坷啊。   是的,林长老对自家掌门和大国师在一起,没有太多意见。   虽然两个男子有失阴阳调和之道,可是在林苑眼中,总比他们掌门打一辈子光棍好。   这么些年了,青城山长老们早就熄了给谌巍当媒人的心,眼见现在事有转机,怎么能轻易放过?   既然这样,等大国师来辞别的时候,旁敲侧击几句好了,林苑原本是这样想的。结果车山雪招呼也没打一声,急匆匆就下了山。   林苑:“……”   卧槽,你们不是才睡吗?怎么转眼又开始作了!   谌巍是什么意思林苑也不知道,为以防万一,他只能进入掌门闭关的秘地。   天青峰奇穴是青城剑门的秘地之一,林苑作为长老,以往也进去过几回,不需要人带路就晓得谌巍现下身在何处。但他今天走到寒潭边抬眼一扫,却没能在第一眼发现青玉小岛上谌巍的人影。   直到谌巍睁开眼,手指在湘夫人身上轻轻一磕,长剑与碧玉撞击发出清越响声,林苑才猛然看到谌巍。   这般收敛气息之法……   “失了童贞反而小有突破?”林苑口瞪目呆,“掌门你练的到底是童子功还是双修?”   如此不着调的问题,谌巍从来不回答。   林苑也知道,斟酌地要说出大国师的动向。   他也就犹豫了几个呼吸,便见到白雾从谌巍的七窍中钻出,宛如他们掌门是个插了几百根香的大香炉,烟雾来势汹涌,快把谌巍整个人遮住。   从这迹象来看,谌巍根本不是小有突破,而是内息一瞬间翻了两番。   可是谌巍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他的内息若能翻两番,不是使用了爆发秘术,就是走火入魔回光返照。   闭个关哪里需要青城剑圣强行爆发,划掉这个可能,那就只有走火入魔了。   林苑差点给他跪下:“就算大国师不告而别,您也不需要这样吧!”   谌巍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黑沉沉的眼珠抬起,问:“发生何事?”   “桃府呪雪成灾,”林苑道,“这下大国师的确不走不行。”   “呪雪?”谌巍愣了愣,在他上一世,元惠十八年十月,西北鲁云二府倒是刮了一月有余的呪风,却从未听闻这一年有哪个地方降呪雪。   就算谌巍重生以后,事情的发展很多脱离了前世的轨迹,但人祸可避,天灾难道可改?   除非那不是天灾。   谌巍垂在腿上的手指微微一颤,想拿剑追出去。   但他没有起身,再次陷入沉思。   他的内息不像此刻的他一样沉静,反而横冲乱撞,如列队的刀片一样刮过他的经脉,造成的大小暗伤不计其数。但谌巍并么有强压下这一次的内息暴动进行调息,反而放任内息,对体内的一切撒手不管。   林苑在一边看着着急,恨不得掏出金针扎他一扎,谌巍却泰然自若,目光落在面前的湘夫人上。   这是他的剑。   是师父打开青城剑门内库,专门替他挑选出来的一块非铁非玉,似金似木的奇石。   自他八岁起,就同他尚未锻造成剑的剑同吃同住,十五岁掌炉,协助青城的锻剑长老将其一一锻造出来。   他为此剑而生,他为此剑而死。   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记挂在心。   ……他本来是如此想的。   但这个想法在昨晚被打破了。   谌巍酒量不好,因为他牢记剑客的守则,哪怕内息足以逼出酒毒,也很少饮酒,免得手抖。   车山雪则完全和他相反,内功没有小成之前,那混账姑且能忍耐一下酒瘾,内功小成不惧酒毒后,便敞开来喝了。   车山雪轻易不会醉,谌巍最多只能喝上五小杯。   昨天晚上谌巍喝的杯数绝对超过了五,但中间隔着那一场小打小闹,车山雪带着酒气的吻落在他唇边时,谌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   但他依然被蛊惑,做出平日从不会做出的孟浪之举,以致他和车山雪落入了现在这般尴尬的境地。   车山雪不记得昨晚之事了,谌巍心中反而一阵欣喜,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车山雪的心意。   他和车山雪仿佛是好友,仿佛是宿敌,却从来不像一对——   情人。   谌巍将这两个字在唇舌间咀嚼,越想越不适应。   车山雪是发了哪门子的疯,说出那样的话,又任由他把他给……上了?   更要命的是,他自己昨天晚上又发了哪门子的疯,把车山雪给……上了?   重要的不是车山雪的行为,是他的行为。   一边,林苑看到谌巍面色忽青忽红,心道不行,手中扣好金针,瞄准几个大穴,只等射出。   金针上庚金之气锐利无比,仅仅是瞄准,都让谌巍感到自己脑子被刺了一下,倒是让他冷静下来。   缭缭白烟里,他朝林苑比了个手势,让人退下。   林苑并不想退,但谌巍积威甚重,他不敢不从。只能咬了咬牙,退开几丈远,站在一根柱子后面,之后任凭谌巍做手势,他也不肯退了。   谌巍也没有太多余力关注他,内息的暴动渐渐让他的感知陷入混沌中。曾经敏锐的五感尽数离他而去,只是数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觉得黑暗笼罩下来,屏蔽了他的视线。   车山雪,什么也看不到的谌巍在心里念到。   突然之间,些微的光点在黑暗里闪烁,这些闪烁的冷光同他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照亮黑暗轮廓的同时,它们又飞快地向他身后奔驰,在谌巍眼里留下一道道苍白的细线。   这个景致很熟悉,是谌巍走过的那条时光逆转之路。   数年后李乐成的话犹在耳边。   “只有你能够做到!剑圣,只有你能做到,救下我师父,就是救下世间苍生!”   对,如果不是车山雪的生死关乎黎民社稷,谌巍管他去死,本该是如此才对。   但是他重生后,所作所为并非如此。   除非是他搞错了。   除非从一开始,他只是为了救车山雪而来,因为车山雪——   八岁。   裹得像竹熊的小豆丁口瞪目呆指向他身边,问:“谌巍,为什么你吃饭边上还要放这么大一块破烂石头?”   “这是我的剑。”谌巍说。   “……”车山雪,“你要抡着这个和我打吗?我输了,我承认你厉害。   十岁。   夜半三更,小孩带着月色一起翻开谌巍的窗户,怒气冲冲道:“刚才那一局不算!我们再文比一场……他妈的谌巍你睡觉还抱着这块石头的?!”   十五岁。   如笋子一样拔高的少年跑进谌巍屋中,兴致勃勃展示手里漆黑银刃的新剑。   “我爹给我的生辰礼!怎么样?比你那块破石头好多了吧。”说完他绕过长桌,发现谌巍在纸上画着什么,凑上前看。   谌巍是给自己的剑画图纸,一笔一划皆认真无比,车山雪在边上看了看,突然手指沾墨在图纸上一抹,抹掉了图纸一角。   “多少年前的样式了,谌巍你品味也太落伍,”大衍皇帝最宠爱的幺子颐气指使,“看看我的新剑,再看看你的图,要是你真这么打,将来咱们也别比剑了,因为你的剑会被自己丑断!”   从七岁,到二十五岁,整整十八年的岁月。   他们的剑锋是在对方的一招一式中磨练出来的,他们熟悉对方的剑,就像对自己的剑一样。   若以剑道为镜,他们在镜中看到的不会是自己,而是对方。   ——车山雪就在他的剑中。   哪怕车山雪放下了剑道,依然如此。   如果要舍弃车山雪,那就只能像车山雪舍弃他一样,连剑一起舍弃。   这种方法……   他做不到。   谌巍无声地吐出一口血,心中反倒顿悟。   随着念头豁然开朗,他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息也渐渐平息,从暴虐转为柔和,温水一般冲刷着他伤痕累累的经脉,几个周天下来,将大小暗伤完美愈合。   然后内息向着他的丹田涌去,轻而易举打破了他前世也未曾突破的屏障,一涨再涨。   等内息再次扩散向四肢百骸,被解放的五感也将谌巍拉回现实中。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看到湘夫人呼应他的内息,在地上嗡嗡作响。   已经做好抢救准备的林苑瞠目结舌。   他家掌门上一刻还是走火入魔之象,下一刻就猛地突破了!   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难道是双修的效果吗!   谌巍不知道这人心里转着什么污秽的念头,擦了擦嘴角血迹后,对林苑吩咐:“我下山后,青城剑门大小事都听你号令。”   林苑半晌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问:“您说什么?不不不,等等,您下山干什么?!”   谌巍已经提剑与他擦身而过,闻言瞥了林苑一眼。   他说:“去找车山雪。” 第43章 歹运路,好运人   要找车山雪很容易,毕竟要带那么多人,大国师不可能再用鬼遁。   马车太慢,乘船要换,只有铁龙车能满足一行人的要求。   铁龙局大概是大衍最繁忙的商局了,就算是朝廷,大年初一也要放假休沐,但青城镇外的铁龙局却依然人满为患。晚到的归乡人和迎接的家人将入口堵了个水泄不通,更兼有车把式的叫唤,土狗土鸡土鸭敏捷地在人们脚下穿梭追逐,汪汪叽叽嘎嘎的声音比人声更大。   这样鼎沸的热闹中,只有少数人注意到,有一列看上去空荡荡没上几个人的铁龙由妖兽拖着,在渐小的风雪中,离开铁龙站。   正是在谌巍赶到铁龙站的一炷香之前。   对于谌巍接下来的一路来说,这似乎是个不祥的预兆。   但此刻的谌巍并没有在意,面对听闻他来到而急匆匆迎出来的铁龙站站长和副站,他仔细询问了那辆空铁龙的去向,又拒绝了站长立刻给他再发一趟的建议,运起轻功几个纵越,同样没入了茫茫风雪中。   青城铁龙站的站长和副站一起啧啧称奇。   “就算再如何勤奋,咱们也不可能达到这个境界啊。”   他们两个又沉默了片刻。   “我感觉不太好,”副站说,“要是剑圣知道你指的方向是错的……”   “既然入了铁龙局,咱们就是大国师的人。”站长一点也不害怕,“你看剑圣那浑身杀气的模样,说大国师抢了他老婆都会有人信,怎么能让他追上大国师。”   只可惜,站长和副站两人都心知肚明,这种小手段最多拖延一二罢了。   不过,说不定他们拖延的这一二,正巧起了作用呢?   “没时间说闲话了,”站长拍拍下属的肩膀,“快去把那几只休息的拖兽叫起来,桃府呪雪,运粮的重担就在咱们身上。”   ***   “先从粮食讲起。”   临时征辟的铁龙车上,车山雪这样开头。   他对面,是端坐的李乐成和宫柔,其他跟随的祝师和第一批赶来的官员在周围围了个圈,安静听着车山雪说话,没有一个人出声。   不是没话说,而是不敢说。   铁龙局是大国师一手扶持出来的,最开始,百姓们不敢靠近这由妖兽拖动的长龙时,大国师以身作则,每次出门都乘坐。   因为他表明了态度,才有人为了讨好他开始效仿。   如今人人都能说出铁龙车的一百个优点,却只有很少的人知道,每次从铁龙车上下来,大国师的面色是如何铁青。   似乎是断筋绝脉留下的遗症,车山雪对铁龙车上轻微且持续的摇晃,混合的各种气息等等,总是无法适应。尽管如此,他只要出远门,必定会乘坐铁龙车,用强大的毅力抑制反胃感,风吹雨打水淹失忆也不下车,连带身边人也如此。   只是每逢在车上,他身边人挨骂的几率总会高上几分。   后来大供奉观的人都养成了习惯,只要和大国师坐在同一辆车上,除非被点名,绝不开口说话。   今天也是如此。   一个被点名的祝师战战兢兢地介绍情况:“白泽局两年前推出新式农具,桃府推广最好,去年桃平昆琼津五府都是大丰收,其中以栽种了两季稻的桃府为最。现在过年,基本家家户户有存粮,我们也会从琼平二府调来粮食。”   车山雪往下面一瞟,被他看到的人连忙慌张发言。   就如他们所说,呪雪情况虽然紧急,但桃府目前还没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更值得主意的,是呪力的弥漫。   放任不管的话,粮仓里储藏再多的粮食,铁龙运送来再多的粮食,也会被呪力腐蚀腐朽。   “七天,”李乐成低头计算呪雪强度,片刻后给出一个结果,“桃府呪力将在第七天午夜达到最盛。”   车山雪听完点头,道:“这事第六天必须解决。”   他没说怎么解决,而是直接换到下一个话题。   “桃府二十七城,有十一座城的祝师死绝,除了武夷楼动手无作他想。武夷楼在桃府是地头蛇,如果想继续行刺杀之事,你们谁有把握躲过?”   宫柔闻言愣了愣。   “武、武夷楼?”她结巴了一下,“老五不是在那儿吗?”   “大概叫人好吃好喝地关着,”车山雪面上带着冷笑,“你五师弟可是百年难遇的天才,武夷楼怎么舍得杀他?”   这句意义不明的话没有几个人听懂,众人愣怔时,铁龙车突然一个颠簸,手肘支在桌上的车山雪身体一晃,猛地伸手抓住桌边才坐稳。   头晕,他想。   上车后不久便开始了,并不是晕车的晕法,而是从骨头里透出的疲惫感,随着每一次呼吸渗透到血肉和毛孔。   不需要大夫来看,车山雪也意识到此刻自己的体温不正常。   说起来,他昨晚是睡在哪里来着?山顶的一间茅亭。   无门无窗,透亮透风,还光着身体厮混一宿,加上喝了酒,不受寒就怪了!   问题是,现在可不是他能生病的时候啊。   车山雪示意下面的人继续讨论,自己面无表情听着,他伪装得太好,没有一个人瞧出异样。   等下面的人商量出三个可行方案来,他才强打精神拍板了其中一个,让他们去准备。   这行为同车山雪以往表现得大相径庭,没有挨上批评的众人震惊无比,无法相信自己的好运。   昏沉了几个呼吸,车山雪才发现他们都一个个呆呆站着,动也不动,只能无奈道:“还愣着干什么?都傻了吗?快去做!”   最后一句话厉声说出,顶着他的怒火,随行祝师们和官员纷纷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没事的人早些休息,”车山雪又道,“到桃府后恐怕没有睡的了,对了,老三老四,过来。”   顶着其他人同情的目光,李乐成和宫柔乖乖跟着车山雪走到另一节车厢。   两人以为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话,师父要背着人教育他们,没想到一走进车厢中,他们师父就坐在了一张窄床上。   “我需要休息一个时辰。”车山雪很清楚,若他到了桃府病倒,才会耽误大事,“期间的事情你们处理,无法处理往后压。”   李乐成和宫柔愣了愣,半晌,宫小四一蹦三丈高。   她指着自己鼻子尖,问:“我、我们吗?”   李乐成则问:“师父,出了什么事?”   “养精蓄锐而已,能有什么事?”车山雪反问。   李乐成不敢质疑,但他偷偷瞥了眼师父泛红的脸色,心里有了猜测。   宫柔还想说什么,被她三师兄扯出车厢,临走前李乐成还道:“师父请好好休息。”   老三似乎懂事了很多,躺下的车山雪将毛披风盖在身上,心里这样想。   至于老四……   真是懒得说。   另一边,李乐成和宫柔回到一行人中间,面对其他人的大量,他面不改色道:“师父准备强大的祝术,已经开始养神,不可打扰。”   宫柔连忙低下头,控制住自己不露出诧异的神情。   李乐成是车山雪的三弟子,在这辆铁龙车上,论地位仅在车山雪之下。他这样一说,顿时就压下了大部分议论。   然而很多人还是神色惶恐。   大国师是他们的主心骨,现在不坐镇在前,他们的前路似乎都蒙上一层阴影。   而李乐成猝不及防扛上照顾这一群人的重任,哪怕他想遁回自己的书中,依然有不安的人扯着他问东问西。李乐成本来就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宫柔只能跟在他身边,时时刻刻注意预防自家师兄和人争执起来,没过多久,两人都一身大汗。   另一处车厢的车山雪,其实睡得并不安稳。   他于半睡半醒中沉沉浮浮,隐隐约约能听到李乐成和宫柔像讲相声般,一个捧一个逗的说话,以及其他人急促的脚步声。每当听到他们说出什么不靠谱的提议,车山雪都挣扎着想醒过来,但整个人却像被魇住一样不能动弹。   继而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激流裹着前进,拼命想呼吸却无法将头伸出水面。窒息感越来越重,火辣辣的肺腑比头顶的伤更痛。   嗯,这是从落雁湖进入地下暗河时的事情。   因为车山雪在这幻觉中又听到了摄人心魂的喊杀声,会这样做的人,除了暂时被收服的一万三千厉鬼不做他想。   这么一看,自己竟然平安活了下来,真是鬼神保佑。   毕竟被魔域吞没的山河未复,人族生机也没找到,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松懈死去,至少……   ……至少要和谌巍见上一面。   等等?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   车山雪猛地一怔,反而从梦魇中脱离。   他猛地想坐起,却发现自己在梦中挣扎翻身,竟然用毛披风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茧子,现在醒来,半天动弹不得。   茧子也挺好,让他热出了一身汗,倒是感觉身上轻快很多。脑子里也不再晕晕沉沉,神清志明。   这是好消息,但车山雪暂时没注意,因为他解开毛披风后,在毛披风的角落上发现了数枚竹叶的暗纹。   “……”   车山雪看它的神色宛如在看洪水猛兽。   就说之前哪里觉得不对,这分明是谌巍的衣服!   难怪他被噩梦魇住,肯定是这披风的错!   思考着要不要将这披风一把火烧了,突然的异动让车山雪放弃这少许闲暇。   他看向窗外。   车山雪睡了不止一个时辰,李乐成没来喊他,现在醒来,他发现天色已经入夜。   铁龙车一路向东南奔驰,落雪反而越来越大,鹅毛大雪里拖车的拖兽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速度渐渐慢下来。   可是,如今距离赶到桃府还有数个时辰,这辆车又非逢站就停的普通铁龙,按理说,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赶车人会控制住拖兽,不让它减慢速度。但拖兽的速度依然放缓了,并发出了一声又一声的长啸示警。   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发现,铁龙轨两边的小土丘上亮起无数火把。   火光下人影憧憧,刀光剑光则比火把更明亮。   拖兽带着铁龙车完全停下了,赶车人没法让它继续奔跑,因为它面前的铁轨被一道剑气一分为二,连着地面深深斩断。   山壁上,一个有常人两个高的大高个深吸了一口气,肚皮先是涨得溜圆,接着猛地扁下去。   老虎般的咆哮响彻九天。   “呔——打劫——!!!”   停下的铁龙车上,一行人面面相觑。   这帮劫匪知道自己在打劫谁吗? 第44章 不期至,巧相逢   谌巍还没找到车山雪。   不,他当然没有迷路。   在继承青城掌门之位前,谌巍作为青城首徒经常被他师父派去跑腿,从六山九府到六山之外的魔域,他从没有迷失方向过。   这次下山也是一样。   尽管谌巍从没有乘坐铁龙前去桃府过,但桃府是在青城山的哪个方向他还是晓得的。他沿着铁轨一路往前,却见到方向越来越偏,早就觉得不对。   等想起青城镇铁龙站站长和副站两人与他说话时面上的奇怪神色,他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设身处地想一想,以他和车山雪过往的关系,如果车山雪向一个青城弟子询问他的去向,恐怕那个青城弟子也会撒谎。   无奈的谌巍爬上最近的一个山头,想辨认方向超近路。但他登高眺望远方,没找到雪幕中吭哧吭哧前行的铁龙车,先找到虞操行。   是的,虞操行。   按照上一世时间的进程,这个时候的谌巍还在青城山闭关,同这位大衍丞相没有什么交情。等他出关后,才听闻这位最后的虞家人因为起兵对抗南下的蛮人,揽尽惹人心,接着有以报仇复国的名义攻打那些打进鸿京的叛军,用兵如神,不到两年,就收服了最大的几股叛军势力,和蛮人隔着留江分作南北朝,是个响当当的枭雄。   这么说可能有一些不对,因为直到谌巍重生前,虞操行都没有称帝。   这个响当当的枭雄在后面几年不晓得为什么后继无力,一改之前的火速,磨洋工一般和剩下的叛军你打我我打你,加上因为呪风化为魔域的鲁府,因为几个大宗门陷入内斗而偷渡进大衍腹地,造成了几次魔灾的妖魔呪兽,几方一起将天下百姓折磨得水深火热,没有活路。   过去偏远的青城山下,在那个时候反倒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   当时人族虽然艰难,大家却还想挣扎活下去。   一直到谌巍重生前的最后一个冬天,纷纷扬扬的呪雪飘落在大衍的每一寸土地上。   咬紧牙关支撑的百姓度过了大雪连绵的五个月,接着发现,春天似乎永远都不会来了。   当人间陷入绝境,世上就没有了人间。   谌巍从地狱重生而来,知道车山雪身死,厚脸皮的虞操行肯定出了一份力,却不知道这呪雪和虞操行的关系。   不过,光凭虞操行是杀死车山雪的凶手之一,就足够谌巍给他一剑了。   湘夫人在剑鞘里蠢蠢欲动。   山脚下,骑在马上慢慢走的虞操行对着身边一只麻雀说:“趁着车山雪不在鸿京,京郊那边再加快速度……”   他话说到一半,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一勒缰绳,向着谌巍的方向抬起头。   距离太远了,虞操行没有习武之人那样敏锐的眼神,看不到山顶上的谌巍。但他似乎确认山顶上有人在看他,伸手从身边仆役手中接过了一只精致的千里眼,架在眼前。   他架上的速度有点慢,因此只看到了迎面扑来的青色剑光。   迅雷一击!   从山顶到山脚,剑光所过之处,切口整齐的树枝齐刷刷往下掉,连雪幕也被劈开了一条明显的通途,半晌剑气散去,才有新的雪将半空中的空洞补充。   就是这一个照面,跟随在虞操行身边的仆役和麻雀便全灭。   除了虞操行。   连他胯。下的马都被剑气一分为二,滑落的肠子内脏到处都是,可是虞操行就是安然无恙,谌巍冲他而去的剑气像穿过风一般穿过他的身体,宛如那翻身落地的人是个太过真实的幻象。   谌巍不至于分不清自己的目标是幻觉还是真实,但他的确没看出虞操行用了什么手段躲过这一剑。   更让他疑问的是,无论是现在,还是他重生前,他所知道的所有关于虞操行的资料,都是天资聪颖,文采斐然,朝廷斗争里面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国师,竟然能保下那么多勋贵世家的酒囊饭袋,实在了不起。   但虞操行不能习武,在祝呪上也没有什么天赋。   很多人说起这件事,都认为是太。祖为防止虞氏做大,下毒暗害了虞氏唯一的继承人,废了他的天赋。而谌巍和车炎见过几面,自认为以这位帝王的心胸,并不会用这种邪道手段,虞操行不能习武学祝呪,应该是他自身的原因。   耳目清明的夫妻也会生下天生眼盲的孩子,以祝呪传家的虞氏自然也可能生出一个学不了祝呪的继承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也就是世人喜欢乱猜,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隐情。   过去谌巍是这么想的。   现在他不确定了。   虞操行用千里眼看到了谌巍面前一闪而过的诧异,笑了起来。   “为何那么吃惊?”他站在一地尸体中,漫不经心地抛出惊天秘闻,“雪表弟的祝呪,可是我引入门的。”   说完,他甩动马鞭,啪的一声打在湘夫人上。   湘夫人的剑尖被马鞭的力道打得一偏,错过了要害,瞬息间下山的谌巍一击不成,没有停下,转眼间就出了七七四十九剑。   一时间,虞操行面前是漫天剑影,剑势好似有无数湘妃竹随风摇摆起伏,虞操行击落一棵,另一棵又弹起,剑气则像是湘妃竹上的重重竹叶,片片相连,遮天蔽日。   飒飒——   剑气在虞操行的马鞭行留下无数白痕,道道入木三分。   眼见不好,虞操行再次甩动马鞭,但他的动作却不像是把马鞭当做鞭子甩。只见深紫的光点从马鞭上甩落,如一阵春雨没入了鲜血淋漓的地面。几个呼吸后,专心对付虞操行的谌巍突然听到脑后一阵厉风袭来,他脚踏梅花阵避过,侧眼一看,竟然是之前已经死在他剑下的麻雀手持毒弩射向他。   摇晃站起来的不止那刺客一个人,就连劈成两截的马匹也将自己的身体拼起来,向着谌巍扬起马蹄。   这是实实在在的祝呪之术了,而且还是被大国师车山雪列为禁术的炼尸鬼道。   “歪门邪道。”   谌巍说。   话音未落,他剑势陡变,摇晃却坚稳的剑锋突然如星子一般闪烁起来。   辰龙宗的紫微剑歌以内息牵引为精髓,但相同的剑招从谌巍手中用出来,和年轻时车山雪用出的完全不同。仿佛只是裹了紫微剑歌的皮内里还是青城剑门的罡风十八竹,只算假冒伪劣产品。   但假冒伪劣的紫薇剑歌糊弄没有脑子的僵尸却非常成功,很快,那些僵尸们一个个原地转圈,动弹不得,而谌巍直取僵尸背后的虞操行。   这回他砍中的是替命傀儡。   如真人般精致的傀儡咔嚓一声裂开,谌巍看着出现在木傀儡后面几丈远的虞操行,眯着眼确认这个是真是假。   “谌掌门一句话都不想听我说啊。”   虞操行道。   谌巍身后的僵尸们接连摆脱了紫微剑歌的影响,却没有向着谌巍扑上来。   他们听从主人的命令等候原地,而僵尸的主人同样眯着眼,打量着谌巍。   他道,“其实我近日正好想和谌掌门谈一谈,没想到就这样遇上了,太巧。”   不等谌巍说话,他又推翻了自己之前所说:“不是吧,区区一路隐藏行踪,却在这里撞到了据说闭关的谌掌门,傻子才相信这是偶然。所以,谌掌门找我有什么事?”   谌巍:“……”   不,你搞错了,这真的是偶然。   但谌巍才不会把真相告诉虞操行,他毕竟是身居高位那么久的人,就算不喜欢打机锋,也知道该如何以不变应万变,听到虞操行带着试探的提问,他反而将问题抛了回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谌巍和车山雪的盟约有裂痕,虞操行判断到。   想来也是,他那表弟可不是会和盟友好好相处的人。   实际上,一直到现在,虞操行也不明白为什么谌巍会突然出手救下车山雪,这两个人又为什么联手。但是这两人的联盟对付起来必然棘手,如今有撬墙角的功夫,虞操行自然抓住不放手。   他随口说了几句对车山雪明褒暗贬的话,发现谌巍并不动容。   也是,青城掌门对大国师才是真正的了解至深。   于是虞操行也不在这方面下功夫了,换了个话题道:“谌掌门是如何知道雁门关之事的?”   谌巍不客气道:“你管我如何知道。”   “这的确不关我的事,”虞操行笑了笑,“只不过,谌掌门忍下报复之心救下车山雪,大概是为了百姓福祉,却不晓得自己救错了人,实在是可惜。”   谌巍冷冷看着他,等着听虞操行怎么编。   这一份杀意没收敛好,察觉到的虞操行瞳孔猛缩,面上却不动声色。   “不信,”他道,“谌掌门知道,车山雪在自己身上养了烛龙之种吗?”   “……”   不,先等等,烛龙之种是什么?   谌巍一脸懵逼地想。   虞操行大笑:“烛龙之种,灭世之种,谌掌门什么也不知道,却诓我的话,为什么不去问车山雪本人?看他会不会告诉你,他的眼睛其实已经——”   猖狂的喊声被打断了。   知道无法打探再多,谌巍直接一剑劈下。   凌厉剑光蓦地斩断了不远处的一棵树,吱呀吱呀说话的虞操行,不,是又一个替命傀儡分明没有受到攻击,却很斩断的树一样断为两截。   被。操纵的僵尸们不顾一切扑上来,而隐藏在树后的气息倏地远去,只在树根上落下点点血迹,干掉所有僵尸只用了一个呼吸,可就是这样一点时间,被耽搁的谌巍已经追不上去。   谌巍也没想追,他转身向着另一个地方疾行。   青城剑圣不是去质问车山雪的,他是意识到自己搞错了一件事。   他以为救下落雁湖的车山雪就能万事大吉,但听虞操行这些真假难辨但至少有七八成真实的话,很显然,在谌巍不知道的时候,车山雪已经独自一人作死了不止一回两回。   不管是要为人族挣出一片生机,还是向人求爱,车山雪要是在他视线之外的地方一命呜呼,他还重生个屁!   着急的谌巍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更天的时候找到了青城镇铁龙站站长说的那一辆铁龙。   还有伤痕累累的垂死拖兽,断成几节扭曲成麻花的铁轨,无数山匪的尸体,以及沧海桑田般大改的地形。这些和翻到的铁龙车一起,共同组成了山谷里的狼藉。   翻倒的铁龙车周围没有一个活人。   自然也没有车山雪。 第45章 有更新,没更新   区区山匪是打劫不了车山雪。   应该说,大国师他老人家的名声在山匪强盗这儿,比什么青城剑圣断刀门少门主武夷楼楼主更加可怕。因为青城剑圣当了掌门后,除非要事绝不出门——对于一剑可以扫过半个大衍的人来说,出门不出门都一样;而断刀门少门主六山九府乱窜,眼里只看得到高人前辈;武夷楼楼主更是神隐之辈,黑暗里活动的魑魅魍魉才会对他的大名如雷贯耳。   至于大国师——   大国师对于一切妨碍治下百姓好好种田做生意的东西,都深恶痛绝。   自他走马上任,官兵便时常在那种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界来回奔波,就像犁地一样,誓要把土匪强盗等种种杂草犁得没法从地里长出来。时间一久,土匪这玩意儿直接销声匿迹,年轻如宫柔这般的小祝师,对土匪这个词都感到陌生了。   以至于她一脸懵逼地说:“这大傻个吼什么呢?”   哗啦,众人身后的木门拉开,从里面走出的车山雪看起来就像任何时候一样沉稳可靠,除了李乐成,没人发现他在铁龙车上病了一场。   比起远在山上的山匪,眼里翻涌着乌云雷霆的大国师才是更有威胁的那个。   一觉醒来就打劫的车山雪显然心情不怎么好,他冷笑一声,道:“愣着干什么?一点山匪都收拾不了了吗?”   “是……是!”有能力出战的众祝师应道。   还有官员们没动,因为之前事发匆忙,这一批跟过来的基本是文官,虽然也习武,但那一点武艺就别拿出来说了,基本和常人无异。   现在他们看着拿起法铃法剑就奔出铁龙的祝师们,各个手足无措。   车山雪瞥了他们一眼,道:“升旗点灯,表明身份。”   文官们闻言,连忙提着长袍在铁龙过道中跑得飞快,活似背后有鞭子在抽。   两边山上的山匪只等待了片刻,便看到原本灯只亮了三节车厢的铁龙把所有的风灯都点亮了。   见此,一个枯瘦山羊胡文士轻摇羽扇,不要钱一样对着高个子匪首拍马屁。   “山主的狮子吼功力越发精进了,这铁龙少说有百丈长,近二十节车厢里的人,都被山主一声吼醒了。”   被称为山主的高大匪首并不似外表那般粗野愚笨,闻言无语瞪了山羊胡文士一眼。   吼醒了又不是吼死了,这有什么值得夸的?   他这样想,突然听到几声尖叫。   “那是什么?”   山主连忙转头一看,发现铁龙车那边有数面旗帜无人扶持悬空飞起,急如刀的风雪将它们拉扯成平展的一面,山壁上的无数火把照亮了上面的图案,是黑漆漆的乌云掩着七颗组成勺状的星子。   啪嗒。   有人手里的火把掉在地上,在积雪里滚了几圈,熄灭了。   “山山山山主,”一个人抖如筛糠地问,“乌乌乌乌云北斗旗!”   这个人胆子很小,嗓门却很大,其他眼睛没他好的人一听乌云北斗旗这个名字,就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开。   “铁龙上是大国师?”   “不是死了吗?”   “果然是假死……”   “要被砍头了,要被砍头了,要被砍头了,我要被砍头了……”   山主却来不及安抚他这一帮手下,他猛地转头,瞪向那山羊胡文士,咬牙切齿道:“你故意的?”   山羊胡文士看起来比这群山匪更震惊,马屁也不拍了,羽扇也不摇了,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是他?你们报信了?”   说完,这两个人对视,目光里谁也不信任谁。   山主,这附近千行山的山主,亦是千刃派的掌门孙大勇,今天还是第一次带着门下弟子做抢劫这种无本买卖。   千刃派是个小宗门,比朝廷里有姻亲,背后还控制一座城的长臂门更小,掌门长老内门外门弟子仆役加起来人数才两百,传承的也不是多高深的武功心法,唯有一套名为千刃的人阵还算不错,也就是打一打无门无派老百姓的水平。   孙山主和他的千刃派本来偏居一隅,和朝廷相安无事。但去年年末时候,竟有万门盟的使者找过来,要孙山主交出门中积蓄的粮食作为盟费。   万门盟其实是大衍一些小门派结成,大家在一起互惠互利收徒弟,以及给门中弟子解决下人生大事的联盟。过去当然也交盟费,每年几十石粮食或者银票,不多。   但今年使者说的数字,就算是孙山主把千刃派卖了也给不起。   孙山主自然会质问,却从使者那里听到一个惊天秘闻。   当然,现在已经不算秘闻了。   万门盟里向来领头的几个门派要造反。   所谓的领头几个门派,便是跟在长臂门后面接二连三起兵的几个小门派,如今都占据了一座城两座城,造反事业搞得红红火火,还一声不响地把千刃派拖上贼船。   那个时候,大国师是假死的事情并没有传出,以外人的眼光来看,朝廷没有什么值得重视的棘手人物,加上孙山主想起自己嫁去长臂门和其他几个宗门的女弟子,以及自己娶了那边女弟子的徒弟们,深刻意识到那些人图谋已久,现在手里攥着他徒弟们的性命。   ……以及,他本人的性命、   迫于威胁,孙山主只能乖乖交出大部分粮食,仅仅留下供全门派用上半月多的口粮。   现在半个多月过去,粮食快要吃完了。   没有跟着粮食一起走,万门盟的使者,就是山羊胡文士知道情况,建议他们整个门派转为山匪,专门打劫。   很明显,那些人早把千行山不远处的那条铁龙轨给算计了进去。   不,应该是说,万门盟盯上千刃派,就是因为千行山边上的这条铁龙轨。   没有钱,没有粮,还有这么多口人要养,孙山主只能被赶鸭子上架,在大年初一的晚上,将铁龙轨斩为两半,拦下了一辆从西边来的铁龙车。   以及铁龙车上的车山雪。   老天爷也不能这么开玩笑啊,孙山主和山羊胡文士同时想。   他们就迟疑了几个呼吸,铁龙上的祝师就打开车门下车来,他们大声念着呪语,手里法铃叮叮当当,刻着符箓的法剑也在风雪夜中放出五颜六色的光辉,而且配合得还挺不错——摇动的法铃灭掉最靠近铁龙的一排山匪手里的火把,法剑光辉紧跟其后,无数光点没入一排山匪的身躯。   连痛呼也没发出一声,山匪们齐刷刷地倒下了,不知生死。   “投降!”心疼弟子的孙山主一见,着急地喊,“我们投降!”   说完,他带头丢下武器蹲下。   以为是专门冲大国师来的贼人,做好了恶战准备的众祝师:“……”   宫柔手里拿着她从麻雀那里摸来的毒弩,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拆下的短。弩。箭装回去,闻言大吃一惊,道:“这么快?!”   李乐成敲了她一个头栗。   “看来是偶然撞上的,”他说,“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   事情原本就要这么解决了,众祝师于是看向唯一没有蹲下的山羊胡文士。   山壁上,山羊胡文士被吓得冷汗潺潺,毕竟,如果说千刃派一门派人都是被威胁才做出这种事,能逃出死罪,那么他这个做出胁迫的人怎么说也活不下来了。眼下转身逃跑也跑不了多远,唯一一计就只有……   他猛地拔出一把短刀,架在孙山主比他头还粗的脖子上,色厉内荏喝到,“你们投降我就杀了他!起来!这不过是一群打着大国师旗号的小鬼罢了!”   众祝师面面相觑。   “怎么搞的?”   “内讧?”   铁龙车上,看到这一切的车山雪侧脸对身边候着的人吩咐:“这个山羊胡活捉过来。”   “啊?”候着的人脸色古怪,“大国师,你看外面……”   车山雪愣了一下,又转过头,发现就是他转头又转回来的这么一点时间,山羊胡文士便从拿刀威胁别人的姿态,变成了轱辘轱辘滚下山壁的姿态。   他还听到了自家四徒弟的欢呼。   “怎么样?”宫柔放下毒弩,对李乐成高兴地说,“我这个准头不错吧?”   “……”   车山雪沉默。   他当初是喝醉了,才收下这个万事和他作对的徒弟的,对吧?   心里第一百零八次出现将宫四逐出师门的想法,车山雪扶额叹了口气,忽然感觉两边眼皮猛跳。   怎么会?   他立刻闭上眼,同时将手按在眼皮上,隔着眼皮感觉到下方活跃起来,急躁游动的东西,听到它磕磕巴巴地对外呼喊。   吃……   好吃……   干净的……干净的血肉,骨髓,脑子……嚼一嚼……好吃……   不管这东西在说什么,四处打滚的它带给车山雪的感受,只有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车山雪的表情因为突如其来的痛楚而扭曲,而且他还要在忍受痛苦间思考一个问题。   烛龙之种这一副吃过人尸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他没拿这种食物喂过它啊?   车山雪的眼眶周围浮现出一层层闪光的符箓,这些符箓转瞬就像太阳下的冰雪一般飞快消融,从内而外冲撞的力道越来越大,除非车山雪想把自己的脑袋赔上,不然根本控制不住闻到食物香味而苏醒暴走的烛龙之种。   候在车山雪身边的官员只觉得眼前一花,座位上的大国师就不见了。   他闪至铁龙车外,飞快地远离人群。无数厉鬼迫于车山雪身上突然冒出的阴森悚然气息,从他影子里滚出来。发觉不对的周小将军想追上去,却被车山雪召来一阵狂风,连着山匪祝师一起推开。   所有人都在询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事,而宫柔跳起来瞅见师父,抓住李乐成的手猛地握紧。   雪突然停了。   层层重叠的乌云逃难般往四方退开,露出后面闪烁着星光的天空。   一条狭长而伟岸的黑影自上而下竖立出现在夜空中,通身漆黑的它睁开眼睛,露出两枚辉煌如太阳的眼珠。 第46章 瞑乃晦,视乃明   “烛龙……”李乐成喃喃。   “那是啥?”宫柔问,“这条大长虫?”   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狭长黑影已经开始在半空中如活蛇一样摇摆身体,这样一动,所有人才发现异样。   这个黑影没有光。   这样形容似乎有点奇怪,但他们看到黑影时,这句话便是浮现而出的第一印象。   只见它双眸放出的光和星光一起照耀着起伏的丘陵,墨绿色湿漉漉的山林从山顶一直铺到山脚,而铁龙轨泛着银光在地上蜿蜒。就算月初没有月亮,仿佛被乌云洗过一样的澄彻星空也足够让这片大地上的景致分毫毕现。但是那条黑影没有,所有光没入它的身躯,然后就再也没出现在人间过。   哪怕它的双眼比星子更璀璨,结果依然是如此,活似有人在背景里挖出了一个洞。   “这么看又不太像了。”根本没注意到宫柔问什么的李乐成眯着眼睛,继续呢喃。   “话说,”宫柔对这条黑影也感到了一丝熟悉,道,“我们是不是见过这个?在……在青城山,对,就是吞了刘伯光的那玩意儿。”   被她提醒,李乐成沉默了一下,也想起了这件事。   恢复记忆的师父眼睛是好的,加上立刻发生了呪雪成灾这种事,李乐成便暂且忽略了曾经在师父眼中看到的黑影。   但是要把那条黑影和这条黑影联系在一起可不容易,青城山上那惊鸿一瞥,李乐成最多以为是师父用呪术制作了什么呪兽,能吃尸体还蛮方便的,但眼前这一条……师父到底是怎么把如此威武的龙躯塞进自己眼睛里的?   车山雪也很想知道。   他只是失忆了不到一个月吧?烛龙之种过去七十年长了半寸,为什么会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突然变得这么大?!   青城山的风水适合养龙吗??!!!   就算心中如此咆哮不断,车山雪依然维持着镇定,他站在烛龙之种对面的山头,拿着出来前随手从弟子那里拿的法铃,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摇晃,清脆的叮当声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掀起一阵阵涟漪,化为重重压制的禁制。   一边对烛龙来了个大山压顶,他一边喝到:“安静。”   这两个字从车山雪喉中迸出,未出口就被转变成一声长啸,低沉而威严,仿佛并不是在此时此刻响起的远古之声。   远处,这回换李乐成抓紧宫柔了。   “是、是龙言吗?”他激动得双颊绯红,“师父从来没说过他会这个!”   “龙言又是什么?”宫柔今天已经懵逼好几次了,“喂喂!不是说龙是并不存在的瑞兽吗?师父竟然养了只活的?”   “你懂什么啊!”李乐成的眼睛丝毫没有离开远处自家师父身上的意思,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周围人,无论是祝师,文官,还是山匪,厉鬼,都在默默听着他讲解,“如果是历朝历代用来宣称君权神授,那种每年某月某日某某在某地看到一条龙,这种当然是编造出来的,但是烛龙……烛龙可是在魔域出现之前就存在的神兽!”   “祥瑞?”有人问。   “不是,古代的传说里更接近凶兽一点。”李乐成下意识回答。   “凶兽?!!!”他周围的人异口同声的叫道。   宫柔在后面补了一个问题:“吃人的那种?”   被那无数重合的惊叫下了一跳,李乐成茫然看着将他围住的人,道:“不是已经吃过了吗?”   “对哦,刘伯光。”宫柔想起来。   等了片刻,她和所有人一起意识到李乐成的话是什么意思,面色惊恐地转过头,看向那条在空中蜿蜒摆尾的黑影。   同时也看到它被大国师拍飞,砸在地上。   所有人:“……”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太对啊,”也站在这一堆人里的孙山主皱着眉道,“这么大一只砸下来,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   其他人被他一提醒才反应过来,按理来说,不管那是烛龙还是蛟虫,能拥有比铁龙车更长更宽的身躯,若是掉在地上,必然砸得地动山摇尘土飞扬,横扫树林一大片。但这只黑影烛龙掉下来,除了惊飞两只鸟儿,竟然什么情况都没出现。   这不太可能。   除非掉下来的烛龙之假的。   就在有人偷偷松了口气的时候,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林间响起,小动物和虫豸在杂草的掩护下奔跑,树叶和草叶急促晃动着,片刻后,之前他们见到的黑影穿过林中,一跃而起。   隔近了看,黑影还是黑影,没有多出鳞片和龙角,若不是那一双闪光的眼睛,比起龙更像是没有鳞片的大头蛇。   铁龙车这边的所有人却还是被这条大头蛇吓得齐齐后退,后面的人慌慌张张想钻进铁龙中。   不过黑影看也没看他们,径直向着山羊胡文士的尸首飞奔,并且张开它黑乎乎的大口。   眼见它一口能把山羊胡文士的尸首吞下去,追在后面的车山雪将手中法铃抛出。   叮当作响的法铃化为一道流光,在黑影之前触碰到山羊胡文士的尸首,一道灵光从尸首上飞出,没入法铃中,然后山羊胡文士枯瘦的身躯便直接风化,化为一滩尘土,融入地面。   摄走山羊胡的魂灵,车山雪收回发不出响声的法铃。   “有本事你舔起来吃掉啊。”紧闭双眸的他对黑影冷冷道。   感觉到他愤怒的内心,所有人都陪着黑影抖了一下。   黑影呜咽了两声,发现车山雪不为所动,便沉默下去。   车山雪又看向铁龙车边上的人。   “养了金精的人去前面修复铁龙轨,学过兽语的去安抚拖兽,山匪全部绑起来,对了,还有千刃派掌门,我记得你是叫孙大勇对吧?”车山雪对孙山主点点头,“应该没记错,这附近只有千行山上有门派。”   孙山主受宠若惊:“大国师竟然晓得我?”   把各方宗门视为心腹大患,车山雪曾经背下了大衍乃至蛮人所有大小宗门的掌门名字资料心法武功评价,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出这件事,而是道:“整整一门落草为寇,你总要给我给理由。”   孙山主正要把他遇到的这一串倒霉事说出来,脱口而出的却是:“大国师小心!”   伏地的黑影突然冲天而起,长长尾巴横扫过边上,首先将浑身颤抖的拖兽拍到一边,继而铁龙车腾飞而起,伴随着几节扭曲的铁龙轨。   车山雪只来得出手挡一下,孙山主和自家门人也结成剑阵抵抗,但黑影尾巴的余威依然让十几个千刃派弟子倒下,其中不少失去气息。   竟然杀了人!   车山雪养了这东西这么久,还没见过它如此暴烈过。   对于非人而言,人肉是毒这一说法恐怕并非没有根据。   “真是好的很。”车山雪咬牙道,“我原本还打算让你出来放放风呢。”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留手。   于他灵力相呼应,天空上的北斗七星突然放出异彩,而地上,车山雪没有用法剑也没有用任何乱七八糟的法器,先指尖捏诀,纯粹用灵气压制,隔空将它生生揍了一顿。   黑影就像是一个球,在半空中被可能从任何方向袭来的力道踢来踢去,等车山雪终于松开灵力,黑影啪叽摔落在地,看上去要变成稀烂的一滩水。   可惜,就算它看起来再凄惨,这回也没有任何人同情它。   车山雪抓住黑影的尾巴,深吸一口气。   骤起的狂风中,黑影哼唧了一声,无法抗拒地被收回那两个空洞的眼眶中。   一直到黑影所有的部分都被收完,确认没有遗漏,车山雪才闭上眼。   宫柔拉着李乐成跑上去,想要告诉自家师父她快被他吓死了。   她的脚步声太好辨认,只担心自家四徒弟又惹出什么祸事的车山雪连忙回头,睁开了符箓尚未完全隐匿的眼睛。   从表面上看上去,这双眼睛同宫柔以往所见并无二致。   但这回宫小四可不会上当了,她鼻子一酸,道:“师父你的眼睛是不是……”   过去常有祝师以自己身躯的一部分作为媒介使用秘术,但自从车山雪将供奉院混乱的体系整理一遍后,这种事就很少发生了。不过宫柔还是见过几回,当时鲜血淋漓的惨状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阴影。   但这回她真的误会了自家师父的情况,车山雪和那些做祝呪成功率不到三成,只能用自己的血肉提高几率的三流祝师完全不同。   车山雪不能解释,只能安抚地摸摸她的头,顺便没收了那一把毒弩。   这个时候,李乐成才迟疑地提醒:“师父,你的眼睛……在发光。”   闻言,转过头看李乐成的车山雪闭上眼。   他的本意其实是想眨眨眼,却没想到,他闭上眼的时候,竟然猛地感觉到自己的灵力竟凭空被眼睛吸收二分之一,一种他也没见过的秘术以他为中心张开,同时,在场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眼前一黑,连耳边不停呼啸的冷冽北风也消失不见。   这样说有点不对,北风依然在吹着,消失的是山谷里的所有意识尚存的人和厉鬼,展开的秘术带走了他们,只留下了奄奄一息的拖兽,断裂扭曲的铁龙轨,翻倒的铁龙车,东倒西歪的树木和几具山匪尸体。   等秘术的力量也消失,滚滚乌云从四面八方汇聚,填补上这方天空的空缺,接着,雪花再一次飘落下来。   一炷香后,静悄悄的山谷里,有了谌巍到来时所见模样的雏形。 第47章 我不往,子不来   跟着大国师上桃府的一行人面对这连串变故,皆是一脸懵逼。   他们好多正在翻倒的铁龙车上攀爬,想把里面的行李捡出来,没想到眼前一黑脚下一空,整个人就突然换了个地方。   换了个地方就算了,但这地方黑咕隆咚,一点光也无,明显不是好客之处。   “师父——师父——”什么也看不见的宫柔喊道,“你在哪儿啊?”   黑暗里很快传出乱七八糟的回应。   “站在那里别乱走。”这句话是李乐成说的。   “宫师妹也在这里啊快来我们这边!”这是其他祝师高兴的话。   还有官员们说的诸如“宫小娘子没事吧?”、“大国师——大国师您在的话就应一声——”,以及“谁找到大国师了?”等话,叽叽喳喳吵成一团。   唯二沉默的是千刃派弟子们和一万三千厉鬼,就算这样,光靠此刻发声的人,黑暗里也仿佛一个菜市场了。   有些祝师在尝试用灵力点个火或者光球,但他们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这个时候,一个明亮的光球出现,无疑是引人瞩目的。   消耗了平时十倍的灵力,才点亮一个光源的车山雪头很疼。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闭上眼会发生这种事,虞家留在深宫中的书典里从未记载过相似的案例,过去在自己身上种下烛龙之种的先祖更是不曾留下过线索——这是当然的,烛龙之种在虞家手中传承数代依然是个蛋,到他这儿才孵化出来,怎么可能有先例可循。   关于不是蛋的烛龙之种,书库中的记载同样少有,并且语焉不详,互相矛盾。比如说,虞家先祖为烛龙到底是人面蛇身还是龙首蛇身吵了无数代,谁知道孵出来的烛龙就是个圆头圆脑的蛇首而已。   还有更多的记载,什么吹为冬,呼为夏,什么视为昼,瞑为夜,在车山雪见到孵化出来的烛龙之种后,都把他当做夸张了,毕竟魔域深处最强大的妖魔呪兽,也不曾有这般威能。   但如今来看,或许正是空穴才会来风?   睁眼为昼没看到,但闭眼为夜,如今倒是真的出现了。   就是和他以为的有点不同,首先,闭上眼的是他而不是烛龙之种,其次,闭眼为夜不是因为眼睛一闭太阳就跟着熄灭,而是因为闭上眼后会用秘术将人送到这种黑暗之处?   第一个问题倒是可以解释,大概是他这次强行将烛龙之种封回眼中,尚未沉睡过去的烛龙之种,力量通过车山雪眼睛的通道散到外面,以致当时车山雪的眼睛拥有了烛龙的力量。   而第二个问题……对了,来到这里的人,似乎之前都看到过烛龙的眼睛。   看见这种行为,在祝呪中有迥异于常世的含义。比如说对视,就有同意或交流两个意思。车山雪猜测,当人看到烛龙眼睛的时候,就在无意中和烛龙结成一个简单的契约,一旦烛龙闭上眼,他们就会和烛龙一起来到这里。   还有另外一些可能,但都没有这个猜测靠谱。   若真是如此,那就出现了几个新的问题——   “这里是哪儿?”   飞快跑到车山雪身边的宫柔问。   车山雪举高光团,柔和的光线能照亮的范围变得更远,所有人都在打量周围的一切,顺便按照身份和亲疏聚成一个个小团体。接着,他们面带赞叹地看着反射着光亮的一簇簇巨大水晶,以及望不见边际的钟乳石笋。   这里似乎是个地洞。   高大到无法看清的穹顶下,五颜六色的水晶在各个角落肆意生长,闪烁着夺人心魄的光。   有千刃派的弟子两眼放光想拔下一节水晶,却被李乐成给拦下。   顶着穷得吃土的千刃派弟子不满的目光,李乐成蹲下来对着那一簇簇比人还高大的水晶研究片刻,回过头问车山雪:“师父,这是‘呪’?”   “是。”车山雪道。   因为担忧烛龙之种的力量还未散去,车山雪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睁开眼睛,好在他有另外的手段观察这个地方。   灵觉姑且能算一种直觉,祝师能用它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鬼怪,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接触常人接触不到的事物,它看似与常人都有的五感依存,实际上,就算失去了五感,灵觉依然能继续存在。   就像现在,车山雪尽管没睁开眼睛,依然能看到周围这些人身躯中的魂灵,耳边偶尔能听到这些魂灵的窃窃私语。至于所有人眼里看到的水晶簇,在灵觉里,是凝固成形的呪力。   不仅如此,在此地微风中涌动的,也是呪力,并且比呪雪降下的呪力更浓。   在所有人感觉不舒服之前,车山雪已经出手布置好结界,并且同样耗费了平常七八倍的灵力。   在如此浓重的呪力包围中,祝术的使用难度上升不止半点。   这次紧急跟着车山雪汇合前去桃府的祝师都是通过供奉院无数考核的精锐,哪怕用不了祝呪,学识上也比一般人强很多。听到这些水晶是呪力成形,很快反应过来,一个个面色大变。   “我们是在地脉中?”   “而且不是汇聚灵气的阳脉,而是汇聚呪力的阴脉……天啊,我一直以为地脉一学只是假说而已。”   听到师兄弟们这样说,宫柔连忙看向车山雪。   车山雪点点头,道:“是地脉。”   地脉又称为龙脉,与天河相对,乃是地气之通路,其中阳脉浮于地表,孕养地上生灵生发,阴脉沉于地下,让生灵衰竭回归大地。   传闻只有阴地脉中才会有凝固成形的“呪”,非常人能往。   烛龙,便是居于地脉尽头的神兽。   如果他刚才是睁开眼而不是闭上眼,他们说不定会出现在阳地脉中?   和黑漆漆阴森森的阴地脉比起来,阳地脉说不定美好如仙境一般吧。   车山雪难得起了一点好奇心,不过现在并不是让他探究这个的时候,一边在心里计算着什么时候能挤出空闲时间试一试,他一边招呼众人寻找一块空地。   “等会儿我布置一个阵法把你们送出去,出去后你们修好铁龙轨,按照原本的行程,继续往桃府那边走……”   “等等,”宫柔打断他,“师父不和我们一起?”   “呪雪呪风皆是因为阴地脉突然浮上地面,呪力喷涌才会引发天变,既然这样,我直接顺着阴地脉寻找,速度更快。”知道宫柔想说什么,车山雪打断她,道,“若有人想留下来帮忙也可以,只要能在这地方点个光出来,嗯,持续三个呼吸就成。”   全部做不到的祝师们瞪着他。   在车山雪布置阵法的时候,祝师们又继续尝试,可惜,就算有车山雪的结界护持,所有人点燃的火亮或光球也只能坚持一个呼吸不到。   而且他们还不能反驳车山雪的要求。   既然连照路也做不到,他们留下来到底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   地脉里光点闪烁的时候,谌巍找到了山谷。   面对山谷里的狼藉场面,他心情还算冷静。   就算他再如何担忧,依然无法改变车山雪同样是天下少有的强者的这个事实,不至于脱离他的视线就遭遇不测。   可是,他相信车山雪没有生死之危是一回事,车山雪自己总是作死又是一回事。   谌巍走过薄雪覆盖的地面,很快发现了不少诡异的痕迹,比如说那边倒下的一片树木,并非是被剑光刀气砍断的,而是被什么用蛮力生生折断,又比如那扭曲的铁龙轨,凹陷的铁龙车表面等等,都表示有个体型外加蛮力都极大的家伙在这里战斗过。   铁龙车的拖兽符合条件,但拖兽的尾巴只有短短一截,无法造成这个效果。   边关被攻破了吗?如此巨大的妖魔跑进了大衍腹地?   还有那些山匪,比起打家劫舍的强人来说,穿戴更像是某个宗门的普通弟子。   这附近的话……那个剑阵还不错的千刃派?   一边思考着这些,谌巍一边钻进铁龙车里。   他很快找到了车山雪休息过的那个车厢,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毛披风,折好挂在臂弯。接着他在车山雪的一点行李中翻找,确定车山雪离开时一定很匆忙,以致一件行李都没带上。   翻开一套衣服时,谌巍看到了被压在下面的星幕。   星幕剑死气沉沉,它可不晓得什么失忆不失忆,原本失忆的那个车山雪还常常将它带在身边呢,车山雪恢复记忆后根本不晓得它在这里,不要说亲近亲近,连想起它都没有。   如果不是李乐成收拾行李时仔细,星幕说不定就落在青城山供奉观了。   谌巍安抚地抚过它细长的剑身,引得星幕颤栗不断。   “他在哪?”   谌巍问。   星幕低吟了一声,听完后谌巍转身走出铁龙车。   他在车外某一点站定,正是车山雪消失前站的地方,两个人连脚印都能重合上。站住的谌巍安静等待了一下,果然感受到风中流动着异样的气息。   然而这并不能指明车山雪的所去……等等?   谌巍低下头,看到一个圆形的阵法以他所站之地为中心展开,金色的纹路让积雪飞快地融化,丝丝缕缕的黑漆从湿漉漉的地面上冒出。   将阴地脉和人间连通,总会有呪力扩散到外。   谌巍眨了眨眼。   他脚下被阵法覆盖的地面突然变得透明了,就像是镜子或者河流一样,但里面出现的倒影并不属于谌巍,而是一些陌生的人,以及……   车山雪!   颠倒的车山雪所站之地正好是谌巍脚下,他闭着眼睛,没看到谌巍,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但阵法这边的谌巍听不到声音。   车山雪是在把收了山羊胡文士魂灵的法铃交给宫柔。   “既然人是你杀的,那么审鬼的工作就交给你了,”他道,“一天时间应该足够,老三你监督他。”   李乐成闻言点头,而宫柔面如死灰。   车山雪微微勾起嘴角,很快又放下。   他打了个响指,道:“去吧。”   阵法陡放光华,灼热刺眼,逼得众人不得不闭上眼睛。等他们再睁开,发现自己回到了山谷中,不少千刃派弟子欣喜地哭了出来。   等着车山雪也过来的谌巍皱起眉。   阵法那边就剩下车山雪一个,却迟迟不见那混账有过来的迹象。   很快,阵法的光辉就微弱下去,透明的地面也在缩小,被正常的地面取代。   谌巍猛地把哭丧着脸的宫柔拉到身前,问:“车山雪呢?”   “哎?谌掌门怎么在这里?”宫柔首先疑惑了一句,接着看到了谌巍阴沉的脸色。   危机感油然而生,她下意识就回答:“师父要留在阴地脉调查……”   一句话没听完,谌巍便松开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拔出湘夫人,对着尚未完全消失的阵法劈下去。 第48章 雷鸣起,地脉行   这可是与阴地脉相连的阵法,哪是人随便能砍?   谌巍一剑下去,山谷上方雷声乍响。   才从阴地脉中出来的众人欲哭无泪,李乐成连忙想拦下青城掌门,却被宫柔拉住就跑。   “你干什么?!”李乐成问。   “我在救你啊三师兄!”宫柔一边招呼别人一起跑,一边头也不回的回答道,“青城掌门可不是会被人一劝就停下的人。”   她说得再正确不过,扫了一眼确定其他人离开阵法的范围,谌巍屏息运气,第二剑向着地面狠狠落下。   轰隆——   车山雪感到脚下狠狠一颤。   那一瞬间他以为地脉要跑了——是的,地脉的位置并不是固定不动的,伴随着四时和山川的变化,地脉会像河流一般突然改道。今天地脉可能会从铁龙轨下方穿过,明天就可能拐到青城山下方。   当然,按照规律,地脉的改变一般不会这么快。   若是正巧撞上了地脉改道的日子,那车山雪也只能说自己运气不好。   不过下一个瞬间他便意识到了不对,缓缓熄灭的阵法突然一阵乱闪,用彩石彩旗固定的阵脚失去作用,地面在摇晃,然后裂开了一道缝隙,青色的剑气穿过缝隙而出,啪嗒一下差点给车山雪来个穿胸而过。   这熟悉的气息,这熟悉剑意,车山雪想不出第二个人。   但谌巍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总不可能因为自己坏了他的童子功,找上门来报仇的吧?车山雪的思绪一下子偏到某个诡异的方向,接着因为岌岌可危的结界而皱起眉头。   车山雪布置的结界是抵挡呪力的,以便将身边的“呪”维持在一个不会危害人健康的水平,但那道青色剑光一来到,搅起的风浪就让周围的水晶簇如遇热的冰块一样化开,晶莹水滴从水晶尖滴落,一接触风便融化在其中。   短短几个呼吸,结界外的呪力就强大了三五倍不止。   而阵法另一边的谌巍还在锲而不舍的劈砍,不抓住车山雪不罢休。   劈第三下时他用了七成的力,青光煌煌,几乎淹没了山谷中的一切,并顺着阵法的裂缝向车山雪这边涌来,搅起了更多凝固的呪力。   “谌巍我艹你祖宗!”   车山雪忍不住骂道,他开的阵可不是双向道啊。   被强行撬开一个口子,阵法黑漆漆的裂缝里引来了天罚雷霆,天雷以湮灭万物的姿态冲进了地脉,至阳至刚的气息扫荡过每一个角落。   如果这是在大地之上,甚至是在魔域里,雷霆这样一通扫荡,大概能把阴秽呪力净化得干干净净。   但这里是地脉,是深藏在地下的呪之根本,是阴气和魔气的大本营,气势汹汹进来的雷霆非但没能净化掉呪力,反而促成了阴地脉的激烈反抗,仿佛是一碗水倒进了油锅。   阴地脉真的开始动了。   凝固成水晶的呪力在雷霆和狂风中融化,常人无法看到的浓重黑雾从一簇簇七彩水晶上腾升而起,如厚重水幕一样挡在雷霆前。一道雷和黑雾同归于尽,更多的黑雾就填补上来,一开始天雷还能战个旗鼓相当,很快,失去车山雪灵力支撑的阵法不再运转,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裂缝也渐渐愈合,后继无力的天罚之雷被呪力压制,渐渐退回裂缝之中。   车山雪暗中出手,坑了天罚之雷几下,只求它快走。   然而事总不如人愿,青色剑气再一次冒出,将原本要合上的裂缝开得更大。   天罚之雷狂喜落下,不忘往车山雪的方向砸去几道,紫蓝色的电光在地脉中轰隆乱闪,声音大得车山雪跟着耳鸣起来。   这还不算,他竟然感觉到裂缝处有长剑冒出冒进。   用灵觉看,谌巍的湘夫人并非一把长剑,而是一株活生生的湘妃竹,每一片竹叶就是一道剑意,在雷霆中欢快的抖动。   之前车山雪以为谌巍撬他的阵法是想杀了他,但现在……   “你发什么疯?!”   是干脆让谌巍在裂缝通道中被雷劈死,还是把那作死的家伙救出来,车山雪感情上非常想选第一个,但理智告诉他,青城掌门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咬牙切齿的车山雪指尖一划,忙着对付天罚之雷的阴气魔气懵头懵脑地让开一条道。   追着阴气呪力劈下的雷霆跟着走,两边一起让出了一个安全的空隙。   抓住机会的车山雪干脆利落地一掌打在裂缝边缘,快要崩溃的阵法被输了一波灵力,竟然勉强又支撑了片刻。   就靠着这片刻,咬破指尖的车山雪用血在阵法上飞快的修改。   天罚之雷和阴气呪力在头顶上轰轰交战,濒临崩溃的阵法这里断裂那里出错,面对这些的车山雪反而比面对谌巍时更加冷静,从指尖飞快流出的符箓每一个都恰到好处。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谌巍也正巧砍下了第五剑。   这一剑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煌煌剑气相比于天罚之雷也毫不逊色,擦着车山雪身侧而过,没入了地脉黑暗的穹顶。   车山雪觉得自己听到了咔嚓一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断开了。   咔嚓——   翻涌的阴气呪力陡然一停。   要死,车山雪心道。   他想也不想就将上半身探入被阵法固定的裂缝中,想要抓住不知为何作死跑进裂缝的谌巍。然而裂缝中紫雷纵横,车山雪速度太慢,差点被一道急匆匆想出来的雷霆劈了个正着。   急躁了。   躲过去的车山雪想收回手,却感到裂缝中伸出一只手将他握住。   满是剑茧,滚烫而硬邦邦的大手。   差点在缝隙中迷失方向的谌巍握住车山雪的手,狼狈地从缝隙中跌出来。   他一抬头就看到车山雪面无表情的脸,激动心情尚未平复,就听到车山雪冷冷道:“你想死能不要带上我吗?”   想死的人是谁啊?谌巍先看了看如此危险的地脉,又看了看他。   两个人都对彼此无语,但下一刻,面对调转方向的天罚之雷和阴气呪力,他们偏偏又默契出手。   趁着指尖血迹未干,车山雪凭空绘下一只背生双翼唇露獠牙的凶兽,当他指尖抽离,这只画出的凶兽咆哮一声,从半空中一跃而起,张口将一道雷霆咬为两段。   湘夫人紧随其后,无数青色的剑光如风吹竹林般飒飒抖动,清越的剑鸣仿佛雏凤初啼,霎时清空了一片区域。   可惜默契只维持了这么一招。   下一刻,血绘的凶兽返回车山雪身侧,将雷霆呪力全部留给谌巍一人对付。   “搞什么!”轰隆中谌巍问了一句。   “你再加把劲。”车山雪道。   听清他这句回答,被坑过无数次的谌巍背后一凉,然而剑出不能悔,气贯如虹的青光没入了地脉深处,沿途不知道打碎了多少水晶簇,搅动了多少地脉中停滞不动的风。   而失去血绘凶兽阻拦的天罚之雷也倒灌进地脉中,清正的剑气,阳刚的雷霆,两者生生将这条地脉给炸醒了。   这么形容并不对,地脉不是生灵,也没有意识。   但它有本能。   本能驱使这条地脉随着日月四时和山川的变迁寻找歇息之处,特别是现在,被剑气和雷霆乱炸一通的地方可不适合阴地脉继续停留。   它开始缓缓的移动,才往前一些,突然感到自己的尾巴被钉在了一座山下。   这条阴地脉拽了拽,没拽动。   就在它迟疑要不要干脆放弃这一次迁徙,再次沉睡时,被车山雪催促再来一剑的谌巍冷着脸,随手放出一道剑光。   以竹为本相的清正剑意劈断了最后一枚稻草,不再犹豫的地脉猛地往前蹿了一截,速度之快,九府六山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地面在微微摇晃。   不提铁龙山谷中是如何人荒马乱,相隔甚远的丹州城外,正要叫开城门的虞操行猛地一愣,转头看向桃府……不,是比大衍东南的桃府更为东南的方向。   大衍东南某个海岸边,有一座死火山。   过去半年里,数以万计的苦工沿着火山口往下深挖了数百丈,终于数天之前,将火山口与从死火山下方通过的阴地脉相连。   呪力阴气喷薄而出时,所有的苦工死在了那一刻。   之后呪力阴气携着湿润的水汽,顺着海风吹上岸,化为雪花飘落到大衍的土地上。   只要没人发现,海风会一直这样吹,直到把大衍九府全部化为魔域。   可惜莫名其妙的运气让车山雪莫名其妙的进入阴地脉,原本就对呪雪来源做出过几个猜测的他立刻改变的计划,打算沿着地脉寻找那个出口。   接着,这个计划被谌巍的来到打破了。   没关系,大国师的计划永远不缺少后计。   地脉开始移动,凝固成晶的呪力速度却没有那么快,离开地脉范围的它们迅速的逸散,原本淤积在某一处的力量飞快扩张。   当这力量扩散到车山雪和谌巍面前时,已经变成了沉重的狂风。   血绘凶兽将车山雪驮起来,迟疑了一下,车山雪往前挪动了几寸,给谌巍让出一个位置。   原本想要向他表明心意,却再次被坑的谌巍感到自己现在真没有什么好话能对车山雪说,沉默地跨上血绘凶兽。   然后他瞧了前面试图和他保持距离,因此坐在血绘凶兽坑坑洼洼的肩胛上的车山雪,把人往自己怀中一带,让这混账能好好坐下。   车山雪:!!!   他没能惊讶出声,狂风已至,血绘凶兽踏风而行,一步数十里的风驰电掣,让张口就吃了满嘴巴冷风的大国师不得不闭上嘴。   他首先一头撞上青城掌门硬邦邦的胸膛,继而整个上半身都被迎面狂风压进谌巍怀中,动弹不得,如果说这样勉强能够忍受,加上狂风也驱不走的谌巍气息,车山雪真是能忍也不想忍。   在他出手前,谌巍以剑气劈开了两人面前的风。   终于能坐稳一点的车山雪随即端正了背脊,松了一口气的他没发现到,在他身后的谌巍正盯着他的后颈。   那里的衣领因为刚才的挣扎下滑半寸,露出旁侧的一枚小小嫣红。   谌巍满心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一边以剑气维持着风屏,一边抖开了没有被天雷劈坏的毛披风,系在车山雪身上。 第49章 风太大,听不清   谌巍的动作小心翼翼,温柔至极,反倒让车山雪感到诧异。   于是他不客气地说:“你吃错药了?”   心中火气刚消的谌巍哭笑不得。   一方面,他从刚才开始就在酝酿胸中情愫,试图向车山雪倾吐心意,另一方面,他听到车山雪饱含讥讽的话语,本能又想怼回去。   嘲讽之言在心中蠢蠢欲动,谌巍深吸一口气吐出,想让自己暂且冷静。   问题现在是车山雪不想放过他。   大国师在他人面前寡言,在他面前,话至少多了一倍。   以往谌巍总是觉得烦,现在知道车山雪曾有过的心思,他突然就感到堪堪可以忍受。   车山雪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如今可是你能离开青城剑门的时候?也是,反正你不曾对青城门人多上心,眼里除了剑什么都不是,再加上你天下第一的名号,没有青城剑门想必也能活的逍遥自在,就是青城得遭殃了,青城山下的百姓就是信错了人,不知道你是个不靠谱的……”   谌巍到底没忍住,打断他的污蔑指责。   “青城山有长老们在。”   “哦,”车山雪皮笑肉不笑,“我听说刘伯光死了?”   没错,在你面前死的,谌巍点点头,心道那尸体还叫你养的不知道什么鬼东西给吃了。   说起这件事,谌巍才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见面到现在,车山雪的眼睛竟然又变成了不睁开的模样。   前几日习惯了车山雪总闭着眼睛,现在改过来改过去,他一时跟不上反应。疑惑的谌巍刚想问一问这件事,就听到车山雪又飞快地说出一大堆指责他的话。   “刘伯光才死不久,尽管他身怀二心,管银子的的能力还是远超你青城其他人一大截。没有他调度,原本给刘家站队的管事仆役以及弟子又被清算出去,加上大过年,留下的空位怕是没能填补,若我不是暂时无力你这边,怕是趁着机会往青城山上安插几十个人上去,更不要说其他盯着青城这块肥肉的宗门。”   “那你不用担心,这些天里青城山上下的暗桩密探已经被筛过三遍了。”谌巍道。   车山雪不觉得刘伯光死后忙庶务忙得天昏地暗的谌巍会记得做这种事,闻言一愣,道:“哪个王八蛋给你提的醒?”   谌巍嘴角控制不住地泛起浅浅笑意,道:“你。”   车山雪:“……”   “刘家一事前后,你坑了数方暗桩密探好几回,”谌巍扶稳在血绘凶兽背上被颠了一下的车山雪,道,“捡了你的便宜,真是对不住。”   最后想怼的念头没忍住,青城掌门还是暗讽了这做完事就忘了的大衍国师一句。   大衍国师觉得非常冤。   这大半个月里,他到底是失忆了,还是被鬼魂附了身?   据李三宫四的说法,对付刘伯光的事情里他也参了一份。   听上去,他失忆的这大半个月里,好像都是在给谌巍帮忙,先替人家除了门中蛀虫,又提醒人家小心密探暗桩,全部是不讨好的事。   更不要说最后还和谌巍滚到了一起,如果不是确认自己三魂七魄无恙,他都要怀疑自己是被夺舍了!   车山雪不悦地啧了一声,又道:“你以为青城剑门的问题只有这些,等着吧,刘伯光一死,想上位副掌门的长老们肯定会动起来,你又不在一边看着,指不定他们会把青城山搞得如何乌烟瘴气呢。”   谌巍默了默,突然道:“为何我觉得你对青城山比对朝廷更关心些?”   因为青城山是车山雪永远回不去的少年时光,是他梦中的清净之地——   “我关心什么?”车山雪道,“若非你救了我一次,我才懒得上你那小破山。”   小破山……   谌巍隐晦地磨了磨牙齿。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转移到另一处,不算失忆的时候,这还是车山雪第一次提起落雁湖上的救命之恩。   既然提起了,车山雪应该很快会询问当日之事。做好准备的谌巍等了等,却没等到车山雪的问题。   “你……不问?”   “你怎么知道蛮人圣上世家还有虞操行要害我?得了吧,你的渠道我没兴趣。”车山雪说。   “不是,”谌巍道,“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何救你?”   对呀,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车山雪闻言心道,如果说他救谌巍是为了平衡关内外宗门势力做考虑。那从不关心这个的谌巍根本就没有理由救他。更别提是用那样宣告天下的方式来救,仿佛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他们两人的关系绝非一般宿敌。   问题就在这里。   车山雪曾经对着谌巍起过一点心思,但在谌巍眼中,他们二人在那个雨夜后便恩断义绝,除了普通的宿敌,没有更多的关系。   搞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如果一定要车山雪猜一个因由,那他也只能说……   “大概是你脑抽了吧。”车山雪道。   谌巍额角上青筋跳了跳,道:“好好说话。”   车山雪侧过脸,如果他能睁开眼睛,这个动作大概是轻瞥谌巍一眼。   他难得带了点笑意道:“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说话的吗?”   这些年见面,哪一次不是互相冷嘲暗讽,三句话过后没打起来,只可能是因为他们那天恰巧心情都非常好。   针锋相对一百年,有些习惯已经刻进了骨血。   “你今天哪里都不对,谌巍,”最后车山雪提议,“出去后找个大夫看看吧,别是失去童子功,连脑子一起坏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呼啸而过的阴气呪力已经寻到足以宣泄的出口,往前扩散的速度越来越快,乘风而行的血绘凶兽自然也跟着提速。   连剑气劈开的风屏也阻拦不下身侧的呼呼风声,这个状况可不适合继续交谈。   车山雪仔细倾听风声,辨认出口的方向,试图将方位和记忆中的大衍版图对照起来,大概定下几个位置的时候,突然听到谌巍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风声太大,哪怕是极近的耳语,也因为速度而变得模糊不清。   只分辨出一两个字的车山雪愕然回头,感觉一只大手托住他后脑勺,接着,谌巍在风中变得冰凉的唇落到他嘴上。   仅仅是贴着,气息交融。   出口到了。   血绘凶兽一马当先,踩着腾升的阴气呪力率先跳上火山口,混乱的狂风反而让它更容易纵越而起,它的蹄子踩在风上,踩在火山口陡峭的山壁上,踩在腐朽灰白的古木上,一次又一次,矫健地往上跳。   它跃出火山口时,谌巍也松开了车山雪。   四更天,东方天空微微亮。   震惊得忘记了呼吸的车山雪猛喘了一口气,原本用来照明的光球在他手心上炸开,蓦地将谌巍从血绘凶兽上掀飞。   他脸色青白,颤抖地指着谌巍,犹带着水色的唇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了。   一直到轰轰声从背后传来,车山雪才想起目前最要紧的事。   他不去看谌巍,而是骑着血绘凶兽在火山口上转了一圈,很快在心里数个方法中选出了一个最适合的。   然而已经到了动手之际,车山雪却发现自己没带上趁手的法器,只能再次去咬指尖。   就谌巍就是这时候抛出了一根长条状的事物,携着风声向车山雪砸过来。   车山雪伸手接住,下一刻,为已然陌生却依旧忘不了的手感感到胸中一滞。   他愣愣道:“星幕?”   黑身银刃的长剑激动得一阵剑吟,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本领,急不可耐地开始呼应车山雪的灵力。   同时,第一缕千万里狂奔而来的阴气呪力已经翻涌出火山口,根本没有车山雪拒绝的余地。   就算星幕并不是法剑,就以和车山雪的配合来说,这一刻没有比它更好的了。   车山雪深吸一口气,提剑在半空中画出数道雷符。   海上没有下雪,但凌晨的天空同样是阴云滚滚,车山雪剑锋画完最后一笔时,一道宛若紫龙的闪电出现在阴云中,数个呼吸后,伴随着后起的雷声,狠狠一下劈向了火山口……边上的谌巍。   谌掌门:“……”   之前剑劈阴地脉的罪业没消弭,出现在天空下的谌巍就是个大靶子。更别提车山雪还专门引了雷来。   这一道雷只是普通的雷,但它带回了谌巍的气息,九天之上,天罚之雷蠢蠢欲动。   而车山雪已经骑着血绘凶兽躲到远处,还对谌巍道:“别躲。”   谌掌门的心里冒出了一个车山雪不久前也冒出过的想法,毕竟这个场面实在太像谋杀。   就在这个时候,慢了血绘凶兽一步的阴气呪力终于顺着火山口喷涌而出,就像是真正的火山喷发一样,阴冷的气流带着火山灰冲上天空,迎上了顺势劈下的又一道天雷。   轰隆——轰隆——   紫亮白光照亮了半个天空,天火自空中落下,璀璨犹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天罚之雷和阴气呪力两个老冤家战到一起,瞬间把罪魁祸首给忘到了一边。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谌巍默默收剑归鞘,只觉得车山雪坑人功力最近又更上一层楼。   现在大国师能坑的不仅仅是一个人或一些人,连地脉和天罚都能被他算计手中。   两个时辰后,雄鸡破晓。   太阳紫气从遥远的海际喷薄而出,群魔皆避,阴气呪力也只能退让,让得胜不饶人的天罚之雷追着打,结果将原本会喷出地面,造成更大呪雪的地脉呪力也压了回去。   无名火山在雷霆下崩塌,碎石掩埋了被苦工们挖破的通道。   被人有意设置在无名火山周围,钉住地脉的阵法,一样全部被声势浩大的万雷齐轰给清扫得一干二净。   天地间风清气朗,数日的大雪后,大衍东南的桃府在大年初二的清晨,迎来了一抹救命的阳光。   烛龙之种的力量已经消弥,车山雪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谌巍沉默地站在他身边。   他在等着车山雪对之前那句话的回复。 第50章 眼中剑,心中人   虽然在认真等待,但谌巍知道车山雪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比如说——   “谌巍,你蠢到连自己想什么都不知道了?。”车山雪说。   他看起来已经全然冷静了,属于大国师的面具重新戴回他脸上,情绪收敛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起伏,谌巍都能把他当做一个死人。   现在这个死人开口说道:“你对我并没有情爱。”   等了半天等来一个这样的回答,谌巍倒是没有心凉,出门之时他就晓得自己此行必然不会顺利,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预估了很多车山雪的反应,相比他想到的那些,车山雪现在说的话并不是太过无情。   谌巍有点无奈地反问:“如果不是情爱,我为何会和你做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   车山雪的反驳依然冷静。   “妓.女和嫖客也会干那种事,他们之间有情吗?因为家族联盟而走到一起的夫妻,过着相敬如宾的日子,为了诞下子嗣也会干情人之间的事,他们之间有情吗?男人血涌上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活了这么多年,你竟然不明白?。”   谌巍只感到更加无奈。   “若我不是男人,你就能相信我的话?”   “别的女人说不定,但若是你,我还是不信。”   “……”   谌巍第一次对自己的特殊待遇痛恨起来,同时发现,无论是年少时还是现在,车山雪都很擅长惹他生气。   他的声音不由拔高几度,问:“这不是正表示我在你眼中非一般?”   车山雪道:“青城掌门,天下第一的剑圣谌巍,你在谁人眼中不是非一般?更何况你我相识有百年之久,哪怕你不是你,在我眼里,你的位置也会特殊一些。”   这句话听上去仿佛是向情人倾吐心意,但谌巍听到后,心中反而生出不祥的预感。   “正是因为我对你知之甚详,所以我知道,你对我绝不曾有男欢女爱的那种感情。”   “对,”谌巍点点头,“是男欢男爱。”   “……”车山雪。   大国师的鸡皮疙瘩抖落一地。   男欢男爱这四个字从谌巍嘴里说出来,给车山雪带来的毛骨悚然感,连大衍全境化为了魔域这种事也比不上。   谌巍则趁着他愣神间,揪住他之前的说法一一反问。   “妓.女嫖客夜中贪欢,白日陌路,会像我这样追你几千里?相敬如宾的夫妻一方死了,一方也不会悲痛,会像你我互救性命?男人热血这个说法……车山雪,你以为我童子功是白练的?”   若非心动,如何情动。   以谌掌门的境界,如果他不想,就算车山雪在酒里下了最烈的春.药,也奈何不了他。   正是这铁一般的事实,才让谌巍正视了自己的心,他不至于连这个都分辨不出来。   “所以我承认,你对我有情啊。”车山雪道。   他手里还拿着星幕,言罢抬手一比划,沉黑剑身上银光闪烁,煞是好看。   挽过几个剑花后,车山雪动作急停,但星幕剑剑身依然在微微震颤,银刃在清晨浅淡的日光下荡漾出一片光的涟漪,直到车山雪二指并拢,抚上剑身,那因为兴奋而发出的颤动才蓦地一停。   星幕剑停下了,剑吟之声却并未停下。   湘夫人对唱一般在剑鞘中颤动,龙啸声扫荡四面八方。   “是朋友之情,亦是宿敌之情,但你的朋友是谁?是星幕剑车山雪,你的宿敌是谁?还是星幕剑车山雪。谌巍,你追求的只是剑。”车山雪冷笑,“一个剑痴,有什么资格来说男欢女……好吧,男欢男爱。”   谌巍表情一僵。   他僵的不明显,但以车山雪的敏锐,如何看不出来。   这一回车山雪终于切中要害,但他并不觉得高兴,好在也没有觉得伤心。   因为他很早就知道这一点,伤心也伤心过了。   车山雪向谌巍走过去。   他随手把星幕抛给谌巍,并对他道:“记住,下次我不会接它了。”   说完,他越过谌巍,向着海岛的西边走去。   万雷齐轰声势浩大,这座海岛和桃府又相隔不远,谌巍追着车山雪的背影转过身,首先看到西边海天一线上,遥遥出现了大船风帆的一角。   想必是东南水军主帅见到诡异天相,专门遣人来察看。   行走在陡峭山路上的车山雪低声唱着谌巍听不懂的词。   晦涩沙哑的歌声里,无数黑雾从碎石之下冒出,汇聚到车山雪的手心上,旋转变成了一只黑球。   那是从魂灵中抽离的怨恨,没有它们束缚,困于此地的苦工魂灵们终于能前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谌巍没有灵觉,他看不到那一个个钻出地面,向大国师哭诉自己遭遇的苦工。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胸口滚烫,心底有一个声音踩着歌声的节拍对他说话。   不是,不是的……   他之所以记住车山雪,是因为车山雪的剑。   但他之所以心动,只是因为这个人。   只有这个人而已。   ***   经过烛龙之种,地脉动乱,还有画符引雷等众多的事情后,哪怕是灵力充沛的车山雪也耗尽了力气。   超度数万苦工的魂灵?还是算了吧。   被海边冷风一吹,病未痊愈的车山雪只觉得头重脚轻,他强打力气听完苦工魂灵的哭诉,安慰几句,答应很快在这海岛上为这数万苦工的魂灵开个安魂大祭。   而魂灵们付出的代价,是一五一十告诉车山雪海岛上发生了什么。   大抵是难得如此清醒,不需要催促,苦工魂灵们七嘴八舌地讲起来。   车山雪已经晕得听不清它们的一句话,却还要保持倾听的姿势,甚至连谌巍站在了自己身后也不知晓。   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状态,谌巍心中叹气。   ……说起来,前日夜里他动作有几分粗暴,这个口是心非的混账给自己处理过伤没有?   没有经验的谌掌门突然有点心虚。   心虚的谌掌门干脆利落地一手刀,劈晕了强撑的车山雪,接住这人倒下的身体时,对周围那些看不见的鬼祟道:“下次再说。”   他浑身剑气清正,更是携着斩千妖除万魔后的煞气,哪怕是周小将军这等厉鬼遇到谌巍,也要退避三舍,更何况这些活着没勇气逃跑,死后也没勇气成鬼的苦工魂灵们?   魂灵们迅速钻回自己的白骨中,给谌巍让开一条道。   谌掌门将车山雪抱起,而海岸边,东南水军的大船放下了一条小船,一小队拿着浆,拼命地往岛上划去。   大船上的主将则拿着一只千里眼,先观察了片刻小船周围的海域,确认并未异常,才抬起千里眼,向着海岛中望去。   然后他看到黑影一闪,接着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有急事就说!”主将不耐烦道,“别磨磨唧唧。”   一块令牌垂下,挡在了这架千里眼之前。   被遮住视线的主将只能抬头,骂骂咧咧回头看是哪个小兔崽子捉弄他。   于是他见到了轻松跃上船的谌巍,和他怀中的车山雪。   大船的主将不认识大国师,但他认得大国师的令牌。   一盏茶的时间后,大船调转船头,向着桃府锦港的方向返回。而谌巍和车山雪得到了原本属于主将的房间,终于能躺下来,好好歇息一刻。   呪雪已停。   清冽的阳光落在桃府一户人家的纸窗上,窗下,穿着粗布裙裳的少女抱着花盆抽泣。   花盆里的小树树叶苍白又枯萎,仿佛纸裁,没有活气,但树干还顽强地在呪力腐蚀下支撑,没有倒下。   当那一抹阳光透过纸窗落下时,少女模糊的视线看到自己的小树抖了抖,抽出一片娇嫩的新叶。   是鲜绿色的,卷曲还未伸展。   她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推开纸窗。   欢呼声洋溢了整个村落。   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老人走出家门,跪在没有融化的积雪中,他用手扒开积雪,然后将脸贴上冰冷湿润的土地,不多时,两行老泪淌下。   在他之后,很多人做了一样的事。   这个村子的祝师骑马匆匆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几乎没能在这场灾难中出什么力,祝师满脸羞愧地下马,也向着周围乡亲们跪下。   “结束了?”老人问。   “结束了。”祝师说,“大国师亲自出手,降下雷霆,灭掉了呪雪灵。”   老人最后一点高悬的心也放下了。   “老天保佑啊,”他道,“愿大国师万事如意,长命千岁。”   相似的祝福在桃府的每一寸土地上被说出,却也有人气急败坏地持着相反意见。   “为什么这么快?!”武夷山上,宿楼主用烟杆狠狠敲了一下书案,问自己的徒弟,“大国师昨日过午才在青城镇上的铁龙车,就算他再如何加快速度,到桃府淳安也要九个时辰,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来了,这么快就把呪雪解决了?”   实在是太快了,快到武夷楼的刺客还没出门,官场上的人还没联络好,一些痕迹也没能清扫彻底。   宿飞双手背在背后,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乱转,焦急之心溢于言表。   他这么急是正常的,武夷楼实际上没有得罪大国师的本钱。   众所皆知,武夷山的武夷楼以机关为根本,走的取巧之道,内功外功根本不能和另外几个大宗门相比。   好在弓.弩机关来钱快,武夷楼经常把库存要朽坏的各种器具卖与商人,闷声发大财。   谁能知道,后来大国师扶持出了一个白泽局呢?   白泽局和武夷楼谁家的机关更加精巧,这是大衍百姓一直争论不休的话题。武夷楼向来对这种问题不屑一顾,在他们眼中,白泽局的机关不过是匠人之器,怎么能和武夷楼几近武道的机关相比。   宿飞也是这个想法,但两年前,他亲眼见到了一只报时鸟。   机关做的鸟儿栩栩如生,甚至能跳起飞翔一小段距离,除了报时,还能唱歌说吉祥话,着实惹人喜爱,和这样精致的机关比起来,宿飞曾经以为巧夺天工的各种弓.弩,全部都失了颜色。   但武夷楼并不是没有比不上报时鸟的机关。   比如说,他们传承了数百年,一代代积攒零件修建增改,至今没有完工的“武神”。   不知道是时也命也,还是巧合偶然,就在几个月前,只差最后一个关键零件,耗空武夷楼积蓄的“武神”终于能完工了。   这本是一件好事,却让宿飞纠结万分。   最后的这个零件,是祝师的心脏。 第51章 睡个饱,精神好   不,应该是说,虞氏圣女的心脏。   在武夷楼先祖的构思中,“武神”的威力是能和大宗师媲美的。   这样近乎于武道的机关,需要的零件就算是一块石头,也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当年那位先祖或许只是大笔一挥,写下大兴小兴岭虞氏圣女的心脏。他绝对想不到,在武夷楼穷尽数代之力快要完成了“武神”的时候,最后一代虞氏圣女在九十多年前香消玉损,甚至没能留下一个继承虞氏血脉的后代。   男的后代不算。   武夷楼的长老们扒拉着先祖的稿纸,计算了三天三夜,在几个月前告诉宿飞,他们认为大国师流着虞氏的血,又是力压整个大供奉院的祝师,应该能堪堪代替虞氏圣女的心脏。   当时宿飞听完,直接将写满计算的长卷射到那个长老的脸上,割掉了人的半个鼻子。   但妄念终究种下,如果真的能有这个机会……   哦,现在没有了。   宿飞冷漠想   他走进主殿下的地洞,伸手扭开墙壁上一块石砖。只听到呼啦一声响,地洞沿路的壁灯全部点燃,在幽幽洞风中不摇不晃,照明了深邃的地洞和地洞墙壁上各种奇怪的图画。   以浸过防腐朽药汁的铁木作为原料,一个小小的平台停在地洞深处,宿飞站上去,摇动了一下铃铛,平台便缓慢地沉入地面,带着宿飞向着更深处移动。   越往下越热,很快宿飞就扯下了他脖子上的汗巾,在脸上擦了一圈。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他下来后就不曾停歇过,其中掺夹着重物拖动声,喊号子的嘿哟声,机关吱呀吱呀的运转声,不用看,只需听,都能想象那是一片如何热火朝天的景象。   但平台并没有在此地停留,反而加快速度,进入了更下一层。   这一层里,宿飞也不得不运起内息抵抗炎热。他从平台上走下,先瞧了一眼地洞中央三十丈高的钢炉,颜色如同熔浆的铁水从钢炉下方的八个出口流淌出,打着赤膊浑身大汗的武夷楼弟子用大勺将上面漂浮的渣滓舀出,倒进各种模具里。   宿飞在铁水上点燃了烟斗里的烟草,绕过这些弟子,找到一道隐蔽的阶梯,继续往下。   第二层若说是酷暑,那第三层就仿佛是炼狱。   宿飞脱掉了鞋,光脚踩上滚烫的沙面,脚落下时能听到滋滋肉响,脚抬起时能看到青烟冒出。   好在宿飞已经习惯了。   武夷楼选楼主的标准,就是在第三层走上一个来回,成功者带着事先置放在第三层的东西返回,失败者在路上就会被烧死,骨灰将成为第三层地面所铺的白沙的一部分。   不过今天宿飞不需要走到那么深的地方,关押万子华的牢房就在第三层的入口处不远。   宿飞走到的时候,车山雪家的老五正在冥想。   大国师的五弟子万子华年岁比闵吉还小,才十四岁,相貌平凡无奇,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但要说天分,他反而是车山雪六个弟子里最好的一个,天生能沟通万灵,只要知道名字,就能将死去之人的魂灵呼唤回人间。   他身上甚至有不少被百姓津津乐道的传奇,就像宿飞晓得的一些那样,万子华此人出生后便被父母抛弃,是山野里的精灵将他养大,不晓人事,亦不知人言。   若非三年前他一不小心将琼府某坟山上的鬼魂全部叫出,让整整一府的人青天白日地见了鬼,惹得大供奉院遣人降服,说不定现在还是个山林里的野猴儿。   大国师见此良才璞玉十分喜爱,起了名字,收到门下。   但是,万子华拜师后并没有和大国师学祝呪,反而一天到晚泡在白泽局,和匠人们同吃同睡,钻营机关,叫不少晓得他才能的人惋惜不已。   大国师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徒弟不学祝呪有什么不对,甚至在万子华提出想前往武夷楼一观武道机关后,专门为他写了信给宿飞。   在大国师出事之前,宿飞待万子华是没得坏话说的,连他的徒弟都嫉妒他竟然对万子华这样亲切。以致宿飞翻脸不认人后,他们都一时间跟不上反应。   作为被抓住拘禁的人,万子华反倒是最淡定的一个。   宿飞其实有些看不懂这个小孩,武夷楼中人人谈地洞第三层色变,不仅是因为地洞第三层的炎热,也是因为这里从古至今不知道葬送了多少生灵,据很久之前的一个祝师说,死去生灵的魂灵依然在第三层燃烧着,至今不能安眠。宿飞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都觉得冷汗潺潺,而这个据说天生能见鬼的小孩却一点也不害怕。   只要给他一个机关,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待下去。   宿飞蹲在牢房外,用烟锅敲了敲石栏,梆梆声让里面的万子华抬起头。   宿飞说:“我们没拿到你师父的心脏。”   万子华不说话,低下头继续摆弄手上那只被他拆得七零八落的报时鸟。   宿飞无奈道:“我原本也不想这样,你的天分真的不错,和你一比,我那几个徒弟都成了石块脑子,但是啊,这些天我们已经试过很多次了,其他祝师的心脏没有效果,不能唤醒‘武神’。”   万子华顿了顿,还是没说话。   宿飞抽了一口旱烟,继续说:“如果能弄到你师父的心脏,好吧,我也晓得这是痴心妄想,那让你活下来也没什么,但现在搞不到啊,我这也是没办法。”   万子华默默地开始组装报时鸟的零件。   “你也很喜欢机关对吧?”宿飞问,“你应该也想看到‘武神’动起来吧,那就帮世叔一个小忙。”   万子华的报时鸟没组装成功,反而组装成了一个四不像的奇怪玩意儿。   宿飞没在意,他道:“之前办事的痕迹没清扫干净,想必大国师很快就会找上门来,哎,我和你讲这么多干什么呢?子华啊,等‘武神’醒来,我会在它身上刻下你的名字的……你在做什么?”   万子华将最后一枚零件推入,仿佛一个“八”的手势的机关成形了。   他把长的一头对准宿飞,然后松开扳机。   啪。   伴随着淡淡的硫磺气味,一枚弹丸以迅雷不及的速度打向宿飞。   宿飞好歹也是个宗师,手中烟斗一转,叮当声里弹丸被打向另一个地方。   更多的弹丸带着呼啸声扑向了他,宿飞以气劲挥舞汗巾,本该不堪一击的粗布在他手上如同钢铁般坚硬。   “原来你还会想跑啊?”宿飞说,“但是在这里你又用不了祝呪,何苦……嗯?”   万子华把手里的四不像向着宿飞抛过来,半路上这四不像就已经着了火,滚滚黑烟冒出,像是下一刻就会散架。   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就算是霹雳弹,对宗师也不起大用。宿飞一汗巾要将四不像打飞,但汗巾挥出的劲风才触到四不像,那奇葩玩意儿扯着喉咙叫起来。   “巳时啦,巳时啦,莫要贪图被中安稳,一寸光阴一寸金……”   轰隆一声,四不像炸穿了牢房,   石砖四散,地上饱含地火气息的白沙纷扬而起,撞出火苗,变成了第二次爆炸。   这一次爆炸的威力巨大,炸塌了半边地洞第三层的天花板。碎裂的地板轰轰往下掉,将宿飞砸了个灰头土脸。   向着坍塌方向倾泻的钢炉扯断了铁水出口,岩浆般的铁水直往地上淌,烫得武夷楼的弟子嗷嗷直叫。   宿飞顾不得这些,冲进牢房废墟里找人。   万子华早就离开了,只有一只焦黑的卷曲长管被埋在石砖下,还在大喊大叫。   “巳时啦,巳时啦,叽!”   ***   “巳、巳时了?”   听到报时鸟的叫声,车山雪猛地坐起来,下意识去拿应该放在床榻架子上的衣物。   结果他触碰到的是一具温热的肉体。   车山雪茫然地睁开眼睛,又一次满脸懵逼地在自己身边看到了谌巍的脸。   他对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毫无印象,更不要提床榻上这坨谌巍是什么时候上来的,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榻,还有陌生的报时鸟——   他现在在哪?   桃府令江大人府上的报时鸟如此聒噪,谌巍也被叫醒了。   从海岛坐船回到陆地上,再到府首淳安城,他都一路照料着车山雪,到现在才眯了两个多时辰。   他打着哈欠掀开床帘一角,寻着声音弹出一道气劲,替报时鸟关上它喋喋不休的嘴。   房间里安静了。   另一边,车山雪下意识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体的几个角落,确定自己穿戴整齐,也没感到什么异样,才松了一口气。   看到他这般举动的谌巍十分无语。   他很像是对昏迷病人做这种事的家伙?   不像,但很明显,车山雪绝不像表面上那样没把谌巍的心意当回事,就是当回事的方向有点问题,这也是除夕那一夜留下的病根。   谌巍又叹了一口气,自己先起身,拉开床帘,掀开纸窗,让阳光驱散屋内的昏暗。   “你可算是醒了。”他对车山雪道。   车山雪更加茫然地眨眼。   他记得他闭上眼之前是清晨,而巳时也就是上午不久而已,他应该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吧?   谌巍没注意到车山雪满脸的迷惑不解,只穿了一条亵裤的他将形状分明的八块腹肌袒露在外,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拿来了车山雪的衣物,端来了车山雪的醒脑茶,还有热水毛巾刷子,放在一堆。最后回过头看塌上的车山雪,问:“起不来?”   车山雪看着他做这一切,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中。   “起不来也没事,”谌巍将茶水放在他面前,同时道,“大夫说了你醒来可能会有些四肢乏力……”   不,他并没有觉得四肢乏力,车山雪心道,反倒是感觉难得的精力充沛。   所以他更想不通了,眼前这一切到底是——   谌巍:“……毕竟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摸不着北是正常的。”   ——啥?   大年初三,醒来的车山雪再一次在自己身侧看到了谌巍,并从他口中听说,自己白白浪费了一天的时间。   呪雪停下后各方的救济调度,需要出面安抚的商人百姓,还有查桃府大小官员查桃府各地供奉观查武夷楼……所有应该马上去做的事情都变成了一匹马,一万匹马在车山雪脑中奔腾,蹄子落地一次车山雪就觉得头痛一下。   我还是晕过去算了。   车山雪表情空白地想到。 第52章 绕床来,弄苹果   好在情况并不像车山雪以为的那样糟糕。   李乐成宫柔一行人是在大年初二中午抵达淳安的,当时铁龙站里无数被呪雪围困桃府的人想要赶回家,于是他们都目睹了那辆破破烂烂的铁龙如何被拖兽拖进铁龙站,也看到了从上面走出来的祝师们。   文官们和千刃派门人都被围观者们忽略了。   结合这个场面,无数新的流言从桃府向着大衍四方扩散。   民间向来认为呪风呪雪是妖魔作怪,想要驱散呪风呪雪,只有将妖魔斩杀才行。而李乐成一行人又各个衣着狼狈,不少人身上还有血迹——大部分是可怜拖兽的——明显经历了一番苦战的模样,如何不让人脑补?   铁龙站里当场就有人向李乐成一行人下跪,惊得这前来支援桃府的一行人落荒而逃。   他们的到来对淳安姚祝师来说,真是及时雨。   姚天明是桃府淳安供奉观的掌祝,由于淳安是桃府的首府,作为此地供奉观掌祝的他除了自己供奉观里二十多号人,还要管理整个桃府的祝师们。   他能坐在这个关键的位置上,自然是因为他是大国师的心腹之一。   姚天明才干也很不错,属于个性奇怪的祝师之中尤其擅长官场上斗争的那一部分人。桃府府令只是个世家空降来的酒囊饭袋,一心只想怎么从富裕的东南捞钱,结果他来了桃府两年,没捞走一份不该得的钱不说,还倒贴了供奉观几百两银子。   这样的人摊上这场大呪雪,虽说猝不及防,但也不至于仓皇无措,但姚天明面对的问题是,他竟然没有祝师可用。   应该是说,没有足以胜任任务的祝师可用。   桃府二十七城,有十一城的供奉观被人屠戮一空,剩下的十六座城里,也有不少祝师叫人刺杀。   姚天明本人也遭受了一次,是除夕当晚他发现天降呪雪,紧急召集观中祝师时,一个传令的小厮离开前突然转身,用吹筒向他射来一枚毒针。   毒针被避过,但伪装成小厮的人也没有被抓到。   桃府二十七城的供奉观被这事闹得人心惶惶,姚天明姑且能安抚好淳安一地,对其他城中也鞭长莫及。   好在大国师来了。   大国师不愧是大国师,三下五除二就干掉了呪雪。   唯一的问题是,大国师本人竟然是叫人抱回来的。   这个人还是青城剑圣谌巍。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一脸懵逼。   一脸懵逼的姚天明浑身僵硬,让谌掌门带着大国师在府令府上歇下。他不是不想让大国师来供奉观,但淳安供奉观里因为呪雪收留了许多乞丐,还有觉得自己家中不安全,跑来供奉观祈求保护的人,乱糟糟一片,真没法给大国师腾出地方。   这时候,赶到淳安的李乐成一行人就被姚天明抓了壮丁,放下行李还没喘一口气,就开始干活了。   若不是他们来桃府之前就有准备,恐怕当夜就会累倒几个。   就算这样,宫柔也在向车山雪哭诉呢。   桃府府令衙门里,大国师靠着凭几,翻看那几个祝师被杀光的城中,捕快和仵作送上来的公文。宫柔凑在他身边,举着手给他看。   只见白嫩的小手上,磨出了一条条的红印子,不少能见到血。   “师父啊,我从出生到现在,就算是当年在街上当小贼的时候,也没有搓过这么多麻绳,一天啊,我搓了整整一天啊,我觉得我这辈子都不想见到麻绳这种东西了,真的。”   李乐成站在一边,拿出一截麻绳给车山雪看。   麻绳是施展净化祝术的用具之一,使用过一次后就不能再用,而且要需要祝师一边念咒一边搓才有用,平常时数量也很紧缺,更别提是如今需要使用很多净化祝术的桃府。   大供奉院里很多小祝师挨罚,惩罚内容就是搓麻绳。   宫柔也被车山雪罚过很多次,搓麻绳她是熟练工,故而被分配到这一项任务,连车山雪看过她搓的麻绳后也挑不出什么瑕疵来。   “所以啊,师父您交代我审问那个山羊胡的魂灵……”宫柔小心翼翼地瞥车山雪的脸色。   “压后再做。”车山雪挥挥手。   宫小四顿时喜形于色,被李乐成弓起手肘推了一下,连忙告辞去继续搓麻绳。   短短几天里,好似成熟许多的李乐成如今没有随身带着书箱,走路也不再将头埋在书里了。用剑气削苹果的谌巍抬头瞧了他一眼,觉得李老三越发稳重,向着他前世记忆里那个继承大国师名号的模样靠拢。   不过现在的李乐成还是嫩了一点。   被他用眼神瞪视的车山雪面不改色,语速极快地吩咐了一圈事,连什么时候做什么都定好了,不知道考虑了多久,一点也没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   也不能这么说,车山雪觉得自己的身体还算健康,只是最近事情多了才会这样三天两头晕一晕。   李乐成发现不能指望自家师父良心发现,只好把视线投向谌掌门。   谌掌门正在用削好的苹果弯成小兔子,茶几上的碟子里已经整齐摆放了好几个,各个耳朵长身子圆,可爱得李乐成两眼发直。   当然,两眼发直肯定也有惊吓的缘故。   谌巍哪里像削苹果兔子的人?   就是这时候,姚天明专门派遣来听吩咐的小祝师正巧端了一碗药走进来,惹得车山雪嫌恶一瞥。   厌恶神色只露出了是瞬,车山雪接过药,仰头利落喝了下去,等他放下碗,等候在侧的谌掌门突然伸手,把一只苹果兔子塞进了车山雪的嘴。   李乐成“……?!!”   车山雪二话不说,把苹果吐在药碗里,一起交还给小祝师。   这两个人无论喂苹果还是吐苹果,动作都光明正大,一点避嫌的意思也没有,看得李乐成和小祝师口瞪目呆。   李乐成觉得,其实吧,他师父会把苹果吐掉并不让人意外,但谌掌门这举动……到底是几个意思?   李乐成想起离开青城山前,从林苑长老那儿惊天秘闻,视线有些飘忽。   然后他眼神一亮,转身向谌巍一鞠躬。   “拜托谌掌门照顾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姚师兄和我都会担待,请您看着我师父,让他多休息。”   谌巍点点头。   “……李三,”车山雪道,“想和你四师妹一起去搓麻绳吗?”   “那我去做师父交代的事了,姚师兄事情忙,大概要中午才能过来见您。”李乐成把话带到,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车山雪觉得自己身为师父的尊严受到了挑衅,罪魁祸首就是谌巍。   然而他却拿谌巍没什么办法。   曾经他若不想见谌巍,三言两语就能把人气走。但今天,他讥讽也讥讽过了,直接赶人也赶过了,但谌巍依然不走。   从早上起床至今,车山雪见什么人,做什么事,他如果不是站在一旁,那就是跟在身后。吓退了前来问候的桃府府令一众人等,让想旁敲侧击问出些什么的车山雪苦不堪言。   和这些事相比,突然喂个苹果兔子过来,那倒是小事一桩了。   而谌巍这么做的原因车山雪也知晓。   天下第一的青城剑圣谌巍,如今是实实在在地在追求他。   车山雪:“……”   阴地脉那里,他到底是犯了什么傻,才决定救下这混账的呢?   谌巍显然不明白车山雪此刻懊悔万分的心情,他年幼是苦出身,没有浪费的习惯,正在一口一个吞掉那些苹果小兔子,免得放久了坏掉。   车山雪看他这样,倒是想起了一桩事来。   做苹果小兔子这门手艺,还是车山雪教谌巍的。   而车山雪之所以会这个,是从车炎那儿学来。   大衍太.祖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这种讨好发脾气小车山雪的法子随手拈来都行。以至于车山雪年幼时若吃苹果,那就只能是小兔子苹果,不然就算是削成了小鸭子,他也不会吃的。   在宫中,身边总有太监宫女做事,车山雪从来不需要自己动手削苹果兔子,一直到他被车炎留在青城山。   小车山雪做事精益求精,一个苹果要削上一个时辰。   就是好累。   于是他瞄上了住在隔壁的剑童谌巍。   小谌巍原本不想理他,因为他们初次见面后在青城掌门和车炎的观战下比了三场,第一场谌巍赢得干脆,第二场他输得莫名其妙,第三场他发挥了全力,却憋屈地比和,真是气煞人也,新来的竹熊精一定是个坏竹熊精。   小车山雪对他说:“再比一场,你赢了我就承认你强过我,你输了,这几天给我削苹果。”   “我本来就强过你,”小谌巍回道,“比什么?”   比用剑劈抛到半空中的苹果。   小谌巍输了,之后的三天,每天被小车山雪拉着削十个苹果,吃坏了小车山雪的肚子。他归咎于小谌巍,两人再次结仇。   想起这件事,车山雪嘴角边泛起一点笑意。   吃掉倒数第二个苹果兔子,谌巍抬头瞧了他一眼,眼角也弯了弯,再一次突然出手,把最后一个苹果兔子塞进了车山雪的嘴。   愣神的车山雪无意识地嚼了嚼,品到一点苹果的清甜才反应过来,手抄起一边的茶杯,张口就要吐出。   据说要中午才来的姚天明姚祝师,就是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他进门就嚷嚷:“大国师!虞丞相回了鸿京!他去皇陵挖了太.祖和圣启太后的坟!”   ……???!!!!   车山雪一惊,把含在嘴里的苹果咽了下去。 第53章 美人卷,白骨棺   鸿京,皇陵。   大衍死去的两代皇帝都不是热衷修建自己死后居所的人,   他们甚至没把自己的坟迁去距离都城远一点的地方,仿佛就在京郊随意寻了一个小山头,寥寥草草地修了修,连陪葬品都没多少,更不要说殉葬了。   车山昌是死得太突然,他虽然不似车山雪或谌巍一般实力高强,却也有一流高手的实力,不出意外,活到一百八并不是问题。他遭遇刺杀时壮志未酬,根本没想过自己会的死。   等他死后,几位皇子立刻开始争夺皇位。他陵墓中少数几件陪葬品,还是车山雪当上大国师后放进去的。   车炎则不同。   他大概算暴病而亡,但是从发病到病亡,中间隔了几天时间,足够他做好安排。   车炎和自己的皇后虞氏同葬,死前划掉了礼部送上来的陪葬品清单。   这位开国之帝生前拥有兴盛国土,拥有无双军队,除了这两样,他不想带走任何东西。偏偏这两样他也不能带走,若非车山昌坚持,车炎恐怕会只带着自己的剑进入陵墓。   不过,守护皇陵的是车炎麾下的狼虎之军。   曾经是。   就和沦为勋贵子弟磨资历的皇宫禁军一样,守护皇陵的老兵跟随他们的皇帝一死去,那些看上守卫皇陵这份工清闲又有钱的军户人家就找关系,把自己儿子送进来,以至于皇陵守军和皇宫禁军一样,成为了二代们聚集的地方。   换一个形容。   酒囊饭袋。   虞操行没多废什么力气,就从宫中劫出了被大国师下令病倒的车弘永。带着他来到皇陵中,沿途甚至没受到什么像样的阻拦。   世家不愿意得罪丞相。而大国师留在鸿京中的力量以保护自己为主,他们对当今圣上没什么敬意,只象征性地拦了一下,对年幼太子的关注都比对车弘永的多一些。真正试图保护车弘永的反倒是那些不被车弘永瞧在眼里的变法改良派,可惜这些人多是文臣,又年轻,热血上头,挡在虞操行马前指着怒骂,直接送了性命。   没用,真是太没用了,连去找救兵都做不到吗?!   被破布堵住口,不能骂人的车弘永愤怒想到,却忘记了因为剿灭叛贼不利,兵部尚书加两个侍郎都被他削了官,大过年暂时没人补上,兵部已经成了一个架子摆设。   虞操行和他的人纵马从皇宫奔到郊外皇陵,没经过一场像样的战斗,就控制了整个皇陵的守军。   接着,拖着腿肚子打颤的车弘永,虞操行带着人进入了皇陵中。   车炎的陵墓朴素得过分,墓道一点机关花样也没有,但工匠们在上下左右绘下了壁画长卷,上面时而两军对峙,旌旗蔽空,时而高山比剑,电闪雷鸣,每一个画面里,都有身穿戎装披着大红披风的车炎出现,很明显是记载了这位大衍太.祖的一生。   不过,这些画面里除了车炎总是出现外,还有一个人也出场了一半多。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她偶尔戴着凤冠,更多的时候穿着男装和车炎一起纵马,也会出现在兵马中,独坐一车,吹着号角。   修建皇陵的工匠手艺精妙,女人的相貌和车山雪虞操行颇有几分相似。   这个女人自然是大兴小兴岭的圣女虞氏。   墓道到头,大衍太.祖和他皇后的一生也阅尽,一扇沉重的大门挡在了路上,上面找不到一个锁孔,更不要说足以推开门的缝隙。   虞操行将车弘永往地上一摔,扯掉了堵住车弘永嘴巴的破布团。让人恐惧的是,尽管他动作粗暴,面上的微笑看起来却非常真实。   他说:“圣上,打开这扇门吧。”   车弘永:“无耻小人,虞操行我艹你呜呜呜呜!”   翻了个白眼的虞操行把破布又堵了回去,拍拍手,招呼身后的下属上前。   那来自麻雀军的下属先控制住车弘永的动作,再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刃在车弘永的大拇指指头上抹了一下,很快,鲜红的血珠就渗了出来。   他死死箍住车弘永挣扎的手,将血珠抹在没有缝隙的门上。   瞬息,无数符箓浮现而出,几个呼吸后光芒达到最盛。门前众人闭上眼,再睁开之时,挡路的石门已经不见。   他们鱼贯而入宽阔的主墓室中,绕过少许金银宝器,首先看到了一大一小并排放在中央的棺椁。   大的棺椁表面上放着一把长剑,不过虞操行的目标不是这个。   那只麻雀请虞操行站到安全的位置,到另一句小巧点的棺椁上摸索许久,不知道如何摆弄了几下,站在远处的众人就听到呼啦一声,阴气从掀开一条缝的棺盖下泄出。   好歹是开国之帝的皇陵,自然有夜明珠照亮,免去了灯火熄灭之苦。虞操行等人又等待了片刻,确认无事,麻雀才招呼其他人和他一起搬动棺盖。   棺盖下,乃是一把穿金戴银身裹绫罗的……   白骨。   麻雀等人大吃一惊,他们原本想着这棺中之人好歹是皇后之尊,金缕玉衣不穿就罢了,怎么也该有能保尸身千年不腐的玉蝉吧。距虞氏病亡才过去九十多年,棺中竟然只剩下森森白骨了?   “历代虞氏圣女身通阴阳,看淡生死,不愿意在自己的尸身上搞那种玩意。”虞操行一边说,一边将棺中白骨的头颅拿出,举到面前平视,道,“二姨,真是很久未见了。”   其他人听到他这句话,齐齐打了个寒颤。   有一人大胆发问:“我们不是上这里取虞氏心脏的?”   虞操行瞥了他一眼,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他说的这个虞氏就是他二姨。   “怎么可能还有心脏?不若把我的拿去吧。”   下属们慌忙认错,而那大胆的人又说:“既然这样,我们拿什么给宿楼主?”   虞操行没有回答,他把虞氏的白骨头颅置放在棺盖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剑,在指尖上抹了一下。   他抹的动作可比麻雀对车弘永重得多,剑刃一抽开,鲜血就冒出,滴落在骷髅头上。   虞操行仿佛没觉得疼,指头按在骷髅头上,龙飞凤舞写下一个谁也看不懂的复杂符箓。   他手指拿开时,伤口已经自动愈合了,但鲜血依然源源不断地从骷髅头眉心处冒出,好似那里有一汪血泉。   咕咚——   咕咚——   咕咚——   心脏跳动的声音从骷髅头上传出来,虞操行的下属们对视一眼,机灵地捧上了他们带来以装心脏的漆金木箱。   虞操行把骷髅头放进去,合上盖子。   “这头骨在三天内能暂时代替心脏,给宿楼主送去,”他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手,道,“让他别忘了他的承诺,之前让他投我他不投,既然这样,那我也没有优惠给他了。”   “是,小人一定把话带到,”那下属连忙道,“在鸿京的事准备好之前,决不让大国师离开桃府。”   “还有谌巍。”   “是,还有青城掌门。”   说完,那人快马加鞭的离去了。   从鸿京到武夷山有万里之遥,不过借助祝师的精灵传物之术,将箱子送到宿飞手里不过一会儿工夫,剩下的事情想必不需要虞操行担忧。   他又让下属将车炎的棺椁搬走,数十人气喘吁吁才拖动那开国之帝的棺椁,绑着车弘永一起离开了。   只剩下虞操行一人站在墓室中,对着一具没有头的白骨。   “二姨,”他道,“反正您现在也听不到我的话,那我也就随便说说了。”   “雪表弟走了你们坚持的道路,而我选择当年那位先祖的道路,无论我们哪个成功,困扰人族千年的事情都能够解决。”   虞操行一边说,一边单手拖动了之前好几个人才能移动的棺盖,似乎他也不像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不能习武。   “您当然是希望雪表弟成功的吧,毕竟是他死我活的二选一,但是……”   棺盖咔嚓一声,重新合上。虞操行松手转身,向着主墓室大门走去,走进墓道时又转身。   他瞧了虞氏最后的圣女一眼,眼角带着冷笑。   “……我才是正确的,当年那位先祖杀死守护地脉的烛龙,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却没想到你们悲天悯人,归罪于己,白白放弃了大好机会。不过,男儿自当立下功业,虞家的夙愿,我会实现。”   ***   桃府,淳安,江府令府上。   差点被呛死的车山雪咳嗽良久,才狼狈地抬起头。   他挥开了谌巍试图替他拍背的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接着转过头面对姚天明。   出乎几人意料,车山雪没问鸿京如何,也没问父母尸骨如何,反而提起一个和此事不相关的人物。   “老五来过没有?”   “万师弟?”姚天明很惊讶,“他和这事有什么关系……对了!您不说我还忙忘了,大国师怎么能把万师弟交到宿飞那个卑鄙小人手里?自从您假死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我上武夷山也见不到万师弟了,不知道被他们关到哪里去……”   车山雪打断他,道:“他的安全不需要担心的,不过,我来到淳安一天多,他一次还没来过吗?”   姚天明更加茫然,“万师弟叫武夷楼抓住了,怎么来呢?”   倒是重新坐下的谌巍闻言瞥了车山雪一眼。   在他前世的时候,万子华和他的大部分师兄不同,并没有失去踪迹,不知生死,反倒是名扬天下。   在武夷楼做客,却杀了宿飞,又取而代之成为武夷楼楼主,简直传奇的名扬。   原本谌巍和世人一样,觉得万子华之所以会前去武夷楼,是他想要钻研机关一道。可现在听车山雪的话,万子华似乎并非自愿前往武夷楼,而是被车山雪派去的。   目的是什么?为了那个后来大放异彩的机关人“武神”?   堪比大宗师的机关人,但是这机关人不是用剑的,所以谌巍不曾关注太多。   他远远见过“武神”一面,没什么感想,只觉得“武神”绝不只是个机关人那样简单。   这个不简单,值得车山雪专门派遣一个弟子前去察看吗?   被谌巍观察的车山雪正在沉吟,他皱着眉,手指敲打着凭几,满脸严肃,吓得姚天明屏息等待。   突然,车山雪站起身。   “抽点人过来,”他吩咐姚天明,“随我去武夷山。” 第54章 阴有差,阳有错   武夷山,前几日积下的呪雪还没有全部融化。   此乃幸事,融化的雪水渗透地下,进入地下水脉,才是那些呪力真正发威的时候。但前期的威力已经让人不堪忍受,这几天里,时常有武夷楼弟子被陡然鼎盛的阴气冲撞得神智不清。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让武夷楼门人士气低落,反倒是一个个因为“武神”即将完成而士气高昂,精力充沛地不分昼夜在山上巡逻,一点点风吹草动也不放过。   武夷楼虽然是几个大宗门里和断刀门一起垫底的,但大宗门好歹是大宗门,护山大阵,各种机关密道,它都不缺。如今这些都全力运行,竟然没给万子华一个逃下山的机会。   不仅如此,护山大阵一封闭,连风精水灵也无法和外界联络。   万子华只能潜伏在武夷楼中,等待机会。   他潜伏地颇为光明正大。青天白日之下,他磊落地坐在一个小院子里,一边摆弄一架破损的小弩,一边咔嚓咔嚓嗑着瓜子,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祖成双走进自己的院子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这位宿飞的弟子先是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屏住呼吸,回过头看看身后左右,再蹑手蹑脚地关上院门。   确定周围没人,他才一口气冲到万子华面前,抓起万子华的衣领,低吼:“你怎么在这里?!”   万子华面色不改,瓜子壳一不小心吐到了祖成双脸上。   祖成双:“……”   堂堂武夷楼楼主的亲传弟子,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如果有可能,祖成双真想立刻推出一辆弩车,来个一百连射,把眼前这个姓万的射成刺猬,   但是他不能,万子华手里捏着他的把柄。   地洞一二三层的分布和作用,是他无意中泄露给万子华的。   昨日被楼主召去,见到地洞中是如何狼藉一片后,祖成双心中就一直在打鼓。因为之前几个月里,祖成双不止一次在万子华面前抱怨过武夷楼坑爹的楼主选拔方法,偶尔也提到过地洞二层的铸铁所,向万子华炫耀他们武夷楼比白泽局更精妙的铸造技术。   现在想起来,祖成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这就算了,他还不能向宿飞承认错误。武夷楼的规矩非常严苛,一旦让他人知道是他泄密,他就没有活路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万子华虽然有舌头,却比哑巴更哑巴,应当不会把他做的事给别人说。   可是万子华若拿这件事威胁他,那就一点也不值得庆幸了。   祖成双不由思忖,难道过去是他小瞧了这个哑巴,被这哑巴设计了?   不,不可能,这哑巴是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文盲,绝对没有那么聪明。   想到这里,祖成双心中稍安,先卸掉了万子华手里的小弩,再眯着眼睛瞪向他。   “没想到你竟然还没有逃走啊,”祖成双道,“自投罗网,这可是上天送给我的功劳。”   万子华默不作声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匣子,扭动了一下。   匣子里传出齿轮转动的声音,还有某种诡异的沙沙声,正在祖成双犹豫要不要命令万子华把小匣子丢掉时,他突然听到匣子里传出一个人说话的声音。   “……呵呵,子华你能拜大国师为师真好啊,我和你说,去哪个宗门拜师都可以,千万不要来武夷楼,更不要拜入楼主门下,不然就会像我这样……再过几十年,师父退位,不管愿意不愿意,我都得和几个师兄一起下地洞第三层,争夺楼主的位置……”   祖成双一开始没听懂,但听到中间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耳熟,听到最后,直接脸色煞白。   这不是他说的话吗?   难道这是他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不是很像……   白泽局竟然发明出能保存声音的机关,真是闻所未闻。   祖成双眼珠一转,思考怎么从万子华手里把小匣子夺过来,忽然感到手臂上一麻,不由地把万子华松开。   青色和水蓝色的光晕在万子华背后流动,祖成双敬畏地看着它们,身为武人的直觉告诉他,这些发光的东西在盯着他,一旦他有异动,就会立刻出手。   啧,他都快忘记万子华还会祝呪了。   祖成双不再妄动,平静下来,问道:“你要干什么?”   万子华把小匣子往祖成双的方向推了推,终于开口:“交易。”   “哦,”祖成双又问,“你想要什么?”   万子华往地洞的方向一指,祖成双顿时心领神会。   “武神啊,”他道,“你想去见识一下吗?”   万子华摇摇头,他只想让祖成双给他介绍一下。   这么简单的条件,对武夷楼没多少忠诚之心的祖成双当然不会推辞,他思考了一下,开口讲道:“‘武神’原本是武夷楼开山祖师留下的构思,之后经历过数代门人完善和修改,我们武夷楼开始用几百年的功夫慢慢修建。”   “主要是材料比较难得,”祖成双说,“人人都晓得我们武夷楼非常贪财,原本也是天下六大,却天天为了银子计较来计较去,若不是作为宗门还有武德要遵守,说不定我们一门上下都变成商人了。所以百姓们想象中的武夷楼,都是玉砌的墙金铺的地,连瓦片也要用琉璃,却不知道,我们把所有的钱全部投进材料中去,一分钱也没给自己剩下,一门人都是穷酸。”   说到这里,祖成双又开始愤愤不平。   “若不是这样,以我武夷楼的底蕴,这么几百年积累下来,哪里是你白泽局十来年就能赶上的?”   万子华用小匣子敲桌子,提醒祖成双走题了。   “别催啊,”祖成双道,“其实我也能理解师父的急切啦,六山里只有我们武夷楼没出过大宗师,机关到底是旁门左道,分出精力,就没法全情投入修炼……但‘武神’,‘武神’啊……太不祥了。师父不给我们这些弟子看图纸,那些奇奇怪怪的材料不说,祝师心脏这玩意儿要怎么用在机关上,我实在想不通啊。”   万子华眯起眼。   他也在思考。   所有人都以为他之所以来武夷山,是因为想学习武夷楼的机关之道。但实际上,一个白泽局就足够万子华折腾了,不喜欢跑来跑去的他怎么可能会自愿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学习。   是大国师借着他喜欢机关的缘由,遣他来武夷山。   他师父这些年似乎一直在调查什么,但他瞒得很好,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他们师兄弟里,大师兄和二师兄似乎在给师父打下手,特别是大师兄章鹤雅,行踪越发隐秘,半年十个月难得见到他的人。   万子华并不知道他师父在调查什么,车山雪让他来武夷山,并没有交代他太多,只提了一句“武神”。   “武神”是武夷楼的机密,哪里能轻易打探到。若不是前段时间师父出意外,恐怕万子华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现在倒是有进展。   就是进展太大了,万子华有点反应不过来。   这个“武神”的确十分邪性,万子华在机关方面也算个大高手了,见过各种奇怪的机关,也见过无数奇怪的机关材料,但是鲜血淋漓的心脏?还必须是祝师的?他师父的最好?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用到机关上面去?   倒是祝呪里需要用到心脏的秘术很多。童女的心脏,童男的心脏,被大国师列为禁术的祝呪秘术里,要用这种材料的一大把。   这么看来,武夷楼的“武神”,并不是纯粹的机关,而是和祝呪融合了?   白泽局也往这个方向探索过啊,但机关和祝呪结合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机关的动力来自于火力,水力,风里,畜力或人力,祝呪的根基却是灵力。   灵力来源于人的魂灵,没有魂灵的死物无法掌握这种力量。当然了,可以像使用符箓那样,事先把灵力用符文储存起来,但储存的灵力能供机关用上多久?哪怕是在这方面技术最先进的大供奉院,用上最好的材料,写下最多的符文,所储存的灵力也不过一只小小的报时鸟用上一个时辰,还没有发条来得管用。   因此,白泽局只能放下这方面的研究,转去钻研内力和机关结合的方法。   至今没出结果。   如果“武神”的确不是纯粹的机关,那么,灵力的问题武夷楼是怎么解决的呢?   他们这儿连祝师都没有,难道在灵力储存上比大供奉院更厉害吗?   万子华不由好奇起来,突然非常想去看一看“武神”的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感觉到什么的他赫然抬头,看向头顶的护山大阵。   刚才有人用钥匙把护山大阵打开一个缺口,现在,啊……这个,是精灵传物之术的波动,方向来自北方……   嗯?鸿京?   这个时候,从鸿京而来?   万子华想也不想便出手,身后的风水之精悄无声息地扑出,隔空把那东西从火精手上抢了过来。   再一次进入抱怨模式的祖成双一边磕瓜子一边说,早已经离题万里,他说得口干舌燥,去屋里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转身出来,却见到万子华把一个漆金描画的匣子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匣子有锁,但对于机关师来说,有锁没锁都一样。   万子华很快就解开锁,他一打开匣盖,色泽暗沉的鲜血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仿佛血泉一般。   鲜血灌浇在万子华脚下的土地上,他吃惊地松开手,低头往下看。   如果万子华学过千里眼这一秘术,能看透地面,说不定就能看到下面的地洞第一层,打开护山大阵,等待着虞操行把心脏送来,却迟迟没等到东西,满脸焦急的宿飞。   在宿飞身后,一尊庞然大物沉睡着。   虞氏之血落到土地上的一刹那,那庞然大物的眼睛倏地一闪,划过一道流光。   ***   同一时刻,淳安。   踏上铁龙的车山雪突然脚步一顿。   他眼睛里一阵刺痛,不知道为什么,安眠得好好的烛龙之种忽然顿然苏醒了,在他眼里摇头摆尾,似乎又想跑出去。   刺痛很快变成了火烧般的疼痛,自从烛龙之种长大,过去它活动所产生的疼痛也剧烈起来。车山雪低下头,吸了一口气,手扶住一边的门框。   他的动作非常随意,世家风度似乎刻在他骨头里,前后这么多下属,没有一个看出他正在忍受怎样的痛苦。   这么多人在这里,不能喊疼,不能倒下,不能表现出来……   但他突然停步的异常还是被人注意到了,前面引路的小祝师回过头。   他没看到大国师的表情,因为原本走在大国师身后青城掌门突然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袖子遮住了大国师的脸。   谌巍的手在车山雪眼眶上揉按,隐隐透出的剑气叫烛龙之种安静下来。   他另一只手抓住了车山雪的手臂,嘴唇靠近车山雪的耳边,吐出的热气让车山雪不禁一抖。   “往前走,”谌巍说,“我扶你。” 第55章 不够甜,加点蜜   这个动作实在太过暧昧,领路的小祝师脑子里轰隆一声,晴天降下万里霹雳。   各种念头在他心中翻腾,每一个念头后面都接着一句话——   非礼啊!!!   就、就算是青城剑圣,也也也、也不能玷污他们大国师的清白!小祝师手去探腰间的法铃,瞪着谌巍,双眼冒火,视死如归。   就在他开口念咒之前,经过良久的沉默,车山雪抓住了谌巍挡在他面前的手。   不是打下,也不是挥开,虽然把谌巍的手按下已经表明了车山雪拒绝的态度,但相比从前,按下这个动作已经温柔多了。不过这不是结束,接下来车山雪手肘往后一撞,让谌巍把他的厚脸皮拿走,继而退了一步,从谌巍身前退到谌巍身侧,挣脱开的另一只手搭在谌巍的肩膀上。   这是个更为主动的姿势。很显然,从感觉到疼痛开始,车山雪便绷紧了神经,不肯流露出一丝弱态,就算是被人搀扶,他也要掌握住主动权。   要不是能感觉到这混账身躯的颤抖,谌巍简直要啼笑皆非。   他以前怎么不觉得车山雪是个这样别扭的人?   对了,这家伙可是个能把自己心意隐藏近八十年,不露一点痕迹的人,性格原本就别扭,只是他没发现而已。   想起天青峰上那荒唐的一夜,和那一夜从车山雪口中吐出的惊天之言,谌巍的心情转而黯淡。   对谌巍想法全然无觉的车山雪正低声催促他。   “愣着干什么,走。”   “……”谌巍。   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谌巍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车山雪身上的异状,不由暗中磨了磨牙齿,恨不得立刻把这混账打包带回府令府上,叫大夫来看看。   但他深知自己不能这么做。   就像谌巍对于青城剑门一样,大国师对于供奉院无比重要。作为大国师的车山雪必须是强大的,无敌的,他掌控一切,智计百出,只要有他在,所有事都不用担心。这是车山雪用十几年的时间打造的面具,他不能摘下,一旦摘下,死期就离他不远。   车山雪宁愿让旁人见到他和谌巍卿卿我我,也不愿意旁人见到他被痛苦打败。   因为世人只看得到打败两个字,看不到痛苦。   谌巍若在这个时候强行把车山雪带回府令府,就是让他的努力变成一场空。   无论是车山雪是他的情人或宿敌,谌巍都做不到这样。   他只能咬牙切齿地说:“真想让你一死了之。”   车山雪面无表情:“动作快点,他们要起疑了。”   谌巍:“……”   痛成这个样子了,他还挺嚣张!   青城掌门于是也面无表情,手臂猛一用力,就把车山雪架上车。   作为武道大宗师,他用力得也非常巧妙,在旁人眼里,刚才发生的并非他把车山雪架上车,而是车山雪把他拉了上去。   外面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车山雪一行人走得急冲冲,没什么排场,也没有清空淳安铁龙站来往的乘客。而这个时候出现在淳安铁龙站的乘客,有想离开桃府迁户的百姓,也有过来找财路的商人。那些百姓不说,敢这个时候来淳安的商人无一不是胆大包天又见多识广的人物,就算认不出大国师,至少认得出青城掌门啊。   认出青城掌门后,再看看随行的祝师们,原本不认识大国师的人,现在也知道那同青城掌门亲密的人是谁了。   只是他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罢了。   铁龙站里,诡异的安静在人群中扩散开。直到那辆被紧急征用的铁龙车飞驰而去,议论声才陡然沸腾。   “刚才你看见了吗?”   “绝对是青城剑圣,五年前他接下秋水剑挑战时我有幸围观,刚才那个青衣人绝对是他!”   “青城剑圣为什么会和一堆祝师走在一起?”   “话说,那个被祝师们恭敬对待的人……难道是?”   “不是吧?”   “不会吧?”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终于有消息灵通的人加入议论,“过年前大国师不就在青城山?还有,之前大国师在雁门关被数方围攻,救下他的不正是剑圣?这两人想必早就勾勾搭搭,只是现在才暴露出来而已。”   消息灵通人士的话极有道理,听到的人不由附和,很快又和其他人转述。   转述的过程里,又有想象力丰富的人添油加醋,被听到的人信以为真。很快,这些半真半假的谣言就以铁龙车也赶不上的速度,化为了满大衍的风风雨雨。   这种后果车山雪并不是考虑不到,但他现在也无暇顾及了。   一进车厢,车山雪就挥退了其他人,旋即翻脸无情地推开了谌巍,直接倒在草席长榻上,痛得汗如雨下。   谌巍叹一口气,盘腿坐在车山雪身边,用手覆盖上他的眼睛。这次谌巍没有再用剑气去刺激那藏在车山雪眼中的东西,而是输出一股温和的内息,护住了车山雪眼睛周围的经脉穴位。   他这一探之下,车山雪空荡荡萎缩的经脉顿时无所遁形。   谌巍的手颤了颤,稳住。   车山雪断经绝脉的后果第一次如此直观地呈现在他眼前,不像年轻时刻意地忽略,也不像知道车山雪名声再起后,羡慕他能有六十年无人打扰的时间磨练自己。谌巍一边想把车山昌的棺椁也挖出来鞭尸,一边再度放缓了力道。   青城剑门的心法正中阳刚,却又刚中带柔,被几度放缓,变成了略高于人体温度的气息,绕着车山雪眼周的经脉穴位转了几个周天,细微的鼓胀感便将烛龙之种游走带来的痛楚取而代之。   感觉到威胁的烛龙之种安静下来,车山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有那么一刹那,希望铁龙车永远到不了目的地,他能这样永远地躺下去。   然后他睁开眼,见到上方一脸严肃看着他的谌巍。   车山雪:“……”   他刚才的脑抽一定是烛龙之种的问题。   谌巍:“好些了?”   好很多的车山雪:“……你不想问什么?”   “问烛龙之种?”谌巍看了他一眼,“你会说?”   当然不会,车山雪心道。   但谌巍不问,他怎么把谌巍糊弄过去呢?   更重要的是,谌巍是从哪里知道烛龙之种这个名字的?   车山雪心思急转,马上反应过来,道:“虞操行找上你了?”   谌巍道:“是偶遇。”   “那就是初一那天,”车山雪道,他不顾浑身冷汗未干,直接起身,从提前送进车厢的行李中抽出一卷地图,在谌巍面前摊开,问:“哪里?”   谌巍在地图上一指,车山雪见到他指尖落下的地方,不禁皱起眉头,用怀疑的眼神重复谌巍的话:“偶遇?”   “你的好下属给我指了条错路。”谌巍说。   “青城铁龙站的?”车山雪道,“那我该让他升官发财。”   说完,不看被噎得无语的谌巍,车山雪低下头,手指在地图上比划。   “这条路是通往丹州城的,虞操行从武夷山离开后,竟然不是第一时间前往鸿京开我母后的棺?没道理啊,除非他和武夷山尚未联盟。”   “虞操行开皇陵是为了武夷山?”谌巍不明所以,“你们车家和武夷山什么仇什么怨?”   “是和虞家有怨。”车山雪随口答道。   “那宿飞为何会和虞操行联盟?”谌巍问。   “虞操行算什么虞家,”车山雪不假思索地回答,“自我母亲死后,虞家已经是血脉断绝,儿子在虞家不算人。”   谌巍成名前,虞氏最后的圣女已经病亡,不曾接触过大兴小兴岭的他从未听说过这般古怪的规矩,诧异无比。   “有什么问题,”车山雪瞥了他一眼,“常人家里也不把女儿当做自家人,虞家不过是反过来了而已。”   解释完,他又点了点地图。   “不对啊,虞操行怎么会放过‘武神’呢?”   “你晓得‘武神’?”谌巍更加惊讶。   这句话一出口,谌巍顿觉失言。   这个时候的谌巍,不该知道武夷山和“武神”的事情。   指望车山雪没察觉不对,不如指望车山雪立刻把除夕那夜他自己干的好事想起来。果不其然,谌巍见到车山雪抬起头,看他的眼神里满是探究。   青城剑门作为大衍第一宗,门下云游弟子无数,明里暗里渠道遍布大衍各地,知道武夷楼花费无数制作一个机关,无可厚非。但武夷楼保密的功夫做得很好,哪怕是车山雪,也是耗费了很多资源人力,才知道“武神”这个名字的。   谌巍此人最擅长一力降十会,指望他关注机关,不如指望他弃剑学文。这样的谌巍,怎么会知道武夷楼的“武神”呢?   还有,之前车山雪虽然按捺下没问,但实际上,他对谌巍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在落雁湖上谋害他的事,非常的好奇。   他有一个直觉,谌巍会突然追求他,肯定也和这件事有关。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如今的重点,还是在“武神”上。   车山雪让自家老五去武夷楼,就是为了“武神”,或者说,是为了“武神”机关中的某个零件,他调查好些年,才查出那东西是在武夷楼手里,又查了许久,才知道武夷楼把那东西制作成了“武神”的一部分。   虞操行应该也想要那个东西。   所以车山雪让万子华在武夷楼看着,只等什么时候方便,就把东西从武夷楼那里抢过来,却没想到虞操行直接掀了棋盘,打算先把他干掉。   他虽侥幸未死,但计划却被全部打乱,各方进度停滞不前,连二徒弟虞谦也不知所踪。   思考这些的车山雪紧皱着眉,没有焦点的目光穿过了手中的地图,不知道落在何方。   便是这时,他听到谌巍突然开口。   “武夷楼的‘武神’,是一尊有山高的机关人,踏地地动,挥手起风,张开嘴能吐出火焰冰息,奔走时携着电蛇雷霆,内中中空,能容纳数万人,任何一个部位都有弩孔向外,遇到敌人,武夷楼弟子能躲在‘武神’体内射箭,无需担心自己被击中,遑论里面的各种强劲机关,齐齐开动后万军莫挡,仿若一座长了腿的城池,易守难攻。”   讲完,谌巍顿了顿,又道,“这些我也是听说,没见过‘武神’出手,不过那玩意儿的个头的确有山那么大,传言在这一点上是可信的。”   车山雪没有欣喜这意外的情报来源,实际上,听清楚谌巍说得第一句话后,他便浑身僵硬。   他的影子倒映在谌巍漆黑的眼珠中,车山雪在里面看到自己不掩惊慌的面容。   “车山雪,我能对你坦胸剜心,”谌巍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想看。” 第56章 天打人,五雷轰   在听到谌巍开始说明“武神”,车山雪就猜到了谌巍想表达的意思。然而等谌巍把话说出,他才突然发现,猜到这句话,和听到这句话,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玩笑吧?他想,他们可是这个年纪了啊。   虽然大宗师无病无伤能活到近两百岁,祝师更是有各种秘术延长自己的寿命。但在民间,一百来岁的人至少也能三世同堂。   车山雪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故而在培养年轻人这方面向来不懈余力。   就算如此,车山雪对自己的未来的数种预测里,孤独终老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在这种时候,对他从来不假言辞的谌巍却突然冒出来说这种话?   太超出掌握了,拒绝,车山雪想,必须拒绝。   但车山雪却没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青城剑圣亲手把自己的真心送到面前,世上能有几个人能真的置之不顾?   车山雪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反正谌巍的感情太过来势汹汹,变化犹如从地下到天上,实在让他缺乏真实感。   正是因为如此,面对谌巍的追求,他之前只产生了被戏弄的恼怒。   但有些事是光凭本能就可以分辨真假的,就像谌巍刚刚说的那句话。   在苦修的六十年里,车山雪放任某块最为柔软的心田干涸枯裂,连杂草都长不出来一根。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动心,可听到谌巍那句话,干涸心田突然振动,清澈的活水从地下冒出,证明这片土地从未真正干枯过。   车山雪……无法对谌巍的真心置之不顾。   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谌巍这颗莫名其妙真心是怎么长出来的?就是因为那一夜?荒谬。   车山雪在心里冷硬斥责,但倒映在谌巍眼珠上的他动摇之色却越发鲜明。   “你……”   轰隆——   车山雪才说出一个字,就听到头顶上雷霆声响。   他瞬间跳起来,一边的谌巍也是。但动作还是慢了一点。扭动的紫龙从打开的窗户钻入车厢中,眼见就要化为囚牢将谌巍笼罩。   青色剑光飒飒而起,然而在谌巍将雷电劈开前,被无视了的车山雪就双手抓住紫龙身躯,用力一扯。   扭动的电光烟消云散,没在那双素白而单薄的手上留下丝毫伤口。   谌巍:“……”   这些天总见这人昏迷吃药,都快忘记论实力车山雪不输给他多少了。   从不觉得自己身躯羸弱的车山雪将手收回长袖中,然后抬起头,隔着狭窄的过道和谌巍对视,两人都觉得对方的眼神晦涩不明。   这个时候,见到刚才异常天象,一个祝师敲了敲车厢的门询问。   车山雪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那个祝师,转过身后发现谌巍坐回了长榻上,甩袖扫开在雷光中化为黑灰的地图长卷,浑身充斥不悦之意。   车山雪眸光一闪,看向窗外。   没有新的落雷降下了。   这是当然,毕竟车山雪看得清清楚楚,刚才降下的是天罚之雷。   这道天罚之雷是完全冲着谌巍去的,钻进车厢时甚至没看车山雪一眼。   也就是说,刚才谌巍做了什么招惹上天的事情,比如说又捅了阴地脉一剑之类的。   问题是,刚才谌巍什么都没做。   上天总不会是因为谌巍想和车山雪谈情说爱就降下罚雷吧,这也管太宽了。   那就是刚才谌巍说得话有问题。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上天为何不允许谌巍说那句话?不,不,一个字一个字分析,应该是说上天不允许谌巍对他坦胸剜心?不允许……不允许谌巍把什么都告诉他?   这个方向对了,车山雪的思路立刻畅通。   谌巍隐瞒了一件说出便会招致天罚的事情,这件事重要无比,以致谌巍只要有透露的意愿,都会被天雷找上。   对常人而言,天雷轰顶已经是无法承受的天罚,在这里却仅仅因为顾忌谌巍有说出的意图便降下。若谌巍把他隐瞒的事说出来,岂不是召来比天雷严重百倍的天罚?   而且车山雪知道,谌巍是个坦荡荡的真侠客,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不可对人说之事。   除了他到底从哪里晓得有人要在落雁湖上对车山雪动手。   车山雪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   “幸亏你刚才说的不是撒谎便天打五雷轰,不然刚才那一道雷打下来,简直就像个大耳光啊。”   被天罚打脸,谌巍现在完全没心情听车山雪嘲讽他,闻言抬眼,开口就要反讽回去:“车山唔——”   车山雪用手掩住谌巍的嘴。   谌巍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大跳。   车山雪没注意到自己的反常,他正皱着眉,猜测谌巍到底做了什么的有违天规的事,随着一个个猜测从他心底冒出,车山雪的面色就开始变得苍白,手指也泛着一层凉,颤动着,在谌巍脸上变成了细细的痒。   车山雪不觉得痒,反倒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下一刻他意识到发抖的手暴露了他的心慌,装作从容地收了回去,也在长榻上坐下。   “闭嘴吧,别说了,”他貌似漫不经心地道,“我这儿还要你帮忙,被雷劈傻了我上哪里找个剑圣代替?”   谌巍闻言更加懵。   之前他要跟着一起走,车山雪还说不用他帮忙,现在车山雪又突然改口,就算谌巍再怎么迟钝,也能发现不对头。   他从不怀疑车山雪的头脑,瞬间明白车山雪猜到了什么,忙道:“我——”   轰隆!   又一道雷霆。   注意力太过集中的谌巍差一点就要拔剑捅天了,好在下一刻他发现这道雷不是冲他来的,也不是冲车山雪。   铁龙过道中响起混乱的声音,之前那个被打发走的祝师又过来敲门。   “大国师!外面!”   几次被打断,谌巍的不悦心情足以化为风暴将这个车厢笼罩,而车山雪从各种脑补里惊醒,轻咳了一声,整个人对着谌巍挪远了些。   刚才的暧昧气氛一扫而空,两个人的心思又回到正事上。   轰隆轰隆声没有停下,它们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万雷齐轰响彻天地。   铁龙拖兽被吓得停下脚步,无论赶车人如何催促鞭打也不肯往前了,而铁龙的各个车厢里都有人探出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天边。   车山雪一行人一路加急,距离武夷山已经不远。实际上,那个被万雷齐轰的地方正是武夷群山。   滚滚雷云下,无数山丘起起伏伏,如同一只盘起身躯的庞大黑龙。闪烁不停的雷光让这条黑龙看上去是活的一样游走,但祂并不是在和天雷相争相斗,而是在狼狈挣扎。   一尊比武夷山最高峰还要高的黑影竖立在群山之间,就像是一枚死死钉住黑龙的长棍。   又一声轰隆,泛着紫的白色雷霆轰碎了黑影身侧一个小山头,乱石崩飞的时候,一瞬间的光亮也照亮了黑影的边缘。   那看上去……是一个巨人。   它的身躯是布满皱褶的山岩,上面因为呪雪而泛着黑气的哭死草木还没有甩掉,树林掩着将塌未塌的亭台楼阁,以致不少祝师第一眼看过去,把它当成了天长日久在群灵汇聚之地生出的山之神灵。但下一眼,这尊巨人抬起手,关节处暴露的冷冷铁光又证明它是人工打造,自它身上喷出去的无数箭矢如暴雨落下,更表示巨人身躯之中有人存活。   铁龙车上惊呼声不时响起,这些被紧急抽出来的祝师出发之前,从未想过自己面对的会是这种东西。   他们不由把眼神投向从车厢里走出来车山雪,等待他发话。   “武夷山下还有人家。”   这是车山雪的第一句话。   众祝师愣了愣,很快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无需车山雪吩咐,便一个个跳下车,驾着风精奔向武夷山周围的城镇,去引导百姓避难。   这种事由祝师来做再适合不过,车山雪带他们出来的本意就是如此。   下一个在车山雪面前出现的是周小将军,一万三千厉鬼的红瞳在他身后的黑云里闪烁如火。   周小将军很久没出来了,因为之前车山雪为了防止厉鬼们被阴地脉里的阴气同化,费了一番功夫将所有厉鬼都封印在自己的影子里,分出一点精气养着。   短短几天不见,好好修整过的一万三千厉鬼被养得兵强马壮,森森鬼气甚至没有去避让周遭充斥的天雷阳气。   “不是所有武夷楼弟子都进了‘武神’,”车山雪道,“不准放过一个,我要活的。”   周小将军拱手应是,他回头分配好任务,一万三千的鬼卒挥刀枪舞旗帜一哄而散,化为无数黑云向着武夷山飞去。凄厉鬼叫甚至让武夷山上空的天雷产生反应,分出几道劈下。   事前该做的准备都做了,短短片刻,车山雪的手下被遣之一空,身边只剩下了一个谌巍。   谌巍站在车山雪身后,和他一起眺望武夷群山中一掌一掌往地上拍的“武神”。   片刻后,看清“武神”手掌下连滚带跳逃跑的人,谌巍嘴角抽了抽。   “被‘武神’当做苍蝇拍打的,好像是你徒弟。”他提醒道。   “嗯”车山雪点点头,他也看到了万子华,还有万子华身边的一个武夷楼弟子。   “真是稀奇,”谌巍又道,“这大机关人看起来好像不是被人驱动,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在追杀你徒弟啊。”   “它想要虞氏之人的血。”车山雪道。   手握在剑柄上,正要拔剑出鞘的谌巍转过脸看他,发现车山雪的神色非常怪异,似乎在赞叹,又似乎在悲伤,里面还夹了半分鄙夷。   这点外露的情绪很快被收敛,车山雪眯起眼,注视着大机关人摇来晃去的头,充满探究的眼神仿佛是想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   他喃喃道:“不,应该这么说,它想要的是复仇,是虞氏之人的死。”   “我以为‘武神’才建成。”谌巍指出。   的确,今天才建成的“武神”,是怎么被九十多年前就死光了的虞氏族人得罪的?   车山雪顿了顿,似乎不想回答。   这在谌巍的意料之中,车山雪隐瞒的事情之多已经让他不痛不痒。   车山雪瞥了一眼他平静的脸色,突然道:“你可知道灵脉宝珠?”   谌巍浑身一震,向他回过头。   “死去的阳地脉会吐出这样的灵物,”车山雪解释,“供应‘武神’源源不断灵力的心脏,就是一枚灵脉宝珠。”   “你要?”谌巍问。   车山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道:“诞出这枚灵脉宝珠的阳地脉是我祖先挖出,是我祖先斩断,是我祖先杀了它。”   故而它作为心脏在“武神”的身躯中苏醒时,也要求人献上虞氏之人的心脏。   用仇人的鲜血平息它的怨恨,消去它的戾气,才能让它心甘情愿地受人驱使。   如此之后,听人指挥的“武神”,才是真正的武神。 第57章 黄沙起,掀前尘   “万子华你他妈不能把那个脑袋丢掉吗?!”   祖成双向着万子华咆哮,吐出的唾沫星子简直能把小孩淹掉。   万子华手里捧着那个头骨,奔逃中匣子早不知道落在哪里。在他们头顶和身后的是震得耳鸣的轰轰雷声,崩塌的山岩,折断倒下的树木。气浪卷着烟尘扑来,脚下开着一丈宽的裂缝,只要一不小心,小命就要玩完。   祖成双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落到这样一个境地。   混乱里他只记得自己出门,看到万子华手里捧着漏血的匣子,然后整个武夷便地动山摇起来。   隐藏着武夷楼地洞的天岳峰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钢铁打造的巨大机关骨架。   当然了,那不只是个骨架,每一丈钢骨上都附着着弩炮,供人行走的通道,运输消耗品的小窗,传递命令的绳子。但那里面都还是空荡荡的,缺乏最后一道工序,没有披上山岩做的皮。   祖成双瞠目结舌看着“武神”,一直到那东西一巴掌向着他的小院拍下。   就像是过家家的小孩一巴掌拍倒沙子做的皇宫,祖成双的院子被“武神”轻而易举摧毁了。若不是祖成双拉着万子华跑得快,恐怕他们两个都已经变成了和院子一样的碎块。   当时祖成双没有警觉,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才会被不知道为何突然运作的“武神”打坏屋子,逃过一次就没事。不曾想他转头一看,发现那大个子站直了身,迈动脚步,竟然追了过来。   武夷楼门人都被这么大的动静惊了出来,祖成双遥遥见到自己师父跳上了“武神”,目光死死盯着他和他手上的万子华,神色极其不善。   接着他一个师兄闪到师父身边,不怀好意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对师父耳语。   祖成双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妹,都是勾心斗角方面的好人才,哪怕进入后宫也不会输的那种。在他们的挑拨离间下,祖成双就算想澄清自己没有窝藏逃犯也做不到了。   武夷楼弟子之间的竞争极为残酷,祖成双正是因此诟病武夷楼。但他现在连抱怨的机会都没有,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保护自己小命上。   这可不容易,特别是他手上还拎着万子华这个拖油瓶。   拖油瓶并不是没有干活,被他呼唤而来的风精伴随在他们身边,或挡在他们背后,保护他们不被弩.箭和沉重的投石伤到。偶尔没有路时风精还会搭个桥,让他们每每能从不能生还的境地中逃出,多支持了一刻。   就在这一刻中,崩塌的山岩被无形的力量吸附到钢骨上,很快覆盖了“武神”的整个表面,而宿飞招呼着武夷楼弟子一箱箱往“武神”身躯里搬各种消耗品,所有人忙上忙下,为自己在建造雄伟“武神”的过程里出过一份力而激动。   也就是说,“武神”的身躯和战力都膨胀了不止一圈。   被追杀的祖成双快要哭了。   这个时候,灌注了内力的吼声传到他耳中。   是宿飞在喊话。   “成双,把那个头骨抢来给我!只要抢过来,我不计较你之前犯的错!”   已经进入“武神”内部的武夷楼弟子们也附和喊话,纷纷劝说祖成双拿下万子华抢走头骨。祖成双虽然不相信自己师父说的不计较,但也颇为心动。   可惜的是,在他动手之前,万子华快人一步,用一根长枪抵住祖成双的后颈。   动手马上就死,不动手以后才死,向来惜命的祖成双想也不想地妥协了,继续给万子华当牛做马。   于是他们又在“武神”手下东躲西藏了片刻,另一边的武夷楼飞快占据了“武神”身躯中的数个要点,开始运作其中的机关。   “武神”的威力顿时暴涨,从天上劈下的雷霆也瞬间从扭动如蛇变成了粗如光柱。   这个时候,祖成双若还发现不了“武神”并非在追杀他们,而是在追那个头骨的话,那他这几年亲传弟子的身份就白当了。   “快点丢啊!”他在箭雨中咆哮,”老子不想和你一起送命好吗!”   万子华恍若未闻,翻看着白骨上的符文,嘴里念念有词。   祖成双仔细一听,发现这小孩竟然是在念着这种古怪呪术可不可以源源不断制造水流,能不能永远推动水力机关。   “……我艹你妈!”祖成双道。   若不是后颈还有箭头卡着,他一定会自己逃命去。   惹得祖成双爆了好几次粗口,万子华才收回自己不知道飘荡到何处的心思。开始认真考虑如何逃出生天。   放弃头骨是绝对不可能的,万子华还没傻到把敌人正需要的东西送给他们。   既然这样,他就只剩下破坏头骨上的呪术一条路走。   最简单的方法是直接破坏头骨,但万子华不想这么做。   万子华尚在襁褓中时就被人遗弃山野,是山精水灵与游鬼将他拉扯长大。同活人相比,万子华与死人反倒更亲近一些。哪怕不知道这具头骨属于何人,他也做不出亵渎尸体的事。   所以他只能选择不那么简单的方式,在不破坏头骨的前提下解开呪术。   听上去不是很困难。   但使用祝呪全靠本能,没有真正学过的万子华……并不会解。   书到用时方恨少就是形容眼前这种情况了。   头骨眉心处依然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随着万子华和祖成双的急奔洒在地上,留下无数溅开的暗红斑点。   血滴还未渗透地面,便旋即被“武神”用手掌抹平,或者踩在脚下。   能供万子华祖成双两人腾挪的空间愈来愈狭小,上下左右都被越发熟练的武夷楼弟子以携着滚滚内息的弩.箭封锁。祖成双狗急跳墙地选择绕路,借着一面山壁挡住箭雨。   然后他围着这山壁和箭雨捉迷藏,半圈之后却发现自己似乎迷了路。   行吧,继续绕,绕回原点。   但这一回却怎么也绕不回去,跑路跑得晕头转向的祖成双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块山壁竟然跟着他移动。   不,这不是山壁……   “武神”已经赶上来了,还把自己的脚挡在祖成双和万子华面前,只是被祖成双认成山壁了而已。   现在“武神”只要轻轻抬脚,就能把这两只烦人的小虫子踩成两团血肉。   祖成双:“你想想办法啊!!!!”   万子华:“不要急,我刚刚给我师父传消息了。”   祖成双急哭:“大国师此刻在淳安,等他赶来黄花菜都凉啦!”   话音刚落,“武神”的一脚携着天雷落下,要将这两个人踩成肉饼。   飒飒剑鸣之声比“武神”的动作慢了一拍,青色剑光来到的却比“武神”快了一步。谌巍一剑把“武神”的石头腿削掉半截,同时甩出剑风将石头腿下面的小孩和青年扫倒一边。   倒飞出去的祖成双来不及大叫,就感觉到自己摔倒一片柔软之上。   随手撑起一阵柔风,车山雪接住自己的徒弟,转头瞧了瞧祖成双。   他问万子华:“你朋友?”   万子华:“不是。”   哪怕祖成双也没把万子华当朋友,依然也因为这斩钉截铁的回答速度伤心了片刻。   这边的一师一徒自然不会关注他一个外人。车山雪先愈合了万子华身上几道被碎石和箭矢留下的伤口,然后和万子华一问一答,听明白了状况。   一只厉鬼冒着头顶天雷被召过来,用鬼气裹着万子华和祖成双下山。   接下来的事,和这两个年轻人就无关了。   做完这些,车山雪的目光落到自己母亲的头骨上。   他怔怔盯了数个呼吸,试图把这个头骨和记忆深处的母亲面容对照起来。然而虞氏死得太早,他无论怎么回忆,能想起的只有鲜红绫罗的一角,拍打后背轻柔的力度,还有女子模糊不清的声音。   太过久远,她仿佛护身笼罩着烟雾,车山雪无法看清。   他只能悻悻去看头骨上的符文。   符文一看就是虞操行的手笔,车山雪对他的笔迹非常熟悉。   就像虞操行对谌巍说的那样,车山雪弃剑后进入祝呪一道,是受虞操行指引。   虞操行是虞家家主,掌握虞氏传承的全部典籍秘诀,就算是大供奉院自己的书库,也比不上虞府的二分之一,毕竟大供奉院的书库一开始就是虞氏从自家书库挑书捐出来的。   六十年苦修刚开始的时候,车山雪被关在小偏院不能出门,更不能和供奉院的祝生一起听课。敢冒天子怒颜前来的,只有虞操行一人。   虞操行给车山雪带来了祝呪的书,如何学习全凭车山雪自己摸索。   当然,虞操行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要做好事献爱心,而是因为他很久以前就在破译虞家先人留下的手稿,一个人时常力有不逮,故而抓住当时意志消沉无事可干的车山雪做壮丁。   车山雪迅速入了门,而虞操行官职渐升,事务繁忙。很快,被送到偏院中的书本,从祝呪典籍变成了虞家那些残旧少页缺字的祖先手稿。   手稿上记载了虞家少有人知的过去,比如说,冒天下之大不韪取阳地脉……   烛龙之种在车山雪眼里跳了跳,把车山雪从回忆中拉出来,他转头去,寻找正和“武神”鏖战的谌巍。   谌巍斩下了第四剑,“武神”的右臂掉在地上。   加上之前被斩落的左臂左腿右腿,“武神”被削成了一根光秃秃的人棍。   谌巍皱着眉,觉得这大机关人好像有点名不副实。   便是他迟疑间,滚到地上的“武神”四肢动了动,竟然悬浮而起,重新贴上“武神”的身躯。   宿飞站在“武神”里猖狂大笑。   “哈哈哈哈哈!我‘武神’乃不死之身!” 第58章 小卡文,大卡文   “哦?”原本对砍大铁人不太起得起兴致的谌巍挑眉。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他运气于长剑,道,“不死算什么,先受我一剑看看。”   话音落,湘夫人长啸一声,剑锋上的清光暴涨三丈,狂风骤雨一般向着武神胸口连续刺下。   哪怕武神继续吸附泥土覆盖胸口,剑气刺穿的破口也越来越大。   车山雪摇摇头。   “你这种打法对‘武神’而言不过是抽刀断水,水流不息而河不断,灵脉宝珠无损,‘武神’也不会倒下。”   “也就是说,斩那个宝珠就行了?”谌巍问。   虽然他口里在问车山雪,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判断。   几缕内息汇聚于谌巍双眼双耳,四周纷杂的景物褪去颜色,不相关的声音也被压制到最弱。只有数个心跳声依然那么清晰,身后的车山雪,位于武神胸腔中的宿飞,他们也是唯二浑身颜色不褪的人。   不,等等,还有一片浑圆的光,在宿飞身后,就是……   车山雪打断了他的观察。   他道:“你敢。”   见到谌巍沉默回头,车山雪补充道,“灵脉宝珠上出现几道裂痕,我就让湘夫人断成几截。”   湘夫人:“……”   谌巍额头上爆出青筋,道:“不能砍直说就成了,威胁什么。”   车山雪道:“为了避免你一个顺手就劈下去,当然要让你晓得后果。”   谌巍一瞬间有点后悔跟着车山雪出来了,因为这混帐很明显在专心致志地给他扯起后腿来。   “而且你也不要把‘武神’破坏得太彻底了,”车山雪要求比谌巍想象得更多,“毕竟是武夷楼举派建造的武道机关,上面很多地方值得人学习借鉴,啊,这么一说,果然应该带几个白泽局的人来围观,之后仿照一个,不需要这么大,半座山高就好,用来守卫京城似乎很不错……”   谌巍听不下去了。   他转身就砍。   “武神”这回学乖了,没有像之前那样站在原地让谌巍砍。但身躯庞大付出的代价就是目标太大,哪怕它后退一步能够几里远,那长腿在谌巍眼中也没有变小几分。   铮铮剑光一路破开贯空紫雷,来到“武神”前面时锐利不曾消减半分。   “之前乘人不备就罢了,还以为这次能像刚才那样建功吗!”   “武神”身躯内部,宿飞咬牙道。   他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武神”的心脏前,重重十二对肋骨好好保护的地方,也是武神装备最完整的一个房间。   地面是镀铜的,金水在上面标出的四门八卦的方位,宿飞站在最中间,四周悬满水镜玉镜,让身处武神中的他能看到外面的情形,不至于两眼一摸瞎。   这些水镜的位置还十分巧妙,以宿飞的角度望过去,他仿佛就是武神。   判断出谌巍要挥剑,宿飞开始拉动面前的铁链。   他面前有四十九条铁链,每一根都与一口大钟相连,铁链被拉动时,大钟摇晃发出重响。   “武神”浑身被大阵笼罩,武夷楼门人在武神身躯中来回穿梭,各司其职,其中一些压住阵脚的弟子听到钟声,齐齐倒吸一口气,双手向前,内息随掌推出。   一个武夷楼弟子的内息,轻如一阵风。   十个武夷楼弟子的内息,足以让弩炮射出数里远。   此刻,有成百上千个武夷楼弟子的内息被阵法的力量揉成一团,顺着武神掌心处打开的风口喷出,随即和谌巍的剑光相遇。   临时压揉在一起的内息被剑光一劈就散,但剑光也因此被抵消散开。剩余的剑气扫过武神的肩膀时,余威只砍断了几棵原本就活不了的枯树。   不愧是足以媲美大宗师的武道机关,也不愧是武夷楼。目前白泽局连理论也无法推测出的不同人内息汇聚之法,武夷楼已经有了可用的结果。   见挡下了青城剑圣的剑气,武夷楼弟子们不禁欢呼了起来。   下一刻,钟声再次急促响起。   他们慌慌张张地运气出掌,第一掌还没有推到底,命令第二次出掌的钟声便又响起,谌巍挥剑不停,为了挡下剑气,武夷楼弟子也不能停下送出内息。   这可叫人犯难。   武夷楼的心法在天下诸多宗门中下比有余,上比却不足。如果是宿飞这个楼主或那些长老们,有时间认真打磨内息,说不定能突破心法的限制,再开一片天地。但对于年轻弟子们来说,才起步的他们连登堂入室的资格都没有,内息运转的流畅点都算精英,心法好坏便至关重要了。   故而在几大宗门里,武夷楼门人向来顶着内息薄弱的名号。   如此没有停歇的运出内息,很快就有底子不好的武夷楼弟子晕倒。   谌巍倒不晓得自己把武夷楼弟子们逼迫成那个鬼样子,他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一剑不成再出一剑,千剑万剑依次落下,整个天空都化为了竹海碧波。   他相信总有一剑能攻破对方,但也没想到如此轻易让武神落了下风。   不应该啊,他非常诧异地想。   前世里武夷楼以武神为城墙,阻挡下无数从雁门关一路往东往南的蛮人和妖魔呪兽,声名赫赫,连谌巍也听闻过无数次,怎么可能这样容易对付?   他正不解,就看到武神手指头上的弩炮打开,拳头大小的霹雳弹从里面飞出,没射中谌巍,反倒因为角度不对砸在了武神自己的脚上。   谌巍默然。   原来如此,他的确不能把现在的新手和前世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夷楼门人相比。   更别提……   更别提现在武夷楼是一门心思对付他,但武神要对付的,却是车山雪。   两者之间一点配合都没有,武夷楼也挽救不了现在的局面。   这边,车山雪应付得同样从容。   不算被武夷楼弟子操纵的机关炮弩,武神本身的攻击方式非常单调。无外乎是拍掌跺脚,喷火吐冰。   至于雷霆电光,那并非武神造出,而是感应到灵脉宝珠苏醒的上天劈下。只不过武神设计之初就考虑过如何避雷,那些落雷才没有对武神造成伤害,反而让武神周边的飞禽走兽花花草草遭了秧。   天雷这样狂轰乱炸,弄得被呪力污染的武夷山方圆十里,都无需祝师们使用净化的祝术了。   反正呪雪过后,武夷群山上的草木也要重新栽种,劈死也没关系。如此一想,车山雪应对得更是不紧不慢,打算先把武神溜上一圈,扩大天雷净化的范围再说。   他这样优哉游哉,当然惹怒了武神。   称为惹怒并不恰当,地脉没有神智,萃取地脉精华而生的灵脉宝珠更不可能有。但它们又并非无法对外界做出反应的死物,生而有灵,不死不灭,自然也有喜怒哀乐。   虞氏之血散发着让灵脉宝珠刻骨铭心的气息,让它回忆起自己诞生时的痛苦。   于是它急切地想要将这个气息消灭,却次次不能成功,被打击地冷静了一些。   四周混乱的灵气陡然变化,化身为疾风的车山雪随之停下脚步。   火候到了,但这一圈还没有溜完,他有点惋惜。   不过正事要紧,这个时候,灵脉宝珠大概愿意与他对话了。   “打开你的门,让我进去,”车山雪道,“我把你要的给你。”   灵脉宝珠迟疑了一下,车山雪于是丢掉了出门前在姚天明那里拿到的法铃。   车山雪做出自己毫无威胁的姿态,等待了片刻。   那只有祝师用灵觉看,才能看到的封闭大阵打开了,互相牵连的灵气之锁解下,重重大门依次敞开,向着车山雪露出藏在最深处的瑰宝真容。   车山雪深吸了一口气,将灵气灌入他之前就准备好了的符箓。   符箓无火自燃,它化作灰烬飘落到一片狼藉的地上时,车山雪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   ***   居中指挥应对谌巍的宿飞快要疯魔,恨不得放弃武神出去和谌巍打一场。   他甩开拉错的铁链的时候,眼前突然一花。   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挡住了他的视线。   宿飞想也不想便呵斥道:“你是谁人弟子?没有通报上来作甚?”   来人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见到宿飞满眼血丝的暴躁模样,顿时觉得几分可怜。   “谁人弟子?我无师无派,至于通报,我和此地主人通报过了。”   “我怎么没听……嗯?”   看清来人的宿飞悚然一惊,抓住腰间的旱烟斗。   车山雪笑了笑,按住他的手,将射出一半的毒箭推了回去。。   “这么多年了,诸大宗门之长,除了宿楼主我都见过,这也算一种缘分了。”   宿飞死死盯着这个家伙,口中低喝。   “大国师……车山雪。”   “是我。”   车山雪点点头,却不是对宿飞点头,而是对着宿飞身后。   那里竖立着一棵参天巨木,枝叶里挂着一轮浑圆的“月亮”。   “月亮”是浅黄色的,有七八人加在一起那么高,仔细一看才看得出是一个巨大的光球,正是车山雪寻找已久的灵脉宝珠。   它被半掩在树叶间,光辉有节奏地忽明忽暗,就像是一颗心脏在跳动。   这棵枝繁叶茂的巨木被种在这里,不只是给灵脉宝珠做支架。它的树根沿着武神的钢骨生长,从主根上分出的无数须根几乎覆盖了武神整个内部。   若说一般的树木是用树根汲取营养,以此长出绿叶红花,那么这棵被武夷楼花费千金寻来的灵树则以树叶汲取灵脉宝珠的灵力,通过树根将灵力送到武神的身躯四肢。   没想到灵脉宝珠竟然有这么大的车山雪愣了愣,默默去掉了把这东西带走的主意。   “我名车山雪,”他对着灵脉宝珠做自我介绍,“大衍太.祖车炎与大兴小兴岭圣女虞飞光之子,我来见你,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   车山雪举起自己母亲的骷颅,鲜血依然从骷颅眉心处往外涌出,顺着车山雪的手臂一路没入他衣袖中,已经染红了一大片。   车山雪不以为意,咬破自己的指尖,用血抹掉了虞操行画在上面的符文。   伪造的秘术破除,骷颅不再汩汩冒血,洒在地下的鲜血也化为了一滩散发着臭味的红水。   “虞氏之血在九十年前便已断绝,你的仇永远不能报了,不过……”车山雪用鲜红的指尖戳向自己胸口,“这里还有流了一半虞氏之血的人在,我的心脏可要得?” 第59章 说起源,说罪孽   灵脉宝珠愤怒了。   那落于碧绿叶簇之间的浑圆明珠光芒猛地一黯,接着放射出比之前明亮百倍的光辉,刺得车山雪睁不开眼。   房间中的空气也迅速热起来,以一种马上要爆炸的速度向着沸腾奔去。   一边上,宿飞甚至顾不上指挥,几个跳跃闪到远处。   但车山雪依然站在树下不动不摇,哪怕迎面扑来的热浪燎焦了他的发尾。   “先人之债,子孙偿还,此乃常理。”他冷静道。   车山雪顶着酷热往前又走了一步,身周环境仿佛从熊熊燃烧的火海中变成了铁匠专门用来烧铁水的高炉里。汗水以不正常的速度从他皮肤上钻出,来不及濡湿内衫就已经干透,嘴唇上的皮肤很快干枯裂开,灰白的死皮一道道皱起。   但车山雪还在继续说话。   “我的心脏给你也没问题,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道:“正如万物有生便有死,会死之物亦有转生的一天。那么,既然本该寿同天地的地脉会因为被挖出被斩断而死去,是不是会有一种方法让它重生?”   回答车山雪的是灵脉宝珠的滔滔怒火。   见炎热无法奈何仇人的子嗣,宝珠立刻改变了方式,支撑它的灵木将数量繁多且庞大的根系从钢骨上抽起,长鞭一样甩向车山雪。   一时间满树碧叶沙沙直响,漫天都是鞭影,耳边皆是呼呼风声。车山雪来不及避开,只觉得一瞬间有几十条鞭子打在身上。   他用手臂护住头,庆幸出门前穿上了内甲。   ……不过,这件内甲是谌巍逼他穿上的。   车山雪嘴角抽了抽,把某个人的名字从自己心里按下去,开始全神贯注躲避鞭影。   远处,宿飞瞪大眼睛。   这棵支撑灵脉宝珠的灵木有多少树根,恐怕连催生它的武夷楼门人也不知晓。如果一定要宿飞猜一个数目,他一定会说多如繁星。   然而在这多如繁星的鞭影之下,车山雪哪怕被光刺得不能眼睛,光凭听声辩位,也能判断出了这无数鞭影的来去,虽然有些狼狈,一路往前时却没被打到多少下。   宿飞曾经听说过大国师断筋绝脉之前已经是接近宗师的境界,但那个时候大国师多少岁?二十三?二十四?太年轻了,宿飞自己也是天资绝艳之辈,快三十多才摸到宗师的边。   他原本一点也不相信大国师这种传闻,但眼前的这一幕,让宿飞动摇了。   一个武人,哪怕断经绝脉,不能拿起兵器,心境和眼力仍在,仍然能因为各种际遇突破,只是困难许多罢了。   而车山雪这些年作为武者的心境恐怕有过突破,不然不能解释宿飞看到的事情。   ……真是可怕的人啊。   武夷楼楼主又转过头去,只见悬挂的玉镜在鞭风中摇晃,其中映出的景象也在抖动,模糊之中只能看到千万紫雷和破开紫雷的青色剑气,两者你争我夺,不分伯仲。   “和闭关前相比,果真又进步了,看样子谌巍根本不是强行破关,小道消息真是误人……”   宿飞的语气中流出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羡慕和嫉妒。   这些天赋异禀的人,为什么要和他出生在一个时代?   武道机关没落,反倒是唱歌小鸟那种华而不实的更受欢迎,好不容易让“武神”在他这一代成功,眼下却被青城剑圣和大国师两人玩弄于手掌中……   “不过,现在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啊。”   虞操行送来的骷颅没用了?大国师现成的人不是在这里吗?   平日宿飞也不敢说自己有对付大国师的把握,但现在大国师为了灵脉宝珠,可是完全忽略了他。   年轻时只是个普通武夷楼门人,经常接到刺杀活计的宿飞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他悄无声息地寻找了一个更好的位置,并掰开自己的旱烟杆。   那不是一柄普通的旱烟杆,掰开后才能发现它全部是玄铁打造的,被药水染得光华不露。也不知道宿飞如何拆开组装,须臾之间,一架精巧的小弩就出现在他手中。   这小弩射出的不是弩.箭,而是细如牛毛的毒针,毒针必须是专门配置,内中中空,吸取了三步便倒的蛇毒,尾端更是锤得扁平,注入内息后能轻易破开狂风,不偏移目标。   宿飞一口气瞄准,运气,松弦。   随毒针飞出的内息吞没了所有声音,只是一瞬,毒针就跨越了他和车山雪之间的距离。   同样,毒针也没受到鞭影鞭风的干扰。   不管怎么说,宿飞可是在宗师这个境界里浸淫几十年的人物。   要中了。   宿飞勾起嘴角。   下一刻,竹叶般的剑光轻柔穿过了他的胸膛,在他胸前留下了一个前后贯通的缝隙。   宿飞诧异地低下头,看到暗红的鲜血从他胸口冒出。   懒得继续和断了长长了断的武神做纠缠,没找到车山雪的谌巍直接杀进武神内部,武夷楼弟子们可不是不死之身,躲得快的现在或许还留着一条命,试图阻挡谌巍的,全部化为他剑下新的亡魂。   谌巍赶到武神心脏的这个房间时,刚好看到宿飞一脸疯狂地松弦。   用妖魔的筋做成的弩弦力道极大,毒针飞出时的速度之快甚至让谌巍来不及阻拦。   他也没去救,随手一剑刺死了宿飞。   等他再抬头看过去,发现那枚毒针果然没对车山雪造成半点影响。   倒不是车山雪听到声音躲开了,只是毒针一靠近灵脉宝珠,就被滚滚热浪融化成水珠,射偏砸在灵木的树干上。   而且毒针就算没偏也不要紧。   车山雪怎么可能忽略掉宿飞,穿上的内甲不说,他身周还用灵力虚虚围了一圈,配合听声辩位来判断无数树根所在。若非如此,车山雪不是被灵木打飞,就是和毒针一样烤化成水。   当然了,他没使用动静太大的祝呪,免得灵脉宝珠气上加气。   故而谌巍粗暴斩断灵木树根时,车山雪无奈地向他投去一眼。   “看什么看?”谌巍没好气,“你要的宝珠好好的。”   “那真是多谢剑圣剑下留情了。”车山雪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谌巍向他走过来,走到他身后,将剑锋反手朝下,然后双手伸到车山雪腋下。把没反应过来的车山雪举起,送到树上。   车山雪:“……你作甚么?”   谌巍:“得了吧,你还有力气爬树。”   说完,他又转头去看灵脉宝珠,发出和车山雪一样的感叹。   “真大啊。“   车山雪:“……”   这真是好久不曾体验过的熟悉,让他想起当年云游偶遇时,他们是怎么互扯后腿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谌巍问,“把这个珠子……这个球扛回去吗?”   “……”灵脉宝珠。   灵木生出一根新根须,向着谌巍抽过来。   这点抽打对于谌巍不痛不痒,车山雪羡慕了一会儿此人的皮厚,叹着气扶着树干在树枝上站稳。   灵脉宝珠的光和温度已经降下来,再一次冷静的它操纵武神,让这个大块头原地坐下。   武夷群山轰轰作响,山下的祝师厉鬼还有百姓们看到见到这一幕,虽然心惊胆战不消,却也齐齐松了一口气。而武神里,车山雪伸出手,触上灵脉宝珠光滑的表面,轻轻抚摸。   灵脉宝珠根本不愿车山雪碰它,立刻把车山雪脚下的树枝往后移动了三寸。   车山雪放下手,转头看向面无表情,实际上摸不着头脑的谌巍。   “你可知道前朝历史?”他问。   “前朝?”谌巍疑惑反问。   在大衍建立之前,人族已经数百年不曾出现一个皇朝,甚至不曾出现一个国家,宗门便是割据的群雄,一门之主就是一地之王。   而陷入这个奇怪的局面之前,人族最后的一个皇朝是大周,灭亡于魔域渐起的七百年前。   “虞氏是大周的祭司。”车山雪道。   谌巍点点头,青城山上也有长老教授史经的,这个他知道。   “这么多年战乱,就算是虞氏也从羊岭山迁到银山又迁到大兴小兴岭,期间丢失无数记录,民间对大周的记载更少了,”车山雪道,“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我的先祖挖出并斩断了一条阳地脉,便是在那个时候。”   灵脉宝珠闻言气愤地闪了闪。   车山雪继续道:“前因后果皆不知晓,总之,有一天,七百多年前的那位虞氏族长,可能是领下当时天子的旨意,也可能是自己心血来潮,他花费无数时间物资人力财力,跑遍群山大川,绘制了一幅阴阳地脉图。”   “不曾听说。”谌巍道。   车山雪挥挥手。   “说不定叫别的名字,阴阳地脉图是我结合先人手稿上的记载自己起的,重点不是这个。”   他顿了顿,道:“那位……我母亲的母亲的母亲的不知多少辈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先祖绘制地图就算了,在绘制完之后,他竟然在图上的几条地脉中挑拣了一番,选了一条阳地脉,邀请当时的大宗师宗师一起,把它挖了出来。”   “……”谌巍。   谌巍没听懂。   就像之前那条被惊扰后直接跑路的阴地脉一样,阳地脉也是会移动的啊。   “你不是见过了?那座死火山下有钉住地脉的阵法,”车山雪道,“多来几个,把阳地脉的首尾中间钉住,再调动奴隶一起挖。据说为了这件事,大周将全国一半的奴隶都送到了那条阳地脉上,更有大宗师和宗师一剑千里万里,挖出阳地脉甚至没用上几个月。”   “挖出来干什么?”谌巍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世间阴气阳气总是平衡才好,阴地脉暴露于地表会引来呪风呪雪,阳地脉暴露,恐怕会生机过盛,反致灭亡。”   “这不是问题,”车山雪道,“因为挖出来的阳地脉来不及让人间生机过盛,就被他们斩断了。”   依然不知原因,虞家留下的手稿里,这一部分早已遗失。   更可怕的是这件事的后果。   地下的阴地脉阳地脉两两相对,阳地脉少了一条,阴地脉便多了一条。从此地上呪力比祝力强盛,阳气比阴气衰弱,没有几年,其他的阳地脉也开始虚弱起来,而阴地脉越来越强壮,终有一天……   “呪力将祝力取而代之,浮上地面,魔域便这样出现了。温顺的飞禽走兽食用含有呪力的食物和水,很多死了,活下来的则变成最开始的妖魔和呪兽……这七百年地上生灵的苦楚,皆是我先祖的过错,”车山雪沉声道,“我既然流着虞家的血,自然也要承担一份罪孽。”   谌巍皱起眉。   “七百年前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车山雪没理谌巍,他说这些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藏在袖中的手已经画完最后一道符文,灵力荡漾,一道白光射向灵脉宝珠。   “敞开记忆吧,让我看看地脉由何而生!” 第60章 天之初,混沌久   搜魂的呪术,属于鬼道禁术的分支。   当年大刀阔斧对大供奉院进行改革时,鬼道就被车山雪列为了禁术。倒不是说不允许人修习,只是修习之人必须通过严格考核,每次使用都必须在高位祝师的监督下进行罢了。   因为数目众多的祝呪之术里,鬼道的危险程度能超越无数方式和目的都和诡异的秘术,排在第二,唯一比它更危险的,就只有完全摸不清楚规律的血祭牺牲之术。   血祭牺牲之术是将生灵的气血当做灵力使用,那么鬼道就是涉及魂灵之间毫无防御的对抗。   身躯是阳,魂灵是阴。人死后魂灵脱离身躯,平衡自然打破,身躯将腐朽,魂灵则成了虚无的阴气之体,随着时间过去,实力增长迅猛,同时逐渐丧失神智。   因此,哪怕一只鬼生前是个大好人,死后也不能轻易接触。   这一点,看周小将军和他的鬼卒们就知道了。   十个养鬼的祝师里有九个会被反噬,第十个沉湎在各种针对魂灵的祝呪之术中,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傻子。   就比如这搜魂,实际上就是两个魂灵间的直接相抗。   灵脉宝珠别的不说,它足以支撑武神不死的浩瀚灵力,就算是车山雪也难望其项背。这一点上,人是不能和灵物相比,唯有出其不意,凭借意志力速战速决。   车山雪一开始是怎么计划的。   然而,他的神魂顺着白光倏地钻入灵脉宝珠中,瞬间意识到自己打错了主意。   灵脉宝珠继承了阳地脉的记忆,它的记忆从远古绵延至今,哪怕这些记忆大多数不靠谱——这座山底下睡得很舒服,一不小心睡得久了点;哎呀跑错路了,怎么从河水里穿过去啦?等等等等。   问题是这些琐碎记忆不靠谱,却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车山雪为了破译虞家传承的手稿,熟读正史野史,灵脉宝珠飞速闪过的记忆光影,让他不自觉开始一一对照。   那条因为太舒服导致阳地脉睡得太久的山,是神山昆仑。   而阳地脉穿行而过的那条河名为瑶河,据闻它的河水色泽多彩,芬芳扑鼻,喝下能活死人而肉白骨,是一等一的灵府洞天,两岸繁荣无比。   数百年的岁月滔滔而过,昆仑和瑶河都消失在魔域里,那样的景象再也无法见到。   车山雪回忆了片刻他曾在书上读过的记载,下一刻猛地发现自己被这些记忆引偏道路,找不到该去的方向了。   一般来说,越是久远的记忆,越是被沉淀在魂灵的深处,车山雪只要继续往下就可以。然而这就是他面临的第二个意外——灵脉宝珠是个巨大无比的球,它的魂灵,当然也是个没有上下左右的……   球。   车山雪:“……”   他真的很久没有遇到如此让人为难的状况。   眼见一道明辉在记忆群星中疾驰,是灵脉宝珠的神魂开始搜寻车山雪,他不能再犹豫,只能迅速地判断了一下星子的稀疏密集,向着稀稀散散的那边飞去。   灵脉宝珠的神魂随即发现了车山雪,调转方向追过来。   此地毕竟在灵脉宝珠的记忆中,它不至于能随心所欲改变一切,但速度还是比车山雪快得多的。两者之间的距离不断被缩短,车山雪眼见就要被追上。   这个时候,车山雪蓦地一转,遁入一个巨大的记忆星云中。   那是灵脉宝珠的魂灵中最明亮的一片星云,星雾从紫色一直过渡到淡粉色,边缘是蔚蓝色过渡到浅蓝色,它们汇聚到一起,缓缓旋转,瑰丽至极。   这是人间无法见到的盛景,车山雪却不能停下来多欣赏片刻。   他乳燕投林般没入星云,感到眼前一暗一明,之后烟雾般的星云退去,无边无垠的黑暗在他面前展开怀抱。   车山雪疑惑,这又是地脉什么时候的记忆?   虽然好奇,但他身后尚有追兵,不敢停下脚步。   飞驰而过的车山雪惊鸿一瞥,似乎看到一条龙昂起他长着沉甸甸如树木般不断分岔的一对长角,仰天长啸。   他收回投去的目光继续飞驰,心里觉得有些微的不对。   这条龙有点眼熟。   如果把一对龙角去掉,两对羽翼去掉,浑身鳞片去掉,是不是和他家的烛龙之种有点像?   车山雪慌忙刹住脚步,往回望。   那条活生生的烛龙还在原地,它趴在荒芜的大地上,庞大的身躯哪怕卷曲盘起起来,也足够将这一片土地完全覆盖。   他浑身覆盖着比鸿京皇宫还大的哑黑鳞片,一片一片从头铺到长尾。这些鳞片的边缘都泛着灰白,不少整个都灰了,随着烛龙缓慢扭动的动作从它身上掉下来。   鳞片没入大地消失不见,但很快,在鳞片落下的地方向上拱起,无数高低起伏的山脉出现在大地上。   烛龙并非没有察觉这些,但他的四对羽翼无力地扇动了一下,再也没能抬起来。   他快老死了,就算想拯救自己,也无能为力。   鲜血从他开合的鳞片下涌出,被龙血浸润的大地先是悄然生长出几抹鲜嫩的娇绿,继而枯萎而死,下一次生长的范围更广大,长出的枝叶更茁壮,如此重复了几百次,荒芜的大地竟然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但这些绿意依然在飞快的枯萎又飞快的生长,不,应该说,正是因为长得太快了,才会更迅速地枯萎下来。   生气太盛,反致灭亡。   谌巍说得这八个字出现在车山雪心里。   应该加入阴气呪力,让草木的生长减慢,这样才是平衡的长久之道。   但对于这条快要老死的烛龙而言,长久和平衡都和他无关。   烛龙还没有死去,他依然在苟喘残延。   如此强大的烛龙,就算苟喘残延,也能活上许久。于是在那许久之中,从他嘴中喷出的气息化为了肆虐的狂风和伴随风的大雨,水流在低洼处汇积,江河与汪洋的雏形出现在大地上。从他翅膀上脱落的羽毛变成了天上的云,聚集在一起的黑云里闪烁着紫色的雷霆,雷霆过出,很快会有新的生灵出现。   他的血肉滋润了身下的土地,他的鬃毛长须变成了天上的繁星。   烛龙已经无力再挪动身躯,大地上弥漫的绿意竟然嚣张地长到了他身躯上。   又过去了许久,久到车山雪以为这只被树林覆盖的烛龙已经死去。突然有一天,他睁开了眼睛。   就是这双眼睛,同烛龙之种的双瞳一个模子打造出的璀璨龙瞳,直勾勾地看向车山雪身后……不!他就是在看车山雪!   仿佛被定身术定住,车山雪僵硬地站在原地。   灵脉宝珠的记忆中,垂死的烛龙愣愣瞪着穿越千万载时光而来的车山雪,突然发出了一声悲伤的长啸。   海水河水倒灌进山林中,黑云笼罩的地方不可计数的紫色光柱劈下,席卷的大火借着狂风蔓延到地上的每一个角落,熔岩喷发而出,伴随着致命的毒气。   垂死的烛龙回光返照,它嚎叫着,巨大的身躯在地上打滚,最后一点血肉散落,继而连龙骨也纷纷断裂,滚进大地裂开的深渊中。   等等,车山雪一愣,这些深渊的走势,怎么和他这些年让二弟子虞谦计算的地脉走势几乎一致?   深渊,龙骨……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地脉由龙骨而生!   车山雪兴奋了一瞬,心情又低沉下去。   他没有龙骨,甚至大衍举国秘藏里,虞家书库的记载里,都不曾见到龙骨。   难道虞家一代一代将烛龙之种传下,是为了把它养大后杀龙取骨吗?但烛龙之种和灵脉宝珠记忆中的烛龙,相似之处只有一点半点,它的龙骨有没有效果也不知道。   车山雪苦逼地算来算去时,垂死的烛龙又有异动。   他的两枚璀璨龙瞳从眼眶中飞出,被雷电点燃,变成两个大火球,径直向着车山雪飞来。   车山雪原本想避让一下,转念一想,他其实是身处灵脉宝珠的记忆之中,龙瞳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便只后退了几丈远,近距离观看龙瞳按照传说化为日月。   然而两枚龙瞳掠过之时,那扑面而来的热浪却真真切切地点着了车山雪身上的袍子。   它们更没有飞上天空,反倒直直冲向车山雪。   得跑。   龙瞳凝视的定身效果犹在,车山雪动弹不得。   便在这个时候,他感到烛龙之种刺破了他伪装成眼珠的呪术,从后面钻出来。   幼小的烛龙之种发出一声尖利的锐啸,张口把两枚龙瞳一口吞掉,速度之快犹如饿狼扑食,车山雪甚至来不及抬手。   完蛋了,这回又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车山雪才这样想,便看到烛龙之种突然从内到外燃烧起来,就像是被火点燃的一桶油脂。   烛龙之种懵住,惨叫一声,转身钻回了车山雪的眼中。   车山雪:“……”   感觉到一股火燎的灼热从眼部开始蔓延,心里咬牙切齿的车山雪耳边听到呼啸之声,灵脉宝珠的神魂飞速赶来,已近在咫尺!   眼见就要被硕大珠子压在下面,车山雪当机立断解开了搜魂呪术。   他的神魂一震,伴随一道白光,刹那从灵脉宝珠中返回自己的身躯。   一同返回的还有连龙瞳也能点燃的大火,在车山雪神魂回到自己身躯的同时,把他点着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人。   ***   和灵脉宝珠一样被忽悠的还有谌巍。   青城剑圣真的习惯了,见到车山雪突然离体神游,他只叹了一口气,守在一侧。   火焰燃起之时,谌巍想也不想便放出两道冰寒的剑风,被扫过的树干迅速结了一层霜纹,火势却未曾减弱一丝半点。   意识到这并非凡火的谌巍急忙上前,要去把车山雪身上着火的衣服脱掉。   但他伸出的手接触到的,却是一片光滑而滚烫的肌肤。   大火熄灭的速度比燃起更快,尽管来势汹汹,却没有伤及车山雪身躯的一根毫毛。   被烧成灰烬的,只有车山雪身上的衣服。 第61章 誓言落,绝不违   匆匆一瞥,丹若霞光。   谌巍的掌心被车山雪滚烫的肌肤燎起火泡,他不动声色地以内息覆盖手面,目光没有一丝一毫地乱瞟,集中在车山雪的脸上。   两个人站得太近了,以致能观察到对方最细微的神色变化。   可惜在收敛情绪这个方面,车山雪比谌巍强多了,想象中的羞涩恼怒,谌巍完全没能看到。   “转过去。”板着面孔的车山雪道。   “……”   谌巍从善如流地转过去了,从这一点看,他的确是个不违青城剑门道义的君子。更何况眼下这情况一点也不关他的事,谌巍唯一做错的,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   这么想,实在太无理取闹。   车山雪只能咽下自己的迁怒,并觉得自己回去后要用艾草洗澡,清清晦气。   看他最近倒霉成什么样。   车山雪葬身火海的不止是衣物,还有装在衣袖暗袋中的符箓灵宝,以及之前谌巍强迫他穿上的内甲。不管这些东西之前如何价值千金,现在也和其他东西一样变成灰烬。   绝没有那些东西耐烧的车山雪竟然没有一起变成灰烬,简直咄咄怪事。   在灵脉宝珠记忆中发生的事情更让车山雪摸不着头脑,不管如何,那只是记忆而已,为何会产生真实的火焰,并且发生了不遵循历史的改变呢?   搜魂术车山雪并非第一次使用,更有前人留下的无数记录在,至少在车山雪看过的部分,从未发生过相同的事。   最让人头疼的是,一定是烛龙之种。   似乎意识到自己给养育者带来了麻烦,烛龙之种窝在眼底最深处,为了防止车山雪想起它,乖巧地一动不动。由此可见,这货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动起来会让车山雪如何,却从来不曾顾忌过。   车山雪一边迅速检查自己身上有无异常,一边暗中计划如何教训它。   而谌巍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半晌,没忍住问道:“你需要衣服吗?”   正打算放几个呪术好确认自己健康,车山雪闻言抬头,嗤笑反问:“你的?”   谌巍沉默,他当然是这么想的。问题是车山雪还记得自己在淳安的铁龙站里和谌巍闹了那样一出,他可不打算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给八卦的百姓们放个更劲爆的消息。   穿着谌巍衣服出现在人前,车山雪的清白大概真的毁了。   虽说他也没清白这种东西。   车山雪磨了磨牙,伸手从灵木上摘下一枚碧绿的树叶。   他用两枚手指拈起树叶,轻轻一抖,树叶便刷地一下飘荡起,边缘飞快地延伸,变得更加轻薄。   叶脉的纹路变成几不可见的暗纹,一匹华丽的碧色绫罗就这样出现在车山雪手上。   一炷香后,谌巍听到车山雪说:“可以了。”   谌巍转过身,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   “穿这么少,又要着凉。”   车山雪万万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说的这个,虽然能察觉到话语中的关心,却还是有点恼火。直接不理,转头看向灵脉宝珠。   灵脉宝珠不会说话,更没有表情,但从微微摇曳的灵木看,它已经平静许多,在车山雪再次靠近它的时候,甚至没有再次避开。   一根柔软的新枝拂过车山雪的眼眶。   用呪术伪造,真假难辨的义眼重新已经填进,从外表看,绝对想象不了车山雪双目已失。   灵脉宝珠对仇人的子嗣没有半点怜悯,它关注的是下面那个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幼小烛龙。   它仿佛在和烛龙之种无声交流,车山雪安静等待半晌,发现它抚个没完,无奈打断:“以你的头脑,想必也不能和我讲讲饲养烛龙必须注意的地方。”   灵脉宝珠当然不知道这种事,它只是天性亲近烛龙,闻言闪了闪,树枝又往车山雪眼中探了探,似乎想把烛龙之种从里面拿出来。   刷——   谌巍毫不客气地把这条新枝也砍断了。   如果没有车山雪一开始的嘱托,恐怕灵脉宝珠此刻却不可能是完好的模样。   车山雪也后退几步,捂住眼睛跳下灵木。   他在树下站稳,抬头看着碧叶间散发着如太阳般光辉的灵脉宝珠,灵木无风自摇,满树绿叶婆娑。而车山雪提起衣袍,不顾一地狼藉,直接跪下。   谌巍闪到车山雪身后,却没有去扶他。   他知道车山雪想说什么,也觉得车山雪是该这么做。   车山雪深深叩首,大拜三次。   “我母亲虞氏先祖,亏欠天地人族无数,早已不是一人两人一代两代之力能够还清。就算我想辩解这些年虞氏一直在寻找修复阳地脉的方法,宝珠你想必也懒得去听。”   “先人已逝,是非已有断论,我作为后人,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以毕生之力弥补。”顿了顿,车山雪继续道,“歃血指天,生不能所愿,死不得轮回。”   说完,车山雪又仔细想了想。   “暂时没别的了,先就这样吧,心脏先欠着,你不答应我现在也不能给你。”   虞氏传承的手稿里,这七百年里她们曾数次寻到灵脉宝珠的踪迹,却因此世人贪婪而失去,这或许是报应,但车山雪是不敢在现在死去,把复生阳地脉一事交到别人手里。   他说完,便再一次深深拜下。   数个呼吸后,车山雪利落起身,也不告辞,转身走人。   谌巍和他并行,临走之前瞥了一眼叶簇中那有些黯淡的浑圆。   “我以为你要带走这珠子。”谌巍说。   “要是可以揣进袖子里,说不定就真的带走了,”车山雪道,“但这么大?当摆设都找不到地方放,算了吧。”   讲到这里,车山雪突然想起什么,眼中神光一闪,道:“不过要是灵脉宝珠愿意,说不定能助我们净化桃府受污染的土地一臂之力?想一想,有如此澎湃的灵力做支撑,就算是十二重的大金莲白水阵也能摆出把,一次净化掉所有阴气呪力,这样半死的草木也能救回来。再开个三千灵源阵,将新的草木催生出,免得入春后洪涝山崩水出,嗯……”   车山雪的模样是要直接转身返回刚才那个房间,谌巍只能提醒他:“若是你去说,灵脉宝珠不会答应。”   “说的是。”车山雪点点头,完全沉浸在自己思路的他甚至没注意谌巍把他的皮外袍披在他肩上。   很快,他想起一个人来,用契约了一万三千厉鬼的手打了个响指。   周小将军应声而来,从阴影里冒出,问:“大国师,何事吩咐?”   “万子华呢?”车山雪道,“周将军帮我把他送来吧。”   周小将军鬼遁而去,不消片刻,就把车山雪家老五给拎了过来,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带上了一个祖成双。   车山雪有些奇怪地瞥了那武夷楼弟子一眼,没太在意,吩咐有着沟通万灵天赋的万子华去和灵脉宝珠谈一谈,转头见到那武夷楼弟子竟然跟着万子华一起往武神心脏那边走,他又开始担心,叫几个厉鬼跟上。   谌巍原本想插嘴让厉鬼们给车山雪带一件厚一点的外袍回来。没想到那些厉鬼听完命令便迅速离开,而车山雪继续打响指,召唤新的厉鬼过来。   从武神心脏到武神脚上的出口,谌巍杀进来只走了一炷香时间的路,而返回路上,车山雪一路走一路办事,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期间来往的厉鬼以及被厉鬼拎来拎去的可怜人,数目不下百。   这样处理事务熟练,面面俱到的车山雪,在谌巍眼里非常陌生。   他曾经熟知的车山雪,是个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因为做什么事都能很快学会,所以做什么都不会上心。若非贪图享受,必然能在剑道上走得比他更快。   做事肆意妄为,何曾考虑过后果。   而现在……   车山雪终于注意到自己肩上多出的外套。   他皱着眉,用两根手指拈起来,一副不愿靠近的模样,道:“谁的抹布掉了?”   谌巍:“……”   不,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车山雪。   刚才觉得陌生,一定是脑子里搭错弦了。   ***   一天后,东南兵马主帅调军前来,接过了清点的任务。让车山雪足以暂时从武夷楼脱身,返回淳安,开始忙碌桃府及周边呪力污染的事情。   万子华沟通万灵的天赋不负虚名,也可能是灵脉宝珠没见到车山雪这个虞氏后人后,心情变好,没多说什么,便答应帮忙。   净化呪力一事的难度顿时降低了五成,然而剩下的五成,也足够车山雪忙的了。   他一边要从大衍其他地方调来几百祝师,又要遣军中斥候去测量被污染土地的范围,画出图送到淳安供奉院来,老祝师计算着山川河流,阴阳地脉,想规划出大金莲白水阵和三千灵源阵的阵脚阵眼,作为这方面的宗师人物,车山雪当然也得在一边看着。   还有布阵的灵宝,需从各方送来,全部要上好的,一点马虎不得。   原本他无需把这种事也抓在手,按照惯例,布阵灵宝应该由鸿京大供奉院出的。但数日之前,虞操行闯入皇陵后又返回鸿京城中,将整座城都控制住,城防大阵也展开,人不能出,内外消息不能交流,更别提从大供奉院调出灵宝。   车山雪记挂着车炎和他母后的陵寝内情况如何,恨不得直接赶回去,偏偏桃府各事都不能离开他手。   能号令天下祝师的人只有大国师,姚天明虽是一府掌祝,却没权力从其他八府调人调物。   为了尽快把事情办完,车山雪通宵达旦忙了数日。   而谌巍下了武夷山立刻返回了青城山一趟,初八晚上才赶来。   剑圣走进院子,便看到眼下深深青黑的车山雪,他再看看周围,都是在大国师越发不好的脾气下瑟瑟发抖的祝师和官员,最后再一看时间——   上弦月快落,夜半三更天。   谌巍:“……”   呵呵。 第62章 山牵魂,人萦梦   谌巍迈入堂中,走到车山雪面前,伸手敲了敲他的书案。   车山雪正扶着额头一项一项批改下面人提出的阵法方案,不知道来人是谌巍,头也不抬道:“公文在右,阵法提案在左,急件放前面,替我添茶,再是五年前的龙井就出门和宫柔一起搓麻绳。”   谌巍:“……”   这个混账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把作践自己和娇生惯养结合得毫无违和。   还有,这个时候添茶?也就是说他还打算继续工作喽?   谌巍翻了个白眼,再次敲了敲书案。   车山雪不耐烦抬起头,从表情来看,下一刻他就要把面前这个没有眼色敢打扰他的人训到魂飞九霄云外,院子里祝师或官员都装作自己在努力干活,低着头用眼角瞥着,噤声以待即将来到的爆发。   果不其然,哪怕来人是青城剑圣,也没能从大国师这里得到一个好脸色。   车山雪皱着眉,嫌弃之情溢于言表,道:“你怎么还来?”   青城那些长老天天被谌巍甩给做不完的庶务,怎么还没造反呢?   “走的时候我就说过很快回来,”谌巍道,“你知道现在是几时吗?”   “啧,”车山雪不悦地挥挥手道,“还有一点没处理完,有什么要紧的话明天再说,虽然我想你也没有,快走。”   谌巍伸手往右边两尺来厚公文那块儿比划,示意车山雪看看他口中的“一点”。   然而他这个示意在车山雪这里是说不通的,因为对于大国师来说,这就是一点。   于是茫然的车山雪和谌巍对视,根本不懂谌巍比划的意思。   谌巍暗中磨牙,片刻反应过来,他对车山雪这么客气做什么?   “林苑让我带了新药,”他最后一遍保持理智劝说,“大夫说过你作息必须规律。”   车山雪懒得听了,偏着身体从在谌巍身后排队的小祝师那儿接过新到的阵法方案,同时道:“让一让,别挡路。”   话说完,他眼前一黑。   烛龙之种又钻出来搞乱了,这是车山雪的第一反应。   接着他才发现是谌巍隔着书案向他俯下身,那双漆黑眼眸里的不满真真切切看得见。   车山雪顿时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荒谬感,作为竭力维持他和谌巍之间冷漠关系的人,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谌巍拥有对他私人事情指手画脚的资格,更不要说在这个院子中,在这么多下属的围观下——   谌巍转过身,扫了一眼周围偷看的祝师官员们。   “我要和他论剑,”他指着车山雪,“不想死的就滚。”   沉下脸的青城剑圣浑身剑气太盛,祝师和官员们看他一眼都觉得自己要被刺伤,闻言根本没起疑,连滚带爬地奔出了院子。其中有半数的人起身时趔趔趄趄,那是因为盘腿做得太久,起身时站不稳。   正是这些摇晃的身影,让车山雪停下了喝止的话。   “你累死自己就算了,还要拉着别人和你一起累死,”谌巍道,“车山雪,你亏心不亏心?”   车山雪目光落在被合拢的院门上,院子外面,急匆匆赶来的李乐成劝说祝师官员们先回住处休息。这回他未作异议,只是瞥了一眼书案上堆得令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公文,看眼神还想一个人批阅下去。   “公文是看不完的,”谌巍拿出他这几天处理庶务的感想,并在后面加上一句有力的话,“你是自己走回房间还是被我扛回去?”   难道车山雪还会选一吗?   连续通宵,身心俱疲,车山雪此刻打赢谌巍的可能小于三成。权衡利弊之后,决定妥协的他手撑在书案上站起来,抬动麻木的脚和小腿往后走。   脚跟未着地,车山雪便感到双腿倏地一软。   谌巍及时扶住了他,并且从鼻孔了哼了一声,让车山雪瞧瞧自己。   好汉不吃眼前亏,车山雪决定暂时忍了。   他安静下来,谌巍自然不会作妖,接下来一路两人都没说话,一直回到几日没进去过的客房。谌巍去找仆役要热水,而车山雪解开束发和外袍,细致清洁过后,才上榻。   盖好被子后他瞥了一眼谌巍,打破沉默。   “你怎么还不走?”   “姚天明没安排我的客房。”   “现在去找他安排。”   “我先看着你睡。”   “……”   打算眯一会儿就继续干活的车山雪主意落空了。   他只能无奈问:“这么多事没做,你难道认为我现在睡得着?”   谌巍在床榻边坐下,道:“如果睡不着,那说明你有病,更要喊大夫来诊看,好好休息。”   车山雪气笑了,“反正怎么说都是你有理是吧?”   难得打赢一次嘴仗的谌巍更无奈,把车山雪的头压回枕头上。   “我也不介意你睡不着,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成,”他认真说,“上一次秉烛夜谈好像是我二十三岁生日那天,今天我们再来一次吧,说什么,年纪这么大了,回忆往昔如何?”   不等车山雪拒绝,谌巍就滔滔不绝地开讲。   “青城山昨天雪停了,真是难得的大雪,苏信一个劲的用他那土话说百年一遇,不过我记得很久以前青城山好像也下过这么大的雪啊,大概是你上山不久的时候……”   青城山啊。   雪中的青城山……   车山雪打了个哈欠,真的被谌巍念出一点睡意了。   他一边随着谌巍的话想起年少时的一些事,一边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倦意不住袭来,这具被主人逼迫许久的身躯要求好好的安眠。   最终,车山雪闭上眼,没多久便睡熟了。   他睡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谌巍今日为何如此多话。   ***   车山雪挣扎着和睡魔做斗争时,谌巍嘴里不停,双眼眯着观察他。   要是车山雪能再清醒一点,绝对能听出谌巍已经是没话找话,嘴里说的什么他自己恐怕都不晓得。可惜车山雪不够清醒,让提心吊胆的谌巍勉强过关。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谌巍轻唤了车山雪两声,这才小心翼翼地往车山雪那侧移动,轻手轻脚剥开车山雪的中衣,露出他苍白的胸口。   谌巍的目光从两点殷红上一掠而过,未作停留,扫过一圈,才落在车山雪胸口的数个大穴上。   确定了位置,他抬手毫不迟疑,快而准地落下,一沾即走。   早在体内运转过几个周天的内息一点一点贯入车山雪体内,替谌巍打开视野。   他是要诊断车山雪体内的经脉到底伤到一个什么程度,看能不能寻到续起经脉之法。   这次谌巍回青城山,不仅是要处理本该在山门内闭关的掌门的身影却出现在各种传言中一事,也是为了车山雪的经脉去找林苑。   当初车山雪尚失忆的时候,林苑就给他全面地望问诊切过一番,现在见到自家掌门来问,林长老立刻给出了他的回答。   不能续。   伤的实在太久了,经脉都已经堵塞萎缩,就算有传说中的天才地宝,也不能让车山雪的经脉恢复如初。   林苑的医术哪怕算不上当世第一,也能排进前三。连他都这么说,车山雪的经脉是真的没有希望了。但谌巍依然不死心,以他做完这些天积下的庶务为条件,让林苑放下其他事专门研究。   目前研究还没有一点成果,但林苑说如果想续上经脉,不管能不能找到方法,经脉都越早开始温养越好。故而谌巍一处理完庶务就连夜赶来,就是为了早点开始给车山雪做温养。   车山雪是通宵了几天,谌巍这几日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他的身体到底比车山雪的健康多了,就算这样连番转,看上去也精神奕奕。   谌巍没把这事告诉车山雪。   车山雪早就放弃续经接脉的希望了,谌巍知道这一点。   而且林苑的方案连个影子也没有,告诉车山雪后若没找到方法,或是方法不靠谱没成功,岂不是让人更加痛苦。   默背从林苑那里学来的点脉手法,谌巍目光专注,故而没注意到上方车山雪原本舒展的眉头,突然蹙在一起。   ***   车山雪在做梦。   他站在雪地上,耳边听得北风呼啸,眼前见得大雪茫茫,苍苍群山环绕,墨绿色竹林几乎被雪掩盖。   车山雪立刻确认了自己在梦中,因为这个场面他太熟悉了,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他跟着车炎第一次来到青城山脚的时候,也是风雪交加,父子两人从这里走上青云路,车炎成功把青城剑门拉成同盟,而车山雪因此认识了谌巍。   于是梦中的车山雪毫不犹豫地往上走去,第一个竹刀阵的竹叶袭来时,他就像应对过千百遍一样轻而易举地接下。   这么说也没错。   在梦中,车山雪是把青云路走过千百遍的。   每个梦的开头,他总是会出现在青城山下,而每个梦中的车山雪,都会选择踏上青云路。   有时候车山雪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其他上山的路他也很熟啊,为什么梦中总是选这一条青云路走,走得他都快吐了。   但他回到梦中,还是会走上青云路。   因为梦中青云路的尽头,总会有某个人等候。   然而今天,车山雪再一次走到青云路末尾时,没在那里看到某个青衣剑童的身影。   出现在那里的人是穿着轻薄武服,背对着他的车山雪。   ……咦?   车山雪做了无数年的梦第一次出现变化,车山雪还是第一次在梦里见到又一个自己。   但这个自己好像也不是自己,车山雪敏锐察觉到,特别是这个车山雪双眼弯弯笑着回头时,和面无表情的车山雪构成了强烈的对比。   那样轻松的笑容,已经几十年没在车山雪脸上出现过。 第63章 世界大,想去看   一人居高临下,一人抬头仰望,两个车山雪在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中对视。   车山雪……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愣住,他有点纠结,对于本该刻板发展的梦境突然出现变化这一点。   变化有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而车山雪对未来的猜测一向悲观。   就在他想说点什么挽回控制时,站在青云路尽头的车山雪突然侧首向身后眺望,像是看到什么,他眼神微微一亮。接着脚步轻快地跑走了。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一愣,连忙追上去,口中喊道:“等等!”   骤然变大的风雪湮没了他的呼喊,等车山雪爬上最后几级阶梯,眼中已经寻不到另一个自己的身影。   他茫然四顾,找到雪地上的脚印,继续追赶。   却没想到他只跟着另一个自己的脚印跑了两步,眼前就已经移步换景,呼应风雪的苍翠群山悄然消失,他跨越了不知道多少个季节,直接从严冬来到了酷暑。   聒噪蝉鸣不歇,摆放着一盆又一盆寒冰的大殿深处却非常阴凉,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跟着大哥车山昌相对而坐,他不知道大哥是什么感受,反正他此刻手脚俱是冰凉,仿佛膝盖下面不是柔软的蒲团而是一块坚冰。   这是父亲暴亡驾崩后兄弟二人第一次单独相处,当然,暗处大概还藏着几个随时听候吩咐的宫人。   至今不敢相信车炎已死的车山雪恍惚不能自已,而跪坐对面的车山昌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脸色,直接道:“荣恩公想推你上位。”   “什么?”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没有听清,“我?”   发出疑惑后车山雪才反应过来车山昌说了什么,更加惊讶,“荣恩公脑子是叫驴踢了吧?我哪里能当皇帝?”   “父皇没有留下遗诏。”车山昌道。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毫无感情,没有悲痛也没有遗憾。   同较多继承虞氏相貌的车山雪比,车山昌的容颜身姿更像是车炎,但他身上没有车炎那种戎马天下的气质,比起武将更像是文人。   哪怕作为长子,自出生后就跟随车炎南征北战,但有数位大儒道尊的一心辅导,车山昌是标准的皇位继承人模样。   此刻听到车山雪不合礼仪的粗口,他的眉头立刻皱起。   不过他没有立刻指责,而是和自己的三弟说明情形:“大衍以辰龙宗为根基,而辰龙宗以实力境界为尊,父皇是前代宗主之子,也是打赢了宗门里所有的人才成功继位,在一些辰龙宗的遗老眼里,你比我更有资格。”   “我才不干,”车山雪立刻拒绝,“我不是当皇帝的料。”   “你不干也没关系,”车山昌道,“问题在于我不会像父皇那样考虑过去的交情对辰龙宗的遗老们过分容忍,他们也晓得这点,抓住父皇没有留下遗诏的机会,联合世家施压想把你推上去。这种事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三弟,你以为在你出生之前就死去的老二是怎么回事?”   说完这句话,见到车山雪瞪大眼睛,车山昌面露悲悯之意:“父皇竟然没告诉过你。”   作为继承人的长子和用来宠爱的幺子面临的教育不同,或许车炎觉得长子继承皇位,而幺子突破大宗师,协力守护大衍,是最好的方式。但车山昌的视角和已经老了的车炎不同,他的目光放在更长久的未来,一个大宗师并不是大衍目前最需要的。   特别是此刻鸿京中让人焦躁的暗流涌动相比。   “有一法可以釜底抽薪。”   他道,拍手让躲在暗处的宫人送上一碗药。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愣住,过了许久,在车山昌的注视下明白过来,浑身颤抖地接过药碗,然后……   他抬手把一碗药泼到车山昌的脸上。   遭遇药水的车山昌就像是遭遇风的云雾一样散开了,殿外的蝉鸣,朱红的高柱,一盆盆寒冰……全部化为弥漫的灰雾,唯一没有散去的,只有二十五岁的车山雪。   他丢开药碗,难以置信地询问一边旁观许久的一百零七岁车山雪:“你当初是怎么忍下来的。”   “没忍,”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双眼微阖,“我也泼了。”   车家的人似乎都没有说好话的天赋,不过,就算那天车山昌说得天花乱坠,车山雪也不会答应。   后来他喝下那碗黑乎乎的药,是因为一位他向来敬佩的老将军呈军皇宫前,要为他黄袍加身。   那日半个鸿京城火光映天,在车山雪眼里能够永远繁盛的大衍陡然变得岌岌可危。   车炎不愿他知道的那些事,以一种让他无法接受的方式在他面前摊开。   “大哥事先就能看到这一点,眼神比我好很多,”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早就没有气愤的心情,“虽然责骂谌巍眼里只有剑道,但过去的我实际上和他差不多,就是踏上剑道的动机不是很纯良罢了。”   “你现在也做得很好啊。”二十五岁的车山雪道。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摇摇头。   “白泽局,铁龙局,桑田改良,吏选改革……这些想法其实是父亲晚年的构思,车山昌用六十年扫掉一些烂摊子,之后才是我接手。然而我在政事上依然不能和他们两个比,父亲和大哥能够轻而易举看出的事,我还需要阅览无数情报,和史书比较,才能确定。”   这样说的车山雪很无奈。   他难道不知道早睡早起的好处?如果他能轻松完美地处理政务的话,他自然也会好好休息。然而他不能,为了保证事情不脱离控制,他只好将无限的精力投入进去。   “错了。”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打断他。   他自信道:“没有人能比我做得更好,谌巍最多平手。就算受了打击你也无需这样妄自菲薄吧,事事想掌控在手,就算你长出五个脑袋十只手也忙不过来。”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沉默片刻,纠结地皱起眉。   “我年轻时可没有这种狂妄的想法,你到底是什么?”   “狂妄?这明明是事实啊,”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步入烟雾中。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听到他说,“我们想做成的事一定会成功,就像我们喜欢谌巍,谌巍也喜欢我们一样。”   “……谁和你是‘我们’。”   车山雪反驳他,跟着走进茫茫雾气里。   他再一次跟丢了,这回没有雪地上的脚印供他追寻,车山雪只能漫无目的地穿过一层层湿润的雾气,遇到无数自己,把他自和和镇供奉观上醒来后发生的所有事,从头到尾地围观一次。   对着周小将军调侃谌巍可否是美人,教闵吉用雪莲胶打败刘家少爷,假借敌人的身份和刘伯光交谈,爬个威力被控制在一半的青云路还累得晕倒,晕倒就算了,他屈尊就卑上青城山,谌巍那混账竟然不来见他?   事情一幕幕飞过,车山雪的脸色越来越沉,终于和谌巍见面时,那句“好美啊”更是让车山雪面色黑如锅底。   “有什么问题吗?”二十五岁的车山雪问,“你不是也这样想?”   他的声音来自车山雪身后,车山雪猛地转身,只见到一片衣摆消失在雾茫茫中。   车山雪继续追赶,这回他方向找对,终于从雾气中走了出去。   他再一次出现在雪夜下青城山上,身前是天青峰上山的小道,四周静谧得能听到落雪的簌簌。   无数绚丽的烟火在天空中绽放,车山雪遥望到山顶茅亭里的灯光,踟蹰片刻,才迈步上山。   走到茅亭外的时刻正好。   那一句我心悦你让车山雪彻底变了脸色,甚至无暇关注接下来茅亭里发生的事。   ……谌巍知道了?这些天里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为什么不说?肯定是在看他笑话吧!   瞬间找了一大堆理由迁怒,几个呼吸后车山雪理智回笼,屏住的呼吸放缓,伸手用力按压额角和眉心。   这么看来,除夕那一晚荒唐事的大部分责任,岂不是在他自己身上?   车山雪回想起前些天他就这件事对谌巍的冷嘲热讽,和谌巍面无表情的沉默应对,羞耻得恨不能用时光秘术穿越回去改变一切,或是直接把那一段从记忆中抹掉。   可惜他不能这么做,车山雪磨了磨后槽牙,转身想下山,眼不见为净。   然而这个早就脱离他掌控的梦境也来嘲讽他,就在车山雪转身那一刻,他周围的环境再一次移步换景,他依然站在天青峰的小道上,但积雪全部消失不见。小道两侧荒草伏地,在暖和的秋风中沙沙响着。   两个少年人不走小道,你追我赶地用轻功飞上山,速度不相伯仲,目标赫然是那座如今已被车山雪毁掉的茅亭。   负剑的青衣少年轻功卓越,飘渺身姿比一身黑底金边衣袍少年的鬼魅身法快上两步,眼见就要冲入茅亭中,他却突然迟疑了一下,叫后面的黑袍少年趁机抢到前头,第一个跳进茅亭里。   这个时候青衣少年才发现自己又一次上当。   “没陷阱?!”   “奇怪,”少年车山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要求撤下陷阱的人不是你?”   可之前哪次要求你也没撤下过陷阱啊,少年谌巍用眼神控诉对手,而他的对手根本没理他,足尖在木柱上一点,轻松翻身上了茅亭的屋顶。   他往茅草堆上舒舒服服一躺,深深呼吸,几天前才换过的茅顶让金秋的气息充斥他鼻尖。这样享受了片刻,少年车山雪感觉到身边稻草往下陷,侧眼一看,是谌巍在他身边坐下。   少年谌巍陪着少年车山雪定定望向天青峰西边的山麓,青翠竹海沿着山脊一路铺展,终止于缓坡上,零星几个屋顶点缀其上,是住在青城山西侧的人家。再往远处看,在大地遥遥和天际相接的地方,不祥的黑色缓缓起伏。   少年谌巍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问道:“为什么总要到这里来看风景,喂,下去练剑吧。”   “我在看魔域。”少年车山雪道。   “你也想去魔域历练?”少年谌巍道问。   “父亲说,人族曾经占据的土地是整个大衍的好几倍,六山之外还有辽阔的大地,上面有比六山更雄伟的神山,”少年车山雪眼神闪亮,“总有一天,我要去看看那里是什么模样?”   说到这里,他瞥了一眼谌巍。   犹豫片刻后,少年车山雪脸颊泛红,转过脸不再看谌巍。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听到自己吞吞吐吐地发出邀请。   “你去吗?” 第64章 死鸭子,要嘴硬   去哪里?   去魔域。   几百年如一日的扩张,吞噬山脉,吞噬河流,吞噬地上地下所有生灵的理智,魔域覆盖的版图甚至比大衍人族占据的土地更大,其中漆黑的呪风昼夜不休,腐朽万物,而黑云笼罩天空,魔域最深处已经几百年不曾见过阳光。   那里亦是妖魔呪兽的大本营,被呪力侵蚀扭曲的畜牲们除了嗜血的欲.望外,还获得了悠久的寿命,只要活得足够长久,甚至拥有比拟大宗师之威的能力。   当然,妖魔呪兽互相争斗,以同类为食,它们中能活长久的同样凤毛麟角。   不过在魔域这种地方生长着他处找不到的灵药,寿命悠长的妖魔呪兽血肉骨骼也有奇妙的用处,如果做好准备并不深入,魔域的外围对于宗门弟子而言是很好的试炼之地。   但车山雪说的去魔域,很明显和谌巍说得历练不是一回事。   至少在深入魔域的程度上不同。   从古至今,深入魔域中的人少有生还,每一个生还的人不是本来就天下闻名,就是以后会变得天下闻名。   年少轻狂的少年们才不会注意这个,在他们眼里,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已经是足够的褒奖。   “如果你要去,”少年谌巍道,“我当然不会落后半步。”   “才怪。”   熟悉的声音响起,少年们邀约与承诺的这一幕突然停下了。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出现在一百零七岁车山雪的身侧,两人的黑发在秋风中纠缠,不分彼此。   他侧着脸打量面无表情的自己,问道:“改革大供奉院?改革吏治?改桑田分地?”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眼神凝固住。   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唇边带笑,继续追问:“寻找灵脉宝珠?询问地脉的来龙去脉,乃至最后的目的……复生阳地脉?”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不回答。   “谌巍以为你背弃了承诺,但实际上,这么多年里,你一直在向着目标前进,只要阳地脉复生,整个大供奉院出动,魔域将在十年内消亡,之后无论何人,都能在曾属于魔域最深处的地方来去自如,”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啧啧道,“就算没有出我这个意外,那个时候,谌巍也能明白你不曾毁诺吧。”   他站在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面前,弯下腰仰起头,打量这个外貌与他别无二致的自己。   “不要口是心非了,”他总结道,“六十年里你根本没能断绝心中妄念,反倒是让你找到一条异途同归的道路,承认自己现在也喜欢他有这么难吗?”   “我不喜欢。”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淡定回答。   “无论有没有谌巍,复生阳地脉都是我要做的事,不是因为这是虞家的夙愿,也不是因为父亲的遗言。”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思考了一下措辞。   “大衍的百姓因为这一百年的太平,数量翻了几倍,更不要提关外蛮人,在我离开大供奉院接手大衍的时候,大哥留下的最大一个烂摊子是粮食。”   “大衍太小了,而且还因为魔域的威胁不断缩小,桃府位处东南,向来是鱼米之乡,但因为这次呪雪,年前种下的粮食颗粒无收,就算用了三千灵源大阵,直接催生草木,那些细小的虫豸也需要一年两载才能恢复……”   车山雪往前几步,眺望青城山脉西面的山麓和山脚下延伸,在远处,魔域活动的地方,有着大片土地。   “如果能消灭魔域,无论是粮食,还是过多的人口,都不是问题。”   用铁龙车加快调运粮食的速度,改革桑田使得让土地从世家回到平民手中,白泽局培育良种,又研发更有用的耕具……这些手段只不过在压榨如今人族所占据这片小小土地的潜力,终有到达极限的一天,而消灭魔域,拿回曾经属于人族的土地,才是最好的方法。   “所有必须复生阳地脉。”车山雪回过头,看向年轻的自己,“我才不是为了——”   “一点也没有吗?”二十五岁的车山雪打断他,“一点也没有承诺的原因?”   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斩钉截铁:“一点也没有。”   这么多年苦修下来造成的固执绝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动摇的,哪怕想动摇他的是他自己也一样。   “看来是说不下去了。”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头疼的按揉自己的额角。   年长的车山雪则张开双臂,向年轻的他露出怀抱。   此刻车山雪已经明白了这个梦昭示着什么。   落雁湖那一夜,头顶在水底岩石上撞伤的病根一直留到了现在。没有失忆期间自己记忆的车山雪,同样不是完整的车山雪,这是魂灵的伤痕,轻易无法愈合。   更不要说他在患上失魂症的同时还频繁接触厉鬼,哪怕表面看不出来,实际上也受了影响,妨害了恢复。   这个梦是让他用来治愈自己的魂灵的。   但是……   梦占的秘术,向来只有虞家的女人才能继承啊?   难道他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改变了性别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感觉到事情又一次脱离掌控的车山雪比年轻的自己更头疼,一直到那从他身上分裂出的一片张开双手和他相拥。   “有一件事你必须知道,”二十五岁的车山雪在他耳边说,“青城山上,我第一次见到谌巍时,他神魂不稳。”   “因为强行破关?”车山雪问。   “不,是魂灵和身躯不融洽导致的不稳,”二十五岁的车山雪说,“我想你已经有猜测了,所以谌巍到底从哪里知道一些他本不该知道的事情,无需我告诉你。”   他笑眯眯看着皱着眉的自己,踮起脚在自己的眉心轻吻一下。   旋即他的身躯和车山雪的身躯相融,无数记忆伴随着当时的感受一起向着一百零七岁的车山雪流去,瞬息之间就到了末尾。   灵觉之中,他看到谌巍向他俯下身,感觉到身体被炙热打开,感觉到那说不清是难受还是欢愉的跳跃……   “你是不记得了,”二十五岁的车山雪笑道,“不过除夕那一夜……我很满意。”   ***   车山雪倏地惊醒。   他的面容无法控制地因为梦境的末尾而泛红,整个身躯都有些发热和战栗,直到片刻后他强行冷静,想起身时再一次发现谌巍躺在他身侧。   车山雪:“……”   第三次了,他真的不会再为这件事惊讶了。   一个呼唤寒霜的呪术已握在车山雪手中,他凝望谌巍沉睡的面孔,想起梦境中另一个自己告诉他的事情,不爽的心情散去一些,但纠结反而增加了。   暂时不想和这混账说话,车山雪想。   于是他散掉呪术,改为驱除噩梦使人安眠的祝术。   浅灰的光点落在谌巍身上,确定青城剑圣不会醒来,车山雪才跨过谌巍下榻。   简单梳洗之后车山雪离开客房,在门外不远处找到了李乐成和宫柔。   这两个小家伙是过来为自家师父守夜的,可惜的是,他们反而比车山雪跟先睡着。此刻被喊醒,揉着眼睛抬起头,看到车山雪沉下的面容,都吓得不敢出声。   “劝人都去休息,”车山雪首先打量李乐成,“很大胆啊老三。”   “师父和那些师兄师姐的确需要休息了,实际上,如果谌掌门没来,我也会来劝师父,”李乐成低着头,话中表达的却是死不认错的意思,“师父若想责罚,我绝不逃避。”   宫柔没想到自家三师兄这么倔脾气,惊道:“师兄!”   车山雪抬起手,打断了宫柔的话。   他回忆着在他失忆那段时间里谌巍提起李乐成时的不自然,以全新的目光看待这个书呆子徒弟。   “好,”车山雪点点头,“你不用跟着姚天明管人事了,现在开始去协调老阵师们,汇总他们计算出的阵法方案,得出结论再把方案给我看。”   这听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任务,和惩罚挨不上边,李乐成和宫柔看着车山雪,不敢相信这次惩罚他给得这么轻。   轻到搓了好多天麻绳的宫柔愤愤不平。   不过车山雪话没有说完。   “方案我只会看一次,不会提出修改意见,更不会打下让你们重做,也就是说,你们呈上的方案就是最终方案,明白吗?”   李乐成一愣,愤愤不平的宫柔更是惊呆。   车山雪却不管自己丢下了一个怎样的霹雳弹,甩袖转身。   “老四,跟我走。”   宫柔连忙跟上,对李乐成做了一个自求多福的鬼脸。   没看到那些老阵师们每天提出的方案让大国师都觉得头疼吗?李乐成的任务根本不是协调那些老阵师们干活,而是代大国师将这些老阵师的想法汇合,推敲,删改,一直到方案没有一丝差错。   在宫柔眼里,这不是人该干的事。   只有在阵法方面脱颖而出的祝师才能被称为阵师,越是老的阵师越是秉持骄傲,动他们定下的阵法就像是要他们的命,也只有大国师的阵法造诣能让他们认同他的修改。   李乐成就算是大国师弟子,作为晚辈的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看样子老三之后几天都要在折磨中度过了,想到这里宫柔惴惴不安。   虽然她觉得自己最近没犯事,可保不准因为李乐成被迁怒了呢?   “师父啊,”被车山雪拉着鬼遁的她问,“我们去哪里?”   车山雪没回答,反而问:“上次交给你的鬼魂,你还没审问对吧?”   宫柔表情一僵。   她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   车山雪瞥了她一眼,道:“你的通灵作业也有很久没交给我看了,正好,赶在这次一起做完,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身周阴风散开,一大一小已经到达目的地。   是之前钉住阴地脉的那座活火山海岛,那里还有无数被车山雪承诺过的苦工亡魂等待着。 第65章 寻孤魂,找野鬼   自那天车山雪和谌巍离去,这座死火山海岛上就再也没有一个活物登上过。   哪怕是海鸟也不会选在这个小岛落脚,机灵的小动物们自有能分辨危险的办法,更何况和人类不同,许多禽鸟天生拥有通灵之能,能看出这座岛上的阴气森森。   数天前那场声势浩大的雷劈除了将死火山火山口劈得崩碎外,似乎没有留下更多的痕迹,比如说把整个海岛扫荡清澈的阳气清气,如今全部消失了。时隔几日,车山雪再登上这座岛,脚一落地,便因为从足底蹿上的阴寒浑身一颤。   车山雪怀中护身的符箓自觉运转,将周围的鬼气隔开,宫柔连忙往他的方向走几步,恨不得整个人贴在自家师父身上。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等会儿要紧跟师父,当一只瓷实的缩头乌龟。却不想车山雪落地后便一步不动,察觉不对的宫柔抬起头,发现他正冷冷注视自己。   师父的注视是比鬼气更可怕的东西,宫柔瞬间连退三步,冷汗潺潺问:“师、师父有何事吩咐?”   “去和此地被束缚的魂灵沟通一下。”车山雪道。   虽然无比怕鬼,但现在宫柔只能豁出去了,握紧拳头要冲进海岛腹地,跑了一段距离,没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急忙回头,发现自家师父还是在站原地。   “……”   宫柔瞬间以比冲出更快的速度退了回来。   车山雪以眼神问她,而宫柔气喘吁吁地反问:“师父不和我一起走吗?”   “不一起,”车山雪道,“别想狐假虎威,一炷香之内你没和魂灵说上话……”   “就回去搓麻绳?”宫柔饱含期待地问。   “我就把你丢去魔域外围,好好看看接触呪风后魂灵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并写十篇命题文章。”车山雪道。   宫柔大惊失色,这回不再犹豫,拔出法刀先给自己加上了数个防身的祝术呪术。   其中用得最熟练的就是消踪隐迹,车山雪一点也不想知道她用这一招偷听了多少人的墙头。   不过那流畅的速度还是让他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能被车山雪收为弟子,宫柔的天赋上并不弱于她的师兄弟们,哪怕除去运气的原因,也是这样。   在车山雪的注视下,宫柔小心翼翼地走进山中。   一边走她一边运起灵觉,妄图找到几个飘荡的游魂,可惜的是她一路行来,虽然遇到不少阴气汇聚,下方必然埋了死了不超过一个月尸体的地方,但不论她如何呼唤,也唤不来一只鬼魂。   不是吧?宫柔一脸懵逼。   虽然她讨厌接触鬼魂,不愿练习通灵呪术,可是哪怕是有结界保护的鸿京,她用三次通灵呪术也能成功一次呀?   糟糕了,要是师父认为是她荒废学业太久以致退步,她真的会被打断腿的啊。   以及最后的大问题,一炷香还剩多久来着?   面色苍白地思考这些,宫柔站在一出坑洼碎石地前,重新使用呼唤鬼魂的呪术。   阴风在她身周扫荡一圈,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下,都没找到半只鬼魂的痕迹。宫柔被自家师父吓得发晕的脑子也冷静了一些,敏锐直觉发挥作用,寻到一些不对头的地方。   此地的阴气极重,浓厚到没有灵觉的常人都能看到浅浅黑雾,只有一次性死了很多人的战场或尸坑才会出现这种状况。这种地方若遇到雷雨,无法离去的鬼魂甚至能直接现形。   因为阴气重,这样的地方通常有鬼魂徘徊,并且越聚越多,无数鬼魂带来了更多的阴气,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如果大供奉院不能定期派遣祝师驱鬼,这样的地方总有一天能生出鬼将鬼王。   也就是说,阴气如此重的地方,不可能没鬼。   如果没有鬼,那就一定有诡。   必须告诉师父,这是宫柔的第一个想法。   而她下一个想法是,师父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吗?   就算是历练,大国师的性格也不会把没出师的弟子派去他掌握不了的地方,可大国师若知道此地有诡还要派弟子前来……   宫柔泪流满面,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诱饵。   但表面上她还要不露声色,免得暗处那被师父下饵的人察觉出什么异样,不按照师父的计划行事。   所以师父的计划是什么呢?   一边思忖这个,宫柔一边握紧法刀,手指间更夹上了几张符箓,灵力蓄势待发。   然后她一咬牙,没选择绕路,而是从阴气极重的碎石地里穿行。   路走完一半了……   走完三分之二了……   只剩下四分之一……   她在心中默默算着,眼神四处乱瞟,生怕错过了什么迹象。   就在她抬头观察一株从碎石间歪斜着长出的灌木,眯着眼睛确定后面露出半截的是不是藏着白骨时,宫柔突然感觉到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宫柔浑身一僵,看都不敢往下看,缓慢地想把脚跟抬起。   一只冰冷的爪子箍住了她的脚踝。   宫柔:“……”   宫柔:“师父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车山雪只晚到了瞬息,但整片碎石地已经被宫柔身周的护身祝呪炸成了一片火海。   他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唯一的女徒弟还在不断抛洒符箓,以车山雪专业的眼光来看,就在刚刚这一须臾,宫柔花掉的钱不下百金。   不是谁都能拿着车山雪画的符箓如此大手大脚。   等宫柔稍稍冷静,车山雪才把那妄图抓住她的行尸仅剩的残肢隔空提起来,略微一打量,叹息摇头。   “麻雀。”   很明显是一个麻雀刺客的尸体。   稍稍有些喟叹,车山雪在指尖点燃一簇火焰,烧掉这残肢,滚滚黑烟源源不断冒出,却没有随风飘走,而是停留在原地,汇聚成一个削瘦男子的上半身。   这个被强行召来的鬼魂见到车山雪就想逃跑,而车山雪直接从宫柔怀中抽出一张定鬼符,啪的贴在他胸口。   鬼魂被定住,黑烟似的虚无身躯动弹不得。   车山雪这才仔细打量这个死去的麻雀刺客,并饶有兴致地问出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死在这里有没有恨过虞操行?”   麻雀刺客恨不恨虞操行放在一边,从他的眼神来看,至少他是非常恨车山雪的。不过车山雪每每出现在朝堂上,都被人用这种目光盯习惯了,一点也不在意。   “之前我就想,这么重要一个地方,虞操行应该安排几个守阵人的,”他慢慢道,“然而上次来到时却没有感到半点活人气息,时间又不够,没能仔细探查……嗯,我想你并非自愿被炼成守阵行尸的吧?”   见到麻雀刺客咬牙切齿的神色,车山雪点点头。   “我那表兄在歪门邪道上已经走得太远,搞鼓出不少小玩意儿,像这种有神智却还必须服从命令的行尸真是从未见过,”车山雪摸着下巴打量,他比宫柔强大无数倍的灵觉甚至能让他看到鬼魂魂灵上一闪而过的符文,“这个禁制挺精妙,面对强敌时不用遵循命令,面对弱小之人却无论愿不愿意也必须出手,更有麻雀的隐匿之术配合,这样一来,在强敌面前能能躲起来不让找到,在弱小面前则可以用嗜杀威慑,真是非常方便便宜……”   可惜车山雪离开之前,已经从苦工鬼魂口中晓得了那个“神出鬼没的监工”,再加上虞操行会信任的人又不多,略一猜测,便想到了关键,这次过来专门带上了宫柔。   “老实回答,或者我动手搜魂,你可以二选一,”验证了猜测的车山雪不再关注这种炼制行尸的技术问题,道,“人牙黑市我一向有暗中关注,里面人口的流进流出全部记录在册,而死在此地的苦工数目巨大,如果通过人牙之手,来去的漏洞绝不可能瞒过去。”   顿了顿,他问:“他们从哪里来,家籍何方?”   “你想安魂?”死去的麻雀刺客嘶嘶低笑,“那你就打错注意了,这里的人可不是什么苦工,他们是——”   麻雀刺客恶意地顿了顿,吐出两个字。   “——人牲!”   ***   鸿京,大内。   东宫之中人烟萧条,好多天不曾见过宫人来往,十岁的大衍太子车元文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左右望了望,没见到四周有人走动。   这说明他记下的时刻是对的,车元文连忙将窗户合上,拿起塌上准备好的包袱,弯着腰,从另外一个窗户里翻了出去。   车元文落地的声音不会比一只猫更大,他贴着墙根,躲过一队队按照路线巡逻的禁军,或者说躲过一队队已经投向虞贼,曾经的禁军们,溜进了一处偏院。   偏院里有一口水池,已经干涸了,淤泥结块,中央的假石山张牙舞爪,靠右侧有一条密道。   在心中默念三皇叔爷爷曾经告诉过他的秘密,短胳膊短腿的大衍太子跳进比他还深的水池里,果然在假石山右边找到一个只有小孩才能钻进去的入口。   他再一次回头看,没见到身后跟着人,顿时高兴地钻进去。   下一刻他感到屁股下面滑溜无比,在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经沿着狭窄坡道滑了下去,瞬息跑出很远。   黑暗里只能听到呼呼风想,车元文屏息片刻,只觉得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   这样掉下去,落到平地的那一刻一定会摔死的!   他连忙想用自己的小剑卡住,却不想咔嚓一声,过长的小剑捅穿了滑道的墙壁,他直接从破洞处掉了下去,沿着另一条滑溜溜的密道,向着下方坠落。   骨碌骨碌骨碌——   啪!   软着陆,十岁的太子殿下滚得满身是灰。   想咳嗽又不敢发出声音,车元文呛得满眼是泪。   但他不敢发出声音,因为黑暗静谧之中他感觉到有视线在窥探。   打着寒颤的车元文摸索要从包袱里拿出夜明珠,这个时候,一点微光在他身侧点亮,驱散开一点黑暗。   生怕遭遇什么陷阱的车元文连忙抱着包袱退开,抬起头却发现那微光来自一个人形……一个鬼魂。   车元文愣住了。   这个鬼他认识。   “小虞大人?” 第66章 凡关键,与愿违   “……你、你你、你这是死了吗?”   车元文震惊道。   虞谦开口说了一句话,但车元文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么看上去又像是幻境了,十岁的大衍太子不动声色地又后退一步,手不再寻摸夜明珠,而是往更深处摸索三皇叔爷爷送给他的符箓。   虞谦的神色着急起来,但他再如何做出说话的样子,车元文都听不到一言半句。   通灵的天赋可不是人人都拥有,不然人死活都没有区别。作为一只没有什么怨气的鬼魂,虞谦能让没有灵觉的车元文看到他,都是托了他生前是个祝师的福,而说人话需要的灵力更多,死去这么多天魂魄渐渐变得浅薄的虞谦拿不出。   要是让车元文一道符箓烧死,虞谦真的会怨恨得入不了轮回。   好在大衍太子从不是什么冲动性格,这个十岁的孩子定定打量了虞谦——的鬼魂——半晌,扣住符箓的手慢慢松开。   但他还没有放下警惕,而是问:“有次我不小心撞见了小虞大人的秘密,你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吗?”   虞谦面露尴尬,迟疑没有回答。   这个反应倒是让车元文确认了虞谦的身份,小孩呼地松了一口气,坐在地上。片刻后又想起一开始的要紧事,连忙问:“宫人都说你不见踪影,恐怕是背叛了三皇叔爷爷,所以躲起来了,你怎么会——”   车元文举目四望,没找到虞谦的尸骨,鼻下也没嗅到尸体特有的腐朽气息。   “——怎么会死在这里?”   虞谦依然没有回答,车元文瞥到那张轻烟般面孔的难言神色,犹豫了一下,没有追问。   他直截了当换了个话题,问:“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   如此善解人意,让虞谦露出了羞愧的面容。   同时他再一次发自内心地认同那句流传在宫人和一些大臣之间的流言,当今太子性子真是软和得不像车家人。   太.祖过世前虞谦还未出生,但后面,无论是车山昌,还是车弘永,以及和车弘永同辈的几位皇子,乃至他师父车山雪,作为虞操行的庶子乃至唯一的子嗣,他都接触过,对这些车家人惯常无视他人意见的秉性了解得很。   他师父苦修六十年,把这样的性格磨去了一些,但车元文乃一介幼子,出生后不久便被立为太子,再如何飞扬跋扈都不会被指责,却能做到如此通情达理,只能说是天性如此了。   听说师父对太子也很看好,治国上也很有天赋吧。   虞谦嘴边的笑容更温柔了些,指尖在半空中画字。   他问车元文为何好好东宫不待,反而跑到这里,这让车元文反而诧异虞谦是何时死掉的,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再不逃跑,我恐怕会死。”车元文冷静而老成地说,“小虞大人恐怕不知,自从你父亲带着仅仅几十人攻入皇宫,挟持我父皇后,整个鸿京就乱了个彻底。最近几天,越来越多叛军从四面八方汇聚在城墙外,把鸿京城八个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而禁军的朱统领和刘副统领都被麻雀刺客杀死,加上几位大臣也不明不白突然暴死,朝内外没有一个人敢对着你父亲出声。”   他顿了顿,又道:“父皇很多天没有在人前出现过,也不晓得是死是活。东宫里的宫人每过一晚上都会消失一大批,也没有新人补上,如今空荡荡得像是冷宫,据说其他宫殿也是如此,一些品级低的嫔妃连膳食的人都没有,又不敢离开自己的宫,只能硬熬着,我这些天偷偷摸摸跑出东宫,听说几天下来饿死的人都有。当然,光这么看,我待遇还不错,也没有被饿着,但是……”   但是,三天前,他那位宫变之日就被他外祖接出皇宫的母后终于想起了他这个儿子,让心腹宫女给车元文送来一封密信,上面只有两个字。   ——速离。   车弘永和他的皇后王氏乃是一对典型的相敬如宾夫妻,不仅对丈夫,王氏对自己的儿子也向来感情淡薄。这样的母后竟然会给车元文示警,车元文感动之余,也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危险恐怕很大,非常大,大到王氏能做的,就只有让他快跑。   “三皇叔爷爷留下的人也帮我了一些忙,但他们现在也无暇顾及我,所以我只能自己离开了。”车元文说,“小虞大人在这里待了多久?可否能告知我出口在何处?”   虞谦怔愣,根本没听到车元文的问题。   十岁的大衍太子等了片刻,失去了耐心,跳起来用手在虞谦面前挥舞。   思绪被打断,回神的虞谦整个鬼放出蓝盈盈的光。   但这些光却比不上虞谦的眼神闪亮。   他父亲的计划里,占据皇城不该是三四月的事情吗?怎么会突然提前,到底发生了多大的意外才会让父亲这样改变计划……难道,难道……   他说不出那句话,却知道自己的猜测一定是对的。   师父没死。   这是何等幸运之事!   虞谦立刻向车元文求证,说了半天却没得到回答,渐渐冷静下来的他这才见到十岁的老成孩子面露无奈,顿时想起自己说的话无法传到车元文耳中。   他一边尴尬,一边指尖写字。   “是,”车元文看完他写下的问题回答,“三皇叔爷爷之前是假死,多亏青城掌门救了他,不然东南大呪雪,没有三皇叔爷爷出马,说不定桃府已经化为了魔域。”   东南大呪雪?   怎么回事?他偷看的父亲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一遭。   虞谦魂灵发散的光陡然黯淡,全身笼罩的低沉,下一刻虞谦意识到还有挽救的机会,浑身微光又再次转明,照得车元文不得不揉揉自己的眼睛。   十岁的大衍太子再睁开眼时,发现虞谦竟然跪在了他面前。   他慌张想扶人起来,伸出的手却穿过了虞谦的身体。而虞谦悄无声息地对着车元文磕了个头,浑身光辉越来越亮。   一个没有变成恶鬼或厉鬼的魂灵若灵力激荡到极致,就会向此刻的虞谦一样,整个魂宛如一棵熊熊燃烧的火树,璀璨到让注视的人不敢睁眼。   暂时恢复生前几分实力的虞谦抬手,车元文的外袍被风带着飞到他手中。   来不及拒绝的车元文用手遮住眼睛,目光透过指缝看去,见到虞谦倏地一抖他那件外袍,手腕悬空在外袍上写起字来。   只是须臾,虞谦便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堆。   鬼血写就的血书扑面而来的狰狞,每个字都闪烁的冰冷的蓝光,一眼扫过去,这些附着鬼气的字简直是在通过眼睛直接往人脑子里挤,看得车元文脑袋疼。   小孩只能移开目光,看向虞谦。   没过去多久,刚刚还璀璨辉煌如同火树的虞谦已经变得比清早最细微的一抹晨光更暗沉,并且随着每个字的落下继续便暗,当车元文察觉不对想要阻止时,虞谦整只鬼只剩下了轻飘飘的一把。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停手。   那些字迹闪烁了三次,消失在车元文的外袍上。   同时,车元文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能听到虞谦说话了。   这个身份尴尬的祝师鬼魂说话一如生前温和,哪怕语速很快,听上去也不紧不慢。   他把外袍还给车元文,指了一个方向道:“往这边走,速度快一些,一定要把外袍送到我师父手上。”   “不,等等?”车元文内心泛起不祥的预感,“你——”   最后一点光暗了下去,黑暗中车元文找不到虞谦的鬼影。   大衍的太子只能感到微风推着他的后背,催促他往前跑去。   小孩眼圈一热,起步时踉踉跄跄,抱着沉重的包袱摔倒。但他没有抱怨,闷不做声地爬起来继续跑。   微风追着他,带来虞谦的最后一句话。   “告诉我师父!告诉他,千万别来鸿京!千万不要来鸿京!”   ***   桃府东南,死火山海岛。   守阵行尸又抓出三只后,被吓得不敢出现的鬼魂们终于冒出来。宫柔苦着脸和他们交谈,时不时恐吓山羊胡文士的魂灵一句,想从这些鬼口中获得能用的消息。   她的师父则盘坐沙滩,把一卷地图在大腿上摊开。   车山雪皱着眉盯着代表鸿京的那个鲜红方块,如果可以,恨不得用目光把那里烧出一个窟窿眼。   也不知道虞操行是怎么说服了那些叛军,或者说他本来就是各地叛军背后的头领。自从车山雪和谌巍一起击溃武夷楼,各地的叛军便陡然放弃他们作为根基的城池,派出大军向着鸿京进发。   这些叛军原本就是中小宗门的弟子,都是武人,哪怕不能乘坐铁龙,赶路速度也不慢。车山雪在桃府这边耽误几天,鸿京城下已经汇聚了数万人,还有更多的在路上。   这些根本没有打过仗的叛军这样做,在城墙下互相争斗,指挥混乱等等状况都是轻的。但他们到齐后,光凭人数就能让敌人望而生畏,形成一道阻隔在鸿京城外的厚厚人墙。   这人墙是用来阻挡谁,自然不用说。   到底是什么让虞操行不惜出此下策也要保护好?   真让人在意啊。   车山雪放下地图想,必须尽快结束桃府的事,快一点赶去鸿京。   就在他思考如何加快速度的时候,车山雪突然感觉心中有什么咯噔一响。   一盏茶后,勉强完成任务的宫柔高兴抓着写满供言的纸张,返回车山雪这边。   “师父我做完啦,老三用风精传了消息来,说谌掌门在等你吃午饭!师父你和谌掌门……”   她跑到车山雪面前,发现自家师父神色怔愣,不似平常。   “师父你怎么了?”   “……没什么。”车山雪收起地图,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抬手唤来阴风阵阵。   手上画着鬼遁的符文,他一边探究刚才心中的不祥之感。   鸿京那边果然让人在意。   先放下桃府的事赶去看看吧。 第67章 妄议师,不孝徒   大国师一般是个说走就走的人。   独自一人行动,速度快目标又准,经常能把没准备好的敌人打个措手不及,强迫他们露出破绽。就像车山雪之前独身上雁门关,表面上是为了主持安魂大祭,实际上是想调查哪个不要命的勾结蛮人,将自家好汉子送给别人当人头。   他自持祝呪高超,无人敢对他动手,却没想到虞操行早就料到,在雁门关布下天罗地网等他。   故而车山雪恢复记忆后,无论是去桃府还是去武夷山,都会注意在身边带着一些人做帮手。   虽说这些帮手经常被他半路甩下,但那也是带了。   返回淳安的路上,总感到什么不安的车山雪一直都在考虑这件事。   目前的问题在于他无法从桃府脱身,鸿京那边的状况也不是两三天能处理的。要是往返于两地,说不定把两头都耽搁,两头都没办好。   四方之境的守军防范妖魔呪兽,一旦露出空隙便又是一场魔灾,当年车炎亲自定规矩,说无论大衍再如何内乱,边关将士切不可妄动。而大衍腹地诸多城镇的守军人马全部来自城边宗门,现在若不是已经反叛,那就是正在准备反叛,更别说车山雪这些年将这些宗门打压得厉害,自然也调不动他们。   他嫡系的人除了供奉院,就只有这十年里加入变法的官员,都是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哪一方死点人车山雪都心疼得很。而且这真刀真枪的上来打仗,带祝师和文官能顶什么作用?   再一次确定自己其实没什么领导的天赋,车山雪头疼得很。   就是这时候,带着宫柔回来的他在淳安供奉院前厅撞上了同样练剑归来的谌巍。   谌掌门今天早上因为某人的原因耽误了练剑的早课,刚刚才补上。   他也没有在发现车山雪不见后马上去找,因为越发贴心的李老三专门让仆役守在客房前,等谌巍一出来,仆役就告诉了他车山雪的去向。   谌掌门通过经验判断没什么危险,也从那个助眠的祝术——不然他怎会睡过头?——感觉到车山雪暂且不想见他,干脆留在了供奉院,练剑练得大汗淋漓。   所以车山雪见到的谌巍,是一个只穿了旧练功服的谌巍。   但和谌巍浑身朴素相比,此人刚刚练完的剑意没有一点半点遮掩,就像是风中飒飒作响的竹海,竹干光泽如玉,晶莹剔透,好似琉璃彩宝,而竹叶轻柔相撞,暗藏着锋利的边缘,每一片都泛着微光。   车山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接着发现原本在他右边的谌巍闪身到他面前。   竹海如画,画中人亦是英俊潇洒。   车山雪胸中一滞,连忙停掉灵觉,这才让那竹海幻境散去,真真切切地看到谌巍本人。   ……啧,一百多岁的人了,怎么能比年轻人还英俊?   车山雪心中不满。   谌巍在打量他的脸色。   一番对视,确认车山雪气色好了不少,就是脸色依然有些苍白,谌巍便指出他从早上一直记挂到现在的事:“你没吃早饭。”   这个时候不理睬好像有点无理取闹,车山雪瞧了瞧周围停下脚步偷听的人,无奈回答:“在岛上吃了。”   “那一起吃午饭吧。”谌巍说,并瞥了跟着车山雪的宫柔一眼。   “我去找三师兄。”宫柔立刻说,“和他一起吃,吃完我去搓麻绳,师父不用担心我。”   说完,不等车山雪看过来,小姑娘转身就跑。   这下车山雪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谌巍的邀约,他纠结地盯了眼前这镇定男人一会儿,还是跟着他走了。   两人穿过前厅,拐上一条通往后花园的小路。他们背后,安静的前厅半晌才爆发出一阵议论,偷听的人们交换着这些天他们听过的消息,个个脸上都是掩饰不了的八卦之色。   “昨晚那件事你们知道吗?”   “前些时候在铁龙车上……”   “你们都不知道吧,青城山……”   大衍邸报有好些日子没发过了,那个和大衍邸报作对的报纸也没有再出现,机灵的商人们嗅到机会,给地方上的祝师交了一笔钱,又搜集了不少天晓得真假的消息,花上几个铜板请不得志的文人捉刀,什么胡乱的事情也敢往邸报上放。   虽然觉得新邸报没有旧邸报好看,但习惯了一天一张报纸,和邻居们侃大山的百姓们还是蜂拥来买。   普通商人哪里有供奉院或朝廷这样的情报渠道,更找不到人采访,他们搬上邸报的消息都是些传遍了大衍的谣言,但百姓们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特别是关于大国师和青城掌门的。   甚至是那个在大衍邸报上写《林神记》的嗜酒居士,竟被人邀请,在某家新报上开了个专栏,新写了一出名为《双剑情》的话本,里面两个主角,一个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一个是因病弃剑的剑客故友,剑客叫湛苇,故友叫絮山,用谁做的原型,长了脑子都看得出来。   那话本一登上新报,当日就卖得脱销。   或许是担心被查处,发现卖得这么好后,报社老板干脆一日发行三张,就为了在被查之前捞钱走人。   淳安供奉院的祝师们这些天没时间看邸报,但他们总有亲戚朋友……   “大国师以前真的习剑过?还是不输给青城掌门的天才?”   “好像是听说过这种说法。”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那院子里没传出半点动静!仆役都说看到他们很快回房……同一间房!”   “同、同一间?”   “一整晚没出来,然后早上,大国师先出来了,过了一个多时辰,谌掌门才……”   “怎么会?谌掌门难道?!”   “喂,”宫柔说,“你们说这些,真不怕惹事啊。”   “宫师妹!”   食堂里,听到宫柔声音,一群凑在一起说八卦的祝师们回过头,眼神闪亮地看着她。   “我们大国师和青城掌门之间到底怎么样了啊?邸报上说的都是真的吗?很多年前他们真的是好友?”   “那种事我怎么可能知道?”宫柔嘴角抽搐,“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装什么,”一个年长些的祝师摸着胡子说,“宫师妹一向消息灵通,总有事能说的吧。”   难道她能告诉这些人师父在除夕那晚和青城掌门上了床……这种事是绝对不能说的!若是一不小心泄露,后果可不只是打断腿了!   宫柔憋着大秘密推脱几句,但八卦的祝师们仿佛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依然不肯放过她。直到李乐成出现,喊了一声宫柔,这些人才一哄而散。   “奇怪了,”她跟着李乐成坐下,好奇询问,“今天他们怎么见到你像老鼠见到猫似的?”   “哦,”李乐成招呼仆役上饭,随口道,“上午和老阵师们吵了三架,所以他们现在有点怕我吧。”   宫柔正从杯子里抽出筷子,闻言一愣。   “你?”她语气非常惊讶,“吵架?还是三次?”   “前些天我总劝师父去休息,师父却没理过,等接下阵法的事,才晓得师父为什么这么头大。”李乐成慢慢地擦着筷子,思索着道,“老阵师们是有真材实料的,就是太异想天开,桃府占据大衍土地的九分之一更多,想在这么大的地方布下一个大阵法,怎么能如他们想的那样做得那么精细?必然要放弃一些细枝末节。”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   “师父前些天已经把他们的方案打下去三次了,也和他们说过问题,但这些人听说有灵脉宝珠做阵眼,都像发了疯。”   “多好的灵宝,而且那么漂亮,要是我我也发疯。”宫柔道,   仆役把饭菜送上,饥肠辘辘的两个小家伙首先端起汤碗。   喝了一半,宫柔突然想起刚才的遭遇,放下汤碗问:“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是怎么回事?师父没制止吗?”   “那个啊,”李乐成放出一道隔音的结界,然后道“是我拜托老五去拜托他那个武夷楼的友人传的。”   “噗!”   宫柔一口汤喷出来,很艰难才理解了自家三师兄的话。   她不可思议道:“你疯了?”   “谌掌门一来,师父就能按时睡觉吃饭了,”李乐成态度很认真,“平日他出门带上我们就是带上一群拖后腿的,可若是能带上谌掌门,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而且你看,谌掌门仪表堂堂,身家颇丰,用情也很专一,这么多年了,他有和除师父之外的人传出过什么流言吗?现在他追求师父,我也觉得他是师父的良配,当然要帮上一把。”   “可是!”宫柔一连说了几个可是,“可是他是男的呀!”   “师父眼里,男女恐怕是人身上最不值得他关注的一项了,是男的有什么关系。”   “男女才能阴阳调和……”   “有谌掌门在边上,师父发脾气全部都朝着他去了哦。”   “呃……”   宫柔惊恐地发现她动摇了。   “老五也同意了,”李乐成道,“等大师兄二师兄还有小六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再一起商量下,师父一百多岁了,总要找个人照顾他。”   说完,他也不管自家四师妹一脸的天崩地裂,埋头开始吃饭。   李乐成吃完的时候,宫柔还没动筷子。   阵法那边事情忙又多,李乐成撤掉了隔音的结界,正要离去,宫柔突然出手抓住了他袖子。   “我也加入了,”小姑娘满眼坚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暂时不用,”李乐成笑了笑,“今天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   ***   后花园,烧了炭的小阁里,摆放着几道精致的佳肴。   车山雪走进去,一眼扫过周围的梅花吐香,晚冬美景,终于觉出几分不对来。 第68章 两朽木,无风情   有句话叫做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车山雪虽然没做过君子好逑这种事,但他生在鸿京,又是车炎的幺子,除了江湖里的一班子,他少年时所交所往当然都是高门大户簪缨世家的公子。这些少爷惯会耍弄风月,也曾吹嘘给车山雪听。   因此,此刻他一见这暖炉小阁四周冬梅,顿时就明悟出这是个怎样的场景。   车山雪尚不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好徒弟一手谋划出来的——要是知道,李乐成两条腿都保不住了——自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种勾搭女人的手段,谌巍竟然会觉得有用?   但他又转念一想,谌巍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实实在在摆出他认真的态度,为了眼前这些,那从未被卷进红尘的剑痴说不定还请教了不少人,让别人见了笑话。   车山雪被稍稍感动了一瞬,当然,只是一瞬。   路上越发浓重的不安心情自然消散了,他哭笑不得地在桌边坐好,抬起青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起杯子对谌巍示意一下,继而一口饮尽。   “不管怎么说,”他道,“多谢你用心。”   谌巍便以茶代酒对饮,利落的动作遮掩住了他的一脸懵逼。   这些当然不是谌掌门安排的,他只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找李乐成问了一声车山雪何时回来,就被那年轻人请去后花园用膳,接着在前厅巧合遇到了车山雪,自然开口相邀。   面对这专门为两人独处划出来的暖阁,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暖阁外的盛景更不可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故而车山雪表示感谢时,他当真不晓得车山雪在说什么。   “吃吧。”谌巍说。   ……费了心思做这么多,却没多半句话?也是,谌巍一贯作风如此。   车山雪腹中早已饥饿,闻言不客气地动筷。   席间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筷子与瓷器相撞的细微声音。   不过两人吃得都不专心。   大国师是习惯如此,一动筷子,他的思路便从谌巍那儿回到鸿京。   他默算着再过几天鸿京城外可能的人数,加上鸿京城中百姓,以及从山羊胡文士所招供的事,越想眉头越皱得深,口中也味同嚼蜡。   下一刻,一直瞧着他脸色的谌巍打断车山雪越发悲观的预测。   “在担忧何事?”青城掌门道,“饭也不好好吃,早晚有一天你要生病才开心。”   “你这种老妈子的语气真是让人害怕,”已经没什么胃口的车山雪干脆放下碗,他犹豫了一下,说道,“我在想鸿京。”   不像过去,如今的谌巍也很关心天下大势。听到车山雪说起鸿京,他一起放下筷子,问:“虞操行?”   “几年前我和他意见不合,分道扬镳,但是看在过去的情谊上,虽然知道他做了一些出格之事,我也并没有管他,”车山雪扶着头,“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知道,你也不用死。   谌巍想。   如今还看不清雁门关之变是虞操行一手在背后筹划,谌巍的眼睛就白长了。   和上一世不同,举足轻重的车山雪未死,很多事都发生了变化。然而还是有一些事发生了,就像是叛军。   虞操行控制住鸿京后,在九府小打小闹的叛军仿佛得了什么信号,齐齐向着鸿京涌去。可要说他们会不会真要按照他们一开始的旗号清君侧,谌巍看叛军包围住鸿京就不动的迹象,觉得一点都不像。   与其说是去攻打鸿京,不如说是去保卫鸿京。   叛军和虞操行是一伙的。   谌巍前世真以为虞操行是靠自己的本事打败了攻下鸿京的叛军,如今才发现他是做戏给天下人看。   既然这样,后面几年他一个个收服叛军,同样也是做戏。   太奇怪了,这样有什么好处?   这样思考下去十分纠结,谌巍没有那种能猜测这种想法高深莫测之人的脑袋。于是他直截了当道:“鸿京对你我来说也不远,直接杀了他如何?”   车山雪瞥他:“那也要杀得了他。”   谌巍从未遇到过他杀不了的人,闻言抬眼。   “若要比较修为,我略胜虞操行一筹,但要说手段……”车山雪并非不自信,但他比谌巍更了解虞操行,“许多年前他修为停滞不前,转为研究一些小道,祝呪禁术八千八百八十八,我那表兄统统尝试过。真打起来,我和他的胜负大抵五五开。”   “祝呪之间的比较,和剑道不同。”谌巍说,“你我联手,也打他不过?”   车山雪摇摇头。   “高手之间过招,和两军交战并无不同,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在别的地方我和你联手能把他拿下,但在鸿京……”   鸿京。   暖阁里的两人一起皱眉。   桌上了饭菜早就凉了,该吃下它们的人就像是被抛媚眼的瞎子,对它们视而不见。   李老三的布置费了白功夫,他以为能赏景饮酒加深感情的两人,一个扶着额,一个双手抱在胸前,想着另一个地方和男人。   鸿京有大阵。   那是圣启太后,也就是车山雪的母亲虞氏亲手布置的大阵,名为金汤。   车山雪现在敢放话说虞操行也不能和他比较修为,而这位随车炎征战天下——征战的同时她还生了三个儿子——的女中豪杰,则是车山雪不敢和她比了。   虞家女子在祝呪上总有独到之处,她为自己的都城布置的阵法威力如何,这些年一寸寸推敲过的车山雪当然知道。   他不仅知道,最近这几年阵法的维护修缮还是他做的。   一想到自己加上去的小手段不久后就要来坑自己,车山雪就觉得牙根痒痒。   大阵是他即将面对的问题之一,那么围住鸿京城的叛军就是他要面对的问题之二。   如今赶到鸿京城外的叛军是五万多,同边关守军相比,这也只是两营的人数,问题是各个地方的供奉观掌祝汇报,还有十万多叛军在路上,等他们赶到鸿京,就快十六万。   边关守兵最多的雁门,加上变成鬼了的一万三千人,也只有十六万。   这些叛军大多是不入流的武人,就算几十上百地拎出来,车山雪或谌巍也不会把他们当做敌人。可若是汇聚成数万之众,以军为名,日夜操练,他们的血气融合,会生出一种名为军势的气。   过去曾经有一位将军凭借狼虎之师杀死一名宗师。   就算这位将军的成功是靠着他麾下数万人的性命换来的,人们也能从中看出军势的威力。   有军势笼罩,车山雪想对叛军使用什么祝呪,都要考虑增长数倍的反噬可能。   “不过,若只是五万多,暂且也能应付。”车山雪呢喃。   近十六万……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数字。   要是在路上的叛军不能赶到就好了。   车山雪仔细一想,觉得这是个能用的方法。   叛军中不知道多少宗门和当初劫道的千刃派一样,是受人胁迫,心不甘情不愿的举旗反叛。当然,愿意像千刃派山主那样偏居一隅,没什么野心的人才是少数。但是愿意为野心付出一切的人更是少数。   现在他们觉得有利可得,加入了叛军,以后他们发现会亏本,立刻变成了淳朴百姓。   只要车山雪承诺不追究,想变回“淳朴百姓”的人自然不会一个劲地要和车山雪作对。   那么问题来了。   如何让这些人觉得当叛军得不偿失?   另一边,谌巍也在感叹:“我继位掌门这些年,青城培养出的弟子,总共也没有十六万……”   中小宗门总能生生不息,和大宗门相比,他们才代表着多数。   车山雪听到谌巍这句话,一愣。   青城剑门大小长老两百六十四人,内门弟子五千八百三十一人,外门弟子超出十万,当然,大部分内外门弟子出师后便下山,青城山上留下的只有两万多。   这些数字车山雪当然晓得。只是过去这些数字对他而言只是数字,而现在……   车山雪眯着眼打量眼前这个人,头一次意识到他能和青城剑门联手。   他迟疑问,“之前被你召回的前几代外门弟子,都离开了吗?”   “一部分下山了,一部分打算出了上元节再走,”谌巍下意识回答,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车山雪是什么意识,立刻打断,“等等。”   两人对视。   “青城剑门和大衍朝廷乃是百年盟友。”车山雪道。   “这句话从你这个专门给宗门使绊子的人口中说出来真没说服力。”谌巍道。   如果车山雪需要他本人出力,谌巍二话不说就来帮忙,但在这件事上,谌巍必须为自己的宗门着想。   “而且我青城和大衍之间并无同盟关系,”他指出,“当年你父亲同意青城剑门在大衍每个城镇招收弟子,但我们也同意以青城群山作为大衍西边的屏障,后面更是将守卫剑门关一事一起接下。”   就算这样,车炎也只同意他们能通过官府招收弟子两百年。   “那么……若是放在你面前的,是鸿京全城百姓,男女老少五十万人呢?”   车山雪沉声道。   谌巍一愣,道:“既然鸿京被虞操行控制,叛军又是他的手下,鸿京百姓应该没什么危险才是。”   车山雪话锋一转:“我今天去了那个死火山海岛。”   谌巍:“为了安魂?”   “一部分吧,”车山雪道,“那些苦工从何处来的,这件事我一直有疑惑。今天问了,才晓得他们是大兴小兴岭的山民……”   “那样的极东极北之地,竟然还有这么多人生活?”   “大衍立国后,大兴小兴岭封给虞氏做领地,当然,我们封不封,大兴小兴岭都是属于虞氏的,就像北岭的守军依然是过去辰龙宗的嫡系。”车山雪道,“但大兴小兴岭又有一点不同,那里并非适合人定居的地方,过去除了祝师和呪兵,很少有人愿意前往。”   车山雪又顿了顿,斟酌字句。   “但我知道大兴小兴岭深处,许多年前,虞氏曾经圈养了一些人……”   “圈养?”这个词让谌巍挑眉。   “祭祀用的人牲,养出来的更好,”车山雪道,“当然,不讲究的话,只要是人就可以。” 第69章 卜见血,以人牲   鸿京,京郊。   百年多的太平让这个位于浀水之阳的都城成了人间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城郊亦是庄园一座座,不比鸿京城中逊色半分。   可惜那样的景象如今看不到了。   城郊庄子大多是属于京中世家的,虽然以他们跟随新朝而起的浅薄家底,称为世家好像不是太合适。不过这些世家的手段比历朝历代无数世家更加出色,扒起皮来各个是一把好手。在他们手里的,就算是普通的庄子,也比平民百姓家中奢华许多,叫许多来到京郊的叛军士兵大开眼界。   大开眼界之后,自然该劫掠一番了。   反正是民脂民膏,动手无需犹豫。   一开始被抢夺的只是世家庄园,然后富商之家也被牵连,到了初九,平民百姓也不能幸免于难。打砸都算小事,放火杀人并不稀奇,被糟蹋女子更是多了。   做这些事的时候,好像没有一个叛军士兵能意识到自己曾经也是个满口道义的侠客。   门中长老说的道统之争,普通弟子是难以理解的,他们只是被轻而易举得来的钱财女人迷花了眼。   出身中小宗门的武人们,讨生活可不容易。   武人能挣的钱都叫大宗门给挣了,就像是青城剑门有无数从魔域得来的灵药,断刀门福地洞天,山中数条灵矿,武夷楼的机关虽然没有白泽局的抢手,但那也是几百年的老字号。至于蛮人的天山派,作为神宗,能得到所有蛮人部落的供养。   中小宗门能得到的资源全靠他们附近的城镇,但城镇是大衍的城镇,朝廷不会允许他们吞下太多。   到了大国师主政,他们的生活更艰难。   车山雪原本是打算把这些中小宗门一点一点磨掉的。   要是没有魔灾,不会打仗,普通老百姓学着打架没什么用。等再过些年,无论大小宗门,能招到的弟子数量肯定锐减。那时候,大宗门能靠着底蕴支撑,小宗门就直接消亡了。   多出来的人可以当机关师当商人当农民,人族岌岌可危到这个地步,哪里容得下这么多不事生产的浪荡子。   这便是中小宗门和车山雪之间的道统之争。   而对于普通弟子来说,把城池占据下来后,他们日子好过了很多。   乡亲们的害怕在一开始让他们感到纠结,但很快,他们就从畏惧中得到了想不到的好处。   这让他们忍不住想要继续,想要更多……   从丹州城第一只叛军起事到现在不过半个月,这群人已是完全变了模样。   “还不够,”虞操行说,“我出此下策,本来就因为不指望这些废物能够在十天里被操练成能以血气汇聚成军势的士兵,然而他们看上去就连土匪也当不好。”   “大人无需担忧,剩下的十万人到达后,京郊会更加混乱。”麻雀军统领庄立道。   这个统领几千刺客的男人站在虞操行的影子里,他牵着两匹马,同虞操行一起漫步在京郊王家村。   王家村是这些天被叛军光顾过的村落之一,叛军掠夺一番后就离去,倒是没做太多惨绝人寰的事。他们绝对没想到,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伙刺客光明正大地杀进了王家村,将满村老少屠戮一空。   “这种事我本是想让叛军做的,”虞操行摇摇头,“没想到最后辛苦了你。”   “卑职并不辛苦。”庄立低头道。   在他们旁边,几十个麻雀刺客一户一户搜索的村民尸身,将尸体拖到村前空地上,堆成小小一座尸山。   有祝师对着尸山施展呪术,让尸体褪去血肉,露出森森白骨。然后另外一伙祝师将每一根骨头分离,或插入土中,或架在地上。   在他们身边,已经有了几座成形的白骨塔。   打开灵觉才能看到的怨气自白骨塔顶滚滚冒出,仿佛大火烧了三千里后升起的黑烟。一旁的阵师却毫不顾忌,用暗红的血在白骨上绘下咒文。   咒文每长一寸,汹涌的怨气便减少一些,等阵师将咒文绘满整座白骨塔,那些徘徊不能离去的鬼魂就被束缚在了白骨塔内,不能超生。   这些追随虞操行的祝师们做得很熟练,他们之前已经在别的地方重复过无数次。   王家村是京郊第五个遭祸的村子,这些村子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建造在了灵脉所过之处。   这个数量不值得惊讶,虞氏圣女之所以选择把都城建造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这里是三条灵脉汇聚的福地。她留下的护城大阵金汤,也是依托这三条灵脉才能有那样的威力。   这样倒是省了虞操行的麻烦。   作为男子,他和车山雪一样没有占术的才能。过去他在虞谦身上留了一手备用,却没想到虞谦竟然有胆子偷进他的书房,触碰到禁制直接身亡。   若没有占术相助,想算出灵脉所在几乎不可能。但虞操行知道鸿京这里就有三条灵脉相交而过,那就有别的方法确定灵脉所在了。   “在车山雪回来之前,至少要在七个点上修建白骨塔。”虞操行道,“所以,就算知道你很辛苦,我也只能让你继续辛苦了。剩下的两个点今夜一起动手吧。”   “遵命。”   庄统领大声应道。   确认了王家村新的几座白骨塔没出差错,虞操行带着庄立离开。他们骑马返回鸿京城,路上遭遇一波叛军拦道。   这波叛军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件事了,庄立勒马停下时,还能看到几个留在后面的叛军将一个妇人推攘到树后。虞操行的打扮落在他们眼中,完全是金光闪闪大肥羊的模样,对女人不感兴趣的叛军围上来,看着虞操行衣服料子的眼睛都是通红的。   可惜他们这回遇上的硬茬子,上一刻领头的那人才厉声大喝,下一刻,在兄弟的注视下,领头的就身首分离。   其他人甚至没看出他的头是如何被割下来。   这帮一起劫道的叛军不是同一个宗门的弟子,互相之间没有多少情谊可言,见到马上两人不好对付,他们干脆一哄而散,连刚才抓住的妇人也丢在一边。   那妇人性情刚烈,居然趁着机会把自己的包袱抢了回来。抢回来后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对着正要抖动缰绳离去的虞操行庄立跪下磕头。   抬起头时妇人轻轻捋了一把头发,露出虽然沾了灰尘却依然明丽的面容。   马上两人根本没在意她,在她抬头时已经驱马离开。   回城的路上庄立没有说话,一直到两人来到北城门下,他才突然开口。   “杀人这种事,大人交给麻雀就好。”   等待城门打开,虞操行瞥他一眼,道:“你是对我不满了。”   庄立没说话,但虞操行晓得他想说什么。   “如果只要白骨塔,我直接交给麻雀们杀人便是了,可是白骨塔建起后,至少需要十万罪人血祭。整个大衍牢狱中关的人都没有十万,为了计划顺利进行,我们只能自己造出十万罪人来,为了斩断阴地脉,这也是无奈之举。”   蛊惑的呪术掺夹在声音中放出,虞操行把手放在庄立的肩膀上,脸凑近他。   “当年虞氏先祖挖阳地脉时,也用近十万奴隶做了人牲。海岛那次你也在场,应该见识到了阴地脉的力量是如何暴虐,如果不用人牲祭祀,阴地脉一挖出来,就是我们的死期,那个时候,谁来斩断它?”   虞操行说完,见庄立依然沉默,眼神一沉。   在他的计划里,麻雀军一直到下个步骤都是不可缺少的一环,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让麻雀军的统领和他离心。   “加入麻雀时,你如何发誓你不记得了?”虞操行声音更缓,蛊惑的呪术轻易将他的声线改成另一番夺人心魄的模样,“我等罪人之后,必须承担大地以及千万生灵在这数百年中所遭遇的一切祸事。斩断阴地脉是最好的平衡阴阳之法,只要能消除六山之外的魔域,眼下这点小小的牺牲根本不算什么。或许你更认同我那表弟的行事,要寻找那虚无缥缈的阳地脉复生之法?”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声音严厉起来。   “魔域已蔓延到何处?”   “……已经越过天山西面的山脚。”庄立答道。   “以这个速度,再过几年,魔域恐怕推进到大衍腹地了。若我们不尽快行动,人族最后一片净土也要消弭殆尽。庄统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我们后退的余地了。”   庄立深吸一口气,在马上对虞操行简略行了一礼。   “多谢大人点拨,是我心志不坚。”   “无需多言,”虞操行抬手制止他,“时候不早,你先去准备今夜行动的人手吧。”   庄立大声应是,告辞向着麻雀的据点跑去。   他不知道在他背后,他所认定的救世之人看着他远去,微眯的双眸里闪烁着一抹杀意。   这个人留不得了,虞操行想。   换个更听话的上来吧。   ***   “……我与虞操行的分歧,正在此处。”   桃府淳安,供奉院的后花园,车山雪对谌巍道:“生而艰难,死却轻易,和复生阳地脉相比,再斩一条阴地脉,使得阴阳平衡,这样容易得多,你也这么想过吧。”   谌巍没有否认,道:“你既然选择艰难的道路,肯定有你的理由。”   他给车山雪倒酒,车山雪毫不客气地再次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示意谌巍满上。   一连喝了三杯,双颊泛红的车山雪才继续说话。   “斩阴地脉,才是自寻死路。” 第70章 吃顿饭,要三章   大地下原本各有阴阳地脉九条。   阳者斩一,还剩八条。而阴地脉还是九条。   若以数字来算,八和九的相差并不大,可落在实际,却完全相反。   这七百年里阴地脉渐渐势大,而阳地脉被压制得厉害。使得阳地脉浮于地表,阴地脉沉于深处的规律改变,阴者反而上浮,化为魔域,阳者则下沉,不再以生气生机造化生灵。   “这个变化是逐渐的,并且越来越快。魔域最初出现的一百年里,范围只是一小片沼泽扩大成一山之地,现在七百年过去,反倒将过去畅行东西南北的人族逼到了六山这小小一隅。”   车山雪手指沾上酒液,在桌上画出一块边缘凹凸不平的图案。   谌巍一眼看去觉得甚是陌生,他想不起来这个图案是出自哪里,反正不是大衍边域的地图。   “这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大地。”车山雪道,从压袍脚的小囊里抽出一根银签,同样沾上酒水在图案上抹画。   他在图案东边的角落画了一个圈,道:“这是大衍。”   蛮人占据的地盘直接被车山雪忽略不计了,和大衍人族相比,关外蛮人的那点地盘的确算不上什么。   和过去整片大陆相比更算不上什么了。   车山雪继续用酒代墨,在图案上划下了十七条偶有交叉的细线。   “这是虞家留下的典籍所记载的简略阴阳地脉图,但在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车山雪放下银签,用指头抹去变为魔域的大片土地,“魔域之中阴阳失衡,七百年中地形地貌都有很大改变。据说最深处,有一条阴地脉已经完全暴露于地表,这正是今年来魔域扩张速度愈来愈快的原因。”   谌巍的思路从来都像他的剑一样直,但这不代表车山雪提醒道这个地步他都想不到。   “要斩断阴地脉,首先要把它挖出来。”   “可是在挖出来之前,”车山雪接到,“因为阴地脉暴露地表,天地之间阴气呪力大盛,在斩断之前,这最后一点阴阳平衡的土地就已经转化为魔域了。”   说完,他伸手将桌上的大衍也抹去。   “结果便是这样。”   酒壶里还剩最后一点酒。   脸上烧红的车山雪将细细壶嘴对着自己的杯子,抖了抖,见到再也流不出一滴,才把这壶被他一个人喝完的酒壶放在一边。   和面容相比,车山雪眼神中没有半点醉意。一壶酒下去反而放他的思路更加清晰了,甚至能注意到很多平时注意不到的事情。   比如此刻他眼前的谌巍。   青城剑圣双眉皱得紧紧,非常紧。哪怕是昨天见到他熬夜,谌巍的眉头皱得都没有这么紧。两道剑眉下的漆黑眼眸中,怒火闪烁着,伴随着惊骇和恍然大悟,让这个男人的眼睛看起来亮得惊人。   漂亮得像星子。   是在恍然大悟什么呢?他又想起了什么?   失忆的自己第一次见到谌巍时,谌巍那明显神魂不稳的迹象……   武人以身躯为炉鼎锻炼神魂,和祝师凭借天赋灵觉直接接触魂灵相比,这种锻炼之法隔了一层,不那么直观,却也安全许多。   谌巍就算是因为破死关而走火入魔,那也是气血上的问题,断没有造成神魂不稳的可能。可要说哪个祝师用祝呪冲撞了谌巍的魂灵……以谌巍大宗师的境界,凭借剑气就能胜过大半祝呪之术,怎么可能让自己神魂受伤。   夺舍就更不可能了。   虽然谌巍当时的症状很像夺舍。   就算化成灰,车山雪也能把谌巍认出来,换了魂灵也瞒不过他的耳目。所以他确定眼前的谌巍就是谌巍,绝非他人冒充。   绝非他人冒充的谌巍却知道很多他不该知道的事,加上和老三有关,还剩下几个可能?   车山雪想起他补完了一半姑且能用的时光秘术,感觉咽喉间未散的酒味都变苦涩了。   如果……他真的死在了落雁湖,而谌巍仍需再闭关一年。   不知道人族因何受这七百年罪孽的百姓们,会不会被虞操行驱使着挖出阴地脉?   那个时候……   呪雪呪风从地上的每一个角落刮过,而太阳不再升起,人间也不再分出昼与夜。大部分人如果没有在呪风呪雪中死去,也会失去神智,变得与野兽无异,母食子,夫食妻,无人能幸免,无人能苟活,世上无人间,只剩下地狱。   曾经目睹的无数惨状自谌巍脑中飞掠翻过,他的手放在湘夫人上,控制住不让长剑呼应他的心情而愤怒剑吟。   那样的末途,竟是人为?   前世的虞操行后来的沉寂,是不是去挖阴地脉了?   而结果就像车山雪的推测,挖阴地脉根本没有为人族挽回生机,反而是丢掉他们手上最后一根稻草……   等等,谌巍的思路突然一顿。   这说不通啊。   车山雪能推测出的事情,虞操行推测不出吗?   车山雪的推测显然并非近年才做出,他和虞操行尚未分道扬镳之前,听闻虞操行要斩阴地脉,不会把自己的推测说给虞操行听吗?   谌巍将他疑惑说出,车山雪闻言一愣。   “我自是说了,还搬出其他理由,虞氏族人过去有不少都致力赎罪,却都放过了斩断一条阴地脉的想法不做,肯定是其中有不妥之处,但他依然坚持……”   他越说到后面,语速越慢,到了最后,干脆剩下半句话不说。   在车山雪的印象中,虞操行平日看似不显山露水,实则本性偏激,总是一条路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故而当初他极力的劝阻被无视后,车山雪有些无奈,却不是太惊讶。   可现在想想,这可是关乎人族乃至无数生灵的存亡之事,再固执的人也会反复推敲吧,虞操固执己见,心中不曾悄悄打鼓吗?   “你说你之所以知道阴阳地脉灵脉宝珠之事,是因为看了虞氏先祖的手稿,”谌巍沉声说出他想到的一个可能,“既然这些手稿被虞操行掌握在手中,按照他的性格,怎么会把所有的都给你看?”   ***   最后一杯酒端在手里,不过车山雪已经完全把它忘记了。   飞上脸颊的两朵红云用更快的速度掉了下来,只留下苍白的底色。   就算走上不一样的道路,就算虞操行肆无忌惮的行事让他们成为一见面就必须杀死对方的敌人。但车山雪还是很珍惜他所剩不多的亲人,特别是这个他苦修六十年里唯一愿意来见他的亲人。   “若按照你的猜测,”车山雪慢慢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么骇人,“那他从一开始……”   如果真是这样,从一开始,虞操行就隐瞒着车山雪。   这不是没有先例的事,世人都道虞操行不能习武也无法行祝呪,年轻时的车山雪也是这样认为。如果不是后来需要车山雪帮忙破译手稿,虞操行恐怕永远不打算暴露自己。   车山雪头疼欲裂,内心情绪翻涌,就连眼底的烛龙之种也甩动尾巴,想在这个时候凑热闹。   端着酒杯的手指无力松开,本该在下一刻传来的瓷杯碎裂声却没有响起。   车山雪心不在焉地侧头去看,恰巧避开了谌巍伸来的手。   他一愣,抬起头,发现谌巍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并接起那杯摔落的酒饮下。   下一刻,带着酒味的唇印上了车山雪的嘴,停顿了几个呼吸后,不容抗拒地撬开车山雪的牙关。   谌巍将他永远喝不惯的酒水全部灌进车山雪口中,感到对方吞咽下去,才松开被他留下一道红印的嘴唇,又擦了擦自己的嘴。   “冷静一些了吗?”谌巍道。   车山雪瞠目结舌地瞪着他,明显还没有反应过来。   为避免真惹恼了这口是心非的混账,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做的谌巍坐回去,十分正经地道:“事关人族存亡,青城剑门不会坐视不理,我同意合作,但是青城剑门只是一个宗门,不可能拦下千千万万中小宗门,至少凭借武力不行。”   车山雪现在看起来特别像想往谌巍脸上揍一拳。   实际上,翻涌的灵力下,他的长发正在飞舞。   “你想怎么做?”车山雪问。   谌巍如果回答不好,关于揍这个行为,车山雪可就不会光是想了。   然而谌巍真的想不出什么主意,他原本就不是擅长出主意的人。   “将虞操行的目的宣之于众?”   车山雪开始用指尖画符咒,同时斜眼瞥谌巍这个不靠谱的。   “中小宗门,世家,加上虞操行,三者是基于利益的同盟,只要利益还在,没有更大的利益诱惑他们,这个盟约不会散的。至于民间……已经做了这么多事,他们已经不在意自己在百姓眼中是什么模样。”   “那就给他们更大的利益。”谌巍说。   “按照中小宗门的想法,回到大大小小宗门林立割据一方是个宗门弟子都能草菅人命的美好时代?”车山雪认真道,“老子好不容易经营得有点起色,再回去受苦?你怎么不把我脑袋割下来送给他们?”   “……”谌巍。   车山雪散掉了符咒,站起来,双手负在身后,在暖阁里绕圈。   三圈之后,他脚步停下,面上已不见刚才的怒意。   “也不是不行。”他突然道。   “……?”谌巍。   “如果魔域被消除,肯定有无数宗门要迁去六山之外,干脆把那些地分给他们好了,大衍只要车炎打下的这块就行。”   说完他又思忖片刻,道:“这样的话必须让他们相信虞操行不能消除魔域,我这边才可以。如此派使者恐怕谈不好,我必须亲自出马才行。”   车山雪捡起放在椅背上的羽氅转身往暖阁外走。   快走到一半,他觉得有点不对,回头发现谌巍竟还坐在位置上没动。   车山雪沉默了片刻,没好气地开口。   “你傻了?”他道,“走啊。” 第71章 为何他,总受伤   当夜,淳安城东北角里发生了一阵骚乱。   被拘禁已久的千刃派门人打晕了看守,逃出了院落。趁着天黑爬过城墙,大部分人都成功逃脱,遁入了城外的荒地中。   千刃派庄主孙大勇带着几个人断后,其他弟子们向着城外四面八方跑去,其散乱的程度足以媲美上百只着急冲出栅栏的母鸡,让没有那么人手能分配到追捕上的桃府供奉院十分犯难。   那些祝师们干脆站在城墙上,一群人呼唤来一只巨人般的火精,无数比人还大上一圈的火球从高空向着地面砸下,如同群星坠落的景象甚至惊动了方圆几百里。   难得早睡了一些,却被人从梦中吵醒的车山雪一脸愠怒,他来到城墙上的时候比其他人稍晚,等前面的让开才走到城墙边。   从头顶坠落的火星照亮了漆黑的大地,其上闪烁的人影看不清晰。但车山雪一眼就找到了孙大勇的位置,并向着身侧伸出手。   “弓。”   宫柔很快借来一张长弓,从后面送到车山雪身边。   车山雪接过,随手拨动两下弓弦,缓慢地抬起左手。   他低声呢喃的呪咒,右手指尖上闪烁着符文,当他右手搭在弓弦上时,头顶那巨大的火人被平地生风猛地一卷,倾盆泻下,化为火龙缠绕在车山雪的右手臂上,龙头搭在弓把上。   车山雪拉弓。   手往后,弓弦拉开,火龙被拉直,就像是一只箭矢。   熊熊燃烧的巨人消失,因为呪雪失去了燃烧物的荒野迅速被吞入黑暗中。尚且没死的千仞派弟子们将轻功提到极致,就算是留在最后的孙大勇也身花长虹,快要跑出车山雪的视线。   再不松开弓弦就来不及了。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城墙上的车山雪突然细微地调整了一下箭头所指的方向。   没人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他迅速地松弦。   纯粹由火焰组成的长矢射出,其速度之快,城墙上的祝师和士兵们用眼睛也追不上。他们只见到大国师松弦,然后远处的黑暗中,嘭地炸开了一朵巨大的彤红火云。   这回的动静足以惊起方圆千里的人了。   “明天早上去收尸吧。”车山雪还弓的时候说。   守城的校尉慌慌张张点头,他以为他会受到责备,不想据称十分严厉的大国师根本没提他今夜的渎职,轻轻就将他放过了。   祝师们跟着大国师一起离开城墙,校尉松了一口气,在接下来的半个夜晚招呼守城的兄弟们瞪大眼睛。别说,他们还真抓到几个想偷偷出城的人,也算将功补过。   将一个探子扭送下城墙时,一个老兵指着外面的荒野询问:“大人,不用现在就去收尸吗?”   “啧啧,那样的大火,不晓得烧死了几个。”另一个老兵搓搓手,“打赌吗?我出三个铜板。”   “闭嘴,”校尉呵斥,“大国师说了早上收尸就早上收尸!现在认真值班,别让我又抓到你们去打叶子戏!”   油滑的老兵们把回答拖得长长,格外不情不愿。可实际上,如果他们这个时候打开城门出去,会发现荒野上根本没有一具尸体。   陡然绽放的大火在地上留下焦黑的痕迹,哪怕明火熄灭,依然向着四周散发开一阵又一阵热浪。谌巍沿着肩膀将焦黑的袖摆扯下,对着一边好整以暇的人说:“你下手也太狠了吧?”   那个乔装打扮成千刃派一个普通弟子的混账瞥了一眼,眼角微弯,谌巍身上的狼狈显然让这人心情愉悦。   谌巍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也上扬不少,不由对古时烽火戏诸侯的君王多了几分理解。   孙大勇站在一边,不敢打扰他们,脸上全是冷汗。   这一幕恐怕让不少人摸不清头脑,如果要说清,那得从车山雪和谌巍离开后花园暖阁说起。   李乐成偷偷安排的约会午餐一度偏离了他的预计,最后竟然殊途同归,简直匪夷所思。而车山雪直到现在都没发现自家三徒弟的小小算计,当时他先将上午积攒的事务处理完,接着叫人送来祝呪的材料,打开供奉观的一间静室,当着谌巍的面炼制傀偶。   谌巍还是第一次见到车山雪当着他的面做这种事,好奇围观了一会儿,发现静室里出现的诡异景象他完全无法用常识解释,十分糟心,干脆闭上眼不再看,盘腿打坐。   他这一打坐,就打坐到了傍晚。   内息运转十二个大周天,没有一处地方不流畅,自从初一那天谌巍顿悟后,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走入一个新境界。   这种感受他许多年不曾有了。   好几年前,谌巍坐稳了天下第一的位置,自那时起,他无论再如何打坐或磨砺剑招,都无法取得半点进步。一般武人遭遇这种情况,很快就能明白过来这是瓶颈,但谌巍已经是最高的境界,往上追溯千年,达到和他相仿境界的人寥寥无几。   他往前看,前人不可语,往后看,看不到足以让他产生紧迫感的后辈。无论是心法还是剑招,似乎已经达到了最完美的地步,不需要再改进,也不需要变化,他可以应付一切问题。   这当然是错觉,谌巍到底不过是一介凡人。   前世他闭关三年,除了内息的些微精进,没有取得半点成果。而这一世,在剑道上,他已经走上和前世截然不同的道路,因为车山雪……   思考着车山雪和剑之间关系的谌巍睁开眼。   他旋即以为自己眼花了。   两个车山雪站在他面前,谌巍抬起头时,一个车山雪正在给另一个整理衣领。   听到谌巍倒抽一口气,那两个车山雪齐齐侧过头,用一模一样的眼睛看向他。   这两个车山雪穿着一模一样的黑绡大衫,带着一模一样看似平凡,仔细看才能看出细致雕工的木冠,无论是长发扎起的角度,腰带束起造成的皱褶,还是登云靴上一闪而过的暗纹,全部,全部都一模一样。   甚至他们看向谌巍时,眉梢挑起的弧度,也没有分毫差别。   谌巍:“……”   青城剑圣悄悄按下手臂上冒出的鸡皮疙瘩。   他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车山雪漫不尽心地收回目光,后退一步——两个车山雪各后退一步——齐声道:“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傀偶啊。”   谌巍无言片刻,问:“祝呪的傀偶,不该是用稻草和碎布……”   “转命人偶?那玩意儿太阴损了,我不做那个。”车山雪说。   他又给与他一模一样的傀偶调整了一下衣袖,在他调整之前,谌巍看不出那衣袖与车山雪自己的衣袖有什么区别,调整之后更是如此。   想起当年车山雪用半个时辰来削苹果兔子的事迹,谌巍一阵头疼,连忙问:“好了吗?”   “等等,”车山雪摸着下巴道,“他这根头发……”   连一根头发的位置也要计较吗?谌巍连忙拉住车山雪的手,没想到另一个车山雪诧异看着他,道:“你拉傀偶干甚?”   这个是傀偶?   谌巍转过头,眯着眼睛打量。   过了几个呼吸,他松开手,目光却没移开。   谌巍皱着眉道:“不要开玩笑。”   真正的车山雪揉了揉他被谌巍握红的手腕,看向对面那个自己,道:“连你都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分辨出,看来这个傀偶足够以假乱真了。”   他顿了顿,又道:“桃府这边我走不开,只能用傀偶去鸿京了。千刃派的孙山主晾在那儿好些天了,正好请他帮个忙。”   谌巍听了半天,没发现里面有他或青城剑门什么事,便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车山雪——两个车山雪齐齐——瞥他一眼。   “等会儿我会将一道分神附在傀偶上,就算虞操行打开了鸿京的金汤大阵,也不能隔开我和傀偶之间的联系。傀偶非常方便,就是有点娇贵。”他道,“怕水怕火,重量又轻,并非真正的我,所以不能用祝呪,如果稍稍受伤一点,傀偶之术直接被破不说,我这边还会受到反噬。”   “哦,”谌巍面无表情应道。   之前车山雪走到一半回头喊他,谌巍还觉得这混账的态度和过去比似乎有点变化,结果是扯着他当保镖?   白欢喜一场,谌巍心情糟糕。   而此刻,这糟糕的心情因为车山雪眼中的笑意一散而空。   谌巍无奈地摸了摸被垫高到不正常程度的鼻子。   算了,早就知道这货是个混账了,他又在伤心什么?   “从淳安去鸿京有三条路,”谌巍对孙大勇道,“我们走经过丹州城的那一条。”   孙大勇点点头,脚下却不动,目光迟疑扫了一圈周围,似乎在找什么。   骚乱并非完全作假,有一些千刃派弟子真的逃出城了。   “孙山主放心,”车山雪道,“千刃派门人无恙。”   大国师都这样说了,孙大勇继续迟疑就有点不识抬举。他本来便是为自家门派挣一线生机而来,知道这件事没什么回转的余地。   “我三徒弟嫁给了丹州长臂门一位长老做夫人,两家结亲的时候我去过,对丹州城不陌生,”孙大勇说,“国师和谌掌门请放心,带着我,进城是绝对可以的。”   ***   六个时辰后,丹州城外。   “不给进城?”孙大勇狠狠一拍门卫桌子,“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子管你是谁?”那长臂门出身的年轻门卫比孙大勇更横,“说你不准进城,就是不准进城!”   孙大勇立刻搬出自己三徒弟,但那长臂门弟子并不买账。   谌巍和车山雪站在一边,感受到一边出入城的百姓和维持秩序的长臂门弟子们飘来的目光,齐齐叹息。   下一刻车山雪突然看到一个熟人。   一个长臂门弟子对着城门里喊了一声,麻雀军刺客白麻吊儿郎当走过来。   或许是值了一夜班的缘故,这只麻雀看上去精神萎靡,也不知道他在这儿是个什么身份,刚刚和孙大勇蛮横互怼的长臂门弟子见到他便让开了座位。   白麻打着哈欠坐下,先扫了一眼孙大勇,又看向他身后两个人。 第72章 这个锅,我不背   车山雪和谌巍都做过伪装,白麻第一眼没认出来。   他年前逃出青城镇后,便直接被派来丹州了。说实话,作为任务连续失败的无用之人,白麻对丞相竟没责罚他,还给他派了一个轻松活的事感到十分庆幸。   丹州一不是险要之地,二不是一府之首,之所以得到丞相的重视,仅仅是因为这里有一个长臂门。白麻在这里也只是担当一下联络人,当丞相有事找长臂门或是长臂门有事找丞相时,站在一边见证一下而已。   轻松的任务也有另一种危险,白麻的人生目标是当上麻雀军的副统领,成为庄统领能够倚靠的左右手,如果他真的就这样当个可有可无的联络人的话,他绝对不可能升官发财。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白麻才会频繁出现在城门,和门官们打成一片,还颇得敬重。   城门口是多事之地,长臂门的年轻弟子们又从不收敛自己的暴脾气,一天不晓得要起多少场骚乱。白麻这些日子比当爹都辛苦,一边要维持自己在长臂门年轻弟子心目中的高人形象,一边又要抓出试图进城的奸细,试图向上头表示他本职工作做得好,还有余力为上面分忧,是个顶顶好的人才,绝不能浪费在这丹州城,下次有什么艰苦的任务请想起他等等,忙得天昏地暗,每夜睡得昏沉,关于两个兄弟丧命恶鬼之口的噩梦也不再出现地那样频繁。   当然,他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大国师那个引人寻味的微笑,不过……   不过大国师现在在淳安!和丹州隔着十万八千里!绝不可能遇到了!   大年初十这天之前,白麻一直都这样安慰自己的。   然而现在……   “你笑什么?”谌巍低声问,“看上去奇怪得很。”   “一个熟人。”车山雪说,收敛起微笑。   “那只麻雀?”谌巍也看向白麻,发现对方因为他的目光浑身一颤,不由摸了摸他怎么也戴不习惯的假鼻子,道,“他好像认得我?”   “是认得我,”车山雪瞥他,“认出我后顺带认出你罢了,别总往自己脸上贴金。”   看到他两人窃窃私语,白麻眼角便是一抽。   孙大勇和周围数个长臂门弟子一样没发觉此刻气氛中的波涛暗涌,千刃派掌门此刻气得脸红脖子粗,见到面前的人换了一个,想也不想便又是一掌拍在桌上。   不,没拍着。   孙大勇大吃一惊,发现面前这不似长臂门弟子的年轻小子竟然接下了他八成力的一掌。   下意识做出反应的白麻感觉自己两条手臂的经脉都因为孙大勇这一掌的暗劲给麻痹住了,但他表面装得风轻云淡,问:“千刃派掌门?”   孙大勇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面前这小子抓住他的手就是不松,闻言不客气回道:“是你爷爷我。”   白麻又问:“清泉石上流?”   孙大勇:“啥?”   白麻松开手,一脸严肃道:“暗号对上了。”   他这句话实在引人遐思,晓得白麻身份的长臂门弟子们立刻多想了,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孙大勇这三个陌生人。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白麻斥责道,“接应你们的人等不及已经先走了,任务失败,现在我要拿你们三个怎么办?”   孙大勇一脸懵逼。   白麻看到这大块头的表情,就晓得他不是能够接着演的人,连忙将视线投向后面的大国师。   大国师不负他期望,早已调整好表情,一见到他眼神便沉声道:“后面的老狗怎么甩也甩不掉,绕了一圈远路才敢过来,接应的人走了?那我们身上的东西……”   谌巍面无表情看着车山雪开始飚演技,就算这混账面上戴了一张假皮,他也能认出车山雪此刻矫揉做作的惊慌表情,那可是他多次受骗后练出的火眼金睛。   围观群众没有谌巍这样的火眼金睛,听到车山雪说“身上的东西”,他们的视线立刻变化,好奇地在三人身上扫来扫去。   白麻好似沉吟片刻,转头对刚才和孙大勇吵架的长臂门弟子说:“孙五,我这里……”   “白哥不用说了,”那长臂门弟子连忙让开一条路,“咱们是什么交情啊,让这三个人进城是吧,来,从这边偷偷走。”   白麻连忙拱手道谢,又拉着孙大勇道:“我家前辈之前认错人,和你吵了一架……”   “小事小事,”长臂门弟子连忙挥手,“赶快进去吧,正事要紧嘛。”   依然没反应过来的孙大勇还想说什么,白麻连忙拉着他走了,车山雪和谌巍快步跟在后面,过门洞时,还能听到那些长臂门弟子吹嘘着他们从话本中看来的刺客事迹。   四人进城,没在主道上走多远,跟着白麻转进七拐八折的小巷中,又走了许久,停在一户人家的后门前。   车山雪打量数眼,道:“这回的据点不错。”   白麻推开后门走进去,闻言转过头道:“大国师真不担心我们设下什么陷阱啊。”   “他晓得我们今天会经过丹州?”谌巍问车山雪。   若非早做准备,不然这么短的时间能设下什么陷阱?   “虚张声势,”车山雪,“别当真。”   白麻听到这两人在他身后若无其事地交谈,吐血的心都有。   然而他不能吐血。   一个大国师就不是他能应付过来的,再加上青城剑圣,简直是一场灾难。但对于眼瞅着升官发财的白麻而言,这何尝不是一场机遇?光是把大国师和青城剑圣隐藏身份来到丹州城这件事报上,就足够引起上面注意了,如果他还能打听到一点别的……   “国师和谌掌门来丹州,所欲何事?”   被白麻询问人不回答他。   后院里有石桌石凳,车山雪挑了一个坐下,谌巍抱剑站在他身侧,终于明白过来白麻身份的孙大勇站在另一侧,虎视眈眈盯着白麻。   就差白麻下跪,这便是个像模像样的三堂会审了。   “还是按照上次的规矩,”车山雪眼中笑意消失,冷冷道,“我问,你答。”   他这个态度更接近白麻认知中的大国师,麻雀刺客心中一凛,慌张将头低下。   “上次你被我威胁也不肯说出虞操行的下落,想必是知道他那时正在和武夷楼谈交易,请武夷楼的刺客将桃府各城各镇的供奉观屠戮一空咯?”车山雪问。   “他挖穿海上死火山,将地底呪力阴气放出,引得桃府大呪雪的事,你也应该晓得,是吧?”车山雪又问。   “既然晓得挖出阴地脉会天降呪雪,依然决定要挖,麻雀们的脑袋,是因为修炼隐匿之术跟着一起隐形了,对吗?”   白麻猛地抬起头。   “污蔑!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一次就算挖出阴地脉,也不会引起大呪雪!”   “哦,”车山雪面无表情,“那好好和我说说啊。”   白麻这才发现他一时情急暴露了丞相大人的计划,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他眼珠直转,思忖着如何用胡言乱语敷衍,没等想出好办法,就见到面前红影一闪。   手指红缨枪的周小将军出现在白麻面前,鬼气黑雾在小小院子里铺开,白麻环顾四周,只感觉黑雾中一双双红眼睛都盯着他看。   兄弟死时的惨状浮现在白麻眼前,他两眼发虚,冷汗潺潺。   就像车山雪知道的那样,白麻是一个“珍惜生命”的好刺客。   他颤抖着投降,将他所知道的计划说出来。   “丞相大人说,要用十万罪人血祭,用怨气血气将阴地脉的呪力阴气束缚在很小的范围内,然后快刀乱麻一斩。”   十万罪人。   车山雪皱眉,和谌巍交换一个眼神,继续问道:“他具体要如何血祭?”   “这种事是祝师才晓得的,小人不懂啊。”白麻连忙说。   车山雪才不信。   就在他想要严刑逼供的时候,屋檐上一枚风铃突然无风自动。   “是、是鸿京的传讯!”白麻说,“请容许小人……”   “去吧。”车山雪挥手。   白麻平日忠烈,可一旦被提醒他小命由人,他态度又转变得很快。脑子灵活识时务,无需车山雪提醒,他自觉将水镜搬到院子里来,用这灵器施展水精传讯之术。   覆上一层水的圆镜后很快出现一个人。   看那漆黑劲装的打扮,明显也是一只麻雀。   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泪流满面,见到白麻就喊出声:“白大哥!统领……统领他死了!”   白麻一惊:“怎会?!”   不等对面那个麻雀刺客回答,白麻自言自语分析道:“不可能啊,统领在鸿京跟着丞相,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那么多兄弟在,怎么会死?”   “不是鸿京啊白大哥!”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说,“好像是个什么要紧事,统领昨天过午就被派去淳安打探大国师的消息,没想到才到淳安就遇上了青城掌门,被他一剑捅死了!”   “……啊?”   懵逼的白麻控制住自己不去看边上的谌巍。   他表情非常奇怪,好在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沉浸在悲伤中,并没注意到。   白麻迟疑了片刻,问:“统领是什么时候……去的?”   “就在一炷香之前,”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抹眼泪,“听到消息我立刻告诉你了。”   白麻默然。   一炷香之前?   那时候青城掌门还跟着他在丹州城的小巷里绕弯呢! 第73章 要臣死,臣不死   谌巍问:“麻雀军统领?”   车山雪想了想,给他介绍:“庄立此人,声名不显,不过我一直都有注意他,朝廷中年轻一辈的武官,如果说谁一定能突破宗师,那就是他了。”   谌巍诧异的挑起眉。   他倒不是因为庄立的天资或努力而诧异,世间总有他不知道的天才。不过他也算见过几只麻雀了,一直觉得这些刺客所学甚杂,除了隐匿之术外,甚至没有一套传承有序的上品武功,在这样的条件下,庄立竟然能达到半步宗师的境界,想来也不易。   这样的后辈值得期待,如今却不明不白的折损,实在可惜。   车山雪和谌巍两人的交谈并未压低音量,水镜对面的麻雀刺客自然听到了。   这位刺客年纪尚小,是个少年,听到声音首先便是眉头一皱,这才有功夫仔细打量他大哥白麻周围景象。   一打量他吃惊更多,虽然水精传讯之术对地点并没有要求,但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人自然也只会待在见不得光的地方和自己人联络,但白麻身后却是白墙黑瓦,黄草枯木,分明是在光天化日的院子里。   难道白大哥被人挟持了!   异常的环境,一定是白大哥在向他示警!   可惜他伤痛于统领的死去,竟然完全没注意这一点。   刺客少年连忙道:“白大哥……”   “等等,”白麻举起手阻止他,“让我仔细想一想。”   水镜对面的刺客一愣,非常听话地安静下来。   白麻继续沉思。   他在做一个决定,并非只关于他一个人的决定。   据传统领死于青城掌门之手,但青城掌门却明晃晃地在他这里,不可能对他们统领出手。这个状况只有两种可能解释,一是统领并不是死于青城掌门之手,而是他眼前这个青城掌门是假的。   可如果青城掌门是假的,那大国师也是假的吗?这两个人都是假的,千刃派掌门孙大勇也是假的嘛?讲实话,伪装成这三个人并没有什么好处,更何况这个大国师知道那天青城镇暗桩据点里发生的事,身份的真实性很高。   那么统领是没有死于青城掌门手上吗?这又带出两个问题了,统领到底是没死,还是死在了别人手里?   白麻整个人都被谜团笼罩,每一个都不是现在的他能够解开的。   他终于做出了决定,将水镜的镜面转向一边,让他的兄弟看到院子里的大国师和谌掌门,以及孙大勇。   对着镜子严正以待,生怕自己会听到白大哥遗言的刺客少年再一次愣住。   “大哥,这三个是谁?”   “……”白麻。   周小将军已经带着鬼军回到车山雪影子里,不在院子中,没去掉易容的车山雪和谌巍对视一眼,再看向根本没做易容,同样也没被认出来的孙大勇。   孙大勇老脸一红,却不像城门口时那样生气了。   反正千刃派是个小宗门,十个人里十个人没听说过的那种,麻雀刺客又不像长臂门那样和他千刃派有联姻,认不出也理所当然。   见车山雪不动,谌巍抬手在面上一抹,露出真容。   青城掌门长相如何,是每一个麻雀刺客要背下来的,那少年刺客第一眼只觉得眼熟,下一刻就将人认了出来。   “谌巍!”他先是惊叫,下一刻看看白麻,又看看谌巍,意识到什么,“白大哥你竟然背叛统领!”   “小麻,”白麻说,“我还在丹州。”   “你在丹州也不能背叛统领!”名叫小麻的少年看上去恨不得从水镜对面扑过来给白麻一剑,“统领对我等大恩大义,你竟然!”   白麻额角跳了跳,见到一边大国师三人的怜悯目光,不想再让人笑话他们麻雀的头脑,连忙一拍桌子拦下小麻接下来的话,嗓门同样提高了八个度。   “你给我好好想想!”他吼道,“谌掌门既然和我一起在丹州,统领在淳安又是死在何人手中?”   “就算是丹州……呃,丹州?”   眼圈泛红的刺客少年终于反应过来,他眨着眼看了看白麻,又看了看更远一些的谌巍,艰难地整理了半晌思路,突然压低声音问白麻:“他是真的谌……谌掌门?”   白麻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如假包换。”   顿了顿,他问:“统领到底是怎么死的,你好好和我说清楚。”   小麻有些呆怔,将自己听到的事转述:“统领昨日带着两个兄弟中午出发,因为鸿京的铁龙已经停运,他们就先到兴泉城乔装上车,半路跳车,不做休息,连夜赶往鸿京。据说昨夜被大国师捉住的千刃派闹事出逃,还有一些躲在城中没能成功逃走,统领便让人分头去接头,而他去供奉观外面远远看一眼,却没想到……却没想到,运气不好刚巧撞上了在大国师那里吃了瘪的青城掌门,被青城掌门利眼认出,远远一剑杀死……”   闻言,谌巍转头问车山雪:“你安排了人装我?”   “没你的剑术,谁敢装成你?”车山雪道,“不过那个我应该放出消息说你我一言不合,你负气离去,那些人正是听说了这个假消息,才将事情伪装成这个样子吧,的确也蛮符合你性子的,难怪没过更多佐证也有人相信。”   “我是这种出气杀人的性子吗?”谌巍纠结地皱起眉。   “你当然是这种性子。”车山雪,没给谌巍半点反驳的机会,转而对白麻道:“可需要我帮手替你查一查?”   白麻毫不犹豫拱手以拜。   跟随谌巍前往鸿京的车山雪虽然只是个傀偶,但傀偶中有真正车山雪的一道分神,哪怕相隔甚远,也能和主神交流。   他浅浅冥想一会儿,睁开眼睛道:“供奉院围墙外的确发现了一具尸体,没找到凶手,看伤口是被人一箭穿心,因为死的地点太敏感,有祝师向招魂询问,却没能将这人的魂灵唤回人间。”   才死这么一小会儿,魂灵应该还在死去的地方徘徊才是,没召唤回来,必然是出了问题。   白麻和小麻都想到一个他们非常熟悉的可能。   魂飞魄散才是真正的杀人灭口。   车山雪的指尖一直在冰冷的石桌上轻轻敲着,见到两个刺客全无作假的悲痛面容,眼角泛起一点笑意。   “不过,”他用这两个字引来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这才慢吞吞的说,“那具尸体上有易容,我让人洗掉看了,他不是庄立。”   小麻瞪大眼睛道:“统领没死?”   白麻则皱着眉:“如果没死,为何会搞这样一出?”   他反应是很快的,立刻明白过来,连忙问小麻:“丞相指任了新统领没有?”   “指任了,是棕麻,不,现在该喊马统领了,”小麻道,“他们那一派和我们一直走得不近,现在马天饶当了统领,我们以后肯定会被穿小鞋了。”   “棕麻,”白麻脸色一白,“我听说他和统领有私怨。”   “哦?”车山雪慢慢道,“庄立是因为某些事被命令假死的可能也不大了,那应该是真死,之所以扔一个假的尸体,只是为了转移你们这些对庄立忠心之人的注意。”   车山雪的结论正如白麻想到的。   如果是出于任务的考虑假死,那么新统领必然会是庄立自己人这一派的,这样庄立回来后,统领之位更好归还。可丞相将统领之位交给并不出类拔萃的棕麻,总让他们这些人感到异样。   谌巍已经完全明白了发生的是什么事。   “虞操行要杀他,现在当上统领的那个帮了忙。”   “怎么可能仅仅是帮忙,”车山雪摇头,“能得到这么大的好处,至少他得当动手人。”   说完车山雪又叹气,“我大衍原本也人才济济,全部都因为这种可笑的原因或死或伤。”   尽管现在庄立之死有利于他,车山雪还是感到心痛。   一个半步宗师啊,朝廷武官中,只有剑门大帅聂星文一个宗师啊。   更何况庄立虽然是刺客出身,本性却算得上正直,到底是怎么惹了虞操行,让他放弃这样一个好属下呢?   浅浅的疑问在车山雪心中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好像想到了什么,却没抓住思绪的尾巴。   另一边,白麻已经冷静下来。   他之所以追随虞丞相,是因为庄统领说他们要助虞丞相消除魔域。他也相信统领,既然统领这么对他们说了,他对待虞丞相必然一心一意,办事绝不会有差错。   统领就算犯错,也不会是大错,虞操行却暗中杀了他,这分明表示着事情有变。   更何况……麻雀如此忠心,得到的却是虞操行这样的对待。   “他把我们当什么了!”小麻握紧拳头,“必须报仇!”   白麻其实有点害怕和虞操行对上,但他又看到院中的大国师和青城掌门,陡然意识到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迟疑片刻,在车山雪面前抱拳半跪。   “统领在军中威信极高,如果传出是丞相杀了他,我有把握半数以上都会反叛,小人愿意带着他们向大国师投诚,只要您能杀死虞操行,为我们统领报仇……”   车山雪站起来,扶起白麻。   “当然,”他道,“无需你们拜托,我与虞操行,已经是不死不休。”   ***   几个时辰后,傍晚。   鸿京,京郊。   庄立被浑身的伤痛醒,恍恍惚惚睁开眼睛。   自己竟然没死?他茫然地感到疑惑,发现自己是在一处山洞中。   有人端着热水走进来,脚步声引起庄立注意。   他强撑着抬起身一看,发现竟然是昨日他在道边救下的那个美貌妇人。 第74章 万千面,只一人   她的出现反而让庄立更戒备了。   几百年的乱世,纲常伦理早不似前朝,又有女子当家的大兴小兴岭珠玉在前,虽然很多汉子依然瞧不起女子,江湖上行走的女高手更是少,但黑暗中的行当,男女的地位反而像是反过来了。   也就是麻雀军不招女子,但民间那几个刺客组织里,当头的都是女人。   男人的轻视在她们手里反而是致命的武器,庄立也吃过几次亏,以致他每次见到女人,都会感到如临大敌。   比如说,像眼前这个。   庄立昨日动手对付那几个劫匪时就注意到她了,并非是因为她的容貌,而是因为那些劫匪落跑时,这妇人竟然有胆子将自己的包袱抢回来。之后下跪道谢,更表明她性格冷静,又知情知礼,绝非一般。   不过他们这只算偶然相逢,就算庄立随手救了她,也不觉得自己会和这妇人再次相见。   却没想到……   庄立怔怔,思绪回到了他陷入这境地的缘故。   昨天中午,他选出人去执行屠村的任务,半路上慢慢冷静下来,不由地对丞相大人的话深思起来。   带领麻雀军效忠虞操行,这个决定是他一年前就做出的。   和其他从孤儿中挑选出的麻雀们不同,庄立这一脉是当年追随虞氏圣女的大兴小兴岭嫡系,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晓得虞家的秘密,同样忧心着一天天靠近的魔域。   故而当虞操行找上他又说出目的,他仔细听过虞操行的各种计划,觉得可行,便带领麻雀军助虞操行一臂之力。   而虞操行不愧是留着虞氏血脉的人,那样的心机手腕,不同凡响。越是追随,庄立越觉得自己的决定并没有做错。   第一次产生动摇,是除夕那天。   死火山海岛上的苦工是麻雀们用走私的渠道,直接在琼府登船,从海路运过去的,因为人数众多,他将下属留在海岛上看管。但在大年二十九那天,他便和海岛上的下属断了联系,等再听闻那边的消息,才晓得那座岛上所有人全部因为呪力阴气的爆发覆灭,没能留下一个活口。   虞操行绝不可能不知道后果,却不曾提醒他。   庄立能理解以小牺牲换取大利益,毕竟他是知道挖阴地脉必须用十万罪人血祭,依然同意了虞操行计划的那种人。   可造成大呪雪笼罩桃府,只为了转移大国师注意力?   就算大国师的确难对付,也无需以一府之地作为代价吧。   大国师反对丞相斩阴地脉,也有能力破坏他们的行动,的确值得警惕。庄立虽然疑惑,却没有说出,继续将虞操行的计划一丝不苟执行下去。   他第二次动摇,是近几日。   虞操行说血祭需要十万罪人,庄立理所当然认为这十万罪人会是被官府关押在牢狱中犯人,送去边关的苦役,或江湖上十恶不赦的绿林大盗。却没想到虞操行竟然是要生生造出十万罪人用来血祭。   庄立有点想不明白。   这些天在鸿京城外横行霸道杀男淫女的叛军们,不久之前,明明当不上罪人这个称呼。   他们只是普通人而已,甚至不是普通坏人,但虞操行为了得到十万罪人,生生将他们变成了罪人。   可是虞操行说得对,天下牢狱中犯人会有十万这么多吗?   稍微的动摇立刻被压制下去,庄立说服自己,此刻的牺牲,是为了不受威胁的将来。   他保持这样的想法,直到从据点回来,从虞操行手里接到新的任务。   鸿京周边的状况大概传到大国师耳中了,就算那人被牵制在桃府不能前来,也一定会派出些人妨碍他们。之前大呪雪落下,他们撤回了所有的人手,如今关于桃府的情报基本空白,他最好本人去掂量一下,重新安排。   庄立随手点了两个人跟自己一起出发,却不想,出城门不远,他便遭遇埋伏……   回忆到这里,庄立面色发白,双手抓住身下的稻草。   那些人埋伏他的手法太让人感到熟悉了,庄立怎么看不出麻雀的一贯风格?   可是、可是为何?   下一刻庄立的思绪被一阵剧痛打断。   那美貌妇人在他身侧跪坐,一手按住庄立的肩膀,另一只手直接去抠留在庄立伤口中的箭头。   她手法粗暴,不像学过医药,唯一胜在干脆利落,根本不惧怕给庄立留下什么后遗症,说拔就拔。   这便算了,拔出后她竟然直接用滚烫的热水擦拭庄立的伤口。庄立原本还剩半条命,又被她折腾去了四分之一。   等这妇人停下手,庄立已经晕过去醒过来数次了。   他最后一次醒来,见到妇人淡淡看了他一眼,开口叮嘱他:“接下来可能有点疼,你忍一忍。”   难道你觉得我之前不疼吗?庄立感到不可理喻。   下一刻,妇人动手,他才晓得之前一直静默不语的妇人这次为何会出口提醒。如果说刚才用滚水烫伤口的疼痛庄立还能忍耐不喊出来,那他现在已经痛得无法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出嚎叫。   妇人并不惊讶,依然保持着一手按住庄立的姿势,另一只手一寸寸拂过庄立的伤口。   她的掌心下有柔软的绿光萌发,绿光照耀之下,庄立被割断的血管重新连接,少了一块的血肉飞速地生长,断开的骨头碎片也被无形之力一一归位,绿光闪过,一道裂缝也看不见。   这种传说中才会出现的肉白骨秘术,绝非一般人能够施展。就算是专门的医祝里,也是修为极高深者才会使用。   以此看来,这个妇人并不是不会处理伤口的手法,之前的粗暴行为,只有折磨庄立一种解释。   她这样修补上庄立身上几处大伤便停了手,对另外一些小伤口视而不见。   而庄立沉浸在久久不散的痛苦中,矫健身躯时不时抽搐两下,半晌才恢复神智。   他睁开眼睛,死死盯着妇人,用沙哑的声音开口。   “你是……大国师的人。”   除了虞操行,就只有大国师麾下有祝师了,倒也不是没有那种闲散于山野间,不属于两边的祝师,但那种祝师如今保命都来不及,怎么会来到鸿京?   美貌妇人晓得庄立是怎么猜出她的,神色分毫不动,问:“为何我不能是虞丞相听闻消息后派来救你来的?”   “丞相……”庄立苦笑,“我哪里值得丞相大费周章来救?”   虞操行要救他,根本不需要救下他后还偷偷摸摸将他隐藏在山洞中。   但有人要杀他,庄立不相信虞操行不知道。   更有可能的是……   “而且,既然他要杀我,为什么又要救下我呢?”   “嚯,”美貌妇人挑起一边峨眉,有些可惜地说,“我还以为你会不相信虞操行要杀你,要怪罪于我或你那些同僚,拼命为虞操行开脱呢。”   她顿了顿,接着道:“这样我就能拿出他害你的证据糊你一脸了。”   庄立:“……”   美貌妇人:“不过这样也行,省了我的口舌功夫,现在实话和我说吧,虞操行那王八蛋把老子家乡搞得这样乌烟瘴气,到底想干啥?”   庄立要是再听不出不对,他根本就坐不稳麻雀军统领的位置了。   “你口吻绝非女子,”他迟疑问,“你到底是谁?”   “不是回答你了嘛,大国师的人。”   一边说着,美貌女子以袖掩面,轻轻一抹。   下一刻,她的胸就瘪了下去,扎好的发髻也散开,垂落身后。   袖子放下后,露出的脸是属于一个年轻男人的。   他有着很容易让无知少女爱上他的相貌,天生该当个让女人为他流泪的风流公子,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流转,注视一个人时,很容易让人感觉他在深情注目。   这是张在鸿京十分出名的脸,庄立也认得。   可是,大国师神出鬼没经常不在鸿京的六弟子杨冬熔,不该在半个多月前就命丧他手吗?!   ***   “你六徒弟?”   丹州城,麻雀的据点小院,某一间厢房中,谌巍将出现在车山雪话中的人重复一遍询问。   他僵着脸坐在一面梳妆镜前,而车山雪站在一侧,手里拿着胭脂,皱眉盯着谌巍脸上被毁得很彻底的易容。   一边琢磨着从何处下手修补,车山雪一边心不在焉地点头。   “嗯,是他,”他道,“小六在易容一道上颇有建树,世上无人能及,要是他在这里就好办多了。”   谌巍过去不曾见过车山雪的六弟子,在前世,这个杨冬熔同样下落不明。   不过……   “世上无人能及?”谌巍道,“你六弟子才多大?牛都要被你吹上天了。”   车山雪没说话。   他放弃直接用手涂抹的打算,放下胭脂,拿出颜料,从袖中抽出一支毛笔,开始在谌巍脸上涂涂画画,时常修改,时而擦去,非常不专业,和之前在淳安给谌巍做易容的人无法相比。   谌巍一边惊讶于他竟然会同意车山雪给他做易容,而不是让那个刚刚投诚的麻雀来,一边垂眼看着快要贴他脸上的车山雪,阻止的心又淡了下去。   唔,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车山雪的睫毛……啧,男人睫毛长这么长干嘛?   谌巍抱怨着,不知为何感到心里有点痒痒。   好在下一刻车山雪便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转身去换另一种颜色的颜料。   不再那么全神贯注的他也有时间回答谌巍的问题。   “我确定世上绝对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他,因为他改头换面的方法根本不是易容,”车山雪道,“冬熔和子华一样,根本无需我教导,他自出生便能变化面容,天生是一个千面之人。” 第75章 对镜,空画眉   这样的天赋简直闻所未闻。   像是车山雪家老五这样,天生就能沟通万灵,知道名字甚至可以将死去之人唤回人间的天赋,虽然说千年难得一见,但好歹还在祝呪通灵的范围内。可现在车山雪说得这个变化面容……完全不能理解。   这个时候,谌巍终于想起来车山雪家老六哪里最出名。   也是脸。   貌比潘安,容似卫玠。据说他出一趟门,少女们就会买光全鸿京的鲜花,只为能在他经过是抛在他身上。   杨冬熔在车山雪几个亲传弟子中排行倒数,但论年纪,他和大师兄章鹤雅相差不多,比老二虞谦更为年长,李乐成宫柔万子华在他面前都是小孩,无论哪个都不敢摆出师兄师姐的架子。   好在他的踪迹不定仅仅比他那张脸名气低一点,给他的小师兄小师姐以及鸿京的少女们免了许多事情。   现在想来,杨六其实并不是踪迹不定,别人之所以找不到他,是因为他时常换脸。   “哪里叫你寻来这么多怪胎?”谌巍不由问,“你其他几个徒弟莫非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天赋?”   “本来就是因为他们天赋出众,我才不忍让那些庸才教导他们,”原本在谌巍脸上描绘的毛笔被不满的车山雪用来戳谌巍的嘴,“再敢说他们是怪胎,信不信我让你以后张不开嘴?”   他没用多大力气,那一小撮软毛对于皮厚的谌巍更是不痛不痒,但谌巍不知怎么大脑空白,下意识伸出舌头,在柔软的笔锋上舔了一下。   屋内陡然沉默,反应过来自己举动太不端正的他们都愣住。   明明没有点上暖炉,屋里却凭空热了起来,两个老脸泛红的百岁之人齐齐偏移开目光,一方决定装成自己刚才什么都没做,另一方却下意识巴扎巴扎嘴。   舌尖一片苦涩,天知道车山雪刚才用毛笔沾了什么往他脸上画。   谌巍这样在心里抱怨,却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没有把口中一点颜料吐出,反而咽了下去。   吞咽的声音让车山雪浑身不自在起来。   那些他竭力想从回归记忆中抹去的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车山雪顿了顿,在下一刻决定投降。   他打开屋门,把外面的白麻喊进来接手,将谌巍撇在屋里。   谌巍默默注视他关上屋门,这才看向抱着一捧易容工具进来的白麻。   白麻此刻目瞪口呆。   他看着青城剑圣现在这张比三花猫还花的脸,又想起刚才从容不迫招呼他进来的大国师,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养气功夫上没法和这种大人物相比。   大国师刚才竟然没有笑出来?   还有,这两人……果然有仇吧!   ***   一门之隔,小院中。   千刃派掌门孙大勇坐在之前那张石桌边,高大的个子蜷缩成一团,仿佛映衬着他忐忑不安的内心。   大国师和青城剑圣之所以带他同行,是看他身份适合打入曾经的万门盟,或者叫叛军。   他好歹是一派之主,哪怕弟子没跟在身边,宗门根基却保存得很好。看在他身份的面子上,只要成功投入叛军,他的地位就不会太低。   若大国师和青城剑圣想和叛军几个头领做交易,他的身份便能作为掩护,不会引起虞操行的注意。   等叛军们转投向大国师,他这个先行之人也算是立了功,想保存下千刃派一干弟子的性命应该没问题。   但这些期望是建立在大国师和青城剑圣会带他同行这个条件上的。   现在有麻雀军投诚,大国师和青城剑圣想联系叛军有了更好的选择,之前对孙大勇的许诺恐怕也变成了竹篮打水。   不过大国师他们和麻雀军之间并没有真正交心,明摆着尚未互相信任,他说不定还有机会……   孙大勇这样想着,抬眼便看到大国师从屋中走出来。   他不敢在大国师面前坐着,连忙站起让开位置。   车山雪没有坐在被让出的那张石凳上,而是坐在了孙大勇对面,扫了一眼他的局促不安,道:“你好像有话说?”   “是、是的!”孙大勇端正地在石凳上坐下,背出他想了许久的说辞,“小人觉得这些麻雀不可信,他们听闻自己统领死在谌掌门手中,虽然表现出了悲痛,却不曾说过要报仇,但凶手变化后,他们的态度又跟着大转弯,不合常理。”   “嗯。”车山雪点点头,“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白麻的几个兄弟是真正死在车山雪手上的,第二次在青城镇暗桩见面时,白麻也没表现出他有复仇之意。   “但我也能理解,”车山雪道,“死在敌人手中,是自作孽,死在自己人手里,则是不可宽恕。”   孙大勇闻言心中透凉,他的挑拨离间没有半点效果。   “你们无需担心,”车山雪好像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对他,不,并不是对他一个人,还有影影绰绰藏匿在院子阴影中的厉鬼们说,“我说过了,我承诺过的,就一定会完成。”   承诺助厉鬼们复仇,自然不会放过仇人。   承诺放过千刃派门人,他原本也无需对那些可怜人动手。   承诺有朝一日要进入魔域深处,总有一天,这个天下他都能……   车山雪眼神闪了闪,示意厉鬼们重新藏起,继而对孙大勇道:“接下来这一路你不来为好,不过,有另一件事,是你能够帮忙的。”   有些怏怏的孙大勇立刻抬头问:“何事?”   “无论何处,人只要多了,就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万门盟如你这样不情不愿的小宗门应该不少,长臂门这些领头羊里面,恐怕也会有不同意宗门行为的人,你留在丹州,通过你那徒弟的身份,和他们联络一下……”   孙大勇闻言连连摇头。   “大国师,不是我说,这种事我恐怕干不好。”   “我晓得,”车山雪道,“白麻会协助你。”   “你们不带他走?”孙大勇惊讶问。   “他之前费了那么多功夫打探长臂门的情况,不好好利用一番简直浪费,”车山雪早就想好了,“我和谌巍两人上路,让其他麻雀在鸿京接应便是。”   “可是……”   “我想你也不愿对上虞操行,或是此刻鸿京周围的几万人马,”车山雪笑了笑,“好不容易说服你门人,让他们同意你跟着我们出来,我至少得保证你能全须全尾再与他们相见。”   吱呀——   屋门再一次被推开,重新做好易容的谌巍跨出。   白麻落后一步跟在后面,听到院中大国师提高声音问:“我之前说的你都听到了。”   “小人必不负所托。”白麻拱手道。   谌巍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他重新垫上的假鼻子,只觉得脸上厚厚一层让他眼睛都眨不动了。   麻雀们用的易容之术似乎没有祝师使用药物来得便捷,至少之前谌巍不会感觉脸上带了一层面具。   他竭力向车山雪露出一个微笑,可惜这个微笑落在旁人眼里,变成了有些滑稽的鬼脸。   谌巍伸出手,道:“走吧。”   若是他真正的脸,这举动大抵算得上潇洒倜傥,可一个滑稽鬼脸做出来,反倒让人忍俊不禁了。   车山雪没笑。   他看到的是谌巍真正想露出的那个微笑。   简直比不久前用毛笔敲谌巍嘴时还莫名其妙,他过了几个呼吸,才发现自己已经握住了谌巍伸出的手。   下一刻,他被人揽进怀中,温暖的内息不容抗拒地将他护住。谌巍对着另外两人点点头,运起轻功,带着车山雪如一阵风掠过丹州的无数铺着黑瓦的屋顶。   以他的速度,从这里去鸿京,一天便可到达了。   ***   实际上,一天不到。   一月十一上午,谌巍和车山雪已经站在浀水南侧。   浀水的源头来自天山,从那遥远的关外奔到大衍腹地,甘美的雪水早在路途中变得浑浊,等来到这津府平原之地,激荡如银龙的河水逐渐平缓,转成为波澜不起的浅灰色长绸。   只是这长绸宽越二十多里,水深一眼看不见底,站在岸边举目眺望,水雾笼罩河面,后面才是鸿京城雄伟的身影。   自从靠近浀水,谌巍便放慢了速度,毕竟浀水两侧人烟繁荣,他若保持一路上的速度,光是破空风声就会让一群人发现他的踪迹。   结果他发现自己预料错了,根本不会有一群人。   随手料理掉几个在村中抢劫的叛军,谌巍长剑归鞘,抬眼一扫,发现道路两旁家家紧闭门窗,唯一一家门户大敞的便是被抢劫的这家,数口人已经命丧叛军刀下。   谌巍听到惨叫声立刻赶来,却还是慢了一步。   但这一村村民听到的惨叫声应该比谌巍听到的更清晰,却没有一个敢出来看看情况,生怕门一打开,游荡的叛军就会闯进自己家中。   谌巍并没有指责这些村民的意思。   只是他还记得,铁龙轨修好之前,他前往鸿京,次次从这个小村子经过,此地百姓身上的平静祥和曾让他徘徊许久。   而今,那平和的氛围荡然无存。   连他都有这种感受,那对这片土地更为熟悉的车山雪……   从村中走出的谌巍站在车山雪身后,见他隔着浀水眺望对面的鸿京城,两人一次沉默矗立良久,谌巍才听到车山雪开口说话。   “虞操行到底想干什么?”   “不知道。”谌巍说。   车山雪诧异看了他一眼,眼神带着鄙视。   谌巍是逆转时光回来阻止虞操行的吧?车山雪想,白占了这么大的先机,回来前竟然连敌人想做什么都不搞清楚?   脑子长在剑上都没法解释这愚蠢了,难道是他猜错,谌巍并非逆转时光之人?   算了,这种事暂时放下。   车山雪重新凝望浀水对面的鸿京城,在祝师的灵觉中,远处鳞次栉比的城池之上,笼罩着常人无法看见的黑云,黑云翻滚着,有什么藏匿其中,时不时露出一鳞半爪。   那是大衍的龙气,龙气不散,大衍就没有消亡。   车山雪还记得他离开鸿京时,那条长龙虽然有些懒洋洋,却还是正当盛年的模样,才过一个多月,长龙便已经生出白须,鳞片的边缘也蒙上了一层灰。   而且他总觉得黑云露出了一抹血色,等定睛看时,那抹血色又消失不见了。   麻雀军里偷偷接应的人终于来到,正是之前和白麻联系的少年刺客小麻。   他悄无声息地从芦苇丛中冒出,仔细打量过车山雪和谌巍后,才抱拳行礼。   “抱歉来晚。太子失踪,虞贼遣我等寻找,没法脱身,耽误了。” 第76章 老驾崩,少登基   “太子在哪里?”   与车山雪谌巍一行相隔浀水,虞操行站在皇帝寝宫里,逼问车弘永。   车弘永闻言冷笑。   当今天子在短短数日中暴瘦,如今就算是殿外长不出新叶的老树,看上去也比他更强壮些。就算是半躺半坐着,他也呼吸急促,鼻翼扇动,仿佛马上就要窒息而亡。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眼睛。   车弘永的眼珠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火焰仿佛是以他生命为燃料,他越是瘦骨伶仃,火焰越是旺盛,连着眼窝下一双高高支起颧骨,共同构成了车弘永如今刻薄又恶毒的脸。   如果说在过去,车弘永的恶毒就像是明晃晃的匕首,刀尖朝向皇叔车山雪,朝向满朝大臣,朝向他不满意的一切,那么最近几天里,他的恶毒就变成了藏着漩涡的河水,不顾一切要把虞操行拖下。   虞操行原本毫不在意,这个被车山雪一手扶起的皇帝,他何曾看在眼中过?   蝼蚁的威胁并不算威胁,这是持强凌弱的真理。   但又有一句话叫做蚁多咬死象,更何况,就算是蝼蚁,车弘永也是坐在龙椅上的蝼蚁。哪怕禁军士兵皆背叛,身边没能留下一个宫人,他依然是这座宫殿乃至整个大衍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样的车弘永想要给虞操行找麻烦,还真能找出几个。   虞操行心平气和地将问题重复一遍,车弘永终于大笑出声,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朱红高柱之间,接着猛地一顿。   一旁暖炉中的炭火突然爆起,金红的火焰在半空中盘旋成风暴般的火蛇,将车弘永缠绕。   火蛇的长信停在车弘永的嘴前,只要他再笑一声,想必就会直接钻进他嘴里。   车弘永闭上嘴,却依然一脸得意的看着虞操行,就算虞操行表情淡然,在他眼里也变成了满脸铁青。   他的臆想难得没出大错误,太子车元文在虞操行的计划中,的确有非同一般的地位。   不过,车弘永更加非同一般,只要他没出事,虞操行也用不上那个太子。   只是失去了一个备用计划,并无大碍,虞操行确定完这一点,懒得搭理被拘禁数日有些癫狂的车弘永,散掉火蛇,打算离去。   他转过身,脚才卖出一步,安静下来的车弘永又开始说话。   “我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不顾虞操行有无回头,车弘永自言自语般叨叨絮絮。   “这些天我想过很多事了,从我那简直像个石头人的父皇开始想,想我的几个兄弟姐妹,又想我高深莫测的皇叔,还有我的皇后,我的妃子,我的大臣们,我的大衍……我全部想过了,只为了寻找一个答案,为什么我还没死。”   “这真的很奇怪啊,我母妃是宫女出身,无论是生下我之前还是生下我之后,在宫内外都默默无闻,但是如此势单力薄的她竟然将我健健康康的生下来了。还有,从我出生到成年出宫,我有不少兄弟姐妹夭折,但我就是没遭遇什么灾祸,顺顺利利的成了亲王。大哥二哥四哥带着禁军在城里打起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但我没死,不仅没死,我还当上了皇帝!天下有谁比我更得苍天庇佑?有吗?有人吗?”   车弘永的话听上去和胡言乱语差不多了,虞操行皱起眉,为自己竟然在这个废物身上浪费了时间而后悔。   他重新往殿外走,没走出两步,车弘永的一句话再次让他停下。   “但你为什么也没杀我呢?”癫狂的天子嘻嘻笑着问,“这些天我骂你,骂你祖宗十八代,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不干脆做,是个人都该想杀我了吧,丞相,你还是不杀我,你说说,你留着我有什么用处?”   “你不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啊,”车弘永摇头晃脑,慢吞吞地说,“我想你为什么不杀我,你又不是我那个看似手狠实际心软的皇叔,为什么要对我网开一面。”   “我没有什么东西了,皇位,大衍,全部无法打动你,我想活下来啊,我不想死啊!然后我突然想起来了,在皇陵里你用了祝呪是不是?据说不能学祝呪的你使用了祝呪是不是?我终于恍然大悟啊!祝师怎么能当做常人看待呢!”   “我晓得的,常人眼里很多祝师行事古怪,那是因为祝师视为珍贵的东西和常人不同啊,就像当年虞家和太.祖爷爷联盟,常人猜了一百零八个理由,什么为了对抗另外四大宗门,什么占卜出车家会一统天下,提前投诚,全部不对!不止你虞家会记载秘闻传承,我车家也有,太.祖爷爷说了,你们虞家,是为了龙气而来!”   面上潮红的车宏永激动地说出龙气两个字时,一直背对着他的虞操行终于转过身,一双眼睛冰若寒潭。   车弘永再一次大笑。   他改了自称,充满恶意地问:“朕说对了,对吗?”   车弘永扶着床柱坐起来,一改刚才的颓废,背脊挺得笔直,和他无数次坐在龙椅上的姿势一样。   当了这么多年天子,他身上是有点帝皇之象的,认真起来,一时也无人敢夺其锋芒。不过虞操行并没有看向车弘永,他抬起了头,目光穿过房梁和琉璃瓦,注视着黑云之中衰弱的老龙。   就在刚才,那老龙的龙头无力垂下,只是发白蒙灰的鳞片竟然开始掉落,没入下方这座位于三道灵脉交汇之地的城池中。   祂要死了。   任谁见到这一幕,都能明晓这点。   一条死龙可不是虞操行所想要的,他面色真的阴沉下来,挥手让等候在阴影里的麻雀去找太医和医祝给车弘永诊治。   没想到麻雀才离开,车弘永竟然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同时,另一抹鲜红的血迹自他胸口某个点上晕染开,其速度之快,眨眼之间就将盘踞在车弘永胸口的金线五爪金龙绣像染得通红,大片大片吞噬着龙袍上明黄的色泽。   再怎么生病也不可能造成这个症状,终于意识到不对的虞操行手心泛起一抹萌动的绿光,往车弘永胸口一按,瞳孔猛地一缩。   龙袍下一刻就被火蛇烧成灰了,虞操行这才看到手感不对的是什么。   一把匕首整个没入车弘永的胸口,而刀尖则从他背后冒出,将人完全穿透,但因为今天车弘永换上一身上朝才穿的厚重龙袍,遮掩之下,虞操行竟然没能及时发现。   “听到你要过来的消息,朕就准备好了……”车弘永一边咯血一边说,“很疼,非常疼,但是能让你不舒服,这也值了……传位诏书朕早就写好了,也交给了值得信任的人,下一任天子是朕唯一的儿子车元文,你找不到他的,你永远不可能从他身上得到龙气,大衍永远是朕的大衍,大衍永远是车家的大衍,朕发誓,朕诅咒你——”   他的长啸随狂风而起,没入了那常人无法看见的黑云。   浀水对面,和刺客少年交谈的车山雪猛地转过头。   固若金汤的城池之上,那藏匿着长龙的黑云就像遭遇了狂风骤雨一般翻滚起来,无数龙鳞如花瓣一样从天空洒落,还没接触到地面,便已经融化在风中。   真正的黑云聚拢过来了,淡薄的天光随之消失,半边天空陷入黑暗之中,雷霆闪烁,雷鸣轰隆,是那黑暗中唯一能见到的光,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当一道格外明亮的雷光一闪而过时,车山雪才得以见到长龙的模样。它的鳞片快要掉光了,连龙须也被狂风扯断,没有被鳞片遮掩的皮肤满是皱褶,山脉一般层峦叠嶂,五只龙爪虚弱无力,甚至无法支撑着祂立于天上。   硕大的龙瞳黯淡无光,透明的眼睑上也蒙上了一层白斑。   没有灵觉的人无法看到天空上将死的老龙,然而原本小晴的天气突然降下暴雨,就算是普通人也会觉得不对。   谌巍扶住身体一晃像是要倒下的车山雪,目光转向车山雪所望的地方,却没有看到什么东西。   “你……”   “没事。”   车山雪镇定地摇头道。   他把谌巍的手从自己肩上掰下来,没松开,反而握在手里。   “没事,”他又重复一遍,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的话变得更为可信,“我已经经历过两次了,很熟的,不用担心……”   相同的景象,在车炎死后,车山昌死后,都出现过。   车山雪天生灵觉,就算没有修习过祝呪,二十五岁那年,依然看到了那场龙鳞之雨。   所以他也知道后面会发生的事,只要继承人安在……   鸿京城里。   因为鸿京封城,逃出皇宫却逃不出城的车元文抱着绝不能有事的外袍,躲在桥洞下,和一群乞丐挤在一起。   他突然感觉到什么,疑惑地抬头,看向天空。   将死的老龙发出祂这一生里最后一道龙吟,卷着黑云,向着雷光冲去。   祂被雷光吞没时,整个天地仿佛都安静了一个呼吸。   轰隆——   那道粗壮的雷光劈散了鸿京上空的漆黑雨云,祝师灵觉中的滚滚黑云同样一散而空。   淡薄的天光再次落下,照耀着一条年轻的雪白幼龙摇摆长尾,舒展身躯,飞快地长长。等祂终于长到了能轻松用自己的身躯将鸿京环绕的地步,祂才调转龙头,对着车元文藏身的角落发出一声咆哮。   皇宫里,浀水边,虞操行和车山雪同时呢喃:“在那里。”   失去了皇位的车弘永已经没用了,虞操行懒得再为荣升太上皇的他治疗,一脚将人踹开,足下生风向殿外走去。   车弘永滑倒在金阶上,越来越亮的双眼注视着虞操行,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他的遗言。   “——朕诅咒你,无论你要做什么,永不能得偿所愿,虞操行,你终将……终将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得好死!!!”   大笑着的车弘永,眼角滑下一滴眼泪。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深夜,他被王公公带领着,惶惶不安踏入那个偏僻的小院,还没看清树下所坐之人的模样,就被王公公按住跪了下去。   “给、给三皇叔请安。”他照着王公公之前嘱咐他的说道。   之后就没有他说话的机会了,生怕他说错话的王公公把该说的话都抢着说完,车弘永头埋在地上等待,半天都没听到他所求见的人发出一点声音。   真的有这个人吗?刚才他瞥到的不会是一个幻影或者鬼魂吧?   按捺不住好奇心的车弘永不由偷偷地抬起头,视线往上。   据说是他三叔的人正好也低下头看他。   六十年前和青城少掌门一起名满大衍的俊美男子,就这样伴随月光一起映入车弘永的眼瞳中,他迷迷糊糊地想,这人看上去可真不像个八十多岁又不能习武的人啊。   二十二年前,月下的人问:“你想登上帝位?”   二十二年后,龙椅下的车弘永说:“想。”   然后他死了。 第77章 前有狼,后有虎   “开启金汤大阵,封闭全城,我要一只鸟也飞不出去,懂吗?”   虞操行全身化为一道黑雾,御风而行,新上任的麻雀军统领马天饶紧随其后,听闻吩咐马上做出几个手势。   一只麻雀离开了队伍,其余人依然向着之前龙头所指的方向飞奔。   如今鸿京城里的大道上少见行人,街旁也只有寥寥数家背后有大后台的铺子在经营,一行麻雀整齐从街道上奔过时,无论是街边铺子里的老板伙计,还是少数几个不得不出门的百姓,都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就跪了下去,生怕有什么祸事发生在自己头上。   靠着他们整齐的反应,寻人也变成了很简单的事,一眼扫过没找到人的麻雀们四散开,很快有一只麻雀找到桥洞下面。   桥洞里的乞丐全部被赶了出来,他们在料峭寒风中裹紧了破烂布袄,争先恐后向马天饶描述不久前突然将他们推开跑出桥洞的小个子。   “我瞅着他好多天啦,”乞丐们七嘴八舌地说,“陌生人,小孩,以前从没见过。”   “皮肤嫩得哟,看上去比东市卖的豆腐还滑嘞。”   “他以为裹一块破布咱们就发现不了了,破布下面那衣服料子卖出去够咱们吃一年!”   “本来是要抢他的,只是……”   马天饶横眼看去,恶声恶气道:“只是?”   乞丐们嗫嚅了一会儿,其中一个道:“他一来就打败了咱们桥洞最强壮的三兄弟,不、不敢抢。”   马天饶给一边的下属递了个眼神,下属们心领神会地拔出了长刀。而马天饶去给站在不远处的虞操行报告:“应该就是太子,丞相放心,他跑不远。”   虞操行面无表情看着以为自己能活下来乞丐们发出惨叫,想跑却倒毙在刀下,深深觉得新换上的这个麻雀统领颇合他心意。   因此他没有为晚了一步而责怪马天饶,让对方继续指挥麻雀们四处寻找。   给下属们布置完任务,马天饶转头发现虞操行正盯着自己看,连忙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跑到虞操行身边听候吩咐。   他转动眼珠揣摩虞操行的心思,用一个比较亲近的语气开口道:“真没想到太子竟然会躲在这种地方啊。”   “别喊他太子,喊他圣上,以及,他难道还有其他地方可去?”虞操行反问。   “这个,”马天饶一愣,“王国舅把皇后、不,是太后,王国舅把太后娘娘接回国公府了吧?圣上出了宫,怎么不先去找太后呢?还有他几个伴读,据说和他相处很好的,圣上这个年纪,就算不信任母亲,也会信任伙伴吧,圣上竟然也没去找。”   “你不说起我还忘记了,先帝遗诏应该在太后那儿,你派个人把它拿来。”虞操行的嘴角勾出嘲讽的弧度,“圣上为什么不去找他们?要是他去找了,一开始就会被抓住了啊。”   “哦,”并非自己想不到的马天饶装作恍然大悟,“这小兔崽子还蛮聪明的。”   哪里仅仅是聪明。   虞操行想。   车家数代人,为什么皇帝当得这么艰苦?就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一朵不染淤泥的莲花,不肯和世家同流合污。   往上追溯几代,世家和皇族最和睦的时候,竟然是车炎刚称帝的那几年。   之后,无论是车炎车山昌,还是虽不是皇帝,更胜于皇帝的车山雪,都孜孜不倦地和世家们作对,为了给车山雪找堵,车弘永自然和世家走得更近。   比如说他出身国公府的皇后,以及同样是世家之女的几个妃子。   但到了车元文这里,又和车宏永不同了。   太子是车山雪教养长大,自然继承了车山雪乃至车山昌车炎的理念,虽然因为母亲外祖的原因,太子对世家不至于像车山雪那样极端,但到关键时刻,太子也不会信任世家。   车元文的选择并无错误,要是他逃出宫后向世家求助,虞操行想找到他不费吹灰之力。   论眼界和脑子,这小孩比死前才大彻大悟的车弘永清醒无数倍。   虞操行又抬起头,看向鸿京之上那条尽情飞舞的白龙。   祥瑞中兴之象啊。   和黑龙代表的祸国之君没法比。   要是车弘永没死就好了,虞操行心里难得冒出一点懊悔的情绪。早知道就遣人将车弘永看牢一点。   不过,事先谁能想到,胆子那样小的车弘永竟然敢自杀?   虞操行生出一种事态快要脱离掌控的焦躁感,让他不得不摸着下巴,一项项仔细计算。   车元文跑不出他手掌心,新龙气不尽人意,却也能用。   叛军们还在源源不断地向鸿京赶来,再过一天,人数就能超过十万,当然十万只是最低限度,他希望得到的人牲数目自然是越多越好。   车山雪还在淳安,桃府的情况足够他喝一壶的,哪怕注意到鸿京的异状,那人也暂时抽不开手。   计划进行得不算非常顺利,但也不能说出了问题。   到底是……   虞操行的思路中断在这一句。   一只麻雀汇报,找到车元文了。   ***   这几天,车元文的运气就没有好过。   他在地下中看到很多耸人听闻的事,好不容易没惊动什么人跑出密道,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城。   眼下为了防止叛军冲进城中,鸿京八道城门都紧紧关闭着,城墙上日夜有士兵——向虞操行投诚了的士兵——巡逻,以车元文这两天的观察所见,哪怕是一个他见到面也必须保持尊重的老大臣拿着太.祖的金牌上去,也没能让士兵们把城门打开。更不要说带了金银带了路引偏偏没带什么令牌的车元文了。   他又不敢去舅舅或其他认识的人家中,因为宫中一旦发下他失踪,首先搜查的就是那里,必然会给收留他的人惹祸。   至于旅肆食肆,没找到他的禁军第二步就该搜查这些地方了,他同样不敢去。   于是他堂堂一个太子,只能用铜钱——庆幸他出宫前记得带铜钱,没有光带金银——买一块御寒的破披风,藏身在乞丐中间。   别说,还真让他躲过了好些找他的人。   接着他想找到皇叔爷爷留在鸿京的人,比如说当初虞操行进京时,专门来东宫替他护卫的几个官员。没想到的是,他一个个找过去时,发现这些官员家中都挂着白幡,穿着丧服的人进进出出,却连哭声都不敢大一点。   之前车元文在宫里只听说外朝大臣们人心惶惶,却不知道事态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   车元文心中暗恨,可是没有什么好办法,他甚至不敢去接触那几位官员的遗孀或故友,同样怕给这些人带来什么灾难。   于是他只能返回乞丐群中,思考着下一步怎么走。   不久之前——   不祥的狂风骤雨走得和他来得一样迅速,心中忐忑不安的车元文没听到白龙的咆哮,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皇叔爷爷的六弟子杨冬熔。   过去车元文同杨六并不亲近,毕竟杨六的年纪比他大了一圈,车元文在他面前总有些不敢说话,倒是与和他年纪相仿的李三宫四两个十分交好。但现在,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的杨六堪比车元文至亲之人,哪怕车山雪亲至,也不会见到他流出这么多眼泪。   “可怕,”站在远处招手,把车元文从乞丐堆中喊出来的杨冬熔嘴角抽搐,“李三可没说过太子殿下是个泪包啊。”   小虞大人死了,车元文想说。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说的时候,只能止住眼泪,悄悄打了个嗝。   另一边,今早通过麻雀的秘密通道将杨冬熔带进城的庄立在周围观察一圈,确认没有跟在太子后面的人,急忙招呼那一大一小快走。   他们才离开不久,麻雀们就找到了那个桥洞。   这边逃跑的三人不知道自己如此幸运,正在为怎么继续跑犯了难。   庄立若用上隐匿之术,天下没几个人能找得到他,而杨冬熔乃是千面之人,谁想抓他都不容易,可惜庄立的隐匿之术不能带车元文一起消踪隐迹,至于杨冬熔,他自己千面变化乃是天赋,当然,有工具的话,他想给别人换张脸也并非难事,但现在没有工具,杨冬熔总不能从地上抓把泥糊上太子殿下尊贵的脸。   周围来了那么多麻雀,不用手段无法突围。   这个时候,虽然没找到该使用什么手段的思路,一行三人还是有逃跑机会的。   然而,就像之前说的那样,这些天,车元文的运气就没好过。   麻雀们到底没把桥洞下的乞丐全部杀光,留下一些,让他们去找城中其他乞丐,让这些小人物一见到和车元文相似的人就上报,这样可以免除一死。   幸存的乞丐们慌张向着另外的乞丐聚集之地跑去,其中几个正好撞上了一路躲麻雀的杨冬熔一行人。   哪怕庄立当机立断将人打晕,乞丐的惊叫依然让周围好几队麻雀奔来,将他们堵在了大街上。   “喂,”杨冬熔踹庄立屁股,“这些不是你以前的下属吗,快叫他们让道啊。”   “我也想。”庄立无奈道,“可是这里的麻雀并非我的嫡系……”   “而是我的嫡系,你说对不对啊,庄立前统领?”马天饶从人群背后走出,斜眼看着庄立,呵呵冷笑。   庄立握紧腰间弯刀,顾虑着太子不敢贸然出手,只能扎稳下盘等待。   而杨冬熔将车元文保护在两人之间,自己望向街道另一边。   虞操行正从那边走过来。   前狼后虎,杨冬熔想,真是太糟糕了。   ***   同一时刻,鸿京南城门下,谌巍长剑出鞘,酝酿剑意。   “往这边刺?”他问。   “嗯,”车山雪飞快点出金汤大阵的几个薄弱之处,严肃道,“用力砍。” 第78章 四剑断,三方立   湘夫人剑锋上亮起灼眼的光晕。   下一刻,青色剑光如雷霆般向着鸿京城落下,瞬息与半空的金汤大阵相撞。   只见剑光蔓延之处,金色的光辉如河流一般流淌开,无数玄妙的咒文,无数玄妙的图案或线条一同被金色的河水卷起,牢牢将竹叶般的剑光拒之门外。   轰鸣声响彻百里,鸿京城内,无数人抬头看向天空。   麻雀军的新统领马天饶无比惊慌:“青城剑圣怎么来了?”   他视线未转回来,话音也没落时,一柄漆黑匕首就如扑出毒蛇吐出蛇信一般迅速,时机抓得又准又狠,正好在马天饶即将把视线从天空收回的前一刻,轻轻吻上了他的脖子。   没有使用多余的技巧,漆黑匕首在马天饶的脖子上转了一圈,当不知道何时扑到马天饶面前的庄立拿着匕首后退时,马天饶的脑袋也跟着一起掉了下来。   杨冬熔想也不想就一道符篆拍出,呪风所过,身首分离的尸身直接化为了泥土。   ……以免虞操行操纵尸体留下后患。   这一切只发生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距离青色剑光在头顶乍现更是不过瞬息。由此可见的庄立此人十分当机立断,在别人还在为青城剑圣的到来而吃惊时,唯有他第一个反应过来状况。   他们这三个人危险了。   就算是青城剑圣,也无法一剑倾倒虞氏圣女留下的金汤大阵,他一直都劈不开这种可能性不算上,往好一点的方向估计,青城剑圣要劈破金汤大阵至少要三到四剑,甚至更多。   那么,在青城剑圣接连出剑,无法支援他们的当口,顾忌着青城剑圣的威胁,虞操行一定会说……   “速战速决!”虞操行一挥手,“在谌巍破阵之前拿下!”   被庄立之前狠戾一刀吓呆的麻雀们反映过来,围成圈,几个扑向庄立,几个扑向杨冬熔,剩下的去抓车元文,配合默契地同时动手。   如果没有累赘在身边,庄立恐怕一击得手马上就躲入暗处了,就算眼下没给他运起隐匿之术的空挡,他用轻功纵越,也能遛狗一样将扑向他的人遛得队形散乱,再各个击破。   然而今天他不仅不能用上隐匿之术——虞丞相正在庄立少数几个无法欺瞒过的人——还得站在原地不能移动太远。毕竟敌人们的目标并不是他这块碍路的石头,而是藏在石头后的太子殿下。   无法发挥自己特长的刺客威力至少下降一半,只要麻雀们提高警惕,庄立想像之前那样乘人不备也做不到。   被迫退位的麻雀军前统领过去一直干着杀人刺探的买卖,在何时杀人,在何地杀人,用什么杀人,天时地利人和,都是计算得好好的才会动手。今日第一次必须像个正经侠客来场一对多的正面交战,便被这天杀的形势逼迫到如此一个艰难的境地,为了防止车元文被暗器所伤甚至用自己当盾牌挡下,很快就浑身狼狈起来。   另一边的杨冬熔比庄立还苦。   老五万子华拜在车山雪门下是前几年的事,杨冬熔年纪比几个小师兄小师姐大,位号却排在最末,自然是因为他入门最晚,一年半前才被车山雪捡回大供奉院。   之后为了帮他调理过去使用天赋不当留下的暗伤,又浪费半年的时间,这样算下来,杨冬熔学习祝呪才一年。   肉白骨的医祝秘术是为了治好自己的暗伤特地学的,除此之外,杨冬熔只有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在祝呪方面的修为,连宫柔这个车山雪不督促就偷懒的家伙都比不过。   车山雪的几个弟子,每一个身上都揣满了车山雪写完乱丢的符箓。如果那些东西在身上,杨冬熔说不定有机会将时间拖延到谌巍破阵之时,然而一个多月前,他在大兴小兴岭两手空空没有收获,又听闻师父身死的消息,匆匆赶回鸿京的路上,被庄立带着七八只麻雀埋伏。为了活命,杨冬熔将所有的符箓都消耗完了,依然九死一生才逃过。   眼下他两袖清风,只有几张回到大衍后自己写下的符箓,要对上一大队麻雀再加虞操行……   还没动手,杨冬熔背后的衣服就已经被冷汗湿透了一层又一层。   然而他表面镇定无比,连眉毛都没动,在麻雀们围攻上来时做掏东西之状,果然让这些麻雀们脚下犹豫了一下。   这个时候,距离谌巍第一剑刚过两个呼吸,南方的天边再次亮起,他在城外落下第二剑——   仿佛有无数株翠竹在金光的河流上生长开,竹木所特有的顽强根系顺着阵法运转灵气氤氲所产生的幻象攀爬,然而堂堂大宗师的剑气可不是表面温顺的草木之根,无物能匹的锋锐密密麻麻又互相勾连,如同锁链一般没入金河之中,打乱其中的波涛暗涌漩涡遍布,竟让金汤大阵的运转缓慢下来。   看出杨冬熔狐假虎威,正要出手的虞操行见此一愣。   这劈法不是谌巍的路数。   虞操行对于青城掌门没有什么额外的研究,但此人的实力以及他和车山雪的关系已经足够惹人注意,更何况青城掌门声名赫赫,行事就和他那柄怪模怪样的长剑一样有特点,就算虞操行只少少阅览过他几场比斗的资料,也能看出青城掌门的风格向来一剑是一剑,只要能劈,绝对不会用多余的技巧。   比如现在这样的,他很少用。   现在城外出剑的分明是谌巍,破阵的风格却好似车山雪。   他也来了吗?   哪怕放下桃府也要赶来,难道车山雪察觉了什么不对?   虞操行不过沉思了一瞬,那边被包围的三人中又起了变化。   得到指示的麻雀们瞄向了杨冬熔,一群人分作几拨,有明刀明枪上来的,还有隐匿了身形伺机等待空隙的,发现自己底子暴露的杨冬熔咬牙给自己施展医祝秘术,整个人更是猛地拔高长宽,变成一个面积宽广的圆润胖子,准备好了做一个皮厚血满的肉盾。   便是此刻,忽明忽暗的银光金光在他身边铺展开。   扑上来的麻雀惨叫退去,杨冬熔蓦地回头,发现出手的竟然是个头才到他胸口的车元文。   太子殿下,不,应该说大衍的年幼新皇手持双剑而立,一剑银白,一剑金黄,从剑锋上迸发的剑气在空中留下闪烁的点点金光银光,好似落入凡间的星子,将麻雀们逼退。   不少人看清这一幕,都非常吃惊。   车元文如此年少,过去在武艺上又声名不显,谁人想得到他竟然迈入了剑气外放的高手境界!   由此看来,他敢于离宫,也是有自己的底气的。   “杨大人,”车元文沉声道,“你是祝师,去我身后。”   发现自己让保护对象给保护了,杨六变到一半显得格外可笑的脸露出吃惊的表情。   他沉默片刻,依言后退几步,将还没来得及用在自己身上的医祝秘术化为一团柔和绿光拍在车元文身上,同时眼观八方,飞出一道金刚符替庄立挡下致命一击。   车元文和麻雀们对视,眼中的慌乱尽数沉淀,不见踪影。   麻雀刺客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往前一步,向他拱手道:“陛下,咱们并没有要对您怎么样的意思,城外叛军肆虐,城里也有大国师余孽活动,危险得很,您还是速速回宫吧。”   车元文把开头陛下两个字当做自己听错了,闻言只是冷哼一声,依然戒备。   麻雀们无奈对视。   虽然上司的上司并没发话,但他们明显不能伤到车元文啊。   于是他们改为使用攻心之招,道:“您知道吗?先帝驾崩了。”   先帝是谁?车元文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才猛地一愣。   杨冬熔:“小心!”   不可能当真让车元文一个小孩顶上,一直关注着的杨六把剩下几张符箓一股脑的放出,金刚符火焰符寒冰符春风化雨符,将车元文笼罩,在他身周炸了个五颜六色。   下一刻这昂贵的“烟花”齐齐哑火,满头冷汗的杨冬熔定睛一看,发现刚才不知怎么神游天外的虞操行回过神,几个指诀便悄无声息地将符箓中的灵气湮灭。   虞操行明显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了,手里捏着一条扭动挣扎的电蛇蓄势待发,轻轻一弹,要对他们放出。   同时,南边的天空上,第三剑落下。   茂盛的翠光竹林刹那灰飞烟灭,已经习惯角力的金汤大阵一拳打空,不知所措。甚至没发觉在剑光之林的掩护下,有人在自己身上撬开了一条小小裂口,安静潜入。   谌巍抱着车山雪风驰电掣闪过无数模糊的雕梁画栋,第四剑劈散了虞操行手中的电蛇。   车山雪被他塞到被包围三人的身边,站稳的下一刻,大国师就把一打符箓塞进杨六手里。   师父为什么不自己用?这样的疑惑甚至没来得及在杨六心中浮起,他就下意识抽出一张使用。   杨冬熔先为符箓中规矩沉眠的浩瀚灵力吃了一惊,然后才发现这好像不是师父过去让他们师兄弟几个顺便拿走用的普通符箓,上面写的好像是……   “化石为泥。”车山雪道。   符箓化为灰烬飘去,见到大国师后立刻退远了些的麻雀们立刻发现脚底不对劲。   当年修建鸿京时,无数劳役从北岭石山上送来成千上万的青石板,以致大衍奢侈地将鸿京二十七条主干大道铺了一遍。南来北往的人们路过鸿京,总要夸一夸街道是如何干净,地面是如何平整,没有坑坑洼洼,没有遍地淤泥。   而现在,麻雀们脚下的地面柔软好似面团,却带着诡异的黏度,无论他们怎样挣扎,运起内息,都无法将脚从地面拔出。   不只是脚了,眨眼的时间里,他们已经陷入了半个身躯。   只有车山雪四人脚下的地面依然坚实,却距离麻雀们甚远。   车山雪从那一打符箓里挑出一张点了点,杨冬熔连忙抽出,看上面的符文。   化泥为石。   杨冬熔打了一个寒颤,使用符箓。   三十多只麻雀全军覆没,连着马天饶的尸体,一起被深埋进地底。   还有两人同样站在符箓起效的范围里,却半点不受影响。   虞操行拂过他在剑气下迸裂的袖子,先和将几个年轻人护在身后的车山雪对视,又看向同他相对而立的谌巍,冷笑着抖落长鞭。 第79章 是人耶,是物耶   车山雪和谌巍,无论是哪个,虞操行都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对上,更别说是同时对上两人。   但这种事态又并不让人觉得吃惊,自从听闻在青城山找到车山雪的踪迹,虞操行就隐隐预料到这样一天。   他新换的鲜红长鞭有九头,每一个头都像是活物一样在半空中扭动,啪的打在地上,就在地上留下一道湿淋淋的红印,好像长鞭上有血迹未干。   这明显不是普通的——如谌巍的湘夫人,或曾经车山雪的星幕那样武人使用的——鞭子,而是和法铃法剑法刀同属一个类别,在用法上自然也普通的鞭子不完全相似了。车山雪粗略一眼,就能看到长鞭上萦绕不散的黑雾紫雾,当长鞭九头扭动时,他耳边更能听到怨魂们凄厉的哀嚎,数不清的诅咒缠绕其上,常人哪怕只是碰一下长鞭在地面留下的血印,都可能大病三日暴毙。   不好对付。   要是真正的车山雪在这里,大概能针对这些诅咒对着谌巍施展几个祝术,然而来到鸿京的只是车山雪的一道不能动用祝呪的分神,他是真正车山雪的眼睛和耳朵,也是真正车山雪的手和嘴巴,但他本身是没有什么能力的,连赶路都必须由谌巍带。   符箓倒是揣了很多,他同样不能用。   说实话,能在这里遇上老六,车山雪是非常吃惊的。当初他在青城恢复记忆后就试图联系过自己的几个徒弟,老大在魔域,老五在武夷山,精灵传讯之术不通,老二和老六则是怎么也找不到,关于这两个,车山雪都做好最悲观的预测了,现在发现杨冬熔活得好好的,他再惊喜不过。   而且老六在这里,还解决了他不能使用符箓麻烦。   这算运气好,可车山雪并不能光让杨冬熔用符箓,自己站在一边不插手。   对付麻雀交给徒弟,能说是锻炼。若对上虞操行却还让徒弟动手,他表哥只要脑子没问题,可能会发现不对,到时候他不能用祝呪不是真正车山雪的事就暴露了。   暴露没问题,却不能用这样直白的方式暴露,不然那和大喊此地陷阱有什么区别?   思虑着这些,面对虞操行扫过的目光,车山雪只是抬头,故作高深地一笑。   暂时没发现什么不对的虞操行转回目光,看向谌巍。   青城剑圣身上杀意高昂,云纹紫斑的湘夫人在他手中颤抖不已,九头血鞭也不得不稍稍避开锋芒。   谌巍死死盯着虞操行,眼神看上去像是屠夫在打量一头活猪。那种漠然和肃杀不容抗拒地向着虞操行压下,让这野心天大的人内心也随之战栗。   虞操行过去还怀疑自己会不会高估了这个天下第一,现在他发现自己低估了。   但他并非没有任何优势的,比如说——   “金汤大阵,”虞操行十分镇定地微笑,“如果要把古来今往的阵法论实力排辈,金汤必会被列入前十之位,就算有我表弟指点你,就算你不过在金汤大阵上撬开一条仅容瞬间通过的裂缝,谌掌门,我不信你还有多少余力能对付我。”   就算知道自己不能用符箓,车山雪依然在手里翻动几张符箓,做出随时可能出手的姿态。他向谌巍示意虞操行的鞭子有问题,同时插嘴道:“表哥,你要知道,砍人可比砍阵容易多了。”   谌巍真不知道这一对不死不休了还语气亲密的表兄弟是个什么意思,但他赞同车山雪的意见,砍人可比砍阵容易多了。   更别说砍得还是虞操行。   自从知道前世所见的无数惨案都是虞操行一手设计,此子都就成了谌巍最想杀之人。   若非有违武德,谌巍恨不得将虞操行千刀万剐。   他的杀心让湘夫人剑身上震动的剑气都暴涨了数倍,白烟冉冉自谌巍头上升起,连垂落的衣角也因为内息的涌动无风自舞。   虞操行见此,立刻明白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今日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车山雪伸出手,护着那边三个年轻人退到街边。他这个举动十分及时,便是他们在临街铺子的屋檐下站定的下一刻,街道中央的两个人同时出手。   鞭影蓦地让街道被笼罩在无数闪烁的红光中,这九条从不同方向袭来的鞭子角度刁钻无比,每一条上除了诅咒,更是分别附上了高温,冰霜,雷电,利刃,猛毒等等,更是可长可短,重量不一。有轻的好像一根头发丝,有重的好像是精金打造。   虞操行不知道在这条九头鞭上附上多少手段和机关,更让人惊讶的是他贪多竟然还嚼烂了,如此之多的效果手段,普通人光分辨都要分辨好久,他却能让每一条鞭子安分待在他想让鞭子待的地方,做他想让鞭子做的事。   因此,就算红光鞭影铺天盖地,看在人眼中反而显露出了井井有条到足以支配一切的美感,看得庄立和车元文血脉偾张,   可惜美感并不是衡量实力强弱的标准,无论这些长鞭的角度再如何刁钻,总会有竹叶般的剑气对着它们迎上。   知道这些鞭子上有鬼,谌巍一改往常的大开大合,细小而繁多的剑气就像是青城山青云路上的竹刀阵,狂风起而竹叶翩飞,沉重的力道强行将长鞭打偏。   青光每一次冒出,都能打断红光鞭影的井井有条,让一旁不由沉浸长鞭之道中的一大一小面色苍白快要呕血。   然而他们还是忍不住继续看,就算心跳不齐,眼睛发痛,也无法移开目光。   车山雪面露迟疑之色,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狠狠在车元文和庄立前额拍下,啪啪两声将人打清醒。   “转过去,”车山雪厉声道,“别看。”   捂着额头的车元文和低下头的庄立都闭上眼。   虽然他们都对此刻的交锋十分感兴趣,但刚才无法控制自己的短短时间足够他们发现不妥,哪怕知道下次再见到这种境界的生死之争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两人还是乖乖转身,面对街边铺子紧闭的大门。   抓着一把符箓,觉得身边师父有什么不对的杨冬熔则强迫自己只看地下,同时在心里暗骂虞操行。   这条九头鞭已经够变态了,虞操行竟然还在其上加了蛊惑之术?   唯二不受影响的只有车山雪和谌巍,哪怕是无形的蛊惑秘术,谌巍依然是以剑破之。纷飞的竹叶剑气已经彻底打乱了九头鞭的条理,鞭阵露出的空隙足够谌巍运气蓄力——   青芒暴涨!   谌巍转动手腕,从剑锋上迸出的无形剑气从地面一路经过一侧的临街小楼,在地面,石阶,小楼的门窗屋檐屋顶之上留下一道薄如纸张有流畅连贯的痕迹,接着,连天空的阴云也被一分为二,湘夫人的剑刃被谌巍抡出一道青翠的满月,继而在街道之中碎裂片片。   陡然爆发的光亮让所有注目此处的人不得不闭上眼睛,九头鞭挥过的道道红光直接湮灭在其中。   只是一瞬间,虞操行的九头鞭就变成了无法收拾起来的碎片。   而虞操行虽然躲得快,依然诶剑风擦过,手臂从上往下削掉了一条笔直的肉,露出其下白骨。   这不是致命伤,下一刻他已经闪至车山雪身前,贴着车山雪问:“你为什么不动手?我记得你们两个还是很默契的,还有,解开蛊惑之术,最好的办法是清心咒,你又为什么不用?”   他细数着车山雪刚才露出的破绽,而车山雪头皮一炸,意识到自己被发现了。   但虞操行并没有察觉到这具身躯并非真正的活物,也没有察觉出现在这里的不是真正的车山雪,而是分神凭依的傀偶。   毕竟这具傀偶从各方面同血肉之躯没有区别,哪怕谌巍,也是在真正车山雪站在一边作比较才能察觉两者区别。   因此,虞操行的猜测理所当然向着车山雪预料的方向奔去。他眯着眼道:“原来不是我的错觉,你灵力受损了?”   什么时候的事……难道是之前对付武神?   也是,武神的心脏可是那样怨恨虞氏之血的灵脉宝珠啊。   这么看,宿飞那蠢货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   时不可失,掌握车山雪的生死的机会近在咫尺,虞操行指尖上生出了漆黑的雾气,他呢喃着咒语,一个诅咒正在迅速成型。   情急之间,飒飒声里湘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之前那声势颇大的一剑余威未消,散去大半的剑光青芒依然势不可挡,赶来的谌巍剑锋出现在虞操行头顶上,要一下将人斩为两截。   虞操行哈哈大笑地抓住车山雪,身化青烟飞上半空。   谌巍的剑光和暴喝紧追在他身后。   “放手!!!”   虞操行怎么可能放手,杀死车山雪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   “你真是太大意了,”他对车山雪道,“灵力受损也敢出现在我面前?以为谌巍能保护好你吗?”   车山雪闻言,竟然向他露出一个微笑。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猎猎风中他反问,“我什么时候需要谌巍保护了?”   虞操行一愣,旋即意识到有问题。   刚才那些破绽是车山雪故意露出来的吗?!   他低头一看,发现地面上,发出那声暴喝的谌巍竟没有追赶他,反倒提着那三个年轻小子转身就跑,一点也不关心车山雪安危似的。   而他面前,车山雪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   “我就知道表哥不会放弃杀死我的机会的,表哥,我也不会放过你。”   虞操行都来不及听他说了什么,想也不想便要将手中的人丢开。   然而车山雪……不,车山雪的分神傀偶被雪莲胶死死黏在他手上,根本不掉下去。   抹除雪莲胶,仅需要用眨眼不到的时间施展一个小呪术   可虞操行就差这一眨眼的时间了。   分神傀偶的身躯上已经崩开了蛛网般的裂纹,能瞬间将钢铁烧成铁水的光焰在裂纹下流动,接着,那一点光焰迅速涨大,将傀偶和虞操行一起吞没。   爆炸了。   那团光焰就像是太阳一样,带着光和热悬挂在半空中,滚烫的风以傀偶为中心,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推去,让整个鸿京都在其中呻.吟作响。   这个时候,迟迟的轰隆声才传到众人耳中。   三个年轻小子捂住耳朵,和谌巍一起站在一处屋顶上,他们等待良久,才等到天空恢复到平常的明暗。   风卷着焦糊味飘过,傀偶和虞操行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   同一时刻,淳安。   车山雪在静室中睁开眼睛。   他摸着下巴琢磨自己的分神返回前所见到的最后一幕,同样在寻找虞操行的踪迹。   身躯应该被烧成飞灰了,但最后一眼他看到的,是虞操行的魂灵仿佛被无形之力吸引,眨眼便消失在了东北的天边。 第80章 东伯劳,西飞燕   这个计划,是一开始就订好了的。   虽然傀偶极为难造,还要花费无数灵物灵宝,这次也是借了原本就有的模子才在半天之内搞出一个,但在很少感受什么叫贫穷的大国师眼里,这玩意儿也就是个消耗品。   这消耗品还挺脆弱,不能用祝呪不说,哪怕是一丁点受损,也会导致凭依其上的分神脱离。   车山雪从未想过虞操行会发现不了这些异样,假的就是假的,一时半刻就算了,时间一长,哪里能不露出马脚。   既然如此,还不如利用这一点设下陷阱。   谌巍在静室里打坐时,绝对想不到车山雪正面无表情在傀偶的中枢上附着一旦失控有可能把他们两人连着半个淳安城送上天的呪术。   当然,后来车山雪还是向谌巍透露了一点傀偶中的机关,一是以防谌巍大意损坏了傀偶,二是免得对上虞操行后,谌巍那剑一样笔直的脑筋转不过弯,哪怕得到车山雪暗示,依然不肯撤离,反而追着虞操行砍,最后被傀偶一起炸成灰。   只是没说爆炸威力这般大而已,车山雪觉得没有问题。   可惜谌巍不是这般想。   默默思索着虞操行的魂灵到底是怎么逃出生天的,盘腿坐在蒲团上的车山雪双眼微阖冥想,正是纠结时,突然见到面前的香炉里冒出熊熊火光。   一只火精打着喷嚏从炉灰中滚出,战战栗栗地将一张小纸条交给车山雪。等车山雪接过,他也不敢留下来等着看车山雪会不会回信,连滚带爬地钻回了炉灰中,仿佛多留一刻,车山雪就会吃了它。   这让很少被精灵们惧怕的车山雪感到奇怪。   传讯是杨冬熔发来的,但纸条上不是杨冬熔的字。   数个潦草到本人都可能认不出的大字甚至不是用笔写成,而是以指尖剑意凭空写下,若是车山雪感觉不到剑意,那他都看不到纸条上写的什么。   最后的最后,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   写的还是一句骂人的话。   就算生气发泄,发泄完了也给人好好说明一下鸿京那边现在是个什么状况啊?就这么光秃秃一句骂人话是在想什么?不知所谓。   车山雪冷静地想,要把纸条丢进香炉里。   但伸出手时他犹豫了片刻,叹息一声后,仔细将纸条折好,收进怀中。   下次见到谌巍,拿这纸条嘲笑他。   车山雪心道,弹出一道风熄灭了香炉,起身离开了静室。   李乐成已经将最后的阵法方案送上,材料人手也已准备好,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开始布阵了。   哪怕再如何牵挂鸿京的人,这次的大金莲白水阵,他绝不容许有失。   ***   数天后,桃府,武夷山。   武神之战削平了曾经钟灵毓秀的群山,起伏的山脉从远处看活生生短了一截,唯有武神像一只耸立在鹌鹑堆里的大白鹅,依然矗立在群山之中,仿佛不是以“武”为名号的神灵,反而是个山神了。   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如今还没立春,寒风依然料峭,整座武夷山却生机勃发得可怕。   车山雪昨天夜里来到这里,走的是做苦役的武夷楼弟子和来往商人伙计,车队,护送的镖局队伍,还有祝师和官吏们开辟出的大道,而一晚上才过,那被人马车轮压平压实的红土上又覆盖上叶尖闪烁着露珠的嫩草,车山雪停下脚步时,刚巧看到围墙上垂落的细枝上开出了一朵娇黄的迎春花。   一只出生早了的蝴蝶可怜兮兮扑腾飞过,实在没想到天气会这么寒冷。   车山雪昨夜住的这个园子就在武夷山山脚,但他来时已经是深夜,匆匆走过时不曾关心景色如何。而现在他抬起头看,发现武夷群山除了矮了一点,依旧像过去无数年一般覆盖着茂密的山林,不熟悉这里的人,根本看不出多日前这里发生过灾难。   一边的万子华误解了车山雪的沉默,以为他在为灵脉宝珠肆意散发力量而生气,连忙将一个小机关放进袖子里,一边拍打下身上的木屑一边道:“师父,我劝过灵脉宝珠前辈,但是它说它爱怎样就怎样,我们管不着。”   “嗯,”车山雪点头,“它爱这样办就这样办吧。”   灵脉宝珠的力量让此地兴兴向荣,如今来往的人又多,种种异象展现,灵宝出世的消息瞒也瞒不住。不过车山雪倒是不担心灵脉宝珠的安全,说实话,那么大一颗珠子,滚都没处滚,谁还能偷了它不成。灵脉宝珠愿意这样做也好,他正巧能借此展望一下将来抹除魔域,复兴那荒芜土地时会是什么模样。   但有人的态度不像车山雪这样平淡。   昨天半夜就跟着李乐成上山,现在才下山的宫柔一路打着喷嚏。她眼下两道青黑,又因为花粉症而眼泪鼻涕直流,上哪里都要先闯个祸的活力消失,走路摇摇晃晃,恨不得立刻扑到床榻上大睡一觉。   但她不能睡,她三师兄将庶务管理交给她,然后自己去抓大金莲白水阵和三千灵源阵的布置。几天下来,一对师兄妹见面,首先看到的都是对方的黑眼圈。   于是宫柔只能将自己的郁闷发泄在折腾她的花花草草上,她嗓音又尖利,车山雪隔着很远站在前院中,都能听到她气急败坏喊人铲除道路上的草皮。   好生滥用权力一番,宫柔冲进院子,立刻看到似笑非笑看着她的师父。   “师、师父你起来啦?”她结结巴巴地说,“吃、吃早饭了吗?几里外的李家坡有一家包子做得不错,我去给您……”   宫柔说到后面自动消声,下一刻,她泪眼汪汪地抱住车山雪大腿哭嚎。   “师父啊!让我睡一觉吧!”   “乖,”车山雪摸摸她的头,“今天开阵,见识见识对你有好处。”   这是车山雪再次来到武夷山的原因,十二重的大金莲白水阵终于要开阵了。   桃府所有祝师彻夜不休,又要对应日月星辰又要对应山川河流,而桃府毕竟是如此广袤的鱼米之乡,想要精准阵眼绝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再加上确认方案后要马不停蹄将灵物放置在阵眼上,不能有半点误差,哪怕借用早就布好了的烽火大阵之力,他们也赶工到了正月十四。   今天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吉日。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醒阵,虽然也不容易,却不像准备的阶段那样辛苦。   车山雪来武夷山,就是要借灵脉宝珠醒阵的。   早早沐浴更衣,冥想一夜,车山雪如今精神极好。他吓唬了宫柔一句,还是放小姑娘去休息一个时辰,免得等会醒阵开阵时她真的睡过去。   继而车山雪带着万子华,将昨天没巡查完的大阵节点一一检查完,表扬了众人最近的辛苦,这才上山。   姚天明和李乐成已经等在武神前了。   今日的武神和多日前车山雪所见的武神亦是不一样,它矗立在大金莲白水阵的中央,灵木的根须穿透了武神的外壳,在大阵上扎下来,并在阳光下散发着如白玉般皎洁的光辉。   “国师,”因为太紧张而一脸僵硬的姚天明说,“都准备好了。”   “还有一炷香。”李乐成道。   这两人还算是表现好的,其他被选出来协助醒阵的祝师们看上去都不知道自己五官摆在那里,车山雪不得不剔除一些太紧张的,让预备的人上。然而等他们进入武神,围着灵脉宝珠分别站好,许多人已经满脑空白忘记咒文该怎么念了。   比如宫柔。   他们不由将视线投向站在灵木之下,抬头仰望灵脉宝珠的大国师,尽管大国师此刻没什么表情,但他胸有成竹的态度还是感染了这些人,一个个镇定下来。   香柱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了,和灵脉宝珠交谈完,面色有点阴沉的车山雪深呼吸了一次,转过身开口道:“开始吧。”   命令一声声传下去,祝师们很快安静下来,连灵脉宝珠也收敛起光亮,将黯淡的自己隐藏在枝叶间。   他们屏住呼吸,所有人的灵觉重叠在一起,等待着太阳运行到天空的穹顶。   那是每一天中天地间阳气最盛的一刻,转瞬即逝——   “叮——”   “叮——”   “叮——”   一百零八个祝师,分别站在武夷山,淳安,乃至大金莲白水阵每一个枢纽上的所有祝师,在同一个时刻,用同一个姿势摇动了铃铛。   一百零八个铃铛发出几乎寻不到分别的铃声,武神之中灵木摇曳满树绿叶,来自灵脉宝珠的灵力将所有枢纽点亮。   因为声音重叠而显得格外低沉又悠远的铃声,响起在桃府每一个人耳边。   翻开土地,发现依然没有一颗种子发芽的老农诧异抬头,寻找铃声来自何方。他家年幼的孙女提着装着午饭和水的篮子向他跑来,因为篮子太大,遮挡住了面前的道路,孙女被石头绊得一头栽倒。   但小姑娘没感觉到疼痛。   她茫然爬起来,发现自己没有栽倒在地,倒是栽进了一朵巨大的金莲中。   “哇?”她叫出来。   “当家的!外面开花啦!”   “金子做的莲花呀!”   村子里面吵吵嚷嚷起来,而田地这边,这朵金莲花颤动着,一口将小姑娘吐了出去。   分毫无伤的小姑娘坐在地上,抬头四望,只见刚才还荒芜一片的田野里,大大小小无数朵无根金莲突然出现了,这些金莲花瓣晶莹剔透,无数暗金色的纹路从花瓣的尖端一直没入根处,美丽到不该出现在人间。   金莲小的只有巴掌大,大的花心里足以站上一头牛。有些是花苞,有些半开,也有怒而绽放的,一边向着天空飘去,一边盛开。   天空上,已经飞起了无数金莲。   一起飞出的还有常人看不见的阴气呪力,从土地上,从河水中,从人们身上飞出,被盛开的金莲吸收,转变成了更灿烂的金色。   小姑娘呆愣愣看着成千上万金莲飞远,突然听到老农发出一声惊叫。   她连忙捡回篮子跑去,发现自家祖父跪在地上,泪流满脸看着一个小土坑。   里面有一枚种子,刚刚生出的白愣愣的新根。   一个时辰后,笼罩整个桃府的滂湃灵力和汇聚而来的灵气开始散去,闪烁的大金莲白水阵也黯淡下来。   没什么可指摘的,大获成功。   祝师们都忘记了还有礼仪这回事,欢呼着载歌载舞。   车山雪的嘴角也泛起笑意,但他提前退场,一个人走出武神后,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   他皱着眉思考灵脉宝珠刚才告诉他的话。半晌后抬起头,怔怔看着无数金莲在天空上汇成河流,渐渐融化在阳光中,内心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   想要……   去见谌巍。 第81章 明月光,思故乡   正好车山雪也要回鸿京了。   车弘永的大葬,车元文的登基,乃至至今围在鸿京城外没有散去的叛军们……每天的传讯如雪花一般落在车山雪的桌头,就算有天下第一的青城剑圣坐镇城中,鸿京的勋贵世家们依然觉得自己的性命正处于威胁之中。   或许说正是因为谌巍不离鸿京才让勋贵们自觉岌岌可危,毕竟世家和中小宗门还是有千丝万缕关系的,而青城剑门自觉是第一宗,和朝廷“走狗”交流很掉价,向来对这些人不搭不理。以致谌巍暂且在宫中住下后,勋贵世家们发现他们竟然找不到关系拜访。   失礼一点,不找引荐人直接上门可是可以的,问题是谌巍不见他们。   这态度很不友好啊。   更别说谌巍此人长了一张随时能把人当瓜剁了的冷脸,这几天里他在鸿京中每次出门,都把世家们吓得人心惶惶,表明道歉实际求救的信函都发到车山雪这里来了,仿佛忘记了年前在雁门关,他们对车山雪做了什么。   车山雪对此不置可否,暂时让这些蠢货倒向他也有好处,反正一笔一笔的账他都记着,哪天找到机会就能给人算一算。   离开武夷山的车山雪连淳安都没回,直接搭上铁龙踏上归程。这回他没有带上李乐成和万子华,让他们两个协助姚天明善后。而宫柔听到自己将独自跟随师父回京,直接抱着李乐成的大腿不撒手,却被李乐成亲自掰下来,强行送进了铁龙车的车厢。   铁龙车奔跑起来后,她还来找车山雪控诉。   “我觉得老三他不要我了!明明从入门我和他就没分开过的啊!”   “你在祝呪上的修为若能达到老三的水平,现在跳下车回淳安也没关系。”车山雪面无表情道。   他面前摊开了数份古籍,都是离开前让姚天明寻来的,要对照灵脉宝珠的话将前朝历史再度研究一番,想来回到鸿京后绝对没有看书的功夫,所以车山雪得在近三天的归程里看完。   这个时候找上来的宫柔堪称没眼力见的典范代表,离开前果不其然被车山雪布置下关于大金莲白水阵的课业。   接下来的几天里,宫柔不得不埋首书籍和墨水间,连三餐都是在车厢里解决,一直到铁龙停在浀水北侧,她跟着一群人迷迷糊糊下车,做上船,走过鸿京高耸的城门,才意识到自己回到鸿京了。   大国师回来了。   这个消息先于车山雪的脚步,已经传遍了整个鸿京。那些居住在城北的大族们有什么特别举动暂且不说,城中的普通百姓们面上都露出喜气洋洋的笑容。   街边的铺子接连开张,人们也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好奇地站在大道两侧,被勉强重新收拾出的新禁军们拦下,观看迎接大国师的队伍。   文武百官换上厚重朝服,首先是几位一品大臣和国柱乘车在最前方开路,后面跟着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六列,又有步卒持着十二面龙旗,乃至各种车辂,满满当当塞了一条街。   然而这还不算结束,数百宫中乐师吹着胡笳长笛,敲打大鼓小鼓,弹拨箜篌走在后面,接上持着旌旗幢幡的队伍,他们后面是随行的文武百官,之后才是车元文乘坐的玉辂。   那是由八匹大马拉动的钢铁大车,上面由凹凸不平的金纹装饰出五爪长龙,以及长剑和满天繁星的图案,车尾有九根管道向后碰出雪白的蒸汽,将周围护驾的将军将领们捂了个严严实实。   至于后面的持着巨大羽扇的仪仗们,看上去都像是行走在云雾中了。   一见到车山雪,无论是哪位大臣都露出了欣喜笑容,口中说出的话一如既往不带烟火气,好似他们和车山雪并非曾经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敌人,而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鸿京城里的调调向来如此,车山雪原本早就习惯了,但今天他看到大臣们的虚伪笑容,只觉得脑仁发痛,更加想见谌巍。   啊呸,他才没这么想呢。   而且谌巍他妈的竟然没来接他?说好的认真追求呢?骗子。   车山雪内心忿忿,对大臣们空洞的话也懒得做什么反应了。这时候,车元文从没停稳的玉辂上蹦下车,扑向他。   这一幕成功让大臣们黑了脸,也让车山雪的霜颜如遭遇春风一般融化。旋即他扶住想给他行礼的车元文,喊了一声圣上。   小少年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有人往他脸上打了一拳。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已经不容许他做出那样失礼的举止,年少的新皇眼神十分委屈。   当听说车山雪不和他乘同一辆车回宫时,车元文更委屈了。   “这样于礼不合啊,”礼部尚书说,“大国师的车就在后——”   “朕想同皇叔爷爷亲近说话,”车元文反问,“这于礼不合在哪里?”   “呃,据《衍礼书》所记——”   礼部尚书的话再一次被打断,车元文毫不在意地挥手道:“那回去你把它改了吧,我会补上旨意的。”   说完,车元文钻到车山雪身后,推着他上自己的车。   车山雪只能吩咐宫柔和其他祝师们先返回大供奉院,然后坐上玉辂,车元文随后上来,不用随驾们动手,自己把车门关上。   玉辂中一点也不狭窄,再上来十个人也能舒舒服服坐下,不过车元文上车后没有再理所当然地颐指气使,恢复了车山雪熟悉的温和面貌。   “抱歉,皇叔爷爷,”他不好意思地说,“无论我怎么说大臣都不停,只好借着您在场发个脾气。”   “圣上要多发发脾气才好,”车山雪并不在意,“免得他们以为您好欺负。”   车元文抱着胳膊打了一个颤。   他道:“皇叔爷爷说出一个您,我都觉得自己要减寿十年,您以前怎样喊我,现在还是怎样喊我行吗?”   车山雪摇头。   “圣上都说了,文武百官不在意您的意见,既然这样,我更要带头表示恭敬。”   见到车元文还想反驳,车山雪轻弹一下他的额头。   “礼不可废,现在我们来说说朝中的事吧。”   车元文其实觉得朝中之事没什么好说的,因为鸿京依然被叛军围住,就算有青城剑门弟子下山,打着行侠仗义的名号诛杀欺男霸女的叛军,那由几十个中小宗门联合而成的军队依然没有撤退。   他们在京郊扎营,将鸿京围成孤岛,也就是车山雪所乘坐的铁龙畅通无阻地行驶到目的地,其他想来鸿京的人,都被叛军拦在半路上。   情况依然这样紧急,但听说虞操行死去后,大臣们又像没事人一样,在上朝的时候虚度光阴,说着连车元文都觉得不对的上奏。   车元文抱怨着,问:“难道一个干实事的人都没有?”   过去车山雪不曾和车元文说过这些事,毕竟他觉得这孩子尚年幼,但是现在情况不同,身份的改变让车山雪必须将车元文当做很快要接手这一切的人来对待。   他整理了片刻思绪,开口讲解:“这是我和你父亲留下的弊病。”   车弘永很想掌握朝廷大权,然而他又实在没那个天赋,比被车炎定言不好做皇帝的车山雪更不如。   但车弘永到底是大衍的皇帝,他行使他的权力,理所应当。   “正巧那些世家想做的就是躺着吃的米虫而已,我干脆就让他们和你父亲凑做一堆别来碍事了。”车山雪说。   这个决定在现在看来愚蠢之极,反而给了自己的敌人联手的机会。   至于被大国师看中的官员,都是实干的人才,被车山雪收入改革派,虽然他们才是朝廷传上达下的统治基础,官位却比不上有底蕴的世家派。加上车山雪几个月没回,他们被世家打压,几个有勇气的领头人物又被虞操行下令杀掉。如今不愿在车山雪回来之前出头,上朝只做观望,也能理解。   车山雪在宫人之中还有几分势力,但对外朝之事插不上手,同样不会出声。   这个时候车山雪尚不知道宫中的宫女仆役失踪了七八成,从城门到宫门的一路上,他将手底下大部分力量摊开在车元文面前,对他道:“如果没发生意外,我是打算用上几十年的时间,让他们将世家派一点一点取而代之的。”   那个时候车元文早已成年,在自己的教导下,应该能平稳接手一切。   车元文没对车山雪和自己父亲之间的斗争说什么,毕竟两边都是他的至亲之人。年少的新皇沉默片刻,开始讲述他从宫中逃出来时所见之事。   之前在信件里,他已经和车山雪说起了虞谦,也言明了虞谦魂飞魄散前的告诫,但车山雪再三思考,觉得虞操行虽然魂灵未灭,身躯却是彻底死了,正是力量虚弱的时候,不趁这个机会回鸿京,说不定真的回不来了。   车元文尽管不安,却不好反对车山雪的决定。而且他还有些事在信中不好详细讲,现在面对面,终于能将心中憋了很久的事和盘托出。   年少的新皇在地下见到很多。   皇宫下有无数密道,这件事车山雪是早就知道的,而且他不是少数几个知道的人。   在车炎和车山昌在位时,麻雀们就是通过密道每天夜中向皇帝汇报情况,一些公卿恐怕也知晓这些四通八达的密道,但亲身下去过人就很少了。   车山雪也一样,他对密道的印象,全靠车炎让他背下的地图。   但他至少知道,过去密道中并没有车元文那天见到的大厅,更没有杀人取骨炼尸熬油的地方。   车元文一想起在地下见到的场面就想吐,他怀疑宫中失踪的宫人全部在地下的尸堆中,有心拜托庄立查证。然而庄立跟着青城剑圣护送车元文回宫后,就消失不知去向,询问杨冬熔也找不到人。   虞操行杀那么多人到底想干什么?   一大一小两个姓车的人齐齐陷入沉思,片刻后,车元文恍然回神,想起他一直想说的事:“我把那件外袍带来了。”   离宫时穿的那件外袍车元文一直保存得很好,并随身携带,可惜作为一个灵觉未开的人,他看不到虞谦在外袍上写了什么。   现在他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袍拿出,车山雪伸手接过,抖开。   车元文等待了片刻,气馁发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就在他要移开目光之时,车山雪突然将车中的光亮熄灭。   异状突显。   一行行优美的行楷小字在黑暗中发出荧蓝的光亮,那颜色让车元文想起他在地下见到的虞谦之魂。而车山雪再次抖动外袍,荧蓝的行楷小字化为无数光点,从外袍上落下。   它们如灰尘般在半空中舞动,汇聚成了一个车元文见到就落下眼泪的人形。 第82章 北风吹,为何悲   “小虞大人!”   车元文叫出来。   他以为能得到虞谦的回应,没想到那个虚影般的魂灵漂浮在外袍的上方,不动不语,双眼中也没有神光。   就在车元文觉得不对的时候,这个虚影终于张开口,对他们说话。   “听闻师父身死在雁门关,某谦悲切甚,况且他人不知道,某谦却晓得,谋害师父之人,除某谦之父虞操行,绝无其他可能……某谦八岁之前,随外祖居于城南巷,不知父母,受尽凌辱。后被虞操行接回虞府,亦觉得活得苦哉。直至遇到师父,被师父收入门中,才新生一般。”   “大师兄面冷似师,严于律己,待某谦却极好,师弟师妹,各个聪明可爱,尊敬于我。更有风雨局同僚,并不在意某谦身份。某谦过去以为,如某谦这般残疾之人苟活于世,乃是罪过,上天这才降下苦难,如今看来,是某谦自画囚牢,不得脱出,真真可笑。”   “某谦原想,师父既死,不报仇不为人徒,即便以卵击石,在所不惜。某谦之所以身亡,是为偷进虞府密室,无意触碰禁制。幸而身躯虽死,神魂尚存,又遇到太子,获知师父生还,幸甚幸甚,将此信托之。”   “师父曾言,与虞操行不合,是为阴阳地脉。然而某谦在密室中所见文档,言虞操行所谋绝非为除魔域……上古有烛龙,五万年而亡,前朝有烛龙,未诞便已死,七百年来,不曾有人见之踪迹。烛龙有通天彻地之能,虽不能与天地同寿,却也能活万年之久,使人向往,好龙者多也,虞操行亦是。”   “虞操行不仅好龙,更要成龙,某谦虽不知如何能得,但密室中所书,他成龙关键,第一系龙血、龙气、龙骨、龙种之上。鸿京之下三道灵脉交汇,同是关键之二。第三者莫名其妙,是要师父死于他前。”   “数日里某谦魂游地下,见血流遍野,怨气横生,更有诡异之象,加之无数莫名阵法。原先不明,听太子言师父未死,料想皆是陷阱。”   “师父若见此信,求听某谦恳切之言,莫回鸿京!千万莫回鸿京!”   虚影的声音一开始低沉犹如来自生人不能往的地下,越到后面,声音越是尖利,说到莫回鸿京时,泣血而嚎。眼见整个虚影就要溃散,一直沉默听着的车山雪再次将外袍一抖,向着虚影甩去。   原本要散入风中的光点被外袍兜住,温顺地变成了一捧,当车山雪伸进手去触碰时,它们还眷恋不舍地磨蹭着车山雪的手心。   “这、这是,”车元文大气都不敢喘地问,“这是小虞大人吗?”   “不能算,”车山雪说,“就像你的手脚不能说是你。”   这是虞谦魂飞魄散前留下的绝笔,全部由灵力书写而成,耗尽了虞谦的力量。   正是因为如此,虞谦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这封绝笔中。   这样就可以了。   车山雪心道,这样就可以了。   虽然不完全,但这仅剩的一点足够车山雪送虞谦转世而去。漫长的魂灵归途中,虞谦散去的魂魄将会被其他同样不全的魂魄补上。   这样的话,虽然它不能修复成完整的虞谦,却能成为一个新的魂灵,在不知多少年后,重新降临人间。   这便是车山雪最后能给自己二弟子做的事。   下次要遇到一个好父亲啊。   车山雪在心中用这句话作为道别,和车元文一起,目送光点离去。   ***   一番作法,耽误的时间有点久。   玉辂已经在宫殿前停了半晌,随驾敲门呼喊,却不见新皇和大国师出来。   文武百官站在队伍中窃窃私语,有内心阴险的大臣猜测,恐怕新皇同样不满大国师专政,藏了刺客在玉辂里,要置人于死地,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刺客该用什么武器都细细做了谋划。于是等眼睛红肿的车元文和车山雪一起下车,这个大臣立刻被周围人用视线嘲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玉辂上的机关能做到向外隔音,向内收音,这个大臣的话车元文在车中听得一清二楚。   车元文原本就心情不悦,见此人正好是前些天在朝上大言不惭说些狗屁不通奏议的工部尚书,十分干脆地将此人革职。   其他大臣正要一股脑跪下求情,发现大国师站在一边,似笑非笑看着他们。这才想起如今的皇帝并非会偏向他们的车弘永,而是已经对他们没什么好感的车元文。   新皇正是情绪多变的年纪,若是因为他们求情将他们一起革职,岂不是如了大国师的意?   这样一想,一二品的大臣们又像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样,闭口不言了。   倒是前几日装不存在的年轻官员突然说起工部尚书以往的过错,你言我语叽叽喳喳,一时之间,好像工部尚书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样的转变让车元文心惊,好在他意识到这全是皇叔爷爷回来了的缘故,并不担忧。   没过多久,说完了工部尚书的罪过,无话可说的年轻官员们也纷纷闭嘴。   他们这才发现从下车开始,大国师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目光深沉。   所有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埋下头。   殿前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连拉车的大马都僵着不敢抬起蹄子。寒风飒飒吹过,冰凉得好像大国师的视线。   等了许久,车山雪才道:“先去看先帝。”   “就在殿中。”车元文连忙道。   年少的新皇走在前面领路,大臣们想要跟上,被车山雪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继而他跟着车元文走上冰凉的台阶,越往前,越觉得身周寒冷。   这是当然的,尚未下葬的车弘永尸身放置在寒冰棺椁中,能保护尸体千年不腐的灵宝所散发的寒气,足以让整座宫殿倒退回半个多月前的寒冬腊月里。   成百上千支灰白色的蜡烛顶端燃起大小如豆的火苗,就算殿中无风,火苗们依然冷得颤抖。   没有宫人在旁,穿着一身丧服跪在寒冰棺之前的女人,是车弘永的皇后王氏。   她听到了车元文和车山雪走进殿中的动静,却没有回头。车山雪也没有和王氏打招呼,他站在车弘永的牌位前,沉默半晌,然后接过车元文替他点燃的三炷香,插.进香炉。   “圣上已经不在了吗?”王氏突然问。   她说的圣上并非她儿子,而是她丈夫。   “我没看到他。”车山雪如此回答。   “那也挺好,”王氏双手合十拜下,她沙哑的嗓音则回荡在宫殿深处,“我想他也不愿意见到皇叔您的。”   “我倒是想见他一面。”车山雪道,“不过,仔细想想,就算见到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讲完这一句,车山雪同王氏示意告辞。   接下来,他开始正式指导车元文处理政务。   普通的流程,车元文作为太子时便学习过了,然而皇帝要做的,绝不只是解决奏章上的问题而已。如何对照数份奏章辨别一件事的真假,如何从字里行间判断写奏章的人品性如何,如何从细微的迹象里,找出问题真正的根源,这些事可以交给官员们去做,但皇帝绝不能因此推脱自己肩上的责任而不去了解。   这种事是一时半会儿教不完的,更何况,车元文的心情才不久之前大起大落,到现在也没什么精力。   因此车山雪只是初略指点了一下,又嘱咐车元文要看些什么书,便返回了他位于大供奉院中的住处。   是的,还是那个偏院。   小小偏院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扩宽了数倍,毕竟成为大国师的车山雪要为自己的弟子,心腹,下属留住处,人一多又需要仆役帮忙,以致在最近几年里,这个空落落六十年的院子,无时无刻不是塞满了人。   好在今天没有,车山雪一死,仆役便散尽,而宫柔回来放下行李,便不知道上哪里去野了。   安静而无人的院子反而让车山雪更为舒坦。   他坐在矮榻上,膝上打开一份奏章,眼里却看不进一个字。   尽管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但实际上,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车山雪愣愣地发呆。   那些在殿前被车山雪吓得的大臣们一点也不知道,之前车山雪的沉默并非因为发怒,而是因为在神游天外。   送走虞谦后,车元文断断续续地小声呜咽,但车山雪记得一会儿要面对百官,怎么可能让自己落泪?   更何况,他连眼睛都是假的,不可能流下眼泪。   至于转动眼珠时感到发涩的疼痛,大概又是烛龙之种在搞什么吧。   后面忙起来,车山雪都要以为自己已经把这事暂时忘在脑后,没想到,返回这最熟悉的静谧环境,意识到身旁无人,他心中又开始浮现出一个接一个的人影。   母亲离去时的记忆是如此模糊,他甚至记不清她的面孔,二哥离去更是在他出生之前,若非他人谈论,车山雪对二哥恐怕一点印象也无。   他保持着对死别懵懂无知的姿态,遇上了车炎的离去。那个时候是盛夏,大殿外的台阶却好像和今天的酷寒一样冷。   车山昌遇刺时,他看到的是飞舞在鸿京上空的红龙瞬息化为一场红雨,之后几个皇子各携着一部分龙气争斗,黑云之中迟迟不能生出一条新龙来。   现在是车弘永,虞谦……   作为修为高深的祝师,他寿命才过一半多,却好像已经走到了尽头。亲朋好友接连离去,将他留在人间,孑然一身。   不,不对,还有谌巍。   无论是近是远,谌巍一直都在。   是再如何痛下决心,也无法割舍的好友,宿敌……所爱之人。   车山雪捂住面孔,深深叹气。   ……他娘的,谌巍这混账到现在也不过来见他!   不就是没说傀偶中秘术的威力会有那么大吗?至于为这种小事生气这么多天?!   之前宫柔回来放行李,把车山雪的一些东西打开摆在屋里。其中就有大年初一那天,车山雪在天青峰峰顶捡到的竹筒酒。   需以酒解愁的车山雪拔掉竹筒酒的塞子,一口接一口,没多久便将满满一竹筒美酒饮得一滴不剩。   待酒意上涌,车山雪感觉自己脑子里果然清醒不少。   他把竹筒一丢,起身出门,去找谌巍了。 第83章 谁混账,你混账   脚才踏出门口, 车山雪头顶便闪过一道雷光。   事后想起来, 这不是个吉祥的征兆,但当时车山雪用灵觉感应风中,只觉得水精活跃,水烟弥漫,大抵要下雨, 回偏院中拿了一把伞, 依然去找谌巍了。   他知道谌巍在哪里。   青城剑门在鸿京有一个“暗桩”。   鸿京城南有一家名叫青云楼的旅肆——不提它和青云路是什么关系——老板是青城剑门下山的外门弟子, 且在门中人缘极好, 因此许多青城剑门弟子云游, 都会选在他这里落脚。老板身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曾隐瞒过,来往的青城剑门弟子也是一样,以至于这个“暗桩”早就过了明面, 谁都知道找青城剑门就上青云楼。   谌巍这几天也住在那里,他深居简出, 很少露面。可凭借他的赫赫威名, 每次露面,他又能将心中有鬼的人吓得半死,倒是让车山雪记下不少举止诡异的人。   青云楼车山雪去过不止一次,虽然大多数是去砸场子, 但今天过去, 依然轻车熟路。   此刻夜已深,宵禁的钟声响起三遍, 大街上行走的只有零星巡逻的武侯,车山雪不愿让自己的行踪落入某些人的视线里,便绕过大道,沿着小巷走,多花了片刻功夫,才走到青云楼所在的街道。   又一道雷光闪过,接着雨滴便噼里啪啦打在青石板上。   车山雪低头撑开伞,抬头就看到了谌巍。   和青城剑门药青峰峰主林苑。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车山雪最近对青城门人的行踪没有那么关注了,但无论何如,林神医出山在江湖上也是大事,现在来到鸿京,他竟然没有收到半点消息。   车山雪不认为是自己的手下忽略了林苑,那么可能就是林苑是故意瞒着别人来的。   既然这样,林苑和谌巍的见面也是人家想隐瞒的秘密,他这个时候上去,似乎不太好。   可惜这个念头转动得有些迟了,青云楼前送别的两人已经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了车山雪。   车山雪一时间觉得有些尴尬,而林苑则摆出一副奇怪的笑脸和车山雪打招呼。   “大国师,来找掌门啊?”   林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笑容奇怪,刚刚在谌巍这里满足了自己的八卦之心,作为青城剑门广大“公婆”中的一员,他竭尽全力想让大国师感受到如今青城剑门对他的春风般态度。   这样做的结果是林苑整张脸看起来像是发羊癫疯,但他浑然不觉。   幸好下一刻,林长老端正了作为大夫的态度。   “自从青城山上一别,多日不曾相见了,不知道大国师有没有好好吃药……有我们掌门盯着不至于没吃吧?”他上半句严肃,下半句就变成调侃,接着又严肃起来,“今日凑巧,来复诊一番吧。”   车山雪瞥了一眼谌巍,发现这混账冷着脸无动于衷,便点头答应。   于是原本要离开的林苑又回到青云楼,前面谌巍领路,后面车山雪跟着,一行三人,在店伙计吃惊的目光中上楼。   这时候,林苑终于察觉前后两人之间,那波涛暗涌的古怪气氛了。   他一脸懵逼,因为从他听到的消息看,他们掌门和大国师感情发展得不错,但现在他见到的却和传闻完全两样。   接着林苑转念又想,他们掌门和大国师要是真的在一起,按两人的脾气,恐怕会经常吵架,他何必见怪?   只要注意一些,莫被这对夫夫牵扯进去就行。   如此考虑,上楼之后,他在天字二号房前停下脚步,想将大国师带进他才退掉的客房,而不是他掌门的天字一号房。免得把脉的时候大国师看着他们掌门,心绪不平,怒火中烧,影响了脉象。   林苑自觉非常周到。   然而走到他前面的谌巍已经走到天字一号房门口,打开客房门,自己没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等着他们。   虽然没说话,但林苑好歹和谌巍共事这么多年,哪里不明白他们掌门要求在自己住的客房里给大国师复诊。   这样看,根本不是不想见面嘛。   那么这两人见面不打招呼不说话,冷着一张脸都不互相看,到底是在想什么?   林苑内心纠结起来,但表面上,他像是不曾在天子二号房前停下过一样,带着大国师走进了他们掌门的房间。   他请大国师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坐在另一边,然后闭着眼睛诊起脉来。   车山雪自感恢复不错,不想林苑手指以搭上他脉门,便皱起眉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头才抬起。   “比我以为得还好些,”林苑道,“但您肯定没按时喝药。”   这位神医直接从袖中拿出笔墨纸砚,刷刷写下新药方,一边写一边道:“您既然回了京城,大概能安定一段日子,无需在外奔波。我也不同您说别操劳这种空话,反正您是闲不下来的命,但药是得喝的,别用医祝那种骗人的手段糟.蹋自己的身体。”   在药方最后落款,林苑顿了顿,又道:“就算是为了自己,大国师您也要活得久一点啊。”   “这是当然。”车山雪说。   他接过药方,同林苑道谢,知道林苑要离开,原本还想送一程。但走到门口的时候,见到林苑不停和他打眼色,示意他背后,车山雪这才意识到刚才一个没注意,竟然将谌巍忽略了。   不,等等?   以青城剑圣的存在感,他竟然能将人忽略了?   意识到不对的车山雪关上屋门转身,视线在屋中扫过,第一眼竟然没找到谌巍在何处。   几个呼吸后,他方见到谌巍坐在榻边,双手抱胸,目光直视他。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撞了一下,车山雪发现自己竟然心虚地转开眼珠。   可是他心虚个什么劲啊?分明没做错什么吧?   重新将自己的逻辑检查一遍,车山雪再次确定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无论是将威力巨大的禁术附着上傀偶中,还是向谌巍隐瞒威力一事——若是全盘告知,为了避免意外引爆禁术,谌巍必然会小心翼翼,他又不像车山雪,没那个骗过虞操行的水平,万一哪里表现不对,肯定会引起怀疑。   这种推断,谌巍自己事后也能想到,现在却向着他耍什么活宝气?   我也很生气啊,车山雪心说。   别说今天白天来迎接他,谌巍前几日都没给他回信!   为了解鸿京的状况,以及讨论两方合作的问题,在淳安的那几天,车山雪可是给谌巍写过不止一封信。现在他站在这间客房里,视线一扫,还能看到自己那几封信被拆开取出,叠在一起放在书案上,至于回信……   莫说回信了,谌巍的书案上连张白纸都没有。   在这样想下去,车山雪真要把自己气到了,但他不晓得还会有更气人的。比如谌巍打破屋内安静的第一句话——   “你来做什么?”谌巍说。   来找你这个回答听着很傻,车山雪并不想说,只能用一个问题反问回去。   “为什么不回信?”   谌巍看上去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榻上,继续一开始的对峙。   直到车山雪发觉他这个不回答的行为也有点傻,正想开口说点别的缓和气氛时,谌巍先他一步开口道:“我想你也不需要,我为何急着回信?”   车山雪:“……”   要论谁能一句话把车山雪点燃成炮仗,世家大臣们再怎么作妖,和谌巍相比也难以望其项背。   习惯想开口怼回去,已经慢慢冷静下来的他再把谌巍的话重复在心中念几次,终于嚼出一分不对。   不需要这个词……   意识到什么的车山雪声音太高几分,不可思议道:“你是为那一句话生我的气?”   傀偶爆炸之前,面对虞操行的讽刺,车山雪曾说过一句话。   他说:“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我什么时候需要谌巍保护了?”   就这样一句话,千真万确的大实话,没有一点值得商榷的地方——车山雪自认为——还不是对谌巍本人说的,竟然能叫这混账生上几天闷气?   车山雪曾经认为他是天底下最了解谌巍的人,现在他不确定了。   谌巍沉声道:“我以为,你我之间,已和过去不同。自武神开始,你要做什么,会同我商量,吃饭喝药就寝,愿意听我安排。你我交换盟约,你我敌人相同。实际上,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以为……”   以为他们已经相爱了。   正是因为如此,哪怕在丹州听车山雪对白麻说的话,意识到车山雪已经想起了天青峰上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他也没有说破。   然而在鸿京,谌巍又听到车山雪借傀偶之口说出那句话。   似乎是反讽虞操行的,谌巍却不知为何想到自己。   他踏上时光逆转之途,一直以来,所谋求的,都是保护车山雪。   一开始,在他眼中,车山雪是拯救一切的关键,后来他意识到,他之所以答应回来,是因为车山雪在他的剑道中留下绝不容忽视的痕迹,以致他怦然心动。再往后,他见到他前世不曾认识过的车山雪,心思不由自主地牵挂其上……   车山雪需要他保护吗?   其实并不需要的,只要车山雪有了防备,不像在雁门关时那般大意,他就算作死,也不会死。   但他还是不愿离开车山雪左右,因为……   “我想保护你。”谌巍说。   不关乎剑道,不关乎天下,也不关乎人族生死,谌巍想要车山雪好好的活下去。   并希望是自己来让车山雪好好活下去。   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做到这点,因为……车山雪并不需要他的保护。   “实话实话吧?除夕那天晚上你其实是骗我的?是想出新手段捉弄我?”破罐子破摔的谌巍顿了顿,咬牙切齿下了结论,“车山雪,你这个混账。”   被喊混账的车山雪走到他面前。   贴近了,谌巍才能闻到此人身上的淡淡酒气。就算被雨水洗过一遍,依然能氤氲他鼻尖,也不知道来之前喝了多少。   谌巍立刻被引开注意力,然而一句你什么时候喝了酒的话还没说出,就被车山雪用唇堵进口里。   那淡淡的酒气似乎依然存留在车山雪的津液中,每一次舔舐都让谌巍大脑熏晕。   弥漫在口腔中的血味让他回过神来,这时候,两个人的身躯已经交叠在床上,贴在一起的肌肤滚烫无比,像是皮肤包裹的不是血肉而是燃烧的大火。   他们就是丢进火堆里的木柴,无论是身躯中水分,还是屋外的雨水,仿佛都在沸腾。   被打开时,车山雪喘息着揪住了谌巍的发根,用牙齿咬着对方耳朵。   “谌巍,你才是混账,”他一字一顿念到,“什么时候我捉弄人,还会把自己送上去?” 第84章 吞其血,噬其肉   第二天。   车山雪是被身上一阵一阵的酸痛给折磨醒的。   昏暗的天地之间, 他和谌巍窝在更加昏暗的狭窄小榻上, 紧闭的门窗让青云楼的天字一号房依然沉浸在雨夜之中,雨水打在屋檐上的淅沥声从昨晚到清晨都没有停歇。以至于车山雪睁开眼的一刹那,还以为此刻依然是三更半夜。   好在下一刻,店伙计蹬蹬蹬上楼的声音让他清醒过来。头疼欲裂的车山雪很快注意到雨声里街上行人交谈的声音,还有楼下吃饭客人的大呼小叫。   已经天亮了?车山雪诧异想。   他觉得自己好像还没睡多久, 仿佛上一刻谌巍才发了慈悲放过他, 加上宿醉, 现在车山雪恨不得一头栽在枕头上昏迷过去。   这种贪念柔软床被的感觉他很久没有过了, 大国师平常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   而今天, 因为仿佛浑身骨头被拆过一遍的难受感觉,因为皮肤上还有某些部位留下的粘连感觉,因为四肢血液不畅而导致的麻木感觉,因为现在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因为这些, 车山雪无法起床。   他恶狠狠看着还没醒来的谌巍,一想起自己昨晚的失态和崩溃, 就恨不得一脚把人踹下床去。   车山雪甚至颇为意动地抬了抬脚, 要不是突然抽筋,青城的剑圣如今想必已经躺在床底。   说了这么多,无法改变车山雪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做的事实。   而抽筋的动静则将谌巍给惊醒了。   和浑身酸痛的车山雪不同,青城剑圣尽管同样没休息几个时辰, 睁开眼看上去依然精神奕奕。   这就是内息修为和祝呪修为的不同了, 武人内功外功练到顶点,一副身躯炼就得凡铁凡钢无法进入, 唯有外放的劲气或是神兵利器能够产生伤害。而到祝师却不行,哪怕是像车山雪这样能通幽冥御鬼神的祝师,若除去了护身的禁制,依然是肉体凡胎一个。甚至可能因为这种那种的原因,比常人还不如。   纵欲一夜,谌巍就和没事人一样。   车山雪内心暗恨,同时无比怀念起他年轻时同样坚韧的身体来。   便是他走神的时候,醒来的谌巍在他唇角印下一个轻吻,接着一路往下,在车山雪单薄的胸口上流连。   车山雪惊恐地发现,分明没休息够,但谌巍只是浅浅挑拨,他食髓知味的身体便再一次热起来。   他甚至没来得及抗议一声,便被谌巍再一次拉进了不停的海潮之中,被一个巨大的浪头淹没。   ***   半个时辰后。   穿戴好衣物的谌巍找到店伙计,请他准备洗澡水送到天字一号房。   然后他在心中默背着刚从车山雪口中说出的几家店的名字,打起伞冲进旅肆外的雨幕中。先是偷偷去大供奉院的那个偏院中,拿了一套衣服用油纸包好。然后一路打听,把七家店的地址找全,一家家上门,买回车山雪指定的早饭。   这事挺不容易的,因为车山雪要求的七家店中,除了一家扬名天下的白水楼外,其他六家都在偏坊小巷里。更有三家根本不是店,只是普通的民居。若不是谌巍昭明自己的身份,民居里的三个厨子根本不愿卖给他。   谌巍十分怀疑这早饭其实是车山雪更上一层楼的作妖,然而今天,他被作得任劳任怨,甘之如饴。   等他回到青云楼,店伙计的热水早就送进房间。谌巍还没推开房门,便能听到浴桶中水落下的哗啦。   于是,走进客房后,他下意识便道:“你能下床了?”   屏风后,车山雪搓揉自己的动作一顿。   下一刻,狂风猛地把窗户吹开,窗外的雨滴首先被冻结,继而被无形之力吸引,变成一颗颗冰珠子向着谌巍砸去。   脱口而出后便晓得自己说错话,谌巍这回也不敢躲,仗着皮厚关上门又关上窗,又将换洗衣服搭在屏风上。这才问道:“要帮忙吗?”   车山雪随即拒绝。   他说:“滚。”   谌巍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晓得这回把车山雪给气着了。   食髓知味的不止是车山雪一人,谌巍也是。   天青峰上的第一次,谌巍虽然有百年阅历打底,不至于不知道怎么做,但要说非常享受,那是绝对没有的。   以致他醒来后,对情事的回味完全比不过和对方发生了那样荒唐事的震惊,之后各种事情又连番到来,谌巍根本没空闲多想这些事。   而车山雪这边,从年轻的他的态度就晓得,他同样是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手。   昨夜是车山雪和谌巍第一次放纵自己投入其中,从谌巍的角度说,他觉得很美好,并且自认为车山雪的感觉和他相同。   虽然最后把人的眼泪都逼出来了,但谌巍并没有从车山雪的动作中感觉到他不要啊。   所以现在生什么气?实在莫名其妙。   一夜过去,两个人的想法可笑地颠倒,但身陷其中的两人都浑然不觉这种巧合,大概也算另一种缘分。   车山雪从屏风后走出时,身上已经不带任何谌巍留下的痕迹了。   就和第一次一样,他用医祝的秘术将青紫红肿全部抹消,若不是走路的时候依然显得有点僵硬,谌巍都要怀疑昨夜发生的事会不会是他做的一场梦。   仅仅是怀疑而已,谌巍知道事实。   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已经改变。   吃早饭时车山雪一直默不作声,开始他面上还带着一点忿意,放下筷子后,整个人已经冷静下来。   车山雪昨天出门的时候,是没有摊开的打算的。   他从未想过摊开,因为他对未来依然悲观。   胸有成竹,智珠在握,心狠手辣,这是车山雪这些年和各种清规律条一起披在身上的皮。实际上他兢兢业业,因为掌握一个偌大帝国并非他所擅长,所以无比小心。矛盾得他自己有时候都看不下去。   一边他要表现得“不就是要复生阳地脉,在那里看好了,老子做给你们看。”一边又要为至今寻不到办法的复生阳地脉,虞操行的计划,灵脉宝珠说出的真相等等焦躁得半夜失眠。再加上谌巍这个烦人的家伙,几件事搅在一起,车山雪有时候都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掉发秃头。   这样一个随时可能掉进深渊的时刻,车山雪原本没法算给出承诺的。   但是,昨晚上,怎么就说出口了呢?   “因为你也需要我啊。”谌巍现在充满把握地说。   车山雪抬头看他,而青城剑圣嘴边笑意温柔。   “我可能不像我认为的那样了解你,”谌巍承认道,“但我晓得你现在状态不对,到底是怎么了,是你二徒弟的事?”   车山雪沉默片刻,否认道:“不是。”   他顿了顿,又将自己上一句话否认,道:“只是之一。”   谌巍分别给车山雪和自己倒了一杯茶,表示洗耳恭听。   “十五上元那天,大金莲白水阵开阵,我自灵脉宝珠那里,听说了一件事情。”   车山雪用了片刻斟酌言辞,接着道:“我曾经无比疑惑,虞氏的先祖们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斩断一条阳地脉……不,应该是说,七百年前的前朝为何要召集虞氏祝师以及数个大宗师,不少当年鼎盛的宗门,还赔上十多万奴隶性命,也要斩断一条阳地脉。”   这件事也是谌巍想不通的,但车山雪既然这样说,就表示他知道了因由,便问:“灵脉宝珠说了什么?”   车山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转到另一件事上去:“上次我在灵脉宝珠中所见,可有和你说过?”   自然是没说的,谌巍摇头。   车山雪花了一点时间,将那有关烛龙和天地之变的上古秘闻简略告诉谌巍。   从未把神话当回事的谌巍一边听一边皱眉,不管怎样,他是想象不出眼珠子能变成日月的龙长成什么样,更别讲把车山雪眼睛中诡异的黑影,同据说那般强大的烛龙联系在一起。   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妈生的呀,谌巍严肃地想。   果然车山雪下一句就说到了烛龙之种。   “灵脉宝珠告诉我,烛龙死前,截留下自己的一点精血,化为了烛龙之种。”   见到谌巍瞥向自己的眼睛,车山雪摇头道:“不是我眼睛里养的这个。”   那个或许能以神明相称的巨大烛龙在这片天地间死去前,留下了一个属于祂的种子。这个种子藏于大地之下,吸收死去烛龙留下的力量,终于在七百年前,破壳而出。   “大周三十二年秋,举国地动。”车山雪道,“几天前我将前朝史书又翻阅一遍,找到这个确切的日期,是烛龙之种……不,应该是说小烛龙破壳的那天。”   前朝郡,一半感觉到了地动。   也是那一天,虞氏拥有梦占天赋的女子,在梦中看到一只黑龙吞噬了整个天地,继而飞入虚空中,留下一片狼藉。   吞亲血,噬亲肉,刚出生的烛龙想要迅速涨大,最好的办法是吃掉死去烛龙的尸首。   祂们或许天性便是这般,不能以人族的道德伦理看待。然而死去的烛龙骨血已经融入这方天地,若叫年幼烛龙吞吃了,生长在大地上百万人族该何去何从?   谌巍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当年的先人们合力斩断已经被年幼烛龙吞吃了一半的阳地脉,后又将年幼烛龙杀之。”车山雪说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他道:“此乃,救世之举。” 第85章 先天忧,后天乐   先人们作出决定之时, 可否预料到了之后的七百年间, 人族以及所有生灵遭遇的灾祸?   斩断阳地脉,诛杀烛龙,无论哪一件事都值得写入传奇被人铭记,谌巍和车山雪甚至能模糊想象出他们如何遇到困难又如何众志成城的解决。那时候谁能知道,五百年的战乱几乎毁灭了大部分前朝遗留的书册和辉煌, 就算是虞氏, 也不得不几次搬迁, 最后缩在东北的角落。   而车山雪如今面临的压力更甚那些先人。   为了烛龙之种。   “烛龙之种, 是只在虞氏圣女手中传承的灵物。”车山雪说。   这个烛龙之种, 和上面说的由死去烛龙所诞生的烛龙之种,两者虽然名字相同,却不是同一种东西。   不过谌巍其实对哪一个都不算了解,便认真听车山雪给他讲述。   “我母亲死后, 烛龙之种并没有被交还给虞家,而是被我父亲收起。这玩意儿当时看上去只是一片破碎的黑色蛋壳, 触摸却能感觉到温热之意, 放在掌心上,更能感觉到它如活物心脏一般跳动。但它并不是永远能保持温热和跳动的,如果没有人以精血供养,鳞片的温度和跳动会渐渐减弱, 表面的灵光也会黯淡, 比如他传到我手中的时候,长相简直和石片没两样。”   车山雪一边说, 一边陷入了回忆中。   那是他与谌巍绝交的雨夜过后没几天,车炎的遗物被整理完。   虽然车炎驾崩前没有留下遗诏,但他很早就开始修皇陵,为了安葬他的皇后。留给两个儿子的东西,也一直都在准备。   有些遗物意义不明,自然先归了车山昌。还有一些从规格上看,并非九五之尊用的,便在那一天送到车山雪手里。   大多数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比如车山雪小时候练剑用的木剑,又比如当年那块陨铁打完星幕剑后剩下的一点边角料。自谌巍离开整个人便浑浑噩噩的车山雪当时一边整理,一边慢慢找回了理智,不知怎么的,突然在一大堆杂物里发现了一个漆金小匣子。   这个小匣子很眼熟,车山雪记得车炎一直随身带着它压袍脚,以致有那么一段时间,整个鸿京都以用别致匣子压袍脚为时髦。   车山雪自己也有好些个,时常装几两银子方便用。不过他在车炎身上见了这漆金小匣子这么多次,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会用它装什么。   人经常如此,若没注意到,那就熟视无睹,若注意到了,好奇心几天几夜都压不下去。   车山雪理所当然打开了这个匣子,在其中发现了色泽黯淡发灰的烛龙之种,和一只小拇指粗细长短的卷轴。   他打开卷轴,只见那水火不侵的绢面上,有人以娟秀的笔法写下蝇头小字,是——   “此物吸人精血,夺人寿命,万分阴邪,不可不慎。乃烛龙之种,若能孵化,夙愿可期。”   车山雪一字不漏地将当年那封卷轴上的字背出来。   谌巍听到前面两句,眉头就皱起了。   他和当年的车山雪一样意识到什么,不由小心地打量如今这个车山雪的脸色。   谌巍当然没瞧出半点异样,当年的车山雪早就震惊过了,如今他怎么还会露出痕迹来。   不过他也没瞒谌巍,开口道:“我想你也晓得,虞氏圣女大多死得早,我母亲还是几百年里最长寿的一个。”   谌巍闻言沉默片刻,问:“那你父亲呢?”   “几十个御医查不出死因,就是暴毙,”车山雪道,“当然,讲是本该有的寿命被什么东西给夺走了,也说得通。”   谌巍磨了磨牙齿。   “你竟然不把这害人命的东西丢掉……”   “丢掉作甚?”车山雪道,“如果父亲明明晓得这玩意儿害人,还是把它带在身边,以致后来暴毙,那我总要搞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这种不把自己小命当回事的语气,向来让谌巍深恶痛绝。问题是如今车山雪要做的事已经做完,谌巍连阻止都不能。只好突然将茶杯塞进车山雪手里,让这混账喝口水闭一下嘴,给谌巍一点时间冷静。   车山雪从善如流地润了润嗓子,“我们说到哪里了?”   说到你那时决定开始作死,谌巍在心里回答。   而车山雪本来便是随口一说,他不可能不记得自己说到哪里,而今接着讲到:“于是我将烛龙之种随身携带,只是当时气虚血亏,没什么精血和寿命喂养它。后来开始学祝呪才好一点,加上虞操行带给我的虞家先人手稿,我也逐渐了解了一些这东西的来历,比如是虞氏圣女的传承之物,据说一直拿精血养着,说不定能化为一条烛龙。那时我以为‘烛龙’是什么秘术的代称,没想到……”   没想到,很快出了意外。   名为烛龙之种的鳞片被车山雪的灵力滋润得色泽发黑发亮,越发不像凡物。某次,车山雪将它从小匣子里拿出观察,失手掉落在地,接着它竟然毫无违和地融入了地面的影子里。   车山雪为了找它花费几天功夫,到最后也没寻到,只能承认自己不小心将东西搞丢,前功尽弃。然后七天一过,一只比小儿手指粗长不了多少的影子爬到了车山雪面前,试图钻进那个小匣子中。   若非在它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不然车山雪真认不出它是烛龙之种。   因为考虑到这玩意儿似乎和灵脉有什么关联,车山雪之后便一直养着它,开始只是以灵力养着。后来烛龙之种长大半寸,不满只吃灵力,又在阴邪本性的驱动下袭击他人,车山雪便用自己双眼为饵食,将其囚禁自己的眼底。   “这个烛龙之种并非真正烛龙,至今没有真实的躯体,和七百年前破壳而出的烛龙绝非同类。”车山雪说。   “我觉得你说得对,”谌巍点点头,继而又问:“所以你在担忧什么?”   车山雪迟疑了一瞬间。   “毫无关联的东西,不可能起一样的名字,此烛龙之种虽非彼烛龙之种,两者之间却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灵脉宝珠说的是真话,那我手上的烛龙之种——”   他话没说完,谌巍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两人都知道他没出口的未尽之意。   将此物留下,会不会导致七百年前先人们千方百计诛杀的那条烛龙复生呢?   大梦正鼾的烛龙之种绝对想不到,这些天里车山雪之所以如此焦虑,是在考虑要不要杀了他。   这是很难得的事,一般车山雪真的对一个人起了杀心,绝不会推迟到第二天做决定。   然而现在这个决定,他已经犹豫了四天。   并且,在他将一切倾述后,谌巍竟然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意,道:“原来你在为这种事杞人忧天。”   车山雪额角跳了跳,重复那个词:“杞人忧天?”   “难道不是杞人忧天?”谌巍反问,“打个比方,七十多年前,你心悦我,却不告诉我。因为你觉得我一定不会心悦你——”   “……等等?”   “——从你心悦我这件事开始想,你能一直思考到如果我发现了你的暗恋,你该用什么手段对我杀人灭口,每个手段后面附上各种计划一大堆。别打岔,这就是个比方。你这么思考的问题在哪儿?在你除了第一个猜测之外,后面的每一个猜测都是基于前一个猜测做出的。实际上,你猜测的可能全是错的,对的只有一件事,你心悦我。”   “……谌巍,”车山雪,“你今天嘴很欠啊。”   谌巍伸手,抚平车山雪皱起的眉心。   他嘴角是藏不住的笑意,道“嗯,我飘飘欲仙。”   继而他定色道:“七百年前和如今已不相同,你并无错,别想太多。”   车山雪紧绷的心陡然放松了。   真是奇怪,谌巍这句并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话,在他耳中却宛如天籁。   目前烛龙之种还没有产生什么变化,做好防备就行。眼下最紧要的事物是魔域和灵脉。   这样想的车山雪不会承认谌巍刚才一句话对他的影响,收敛起感情,一边白眼瞥谌巍一边道:“刚才不是还说我对的只有一件事?”   论伶牙俐齿,谌掌门永远不可能在车山雪这里占据上风。   不过他如今也不在意这一点上风不上风的了,自昨夜车山雪承认心意,他便一直保持着飘飘然的状态,好像一只随风而起的风筝。多亏线的一头在车山雪身上牵得牢牢,不然他可能听不明白刚才一大通自己都说了什么。   换一个形容来说,谌巍至今还没摆脱昨晚沾染的一点醉意。   直到车山雪推开纸窗往外看,让天光倾泻到他的面容上。   没干透的黑发瀑布般垂落,衬得车山雪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发青。   谌巍悚然惊醒。   昨夜见到车山雪时,这人的脸色还没这么差,就算是挑剔的林苑,也觉得车山雪恢复得不错。如今一夜过去,谌巍二十多天耗用的功夫全部白费。   他猛地攥紧了手心的衣服,沉默下来。   而车山雪见到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怀疑自己再不回去,两个徒弟可能要上一些大臣府上闹事。他不愿别人知道他昨夜整晚不曾归宿,现在收拾完毕,不该继续在青云楼逗留了。   不知道谌巍是继续住这里,还是跟他去偏院。   车山雪记得,偏院里的空房还有不少。   他转过头,正要询问谌巍,抬眼便见到谌巍闪烁的目光,不由愣住。   两人对视几个呼吸,谌巍突然移开视线,开口道:“我需要出个远门,七天左右回来。”   车山雪:“……”   等等。   睡完就跑,几个意思? 第86章 行恶事,有恶报   车山雪和谌巍对视几个呼吸, 发现这人并没有给他原因的打算, 内心顿时不爽起来。   心情不爽的大国师嘴巴大概能比拟竹叶青的牙尖那么毒,但看在他和谌巍如今关系不同以往的份上,车山雪愿意再给谌巍一次机会。   于是他问出来:“为何?”   谌巍迟疑了一瞬,道:“我有个徒弟,你知道吧?”   车山雪当然知道。   青城掌门唯一的弟子, 青城剑门的大师兄, 姓屈名海, 拜入谌巍门下已有十多年, 却在江湖上籍籍无名, 行踪比车山雪家老六杨冬熔还漂移不定。   此子文才武功,皆无建树,之所以会被谌巍收为门下弟子,是因为屈海是谌巍师父的孙子, 也是青城老掌门的唯一后人。   无论是宗门还是世家,总会有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利益、盟友……乃至后代的天赋, 然而血脉传承总有出人意料之处。就像是世间会有如谌巍、车山雪这般几百年难以一遇的天之骄子, 相对就会有同样几百年难以一遇的蠢人。   屈海当然不可能是个几百年难以一遇的蠢人,但他的天赋,无论是根骨还是悟性,都十分对不起他的祖先们。   不是个学剑的料。   这样一个大师兄, 在青城这种塞满了剑痴的宗门, 自然没什么威信。好在屈海也看得开,既不打算出师也不打算练剑, 就顶着一个剑圣弟子的名号,在外云游四方,几年难得回青城山一次。   “他怎么了?”仔细回忆情报的车山雪问,“我记得,过年前他似乎去了西南剑门关。”   谌巍闻言飞快向他投以一瞥,觉得车山雪这种什么情报都试图记在脑子里,好让自己永远不陷入被动的病癖,可能永远都治不好了。   说实话,整个青城上下,都没几个人关心屈海行踪的。   “屈海已经走出剑门关了,”谌巍道,“他现在在魔域。”   “嚯,”车山雪想了想屈海三流高手不到的修为,不禁有点佩服,“年轻人勇气可嘉。”   当然,这句话他是用讽刺的语气说出来的。   “屈海是我师父的孙子,师父临死之前,对我千般嘱咐百般交代,让我照顾好他,”谌巍道,“但他无心剑道,我也不好强迫,只能给足钱财和剑符,让他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前他还算乖巧,就是在大衍塞外九府六山转转,这次不晓得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   “他什么时候进魔域的?”车山雪问。   “年前。”谌巍回答。   “……”车山雪。   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谌巍才动身去找,是给他徒弟收尸吗?   更何况,几大宗门或为磨砺弟子,或为魔域中的呪兽灵宝,都派遣了一部分弟子在魔域外围。以屈海的身手绝不可能走到魔域深处去,要找人,何不让那些弟子们找?   为了一个几乎不怎么见面的弟子,青城掌门会自己走一趟?   车山雪才不信。   说谎便罢了,谎言还编造得漏洞百出,叫人一眼看穿。车山雪双眼眯起打量面不改色的谌巍,再一次确认了这混账把自己脑子长到了剑上。   但车山雪没有戳穿。   青城剑圣忠于剑道,是个不撒谎的人。车山雪知道,如果他想查,一定会发现屈海的确在年前进了魔域,而谌巍要去魔域,一部分的原因也是去找他这个弟子。只不过更多的原因,被他隐瞒了而已。   从谌巍这么着急的提出来看,那原因大概还十分紧要。   就算两人的关系改变了,车山雪也不觉得如果谌巍要做什么瞒着他的事,他就一定要来阻拦。   嗯,从理智上,车山雪是这么看的。   而从感情上,谌巍遮遮掩掩给出的原因则让车山雪心中升起了更多的不爽。   这是谌巍,不是别人。   于是车山雪畅畅快快地将心中不爽发泄出来。十分干脆地拿起他昨夜带来的纸伞,头也不回地起身,开门,走人,一气呵成。动作快得谌巍想拦也没拦住。   车山雪走下楼梯时,还能听到身后谌巍在喊他一定尽快回来。撑开纸伞走进雨幕中时,雨水啪啪砸在伞面上的嘈杂立刻把身后的声音淹没。   他快步踏入距离青云楼最近的一条小巷,下一刻应召而来的风精带着他向大供奉院飞去。很远后他才向着青云楼的方向回头,猝不及防和站在窗后凝望他的谌巍撞上视线。   车山雪屏住呼吸一瞬,下一刻忿忿提高速度,风一般掠过鸿京城的上空。   谌巍没有睡了他就跑,车山雪在心中道。   明明是他睡了谌巍,接着将人抛弃才对!   ***   精疲力尽的一夜颇有成效。   接下来的几天里,车山雪一点也不焦虑了。倒是心中的不爽一天胜过一天,整个鸿京都笼罩在他的低气压下,街边卖红薯的小贩都不敢大声叫卖了。   当然,小贩不敢大声叫卖的原因,更可能是他没有红薯卖。   鸿京依然被叛军包围着,剩下的粮食能够维持一日三餐,许多小贩却没处进货了。   如今青城剑门已经联合断刀门,宣扬了叛军们在京郊犯下的罪行之后,接着宣布他们看不惯这种事,要替天行道,行侠仗义。派出门下的弟子赶往京郊,保护无辜的黎民百姓。   在他们派出门人的第二天,有数个不起眼的小宗门宣布退出万门盟,转投入两大宗门的联合之下。   这里说的宣扬和宣布,是在邸报上。   如今叫那玩意儿邸报好像不太适合了,因为大部分邸报都不是从朝廷的渠道发出,而是大大小小的商会自己发的。其中大部分商会没有每日出一份邸报的能力,只能改成两天出一份,三天出一份,更有甚者变成了十天半个月出一份。   于是这些邸报被百姓们纷纷改名叫半月报,月报,旬报,三日报,双日报,和最少的日报。   因为题材不像朝廷邸报那样受限制——比如刊登明显隐喻某两人的话本——又因为竞争对手数目众多,不像当年朝廷邸报那样一家垄断,只能拼命搜罗引人注目的消息来让更多人买。没过半年,竟然营造出了欣欣向荣的百花齐放之感。   并让年末察看大供奉院收入的车山雪吓了一大跳。   如此远的事情暂不继续说,在现在这个年初的时候,已经有几家商会的报纸隐隐有要领龙头的意思。其中一家便是青城剑门药青峰之下的青城日报。   搜罗京郊惨事的人是青城剑门最先一批来到京郊的门人,写文章排版画图的人是林苑手下那批说书人。头条上的檄文更是林苑亲自出书,写得所阅之人无不潸然泪下,继而心中义愤。   那些叛军们,比如长臂门,虽然攻占了丹州城,但丹州城在这一百多年里,早就潜移默化变成了长臂门的地盘,那些弟子们对乡里乡亲也能把握好作福作威的度,因此名声还不错。就算晓得头顶的人换了,但大部分人觉得新主子虽然没上一个主子那样可靠,但勉强也能忍受。   结果在日报上一看,那些他们认识的长臂门弟子,他们的儿子或兄弟,竟然在做那种会遭天打雷劈的坏事?   他们第一反应是不信,然后要去问长臂门留在丹州的人。   同时,前些天门人们在京郊收获的金银财宝粮食灵物已经运回丹州长臂门一部分。一箱箱堆在长臂门的库房中,打开箱子,还能看到不少金银财宝上沾染的斑斑血迹。   没有随军前去的长臂门弟子不会陷入京郊那边人人抢劫我也抢劫,人人杀人我也杀人的氛围,自然被这些东西吓到了。   长臂门的长老们同样如此,甚至忘记命令门人不许传出去。   其实长老们命令了也没啥用,这些收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送回长臂门的,想瞒住百姓都不行,更何况丹州城还有一只麻雀加上孙大勇孙山主。   日报上的消息被证实了,丹州城中,无数老人浑身战栗,给自己身处叛军之中的儿子女儿或兄弟姐妹写信,或质问,或痛骂。   而京郊这边,自大国师返回后,便有禁军结成队伍出城门,保护京郊百姓入城,遇上叛军们也不手软饶人。再加上越来越多的青城门人和断刀门人,叛军头领不得不再一次收拢人马。那些叛军也渐渐冷静下来,被发晕脑子掩盖住的良知渐渐发出微弱的声音。   第一封家信来到的当夜,逃兵出现了。   第二天傍晚,几个营里消失的叛军数量上百。   这个数字一日一日扩大,叛军的几个头领这才发现,他们虽自称为军队,却一无规矩二无奖惩,而今匆匆下令没收信件不准逃走,却没多少人真的听话。   这样的乌合之众,想攻破鸿京的城墙是没有半点可能的。虞操行原本也没打算让这些叛军真的攻进鸿京,近十万的数目,都是他为了某个目的准备的人牲。   但叛军头领可是相信虞操行说的,会里应外合打开鸿京城门迎他们进去,从此“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大国师这个贱人不得好死。”。   现在虞操行被大国师一下炸死,他们怎么办?   叛军营中人心惶惶。   等到逃兵人数近万,叛军的大头领,长臂门掌门毕启文终于忍不住,派人给车山雪送来一封信。 第87章 仇怨生,不停歇   “……阜南, 柳高, 丹州,等二十七城依然属于万门盟,除此之外,朝廷不得在对万门盟所有宗门招收弟子进行限制,青城剑门的冬试范围, 应扩大至大衍所有门派。桑田改革中没收土地一律归还, 为此耽误的农作, 朝廷应向万门盟赔偿六百万两白银……”   后面写的, 车山雪没有再念下去。   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让殿上之人全部噤声。唯有坐在主座上的车元文从他手中接过信函,仔细看下去,越读脸色越黑。   看完最后一条,车元文啪地一声把信函拍在书案上。   “岂有此理!”他怒气冲冲喝到, “这些天从百姓手上抢走的白银,朕还没叫他们还回来呢!”   和车山雪停下后无人敢接话相比, 车元文怒斥的话音刚落, 立刻有宫人和官员请他莫要动怒小心身体,一个个表忠心表到车元文根本不想听的地方,让年少的新皇哭笑不得。   这些天下来,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斥责无用。好在不断参与政务积累经验后, 他偶尔也能发表出一些令人瞩目的言论, 次数越多,车元文越能从下方看到更多人注意到他的意见。这样每日进步, 足以车元文感到高兴。   文武百官们对新皇也有不少讨论,对于说一不二的车山昌,暴躁易怒的车弘永,车元文当真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之帝。   虽然一品二品的公卿依然对待车元文依然敷衍了事,但许多年轻的改革派官员对新皇渐渐生出好感,面对他的提问,也愿意详尽地回答。   同时把他们对如何治理天下的看法掺夹其中。   一次两次车元文没发现不对,三次四次车元文不可能发现不了了。要是这些看法有道理便罢了,但年轻官员们的看法都看似美好,实际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或是绕不过的漏洞,从高度上也无法同三皇叔爷爷甚至那些被年轻官员看不起的老公卿们相比。   但车元文还是认真倾听,因为车山雪对他说,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尽可能地听取来自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要求。   至于怎么从这些要求中分辨出哪些该当一回事认真思考,哪些该丢在地上踩上两脚,车元文只能自己体悟了。   现在,面对无数并非真心关心的马屁,车元文只能无奈挥手。   叛军大头领的信函并非今天这个排除了大部分不干实事官员的小朝会上唯一的内容,从一个时辰前开始,他们已经依次讨论了近期城防安排,禁军们的武器盔甲损坏太多的问题,粮食储备和接下来的粮食分配,接着叛军来信这件事的,是皇宫下方地道中的尸体们。   刚被提拔的禁军统领汇报,他们花了三天时间,依然只清理出来地道的一小部分。如果想加快速度,唯有将出城保护京郊百姓们撤回一部分,才能加快速度。   如今百姓才是重中之重,车元文和官员们商议了一会儿,见到车山雪全程没有发表意见,便定下地下密道的清理维持原速即可。   他们这般一项一项讨论下来,结束时已至半夜。   告退的官员们两眼发晕往外走,还没跨出大殿的门槛,便见到一个小太监快步而来,站在门外喊道:“圣上,圣上!那叛军统领毕贼死了!”   不少人闻言一愣,都觉得自己得了幻听。而那小太监一进殿上,便喜悦地将消息重复了一遍。   “毕贼已死!”   这个消息将车元文砸懵了头,他下意识侧头去看车山雪,发现他三皇叔爷爷脸上不见半点惊讶。   这时候,跪在殿下的小太监喘了口气,终于可以将消息详细道来。   他大声道:“不久之前,毕贼在叛军大营的帅帐中被人刺杀身亡,如今叛军大营全乱,不少叛军已经溃逃了!”   车山雪:“张统领。”   禁军统领连忙抱拳应在。   车山雪:“你怎么还在这?”   张统领愣了一瞬,连忙告辞,之后直接运起轻功向城外跑去。   车山雪又看了一眼其他呆住的人,恨铁不成钢道:“如今你们都没事干吗?”   所有人顿呈鸟散状。   无论宫内宫外,今晚对大部分人来说,恐怕都是一个不眠夜。   禁军和城卫一鼓作气,打了场大胜仗。车山雪同样留在宫中,但无论是军情还是安抚百姓收拢伤员管理俘虏,他都没怎么插手。   仅仅是站在那里,他都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有他在后面看着,哪怕再疲惫,所有人也打着精神竭力做到最好。   破晓时,城外的厮杀声渐渐停下。车山雪也是这时候返回偏院,去见一个等着他的人。   庄立。   麻雀军的庄统领自将新皇送回宫,便不见了踪影。而今他出现在车山雪府上,手上提着叛军头领毕启文的头颅,浑身萦绕着无法消退的肃杀血气。   这般血气可不是杀一个毕启文便能有的,想来庄立这段时间还杀了不少别的人。   想来也是,如麻雀军这般的刺客之军,一旦内乱,那少有人关注的阴影之地会有多少流血,算都算不清。   如今庄立能毫发无伤——至少表面毫发无伤——地站在车山雪面前,足以证明他再一次坐稳了麻雀军统领的位置,将所有叛徒清扫干净。   有能力的人,车山雪简单评价,却没有对庄立摆出什么好态度。   庄立并没有在意,他站在堂下,被宫柔和杨冬熔,外加无数厉鬼围观着,一五一十将他协助虞操行做过的事情全部说出。   包括调查灵脉宝珠的行踪,为雁门关之变在数方间传递消息,从大兴小兴岭送人去桃府东南海岛,暗杀杨冬熔,配合武夷楼刺客暗杀桃府各城供奉观祝师,乃至屠村,杀人……等等,一件没少。   他越说,堂中氛围就越冷,北风在屋外挂着,似乎通过纸窗缝隙将堂中的温度一起带走了。   越来越多的厉鬼们出现,一双双红眼睛在阴影中闪烁。宫柔摸了摸胳膊,往杨冬熔身边凑了凑。   要是车山雪敢说一句宽恕,周小将军和一万三千厉鬼拼着违反契约,也要上来活吞了他。   好在车山雪没这样说。   “你既然在敢在我面前讲出这些事,大概料想得到自己的下场了吧?”车山雪问。   “活罪难免,”庄立沉声道,“死罪也难逃。”   阴影里,厉鬼们的骚动平息了少许,但一双双鲜红的眼睛依然注视着庄立,如果说目光能变成刀子,那么庄立此刻恐怕已经被凌迟千万刀。   庄立巍然不惧。   “卑职知道,这些来自雁门关的兄弟恐怕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卑职这次前来,也做好赴死的准备。但是……”   他掀起衣袍下摆,就地跪下,没有对着车山雪,而是对着周围的厉鬼们磕了数个响头。   “……其他麻雀这样做,不过是追随我的命令。”   “但他们并非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周小将军从阴影中走出来,旋转飞舞的鬼气飞快地在他身上组成了魁梧的铠甲,和长满倒刺,格外狰狞的长.枪。他视线低垂,看着跪在面前的活人,质问:“是你们杀死了我们。”   “是,有麻雀,”庄立道,“还有诸多世家,雁门关主将卫宏,天山派,蛮人,虞操行……我们都是凶手。”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起头,直视周小将军。   “但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偿命。”   他这个态度对于厉鬼来说太嚣张,立刻有无数声音在阴影中叫嚷起来。   “杀了他!”   “喝他的血!吃他的肉!”   “不得好死!不得超生!兄弟们一万三千条性命,至少也要一万三千条人命来赔!”   庄立面色平静得仿佛这些厉鬼们要杀的不是他,再次长拜后,他抬起头道:“麻雀里所有沾手雁门关之事的麻雀,都已经被我亲手杀了。”   堂中一下子安静下来,而庄立继续道:“还有屠村的麻雀,同样。剩下的三千五百人,或许被派去追查过大国师的行踪,或许被派去调查过灵脉宝珠,至少罪不至死。”   庄立环顾堂中的厉鬼们,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全部说出。   “我在这里,随时可杀,请宽恕其他人。”   “等等!”终于有个人喊道。   杨冬熔迟疑地看看厉鬼们又看看庄立,道:“这家伙现在是要改好了吧,给他一个赎罪不行吗?”   “冬熔,”车山雪低喝,“不关你的事,退下。”   “怎么不关我的事,”杨冬熔嗓音拔高,“我也算差点被他杀了吧?也算有资格。更何况师父你说过庄立是大衍年轻一辈中最有可能突破宗师——”   杨冬熔的话突然停下了,因为他回过头,首先便看到阴影中的厉鬼们一个个露出真容。   那是他们死时的面貌,在因怨成为厉鬼后,变成了他们永远摆脱不掉的真实和梦魇。   车山雪站起身,对庄立点点头,带着杨冬熔和宫柔离开正堂。   三人站在回廊上,杨冬熔到底没忍住问道:“庄立如今距离突破也不远了,若有一个宗师,将来许多事必然好办许多,如果师父想保下他,也不是不可以吧?”   “我当然可以,”车山雪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东边露出苍白太阳的天空,道,“但我不能这样做。”   承诺便是要兑现的,那么多无辜性命,若为了一个将来的宗师轻易放过,那才有违他的道义。   车炎建立大衍,正是为了结束高手宗师可随意杀人,弱者却无处申诉的乱世。   “冬熔,我好像没教过你太多东西。那现在便上一课吧。”车山雪道,“庄立已安排好一切,你不让他死,才是辱没了他。”   这样说着,他漫不尽心般将目光从回廊外收回,压低了声音。   “一个宗师又算得上什么,从今天开始,要死的人还有很多。” 第88章 千里血,万里坟   名叫小麻的刺客少年流着泪出现在车山雪三人面前。   上次见面, 他还和孩子一样大呼小叫, 而今再出现,虽然身躯不曾增高半分,但他看上去比宫柔更有个大人的样子了。   这个刺客少年将面罩从面上扯下,露出他稚嫩的真容。接着将数根夹在腋下的卷轴递给车山雪,用正处于变声的公鸭嗓沙哑道:“这些天统领带着我们杀死的叛变麻雀名录, 罪无可赦麻雀名录, 剩下还活着的麻雀名录, 都在这里了。”   然后他又从胸口摸出一个小袋子, 用力扯开, 露出里面一对互为阴阳的虎符。   车山雪接过这一对只有双方都遵守承诺时才有用的石头,而宫柔连忙抱起那几根卷轴。   “找个好看点的匣子,把两块虎符装进去,连着那份剩下的麻雀名录, 一起送到宫中给圣上。”车山雪把虎符交给杨冬熔,吩咐两个弟子去做事。继而他手背在身后, 打量面前这个刺客少年, 问:“现在鸿京的麻雀是归你指挥了?”   “正是卑职。”小麻说,说完后还带了个嗝。   “庄立生前意属谁接他的班?”车山雪又问。   “是白麻,”小麻说,“但统领说大国师若有其他人选, 也可以……”   “就他了。”车山雪打断道, “如今这种时候,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告诉白麻让他直接上任吧。”   “是。”   “鸿京还有多少麻雀?”   “鸿京原有麻雀三百二十九人,目前剩一百零一人,大多数是情报雀,八十五人,刺客雀四十四人。”   车山雪闻言在心中默算片刻,心道在这个时候,这些人手足够了。   这个时刻非常关键,因为叛军溃逃,或者说中小宗门之间的盟约崩溃,同样表示着中小宗门暂时不能继续作为世家们的支撑。   自车炎当政时,世家和中小宗门便开始了他们的狼狈为奸。世家为中小宗门在朝廷政策中争取利益,中小宗门便为丢下习武传统的世家提供保护,两方一起从平民身上榨取利益,配合得十分默契,向来同进同退。   但化为叛军的中小宗门攻向鸿京,没有放过世家的意思,弃双方默契不顾。   如今叛军溃逃,世家也会像他们倾泻复仇之火。   当然,会有高瞻远瞩的世家趁此机会,试图悄悄将溃散的叛军收入自己怀中,但车山雪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大国师从袖中抽出一本折子,没有翻开,直接将其交给小麻。   小麻接过,两人的动作,就像车炎在位时,将一些名字交给当时的麻雀军统领一样。   刺客少年转头消失在后院中。   在他离开后不久,成群的灰色棕色麻雀鸟儿张开翅膀,在鸿京上空乱飞,宛如不祥之兆,搅乱了大街小巷里平和的微风。   一天之内,鸿京城东,十座富丽的宅子里,有九座传出了呜咽声。而剩下的一座,也有鸿京京兆府的官差拿着大刀、铁索和封条光顾。   贬官,抄家,流放亲族,青石板上的血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下曝晒。仅有少数几个安静的世家没有遭遇祸事,但这几个剩下的国公府侯府,永远也成不了气候了。   而东市西市前,也有排着队等着砍头的人。这些人都穿着祝师袍子,脸上面具写着封禁灵力的符文。被冠上的罪名,无一不是违反大律使用禁术。   京郊十几座白骨塔上,还留着这些祝师的笔迹。   一连几天,鸿京大街小巷都充斥着血腥气,就算认为自己没犯事,大多数百姓在外面说话,依然下意识压低声音。   和这些人相反,有些人反倒兴高采烈。   因为他们升官了。   年轻改革派官员,因为上头打压蹉跎半生的中老年官员,在斗争中失败而被外放的官员,没有出任当官的名士……只要他们过去没有太敷衍地对待自己的官位或名声,都被一道圣旨赐官,调动,提升了品级。   按照资历和能力安排官位这些事,全部是车元文和几位不久前赋闲在家却被请回的老臣商议后作出的。车山雪只偶尔在车元文询问时说一点看法,其他的事全部放手,让车元文自己去接触,去判断,去拉拢。   就算性格温和如车元文,也对着繁多的事务偶尔抱怨一句,更是尝试着通过撒娇来让车山雪接手,可惜无果。   而被陡然增多事务的百官们也觉得莫名其妙,若不是杀人时大国师手段依然宛若雷霆,他们说不定会猜测这几天出现在人前的大国师是安排好的替身。   本来就像嘛,人们暗中议论着。   大国师从前可都是将所有事都安排好的,才不会这样只是看着啊。   唯有那几个被请出辅佐新皇的老臣,见到车山雪时敬意反而更深。而车元文懵懵懂懂,不明白车山雪是为何突然改变了态度。   车山雪在反省,一点一点地审视自己,有车弘永这个失败的前例,他小心翼翼,生怕车元文重蹈覆辙。   本来是这样。   至于现在,车山雪发现百官们尽管手忙脚乱了一阵,但遵照以前的范例,还是以速度比较慢错漏比较多的方式将事情做完了。   想来只要再锻炼锻炼,很快能熟练起来。   并不需要他多插手,他所期盼的朝廷,或者说车山昌乃至车炎所期盼的朝廷正缓慢地建立起一个雏形,如果不是还有魔域地脉之事沉甸甸压在心头,车山雪简直要心花怒放。   便是这个时候,一个禁军校尉满脸惶恐的来找车山雪。   鸿京如今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禁军,保卫皇城的活全交给金汤大阵干了。离开的禁军还在和青城剑门断刀门一起清扫流窜的叛军,剩下的禁军每天都在清理皇宫下的密道。   来找车山雪的小校尉面色恐慌,连话都说不清楚。车山雪听了半天也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能一边惦记着今后要多开些学堂,一边让小校尉带路,直接去他说的那个地方瞧瞧。   那个地方正是密道中某个不曾记载在地图上,虞操行后来开扩出的厅堂。   还没被清理完毕的密道中臭得令人皱眉,是血和尸体腐烂,和驱尸瘟药汁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车山雪走过时,还能看到一两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摆放在道边,来往之人,都是披坚执锐的禁军,和蒙着面的医正。   “这、这个厅堂,是、是今天早上,早上的时候清理出来的,我、我们在里面发现了、发现了……”大概是个结巴的小校尉每次说到这个关键地方都说不下去,只能加快脚步伸手弯腰,让车山雪跟他走。   等车山雪见到那厅堂中的东西,才明白为何小校尉会满脸惶恐。   那是车炎的棺椁。   很多人都知道,虞操行返回鸿京当日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挟持了太上皇去开皇陵。也有很多人目睹虞操行属下将太.祖的棺椁从皇陵中运出,却没有几个知道他们的去向。   至于圣启太后虞氏的骷颅同样离开了皇陵这件事,就没人知晓了。   母亲的的骷颅还在车山雪手上,被好好保存着,只待一个吉日,便可打开皇陵将它送还。   而父亲的尸首这些天车山雪也派人大力寻找了,可惜一直没有消息。车山雪快要对这件事不报期望的时候,车炎的棺椁却突然出现在这里。   见到棺椁上熟悉花纹的车山雪心跳停了一拍。   棺椁的盖子,是当年他和大哥一起,两人亲手将其合上的。   那个时候,他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重新见到这棺椁的一天,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车氏皇陵之外的地方见到它。   车山雪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接着走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一圈,确认棺椁有打开的痕迹。   他心中怒意不禁更盛几分,好在没有失去理智。   车山雪没让人贸然打开棺椁检查,而是下令让其他人和他一起退到厅堂门口。继而在这昏暗的地下呼唤来一阵寒风,在空中化为了无形的大手。   大手抓住棺椁盖子,缓慢推动着,直到里面有节奏地发出三声机簧声,车山雪才猛地用力。   风之大手往前一撞,棺椁盖子滑开了,同时鲜绿色泽的毒烟从棺椁中喷出,被撒开的风之大手带去远处。   车山雪等了一炷香,没发现更多机关,这才靠近察看。   这么多年过去,车炎又不肯用上对保存尸身有奇效的冰棺灵木,棺椁里早就只剩下白骨还在顽强支撑。   白骨尚存,千古传诵的帝王却再也不能见到。   车山雪胸中一滞,几个呼吸后,才缓缓寻回自己的神智。   他向着白骨大拜三次,面色苍白地起身,抬手施展祝呪秘术,好确认这具白骨的确属于车炎,而虞操行没有在白骨上留下什么恶毒的呪术。   各种光华在白骨上闪动,什么也没找到的车山雪没有放下心,反而皱起眉。   他思忖片刻,意识到什么,没有继续追究。转身吩咐几个禁军将棺椁合上,而那个结巴的小校尉被他派去找来大供奉观的礼祝。   不顾一切的闯入者可以随便进入皇陵,不顾可能惊动亡魂。但车山雪想要将自己的父母重新安葬,以安先人之魂,后人之心,却有许多礼仪要遵守。   比如吉日,比如仪仗,比如抬棺的人,比如需要准备的“烧活”和祭祀。   重新下葬的可是大衍的太.祖,和他比起来,尚未下葬的车弘永都算不上什么。   但车山雪还要感谢车弘永近日要下葬,为了他的大葬,礼部和礼祝已经将很多东西准备好了,如今再准备一套,总比从零开始容易些。   谌巍离开的第十二天,礼祝们定下的宜下葬之日到了。 第89章 打完仗,就结婚   这一天天气很好, 可惜从开始就非常不顺。   新皇车元文夜宿御书房, 大概是近日太过操劳,又昨夜风大的缘故,临到清晨,才被宫人发现他正在发烧。   一身丧服的车山雪穿过宫廷中重重白幡赶来时,御书房外太监宫人已经乌泱泱跪倒一大片。   跨入门槛前, 他和正在对这些小太监小宫人训话的年轻太监总管对视了一眼, 对方摇了摇头, 车山雪立刻面上一沉。   御书房里, 车元文挥舞着手臂试图起床, 却被手忙脚乱的御医按在床上。   一看到车山雪进来,车元文便将可怜兮兮的求助目光投向他,喊道:“皇叔爷爷,朕觉得朕完全可以去皇陵主持大葬, 您快劝劝李大人……他快拿绳子把朕捆在床上了。”   那胡子一大把的御医闻言暴跳如雷:“圣上,您身上这热得足够烤鸡蛋了!还想去主持下葬?”   车元文:“啊?烧得这么厉害?朕没什么感觉啊?”   李御医:“狗屁!”   一老一小对视片刻, 接着齐齐转头看向车山雪。   “皇叔爷爷!”   “大国师!”   他们异口同声道:“您来评个理!”   车元文这孩子最近是不是越来越会撒娇了?车山雪无奈想, 先在床沿坐下,伸手去探车元文额头的热度。   感受到手底温度,车山雪只沉默了片刻,便认同了李御医的观点。   “今天好好休息吧。”   “可是、可是今天是我父皇出灵下葬, 身为人子——”   “你父皇大概也不会想让你在皇陵前一头晕过去, ”车山雪打断他道,“在今天小病休憩, 恐怕会生出一些不好传闻,但你要是众目睽睽之下晕倒,整个国家都会动荡。身为皇帝,必须考虑到这点。”   车元文依然不想放弃。   “请医祝来吧,只要撑过今天就好……”   他话说到一半,对上车山雪不赞同的眼神,声音不由弱了下去。   车山雪手心贴上他的额头,并不温暖的手给热得头晕的车元文带来阵阵凉意,让他不禁蹭了一下。   下一刻,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车元文脸上升起羞红,慌忙想要给自己辩解几句。却不想那阵阵冰凉所带来的舒适之感让人沉湎,车元文的神智稍稍挣扎了片刻,便昏昏睡去。   车山雪一动不动注视少年恬静的睡颜,直到宫墙上第一道钟声响起,将他猛地惊醒。   “保护好圣上。”车山雪吩咐道。   太监总管低头应是,车山雪站在来,像是要将什么无形的东西从身体中驱逐出一般,缓缓吐气。   确认全身上下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他转身离开御书房,一边大步走,一边抬手将雪白束带系在自己额头上。   无需再准备什么,他直接赶往车弘永和车炎停灵的大殿前。   朱雀门前,文武百官和仪仗已经等候在那里,上千名乐师和礼祝们同样。道路两边整齐挂着无数白幡,更多的白幡和万民伞被引幡人高高举在手中。纸钱如同落英般散落,遮掩住人们等待的视线。   宫墙上的钟声敲响第三遍时,朱雀宫门打开了。   一百四十四个壮硕大汉一前一后抬着两个巨大的棺椁走出来,穿白衣戴白帽的宫人太监分作八列跟随在后,一起接上了引幡人的队伍。   所有人动作迅速又整齐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无论是高举纸扎小人,宫殿,骏马,金银财宝的人,还是高举各种幡旗,长矛,盔甲雪亮的士兵,或者吹拉弹敲的乐师们,或者一见到棺椁便不停用常人听不懂的话语诵念咒文的祝师们,都站在了队伍中。   文武百官,公卿皇爵,浩浩荡荡走在中间,一个个面上表情僵硬,因为走在他们这个队伍最前方的那个人。   那个位置本该属于乘上玉辂的新皇,却被身兼大国师与摄政王两重身份的车山雪占据了。   皇帝生病的消息很快传开。就像车山雪预料的那样,周围这群自诩整个大衍最聪明的人们完全没想过圣上是真生病这个可能,从大国师夺.权皇帝已死,一直猜到天家无父子先帝生前恐怕待新皇不好,故新皇不愿主持今日的大葬。自朱雀门到皇陵的短短一路,至少有十几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流言版本被人信誓旦旦传开。   等到了皇陵前,众人遇到第二件不顺利的事。   太.祖的皇陵似乎出了什么问题,礼祝们急急忙忙地奔走,却半天没有解决。   这样耽误下去,别说太.祖重新下葬这件事,就连安排在其后的先帝下葬一事也要耽误。   百官们在皇陵前站了许久,头晕眼花地等到大国师的一道命令。   让车弘永先下葬。   这么做简直是不把礼法放在眼里了。虽然今天下葬的两位圣人都是皇帝,但太.祖是开国之帝,更是车弘永的祖父,无论按照国法还是按照家法,都应该排在前面。   但大国师给出的理由也并非没有道理。太.祖皇陵不得入,朝中又是多事之秋,没有什么时间给文武百官们傻站着晒太阳。礼部官员被斥回后,新上任的这批以务实为骄傲的大臣只能硬着头皮,勉强换道去新皇陵。   七十二个壮硕大汉吃力地将车弘永的棺椁抬进车山昌皇陵一侧新修好不久的皇陵中,众人大拜三次;礼祝开始祭祀,众人又拜三次;礼祝驱动机关,整座皇陵从穹顶开始缓慢合上,在震动中向着地下沉没一丈高,只在地上留下一座金碧辉煌的阴宫,众人再拜三次。   粗大的香柱插在铜鼎中,顶端通红,白烟缭缭而起,如死去之人一般升入天空,化进风中消失不见。   另一边,太.祖皇陵中,礼祝们终于找到问题出在哪里。   “上次皇陵被虞贼闯入后,太.祖皇陵里起了一些变化,今日外面更是打开了一层结界,只允许血亲进入。”那算出吉日的礼祝浑身颤抖地对车山雪道,“……结界并非不可解,但解了之后,皇陵中会如何,下官们无法保证。”   “也就是说只能我进去了。”车山雪总结。   “下官无能。”礼祝头垂得更低。   “无事,”车山雪挥挥手,“我送父皇回去,你们先返城中吧。”   礼祝惊讶道:“那怎么可以,接下来的仪式还没有做完,大家至少要等到您从皇陵中出来……”   他没说完,便听到大国师压低了声音道:“今天这个吉日一点也不吉啊。”   这是在指责他所算吉日错误吗?礼祝昏头昏脑地想。可是算吉日的工作虽是他主持,其他几个大礼祝也是参与了的,总不可能他们一起出了错。   那这个“不吉”是表面的意思吗?听闻大兴小兴岭的虞氏掌握着梦占的秘术,大国师身躯中流着虞氏的血,莫不是看见了什么?   回想这次下葬遭遇的不顺一件多一件,礼祝面色苍白。很快应是告辞,将返程回宫的消息告知公卿大臣和仪仗乐师们。   这个消息顿时让人群炸开了锅,无数大臣轮番上阵,雄辩之士一一出手,依然被车山雪给劝了回去。   等所有人不情不愿地踏上归程,车山雪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再次呼唤来风精汇聚而成的大手。   谌巍还没有回来,他不知对何人开口说道:“走吧。”   漂浮在半空中的棺椁缓慢沿着墓道进入皇陵,车山雪走在后面,毫无障碍地通过了皇陵外的结界。   他目光扫过墓道两侧和头顶的壁画,在其中寻找让他眼熟的身影,和记忆对照,只觉得陌生非常。   这般一路走到墓道尽头,车山雪见到主墓室大门敞开,一个稍小些的棺椁摆放在中央偏右。   虞操行当日打开棺椁,取出虞氏的骷颅后,并没有将盖子合上。车山雪手指轻弹,让车炎的棺椁在一侧落下,继而走到另一具棺椁前,打量那失去了头颅的白骨。   装着骷颅的匣子被他施展了缩小的秘术放在怀中,车山雪将匣子取出打开,双手捧起骷颅,放进棺椁中。   然后他再次仔细观察棺中,似乎想从白骨上见到那个他记忆中面容模糊的女人。   整个主墓室都在安静地屏息,半晌后,想不起什么的车山雪叹了一口气,后退几步,不顾地面的冰凉和灰尘,双膝着地跪下。   他视线盯着金砖地面上整齐的纹理,思忖了一会儿,低声道:“幺儿不孝,让他人惊扰父皇母后安眠。大衍三代,更是差点在我手中毁于一旦。幸而元文这孩子天资聪颖,性子又好,不骄不躁,看到他,还有其他一些年轻人,就好像能看到将来一样。”   “我已经一百零七岁了,至今尚未成家,一直让你们担心……”   车山雪迟疑片刻,才继续开口。   “若能平安度过此劫,我大概会放下摄政乃至大供奉院的事。元文已经证明他能做很好,至于大供奉院,就算老大不能返回,老三应该也能接下这个担子。如果……如果你们同意的话……”   这一回他迟疑得更久,久到让人以为他已经早就说完了话。   好半晌,车山雪才下定决心。   “如果你们同意的话,以后我想住到青城山去,死后安葬,也不太想落在鸿京这边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车山雪还是将这句话作为问题又说一遍。   “你们同意吗?”   “我想姨父姨母是不会同意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下一刻,一截尖锐的白骨刹那击穿了车山雪浑身的禁制,从他背后戳到胸口。 第90章 杀就杀,别废话   猝不及防。   车山雪脑中空白了一瞬, 用手捂住淌血的胸口, 接着才转过头。   一具白森森的骷髅站在车山雪背后,用它失去了血肉遮掩的两排整齐牙齿冲着车山雪笑。   车山雪痛苦地喘了一下,再抬头往前看。只见车炎的棺椁不知什么时候从内向外打开,里面空荡荡,本该躺在里面的白骨消失不见。   这么说不太对, 实际上, 是白骨趁着车山雪恍惚神游时, 悄无声息走到了他身后。   就是如今被虞操行附身的这一具。   “表弟, 你是看不起我, 还是对我没防备?”虞操行用那车炎的骨架咔哒咔哒笑着问,“你明明知道我在秘术上比你钻研得深,你也知道,是炼尸炼魂之道我远在你上, 这样的你竟然敢放心和落在我手中过的尸体共处一室,真是天真。”   被指为天真的车山雪脸色煞白。   “我以为……”   被穿透的肺腑让气流无论进还是出都给车山雪带来莫大痛苦, 以致他只说出三个字就被剧痛打断了。但车山雪只停顿了一个呼吸, 便让声音平稳下来,仿佛胸前并没有冒出一截白骨般说道:“我以为,我父亲待你很好。”   “姨父?”那骷髅偏了偏头,“他的确是个好人, 而且很大方。将身体借我用一用, 他也不会生气吧。还是你觉得我因为过往而手下留情?这不该啊,你是最不会产生这种错觉的人才是。毕竟, 无论是落雁湖,还是武夷山,都是你看得到的先例。”   车山雪吐出一口血,咬牙道:“我以为……那是因为你恨着虞家,还有这血脉……”   这句话才出口,整间墓室便一下子冷下来了。   这绝非车山雪的错觉,无力支撑自己身躯的他已经侧躺在地,手指间绿光闪烁,却怎么也止不住涌出的鲜血。   戳穿他的是虞操行自车炎身上取下的弯曲肋骨,用血脉做媒介的诅咒一接触车山雪的鲜血便被激发了,漆黑的呪力覆盖在伤口上,就像是吸血的妖魔一般迫不及待地张开嘴中獠牙,而麻木很快沿着伤口蔓延,追随剧痛的道路而来,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车山雪流出更多的血。   他的血很快在身下化为一摊浅浅血泊,遭遇到墓室中冰冷的风后,这珍贵的液体冒出了沸腾茶水一般的白雾。   不对,等等,相当于人体温的血怎会显得如此滚烫?   开始变得迟钝的大脑如此疑惑着,身前那具骷髅已经一脚踏入血泊中。   须臾之间,缓慢向外扩散的血泊就像是落入油锅中的水珠一般跳起,向着骷髅奔去。它们首先沿着脚底纤细复杂如同叶脉的血管前行,也像叶脉中的汁水一样从远处的末端汇聚到近处的主干。车山雪只是眨了下眼,那早就失去血肉的白骨右脚右小腿就覆盖上了数条像模像样的血管,并且还在不断生长着——以车山雪的血为养分。   虞操行道:“我这么需要它,你竟然觉得我恨它?”   车山雪已经感到身体越来越冷了,那炙热到不正常的鲜血并没有给他带来半分温暖。但听到虞操行这句话,他还是一下子清醒过来,压低了声音道:“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到底不姓虞。”   白骨爪子伸到车山雪面前,抬起他的下巴,让他能和骷颅空洞的眼眶中两点幽蓝的火苗对视。虞操行难得仔细打量自己这个表弟,由衷地感叹道:“就算你长得真的很像二姨……也一样。”   车山雪一巴掌打开了他的手。   他撑着让自己后背靠在不知那一具棺椁上,手背到身后,摸索着想把锋利肋骨取出。稍动一下身躯便是一阵抖颤,还要分出精力和虞操行对话。   “你竟然有脸敢提她。”   “为什么不能提?”虞操行并不在意他挣扎的举动,反问,“她可是最后一代虞氏圣女,我恨不得自己是她的孩子,而不是我那个疯了的女人的,这样我就能从她身上获取更多来自虞氏血脉的力量……更多来自烛龙的力量。”   终于说到这里了。   车山雪想立刻揪着烛龙这个线头问下去,思路却停滞在虞操行前一句话里。   疯了的女人……是什么意思?   车山雪对应该被他称为姨母的人毫无印象。   虞飞光的长姐虞飞虹在祝呪上没有留下什么建树,也没有什么人称赞过她的美貌。力量上更是平凡,以致她年大几岁,却无法和虞飞光争夺圣女的位置。   车山雪背过虞氏乃至大多数宗门世家的族谱师承,依稀记得她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   她死的那一年,虞操行十岁。   “十年,远称不上成熟,是不是?”虞操行说,“但这代表我接受过十年来自虞家最正宗的教导,表弟你苦苦追寻的上古秘闻,必须从手稿字里行间推导出的秘术,对我来说只是睡前故事。讲实话,当年我还是蛮喜欢听的……但也只是听听罢了。”   虞操行的上颌骨和下颌骨撞在一起,发出咔哒一声,就像常人不满地啧了一声嘴。   “因为我是男的。”   “虞家不会让男人学祝呪,按照虞家的规矩,虞家的女人生下女儿会跟随他们姓虞,生下儿子就随父亲姓了。一开始我也不姓虞的,但是后来我母亲在梦中得到占言,发现她的妹妹,虞氏的圣女,未来没有生下女儿。”   “这可是晴天霹雳啊,”虞操行笑着说,那由鲜血流动构成的大小血管已经蔓延到他胸前,分支流进了五脏六腑,“虞家后继无人了。”   “于是我母亲将我从我父亲那里抱回来,让我姓虞,好让这个名存实亡的姓氏能传承下去,但是啊,表弟你信吗,就算这样,就算我已经是虞家唯一的继承人,我依然不能学祝呪。”   虞操行讲到这里有些不满:“男人不能学虞氏的秘术,呵。”   “你偷学了。”车山雪道。   “偷学?不,我没有你那样的才华,”虞操行摇摇头,“我只是等到她死而已。你看,我是虞家之主了,谁能阻止我学祝呪呢?”   车山雪听到这里,深深皱起眉。   他不觉得虞操行在祝呪上多费过什么精力,这个人的确掌握许多秘术,同时他也弃祝呪的正道于不顾,这才给了车山雪迎头赶上的机会。   至于祝师的早晚课,冥想,车山雪甚至一次不曾见到他做过。   虞操行好像知道车山雪在想什么,为他解惑道:“那个时候,我对祝呪其实也没那么感兴趣了,我之所以钻研,是为了搞明白,整个大兴小兴岭的祝师都没有传女不传男的规矩,为什么偏偏至于虞氏这样?为什么偏偏只有虞氏每代要选出圣女?”   车山雪:“为什么?”   虞操行:“因为龙血,烛龙之血藏于虞氏的血脉中。”   这句话让车山雪的瞳孔猛缩了一下,虞操行没注意。他即将成功,可惜除了车山雪,其他人听不懂他的话。   “我想你已经搞明白七百年前的事,也晓得上古人族诞生之前的事吧?”虞操行问,一点也不意外车山雪不说没有。   被他操纵的骷髅身上已经有心脏在跳动,两肺肝胆胰脾肾大肠小肠一一都能分辨出,就像活的一样跳动蠕动。只跳跃着幽蓝火苗的空洞眼眶里被填上了两个眼珠。烛龙之种,被封印在车山雪眼底的烛龙之种长鸣一声,在虞操行漆黑的眼珠中灵活游动。   它诧异着自己为何换了居所,接着透过薄薄一圈虹膜,看到将它养大的人躺在地上垂死。   虞操行道:“我们的祖先,杀死烛龙后,偷藏了一份烛龙的精血和龙魄。”   就算听到虞操行说起龙血时,车山雪就隐隐有了猜测,但真的听到虞操行说出,他还是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   “表弟,你总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一般大公无私,舍己为人。”虞操行摇摇头,“这样不好。”   讲到这里他又笑道:“好在你脑子转得还快,猜出发生什么了吗?”   虞氏的先祖,在万众齐心杀死烛龙之后,偷藏了烛龙的精血和一片龙魄。   可能她是为了研究烛龙,可能她是为了……   “生死能成就一方天地,那样的伟力,谁见到不会向往?”虞操行用询问的语气说出,并早就用行动给出答案,“用秘术将其混入虞氏自己的血脉中,烛龙为阳,便定下传女不传男的规矩,女子的阴和烛龙的阳相和,不像男子的阳和烛龙的阳相冲,可以避免龙血暴露。又用封印着龙魄的烛龙卵壳提纯血脉使其不被稀释……虽然有寿命太短的弊端,但代代虞氏圣女在祝呪上都是当之无愧的帝王,绝不会被人超越,想出这个主意的祖先真是个天才,就是太胆小了些。”   “你要……”车山雪已经冷到感觉不出自己的身躯了,就算如此,他依然竭力张开嘴,“你要……”   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个活人的虞操行勾起嘴角,伸手将被车山雪抽到一半的肋骨轻松抽出,安进自己的胸膛中。   “比起做一个有龙血的人,我更想成为一条不受拘束的真龙啊。”   他说。   话音刚落,虞操行发现车山雪已经没有呼吸。   他皱起眉,内心十分不满。   虞操行还有很多想和车山雪说的,比如他要杀车山雪,并不只是为了用血亲重造身躯。   更多的原因,是他若想成为真龙,首先要成为天下唯一一个流着龙血的人。   拥有龙血的虞氏从虞飞光与虞飞虹那一代分作两支,一支是虞操行。另一支是大衍车氏。   车氏山字辈兄弟三人,只剩下一个车山雪。至于从车山昌那里传下的血脉,由于没有龙魄提纯,两代过去,已经同常人没什么区别。   但车山雪还活着,他是虞氏圣女的嫡亲后代,从龙血里继承的力量比虞操行更强大。   所以这件事在一开始便已经注定,虞操行在虞飞光的白骨面前就已说过,他和车山雪你死我活,二选一。   如果他成为真龙,吞噬上古那条老龙的骨血后破空离去,这方天地间便没有人族什么事了。   如果他成不了真龙,看样子也没兴趣成真龙的车山雪徒劳无功为复生灵脉努力,人族灭亡也是迟早。   反正与他无关。   虞操行冷冷看着地上车山雪失去知觉,同时感到龙血的力量在身躯中沸腾。   如今他是这份力量唯一的主人了,浩瀚而浑浊的灵力在这个用秘术塑造的身躯中一涨再涨。新生的皮肉颤抖着,隐隐有崩坏的征兆。   虽然力量庞大,却没有自己原本的身躯自如好用。虞操行一边后悔自己那天竟然一不小心着了车山雪的道,让他炸死他原本的肉身,一边想着若这位乖乖在落雁湖上死了,他早就成为唯一留着龙血的人,哪里需要费这么多事。   ……没关系,尽管出了很多意外,但他还是杀死车山雪了。   至于崩坏,他总有办法解决的。   虞操行长啸一声,整个人化为一抹黑烟,穿过墓地的穹顶离去。   他走得太匆忙,没有发觉地上的车山雪尽管浑身不带一点热气,但冰凉的胸膛中,心脏依然保持着缓慢微弱却规律的跳动。   大葬之前,车山雪花了一日时间,在自己身上种下假死的秘术。但那个时候他的确没想到,虞操行杀他就算了,还要拿走他所有的血。   谌巍,你他妈再不回来——   车山雪咬牙心想。   ——就真的只能给我收尸了! 第91章 来了吗,来了嗯   车元文倏地从梦中惊醒。   他满身大汗, 手脚酸软, 睁眼看着头顶正在颤动的陌生明黄色流苏,一时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好在他很快想起来这些明黄色流苏并不是那么陌生,他见过的,在那由白泽局手艺最好的工匠打造,八匹大马拉动, 每时每刻都在通过细管向后喷出雪白蒸汽, 如同踏云追月的黑铁马车上。车厢内, 大片大片用这种明黄的流苏做装饰。   但是他不是发烧了吗?为什么会在马车上?难道皇叔爷爷回心转意, 愿意带他去皇陵了?   车元文连忙坐起来, 首先确认自己的确是在玉辂中,然后确认他现在头不晕脑不痛,身上虽然有点乏力,却也有一种包袱丢开之后的轻松。   这是病好了。   他就说嘛, 他烧得根本不严重。   这样想着,车元文才抬头打量和他同乘的人。第一眼没见到皇叔爷爷让他气馁, 第二眼, 他发现颤抖地坐在下位的人是李御医和几天前才新封的太监总管。   这两个人脸色苍白,视线游移,见到车元文目光扫来,不敢与他对视, 慌慌张张地避让。   车元文感到纳闷, 正要询问皇叔爷爷在哪里,突然看到车厢里, 站在一根白银树枝上的报时鸟。   它羽毛上的花纹排列成几个不太明显的文字,表示着现在的时间。   车元文记得他昏睡过去时还挺早,可报时鸟显示的时间表示,距离他睡过去其实并没有太久,也就两个时辰而已。而他用手背试探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温度,发现一切恢复正常。   内息在经脉中运转,稍有滞感,那是面临突破,并无其他问题。   口中也没有苦涩的味道,他昏睡时没有人给他喂药。   那么……两个时辰,既没有喝药也没有针灸,足够他从李御医说的能把鸡蛋烤熟的高烧,痊愈成现在的模样吗?   车元文没怎么生过病,但他觉得不足够。   要是足够的话,天底下就不需要大夫了。   “你们……”   年少的新皇深呼吸一次,咬牙切齿道:“皇叔爷爷吩咐你们什么了?”   以为自己需要花很多功夫解释的李御医和太监总管面面相觑。接着太监总管很快反应过来,回道:“大国师要我们好好保护圣上,哪怕身死,在所不惜。”   “现在有什么需要保护的?”车元文反问。   他已经打开的车窗,发现玉辂并没有行驶在宫中,而是行驶在鸿京城里的一条大道上。一眼望去,只见禁军的队伍贯穿整条街,还有那些本该出现在皇陵前的文武百官,同样坐在几辆巨大的黑铁马车中,行驶在他后面。所有人的神色看上去都十分仓皇,仿佛正在逃亡。   有那么一瞬间,车元文差点以为自己睡了几年,以致亡国需要迁都都不知道。   但下一刻,他抬头往上看,发现金汤大阵依然照常开启着。而街道两边铺子高楼里的百姓也莫名其妙看着他们,找不准这群身份高贵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禁军统领见到车元文打开车窗,立刻带上一群士兵围上来保护。车元文对他招招手,询问:“这是在干什么?!”   “圣上你不知道吗?”禁军统领在风中大吼,“大国师去主持大葬,却把百官都赶回来了,然后供奉院的人带着大国师的旨意出现,说宫中危险,那个时候喜公公已经带着您和其他宫人等在宫门后,得到旨意立刻召来我们禁军,护送您出宫啊。”   新任禁军统领是个寒门出身的老大粗,经常被文官嘲笑不会说话。以前车元文觉得还好,但今天他发现自己也听不懂新任禁军统领说的话了。   把百官赶回来、宫中危险、护送出宫……是什么意思?   车元文转头去瞪太监总管,心中想起的,确实过去无意间从宫人那里听到的传闻。   据说他皇叔爷爷掌握着宫人中的一股力量,甚至能通过这股力量左右皇帝的意志,就像是大年初一那天,他父皇莫名其妙大病一场……   现在,这样的手段,也被用在他身上。   年少的新皇不能说他没感觉恼火。   虽然他的确年纪太小,无法独立,也不能挑起大梁,但他这么努力了,皇叔爷爷至少可以……至少可以多信任他一些啊。   他又不像父皇那样会拒绝皇叔爷爷的要求,为什么他要瞒着他呢?   车元文心中想哭,但面对这么多大臣,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动摇来。只能僵着一张脸,继续问:“皇叔爷爷在哪?“   “大国师还在皇陵。”禁军统领回。   其他见到车元文出现的大臣们也围了过来,却没有一个向车元文控诉大国师将他们粗暴从皇陵赶走的行为。   大臣们面含忧色,七嘴八舌讲述他们觉得不对的地方。   “常言道事不过三,今日这么多变故,绝不是偶然啊圣上。”   “虽说皇陵有太.祖之灵庇佑,任何邪魔外道绝不可能侵害龙子龙孙,但大国师一个人带着太.祖的棺椁进入皇陵,实在太冒险了!”   “宫中为何危险,大供奉院也不曾给出原因,所有祝师一问三不知,户部每年拨那么大一笔银子,养的都是木头人吗?”   “安静!安静!我听不到圣上说话了!”   被上万只鸭子包围的车元文表面镇定,内心担忧非常,正要拉上几个人细细询问,就听到一声——   轰隆!   大地在震动。   大道上人仰马翻,一辆黑铁大车被发疯的马带着翻倒,里面的大臣没有一个逃出,惊叫声穿刺云霄。禁军也没有几个能站稳,马背上的人纷纷滚到地上,而受惊的高头大马仰头长嘶,抬起蹄子又重重踏下,片刻便制造出好几场血案。   车元文乘坐的玉辂倒是不负白泽局工匠的吹嘘,就算地面再如何震动,车厢里都只有些微的感觉。然而让庆幸的李御医和太监总管勃然变色的是,新皇竟然直接从车窗跳了出去。   “圣上!”   车元文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却没有理睬。他一落地,就猛地将一个摔倒的禁军士兵从地上拔起,让他从马蹄下捡回一条命。下一刻,他冲向街边一座三层楼高的酒肆,运起内息一掌拍在酒肆门前生出树枝状裂纹的粗大立柱上。   无形劲气摧枯拉朽对上自地下而来的震动,双双抵消。   立柱没倒,屋檐下的行人尖叫地跑开,倒是车元文被掉下的瓦片哗啦哗啦砸得满头是包。   他抬头便看到酒肆里看着他发呆的老板,怒吼道:“还不跑!”   老板手里一罐八十年的女儿红啪地摔碎在地上,手忙脚乱向着后堂呼喊:“人呢!人呢!客官?伙计们?都给我出来啊!”   这一条街上,反应快的百姓们已经冲出铺子。而禁军统领一声唿哨,安抚住受惊的马匹,指挥着下属扶起那辆倒下的黑铁大车。车元文环顾一周,发现受伤的人有,死的人却没有,不由放心少许。终于有功夫转过头,去打量震动传来的地方。   是皇宫。   就在刚才,位于皇宫之下的无数密道在同一时刻倒塌,整个皇宫的地面都下沉了几寸。蛛网般的裂纹布满每一块金砖。其中有三条裂缝格外粗,格外深,暖黄的光和黑色的雾气从这三条裂缝中飘出,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在第二次震动到来之前,受圣洁光华和阴秽黑雾的影响,宫廷中四处可见的树林草木在短短时间内枯萎又发芽,繁盛又死亡,一个呼吸里走完漫长的一生,下一个呼吸里子孙的一生也走到尽头。如果不是皇宫中空无一人,这般奇景必然会让所见之人震惊高呼。   但现在,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异常的草木,无论是听从安排,从几个宫门排队离开皇宫的先帝妃子、太监宫女们,还是方圆几十里的百姓、被留在街上不准回家的公卿大臣、乃至新皇车元文,都瞠目结舌抬头看着天上。   “那是什么啊……”   车元文呢喃道。   感应到灵脉现世的雷云聚拢过来,闪烁的电光间,有两条细长的影子若隐若现。   其中一条通身雪白,头上长角,盘绕的身躯有有着五只爪子,张开嘴向着另一只咆哮。而另一只没有爪子,也没有麋鹿般的大角,一条腰带般的身躯漆黑,睁开的眼睛在雷云中就像是两枚小小的太阳。   “龙!”   “两条龙!”   “龙神在打架啊!”   百姓们一见到这般情景,纷纷跪下磕头,祈求不知怎么被冒犯的神龙宽恕他们。但士兵和官员们却没有那么做的空闲,他们首先将车元文围在中间,最靠近的李御医伸手想把脉,却发现无论怎么喊都无法让注视天空上的新皇回神。   “圣上!圣上!”   大臣们焦急地喊道,不知道车元文的神智已经不在自己的身躯内。   年少的新皇只是眨了下眼,就发现自己出现在笼罩天空的雷云之中,之前所见到的五只龙爪和一对大树般的长角长在了他身上,而之前所见的黑漆漆两眼放光的长龙在他对面飞舞长鸣。   下一刻,那黑龙向着他扑过来,并张开了血盆大口。   车元文想拔剑刺去,爪子一动摸了个空,这才发现身边没有带上他的双剑。   而黑龙已经扑倒面前,长满獠牙的长吻瞄准车元文的咽喉,连躲避的时机都没有给予。   便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色剑光从西边而来,只用了一击,顷刻将黑龙斩为两段! 第92章 前世死,今世死   被斩为两半的黑龙并没有发出哀嚎声, 它的身躯是无形的, 在剑锋下直接散做黑雾融入雷云中,遁至远处才重新凝聚成形体。   它没有贸然攻击,视线越过炸毛的年轻白龙看向西边的天空,璀璨如太阳的两枚眼珠中流露出的,并不是如过往般对肉食的贪欲和对嬉闹的跃跃欲试, 而是叫人眼熟的狠戾和狡诈。   就像车元文此刻操纵着龙气化为的白龙一样, 居于黑龙身躯中的神魂属于虞操行。   化为一道黑烟离开皇陵后, 他专心致志将更精纯的龙血和烛龙之种中的龙魄纳为己用。这并不容易, 比想象中更精纯的龙血便罢了, 龙魄就算一直被车山雪当孩子养,也是苏醒多年,不好对付。但虞操行还是凭借更高一筹的力量将这两者狼吞虎咽,成功塑造了他此刻使用的无形龙躯。   不, 这算不上龙躯。   因为它一无龙角,二无龙爪, 除了那一双得到车山雪眼珠而觉醒的烛龙之瞳外, 连个魔域中修炼几百年的蛇妖都比不过。   虞操行急需让它晋升为真正的烛龙,为此他需要大衍的龙气来觉醒龙魂,需要八条阳地脉和九条阴地脉来填补身躯。   他需要罪人之血如河流一般奔腾在大地之上,让他炼化其中的怨念, 提取其中的力量, 转化为虚假的龙血,使其奔流在龙躯中比河流更宽广的血管里。   他需要罪人之骨与肉, 供他食用,让他能够在转化为烛龙后第一时间填报空腹。   可惜的是,在如今的鸿京,这些都没有。   车山雪仿佛提前预料到了一般下令诛杀和驱逐,以致如今鸿京周边已经没有一个叛军。鸿京之内,任何算得上罪人的家伙,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小贩,也统统在东市西市的广场上砍了头。   虞操行此刻目光所至,没有一个能算食物。   普通人的血肉并非不能食用,但其中蕴含的力量却远远少于罪人。   当然,最好的食物还是那些强大的武人或祝师,比如说……现在从西边过来的那个。   虞操行迟疑了。   他还记得上次他同谌巍交手时的落败,尽管现在他获得了龙血龙魄以及半个龙躯,但他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和天下第一交战的准备。   这具身躯他远远没有掌握熟练,如何在这个状况下使用祝呪他也没有找到诀窍。眼下和谌巍交锋,他连三分获胜的把握也没有。   眼见第二道青色剑光已经携着以剑圣为名的人来到鸿京上空,心生退意的虞操行只不过迟疑了片刻,整条龙在一道雷光下化为虚无缥缈的黑烟,要向四面八方逃窜。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迅速,但在谌巍的剑下依然慢了一步。   狂风从竹叶末端升起,伴随整座竹海的飒飒声音,无处不在无处不至的剑风飞奔,离开剑锋时分明那样轻柔,来到虞操行面前时却如滚动的雪球一般化作雷霆之势,连黑烟带雷云,在在这股不可抗拒的力道下被一扫而空。   鸿京的天空恢复了水洗般的蔚蓝,美好平静得如同所有人之前所见不过是个幻觉。唯有一缕非常淡薄的黑烟没被卷入,仓皇遁走。   白龙飞舞的身姿也如白云般散去,地面上,车元文恍惚地眨眨眼,下一刻在大臣们的尖叫声中,从腰间拔出黄金剑。   剑才拔出一半,他便感觉一个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车元文昂起头,目光只触及一个线条硬朗的下巴。尚不及为这使人悲哀的身高差惋惜,握住他手腕的青城剑圣就的将车元文的黄金剑推回鞘去。   “无事,”谌巍说,“放心。”   他后退了一步,让那些担忧的大臣们挤过来。   李御医,喜公公,大臣们,七嘴八舌问车元文可安好,年少的新皇则一边回答大臣们的问题,一边打量许久不见的青城掌门。   他的视线首先在谌巍右手手肘缠绕着的厚厚绷带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细致地扫过了谌巍少了一截的发尾、只剩下布条的衣袖、近乎袒露的胸膛和胸膛上尚未愈合的三道伤痕——似乎是什么兽类的利爪留下的,等等。   谌巍和车元文的第二次相见,出场得比较狼狈。   但和另外两个出现在街道上的青年相比,青城剑圣这幅尊荣还算好的了。   那两个青年刚被谌巍带着一路风驰电掣,就算落回地面,依然互相扶持着,不然根本站不稳。   短发的青年除了一件外袍什么也没穿,若不是被同伴扶着,现在可能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了。而长发的青年浑身同样简陋,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有条不紊,一件四处漏风的粗布衫,穿在他身上宛如车元文身上的龙袍。而那因为饥饿而消瘦的面颊,在熠熠生辉的双眸下也显得无足挂齿。   车元文愣愣看着长发青年,过了几个呼吸,才想起他是谁。   “大……大师兄!”   “圣上这么喊真是折煞我了,”车山雪的大弟子章鹤雅苦笑道,“我师父呢?”   “在皇陵,”车元文下意识说,接着察觉不对道,“刚才这么大的动静,皇叔爷爷怎么没从皇陵中出来?”   他话音未落,谌巍已身化剑光,蓦地穿过已经不会阻碍他的金汤大阵,出现在城外皇陵前。   他要沿着打开的墓道进入皇陵,却不想被一道结界给拦下。   谌掌门犹豫了一瞬间,思考是劈了它劈了它还是劈了它。结果还没等他动手,整个结界便冰雪消融,在几个呼吸里化为乌有。   宫柔和杨冬熔从皇陵大门的角落里跳出,特别是宫柔,一蹦三丈高,兴奋叫到:“谌掌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在这里看到这两人让谌巍有些疑惑,他进墓道的脚步停下,问宫柔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师父让我们在这里维持一个结界。”杨冬熔说。   “除了他之外,不准别人进去,”宫柔接口道,“不过是谌掌门一定没问题啦,师父这些天心情很差,现在您回来真是太好啦。”   已经重新提步往墓道中走的谌巍再一次停下。   他猛地转过头,厉声问:“他不让别人进去?”   宫柔:“是啊?”   谌巍和她大眼瞪小眼片刻,意识到在这里等宫柔说个理所然是白费时间,直接提起轻功冲过长长墓道,继而在主墓室前刹住。   地上的……那是什么?   车山雪?车山雪?   谌巍眼前一黑,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他缓了片刻,视野里恢复清晰,又恨不得自己真的什么也没看见。   前世的梦魇,卷土重来。   那时他分明没见到车山雪死时的场景,偏偏能在梦中看到一切细节。   他看到一万三千厉鬼卷着湖水起起伏伏,看到湖边金丝之阵光芒万丈。但这些虽然棘手,在车山雪那里并非解决不了的问题,真正的杀招,是隐匿风中无声无迹的一支毒箭,瞬息跨越百里,洞穿了车山雪的胸膛。   一个浪头打过,站在水面上的黑衣祝师随着水浪消失。   暗红的血在湖面上扩散,那个人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梦走到这里,谌巍有时候会跳进湖中,继而被湍急水流纠缠得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某个失去生机的人形向着水底沉去;有时候他像是一阵风,或是一株生长在落雁湖边的野草,一岁一岁等待着,偶尔会见到一枚白骨被水浪冲到水滩。   或者他漫步在湖边,会偶遇一座无名石碑;或者他拼尽全力将人从水底捞出,得到的却是一具湿冷泡胀的尸体……   这些梦魇让前世的谌巍不得安眠,但逆转时光之后,他再也没有做过相同的梦。   他以为,他再也不会见到如梦中那般的车山雪了。   世事打了他一个大耳光。   谌巍感到自己似乎在墓室门前站了许久,但也可能是一瞬间。赶到的其他人在墓室里吵吵嚷嚷,无数人在他身边进进出出,又有无数人喊着他的名字。   “……谌掌门!谌掌门!我师父没死!你醒醒!”   不知什么时候赶到的章鹤雅在谌巍面前挥手,这个浑身上下挂着克己复礼四个大字的青年满脸焦急,不顾失态大喊道:“我师父没死!他用了假死的秘术,现在还活着!还剩一口气!”   ……还活着?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般,对着谌巍的脑袋泼下。青城剑圣稍稍恢复了一点清明,阻碍他行动的力量也一并消失。   他从满是人的墓室里挤到车山雪面前,发现这个面若死灰的混账已经被人平放在地。满脸是泪的小皇帝跪在地上,侧着脸耳朵贴在车山雪的胸口倾听着,周围人皆屏息不敢出声,等了许久,小皇帝终于抬起头。   他大声宣布:“跳了!”   “呼——”   墓室里的大臣祝师士兵乃至平民齐齐松了口气,而这时候,章鹤雅也挤过人群,来到谌巍身边。   他喊道:“您在魔域找到的金轮云母!赶快!”   不用他说,谌巍已经在车山雪身边半跪下,从怀中取出一个黄玉匣子打开。   匣盖才打开一道缝隙,丝丝寒气便已经沿着缝隙涌出,等匣盖整个打开,向着四周扩散的寒气甚至让谌巍的眉梢染上白霜。   黄玉匣子里放的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晶莹冰雪,至少外表看上去是这样。   谌巍将它取出来,托在手上,内息运转,向着晶莹冰雪中输送。随着源源不断的内息涌入,那晶莹冰雪就像是活物般迅速长大,一直长到半个人大小,仿佛天然纹理的皱褶全部被撑开,变成了一个内部大大小小金圈套金圈的透明水团,在夜明珠下闪烁着五彩的光。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枚灵宝吸引住目光,唯有谌巍目光没有半点迷恋,指尖剑气弹出,在金轮云母上戳出一个小口。   透明夹着金丝的黏稠液体自金轮云母中淌出,谌巍扶起车山雪,将破口对准车山雪的嘴,却怎么也没办法让车山雪将那液体吞下去。   车元文:“这样不行!我……呃?”   年少的新皇眼睁睁看到青城剑圣自己喝了一口,接着头埋下,嘴对嘴给自己皇叔爷爷喂下去。 第93章 以我心,连你心   主墓室中哄然, 谌巍却完全没注意, 再次吞入一口,将金轮云母的汁液喂给车山雪。   他空白的脑袋中只有一句话。   幸好找到了金轮云母,找到这总会出没在各种传说中的灵物。   据闻人族的第一个皇帝死在长子剑下,却在下葬之日复活,便是因为神女在梦中将此物赠与。有时候它被称为太岁, 有时候它被称为肉白骨, 它是一又是万, 是无又是有, 既存在于此又存在于彼, 能带人跨越生与死的边界。   当然,这些说法都是假的。   神医林苑亲自考证,在魔域险恶环境中长出的金轮云母并无起死回生的功效,但可以再造经脉, 续起断肢,也可以赋予将死之人一口生气, 续命半日。   因此, 在收到谌巍大弟子屈海来信,发现其中讲述的某物颇似记载中的金轮云母后,林苑立刻带着信件来鸿京找谌巍,将他的判断讲出, 问谌巍愿不愿意去一趟魔域。   和连接经脉比起来, 再造经脉的确是一条意想不到的新路。谌巍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但考虑到他那徒弟信中描述得模糊不清, 万一弄错,可能会让人空欢喜一场,谌巍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车山雪。   在魔域中一路艰辛不用说,守在金轮云母一旁的妖兽也不是好对付的,更别说半路他还要捡回自己的徒弟附赠一个车山雪的徒弟,哪怕加紧了路程,谌巍最后依然超出了约定的时间数日。   他曾想过,他回来会见到怎样一个生气的车山雪,但怎么也没想到,再见时会变成这个模样。   金轮云母也没有按照计划给车山雪再造经脉,而是用来续一口生气。   谌巍用手背擦了擦嘴,又用拇指抹掉车山雪唇边带着金丝的云母汁液。   金轮云母只剩下了一口空瘪的软壳,一落地便化为灰尘。谌巍抬起头看,发现主墓室里无关紧要的人都被驱走,不知何时进来的医祝们安静地默诵咒语,绿光在他们的手心中摇曳,引导金轮云母中的一口生气在车山雪身躯中转动。   “谌掌门,”压低声音的章鹤雅道,“请给我一点血。”   扶着车山雪的谌巍瞥了他一眼,用剑气在自己的手腕上割开一条口子。   鲜红的血瞬间迸出,顺着手背滑落,向下滴落没入车山雪本来就已经被鲜血染红的白衣。脑门冒汗的章鹤雅以指尖沾上一点,手上仿若有千钧之重,缓慢在谌巍的手心中央画出一个符文。   符文一成,腕间伤口愈合,而谌巍顿感手上一重,五指不由自主抓拢,想要握紧那个光滑又柔软,滚烫且沉重,摸得着但是看不见,还在不断跳动的东西。   这时一个医祝上前,捧着自己的绿光,将其轻轻放在谌巍握拢的五指间,和那无法得见之物重叠在一起,却没有同其相融。   屏息的章鹤雅和这个医祝交换了一个眼神,转头对谌巍道:“谌掌门,这里有一些事必须和您说明白。”   “这是我的心吗?”谌巍问。   “并不是,”章鹤雅道,“这只是用秘术虚构的假心罢了,就像是我师父会用秘术虚构眼珠。与眼珠不同的是,假心的力量与您的真心相连,从它的腔室中流出的也是您的血——”   谌巍打断了章鹤雅的解释,问:“怎么做?”   就算青年乃是车山雪门下的大弟子,也不由为自己师父和青城剑圣之间突飞猛变的关系而目眩片刻。但章鹤雅或许别的没学好,车山雪那种理智和感情分道而行的不动声色却学了个九成九,此刻依然能保持冷静回答谌巍道:“以心连心。”   谌巍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捧着手上这枚隐形的心脏,将其埋入车山雪的胸腔中。   那团绿光一同没入车山雪的胸口,一同落下的还有站在旁侧所有医祝手中的绿光。但这些绿光不是落在车山雪身上,反倒落在了谌巍身上。   谌巍没有半点对绿光的感觉,他被胸口一阵剧痛拉进了打坐状态。   他检查自己的神魂,又用内视检查自己的经络血脉。内息在连日奔波以及复苏金轮云母下近乎枯竭,从心到肺腑又从肺腑到心的血流更是少了一半。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无数绿光保护着他的心脉,并鼓动着它用力地跳动一次。   咚咚——   一个呼吸后,谌巍耳边响起一个微弱的心跳声。   咚咚——   章鹤雅:“继续!”   医祝们诵念声不停,声音渐渐增大,一朵朵绿光在半空中挥舞出流星般的轨迹,没入谌巍的身躯中,再次鼓动起一个用力的心跳。   谌巍耳边听到的心跳声仿佛强劲了一些,他自己的心跳声与微弱心跳声之间的时间间隔似乎也缩短了一点。   医祝们的诵念声在继续,被唱诵的诗篇乃至天地的真名变化成光辉万丈的雄伟之力,这股力量先在谌巍的身躯中沉淀,就像轰隆直响的瀑布激流在深潭中转化成平静而温柔的涓涓细流,向着车山雪流去。   谌巍在倾听着,一声有力的心跳,一声微弱的心跳,一声有力的心跳,一声微弱的心跳……   有力的心跳逐渐恢复平静,微弱的心跳却逐渐变得有力。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响起,之间的间隔越缩越短,终于,谌巍等到了那一刻——   两个心跳声重合。   咚咚——   他怀中的身躯突然一震,谌巍颤抖地伸手去探,触摸到发绀唇边溢出一丝热气。   在呼吸。   谌巍几乎要软倒在车山雪身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活过来了。   ***   但这不代表车山雪就能立刻苏醒。   失去血的人是不能活的,车山雪能撑到谌巍赶来,多亏了事先在自己身上种下假死的秘术。但那时候他也想不到虞操行的目标会是他的血,自然没有防备。   不然,当时就算虞操行杀了他,他也能在虞操行离去后自己恢复。   昏迷不醒的大国师让朝廷一片混乱,再加上皇宫倒塌了,鸿京里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栋齐齐变成东一条裂缝西一处坑洞的危房,官员们办事的衙门更是没见几处好的。等谌巍护着车山雪从皇陵里出来,才发现他们青城的青云楼也不能住了。   百姓找官差们哭,官差们找大臣们哭,大臣们找皇帝哭。没法找皇叔爷爷的车元文欲哭无泪,幸好还有章鹤雅在一边帮他。   作为被车山雪内定的继承人,供奉院的大师兄,章鹤雅无论是人望还是能力都远超他的师弟师妹们。有他坐镇,祝师们罕见没有因为大国师的昏迷不醒生出什么动乱,反倒被鼓舞得浑身干劲,等待车山雪醒来的那一天。   而文武百官也难得如此众志成城,在几个被车山雪请来辅佐的老臣的调解下,没吵什么架便定下怎样安抚百姓、怎样修补城中房屋、怎样补贴伤者的章程。几天前从被抄家的官员公侯府中抬到皇库的一箱箱白银又一箱箱被抬出来,引得商人们带着数以千万的粮食、木材、石灰、青砖、石板来到鸿京。   自那日雷云散去后,鸿京的天气连续晴朗,趁着这好机会,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   同样热火朝天的还要一则被无数报刊用无数版本标题刊登在头条位置的消息。   之前有许多人猜测大国师和青城剑圣之间的关系并非表面上那样差,私底下说不定十分友好,就算是嗜酒居士所著话本,也是朝着两人的兄弟情塑造的。就算这样,仍然有许多人不信,信誓旦旦说着过去大国师和青城掌门如何针锋相对的事迹。   现在,事实证明大国师和青城掌门之间的确不是兄弟情了,反驳的人们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嗜酒居士的新话本火速刊登在报纸上,变为人们的谈资还没两天,就被另一个沉重的消息取而代之。   起魔灾了。   妖魔呪兽仿佛商量好了一般,从四方边境齐齐发动攻势。皇陵行宫中,往往东边的加急军情还在念着,西边的加急军情就送到殿外。   过去辰龙宗的道统传承,除了车家外,全部留在了四境军中。可惜自车炎去世后,跟随他打天下的老将们也接二连三撒手人寰。新将们走马上任,而今并不年轻。第三代以曾经的周小将军为首,还没能挑大梁的资质。四境之军士兵充足,将军们却有点黄青不接。一连几天,送来的战报让年少新皇和好不容易安稳一点的大臣们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人人恨不得飞去边关,往那些大帅将军们脸上甩一个大耳光。   似乎感觉到了他们的怨念,无数次的加急战报后,绝大多数边关竟然撑下来了。   尽管放进了几只妖魔呪兽,至少还是把大部分妖魔呪兽阻挡在城墙之外。   被攻破的边关只有一个,就是西北的雁门。   雁门被破的消息传来后不久,一个身披戎甲手持红缨枪的年轻小将出现在行宫深处,一个大院子前。   这个院子的大门边守着两个祝师,都与年轻小将很熟,直接打开门让他进去。   年轻小将道谢后踏入院中,向着殿中走去。   深夜的月光下,他的身后跟随着漆黑的影子。他每往前走一步,身后的影子便扩大一分。等他站在门前,身后的影子已经将整个院子笼罩。   年轻小将等了片刻,面前的房门便打开了。   谌巍出现在门后,对他点点头道:“周小将军。”   周小将军:“我来求见大国师。”   谌巍道:“他还没醒。”   “谌掌门和大国师是同血之人,那我们向您说也一样,”周小将军道,“我和我一万三千弟兄请求断开契约,放我们自由。”   让一群厉鬼不受约束地在外面跑吗?任何知道他们请求的人都会觉得丧心病狂。   但谌巍没有直接拒接,开口问道:“自由之后,你们要去哪?”   “谌掌门,我和我的弟兄们只有一个归处,”周小将军沉声道,“那就是雁门关之外,我等的埋尸之地。” 第94章 君莫笑,几人回   哪怕是谌巍, 也为周小将军的这句话吃了一惊。   厉鬼和平常鬼魂的差距, 犹如活人和死人。他们从怨恨中获得力量,心中再也不会生出正面的感情。驱使他们行善难,要他们发自内心地去行善,更是难上加难。   周小将军等一万三千鬼卒若是真的自己决定要去雁门关,古来今往因养鬼而被反噬的祝师们大概会觉得自己像六月飞雪那样冤。   一般人可能把周小将军所说当做笑话听了, 但谌巍没有那样, 反倒认真思考起来。   “为何?”他问。   周小将军没有回答, 抬手将佩戴的红缨盔从头上摘下。   皎洁的月光照耀着他年轻的脸庞, 让这个半透明的厉鬼看上去极为英俊, 无论是谁见了,都要感叹他拥有一副好漂亮的剑眉星目。   从年纪上说,周小将军死时比车山雪家的老六大不了多少。他又是将门虎子,年纪轻轻能带领万人之军, 虽然比不上庄立在武道上的天资,但练武带兵一向勤勤恳恳, 若还活着, 当是年轻一辈中的栋梁之才。   可惜运道极差,不知道怎么遭了雁门关大帅的忌讳,连着手下一万三千兵马一起葬身雁门关外,被人用战场煞气生生磨练成厉鬼。   这样的周小将军当初面对车山雪时, 还能保持住神智的丁点清明, 实在叫人敬佩。   但再怎么敬佩,厉鬼还是厉鬼, 除非……   谌巍看到周小将军的脖颈处。   之前周小将军每每露出真身,他脖颈处便会出现一道无法遮掩的糜烂伤口。但今天,月光下的周小将军脖颈和脸庞一样皎洁,寻不到半点伤口。   笼罩整个院子的黑暗里,更多的厉鬼或摘下头盔,或取下胸甲,露出他们愈合的伤痕,或是不再放出红光的双瞳。   谌巍并非擅鬼道的祝师,可就算是他也知晓,厉鬼的真身既是他们死时的模样,无法愈合的伤口同时也是伴随他们到永久的痛苦,没有一只厉鬼能够摆脱,除非……   除非他们不是厉鬼了。   或被人超度,或突然顿悟。   而今何人能度这一万三千厉鬼?又有什么能让他们齐齐顿悟?   周小将军道:“卫宏死了。”   卫宏是谁?谌巍并不知晓,可若是车山雪在这里,大概会想起他在落雁湖遇险之前,在雁门关盛情款待他的男子,那个和世家乃至关外蛮人联合,出卖了周小将军以及一万三千厉鬼的守关大帅。   周小将军道:“时至今日,我等仇人,只剩下关外蛮子与虞操行。我等并不怨恨死于蛮子之手,在关外,我们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至于虞操行……如今也不仅仅是我等之敌。”   谌巍问:“你们不报仇了?”   厉鬼……不,鬼魂们七嘴八舌回答他。   “想报仇啊。”   “大家都一起死啊。”   “为什么是我们死?你说说看,为什么是我们死?”   “但是想回家了。”   “村子里还有等着我的婆娘。”   “魔灾来了,不知道父母亲可还建在……”   “好累,呜呜呜呜好累。”   “让我等去我等该去的地方,乘船去往河的另一边,”众鬼魂齐声喊道,“让尘归尘!让土归土!”   “庄立死的时候,我好像清醒了一点,”周小将军说,“看着他慷慨赴死真是叫鬼怨恨啊……”   “……他死无全尸!魄消魂散!却无半点畏惧,甚是从容!”众鬼魂不满地尖叫。   “魂魄四散,依然进入轮回,”周小将军道,“我等却依然在阳世这口大油锅中煎熬。”   “怨啊!怨啊!怨啊!”众鬼魂接口高声唱,“让我们归去!让我们作为大衍的士兵归去!让我们战死在山河!”   周小将军:“……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遥远的雁门关前,落雁湖水底,一枚被泥沙掩埋的法铃突然叮当响了一声。   而皇陵行宫深处的院子里,谌巍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后寝殿中红光大放,连忙转身冲进去。   一起冲进去的还有一万三千鬼魂。   他们在阴影中穿梭,却无法隐匿踪迹,因为他们的魂魄中同样大放红光,仿佛新魂出现在太阳下才会感受到的灼烧感点着了他们全身,一万三千鬼魂们惨叫着,就像是他们落雁湖里放任大国师去死,于是被血火点燃一般。   周小将军这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   放弃复仇,同样是违反契约。   眼见终于能归去,却要在这里被血火烧得灰也不剩吗?就在鬼魂们心中转动相似的念头时,被血火煅烧的他们魂魄中飞出比针尖还小的细细血珠。血珠带着那灼魂的炙热离去,在半空中汇聚成一枚拳头大小的浑圆珠子,色泽仿佛半凝固的鲜血,反射着透窗而入的月光。   床榻上,车山雪呻.吟了一声。   他依然昏迷不醒,但他右手手指指根上的一圈符咒红纹也在闪烁,明灭仿佛燃烧的炭火,扭动仿佛无数纠缠在一起的活蛇,在车山雪的皮肤上灼烧,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   谌巍急忙想用手去抹,却被弹开。   好在滋滋声下一刻就停了,因为半空中的血珠向着它落下去,让每一条符咒都喝饱了鲜血。   饱餐一顿的符咒颜色转淡,最后消失于苍白指根上。   “自由了。”有鬼魂轻轻说说。   整个西园都安静了片刻,接着一万三千自由的鬼魂们仰天长啸,那声音无比畅快,愉快地叫整座皇陵行宫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还没入睡的人们抬头看向天空,只觉得滚滚黑云向着西边去了。   那一夜过后,鸿京许多人都说自己做梦见到披坚执锐的天兵天将们乘风踏云,背对着月亮,向西北奔驰而去。没过几天,人们又听说一支从天而降的兵马突然出现雁门关前,生生用军势磨死了一只活了四百年,堪比宗师的大妖魔。   无人知道这支兵马从何方来,往何方去,因为他们再也没出现过,也没有什么人传诵他们的名字。   唯有史书记载了寥寥数笔,仿佛是之后那场大战的铺垫。   ***   自太.祖与先帝下葬之日起,已经过了一个月。   边境依然每日都有妖魔呪兽来袭,却渐渐变得雷声大雨点小。一开始还有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出现,到最近,来到城墙下的只有才出生不久的小猫三两只。   百姓们庆幸不用如一百多年前那样在战火中辗转流离,但稍透彻一些的人都会忍不住多想。士兵们在边关打退了妖魔呪兽的来犯,却没那个能耐杀死那些活了几百年的大妖魔,如今大妖魔不出现,到底是因为之前进攻失败怂回魔域了,还是在准备着什么大阴谋呢?   皇陵行宫里的气氛一日比一日更凝重,无论是宫人还是大臣,每一个都行色匆匆。唯有一个地方一日既往的静谧,便是昏迷不醒的大国师暂居的西园。   叫人生畏的青城剑圣并没有留在那里。   谌巍到底是一派掌门,有许多事要他处理。除了一开始守了大国师十天,他之后便一直在青城山和皇陵行宫两地之间来回奔波,每次过来都是浑身血气。而第二天的报刊上,绝对会出现他又在何处斩杀了怎样厉害的一只、两只,或是三只大妖魔的新闻,因为太过频繁,反倒还没有断刀门少门主焦言突破宗师这个消息给人的震动大。   不过,每当看到他沿着回廊往西园走去,宫人们总是一阵唏嘘。   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谁能习惯青城剑圣和大国师之间的关系,消息传出后,还有不少纯情少女哭红了眼睛。就连新皇见到青城剑圣,同样一脸别扭,不想亲近。   虽然大国师是个鬼见愁,可他也是大衍唯一的宗室,摄政亲王啊,连皇帝也得喊一声爷爷,怎么能叫区区一个江湖人带走呢。   青城剑圣似乎不是区区一个江湖人,但八卦并不在意这一点。   就像是大国师昏迷一月未醒后,八卦又不将谌巍当做区区一个江湖人了一样。   人们说,大国师可能永远都醒不来了。   天底下有多少人能在失去所有鲜血后还能被救活呢,那样重的伤势,哪怕救活了,也会留下无法治好的病根吧?宫人们说着自己七大姑的八大爷家里那个被树砸了头再也醒不来的小伙子,瞅向谌巍的眼神不由带上了怜惜。   还有一些人则是惶恐。   比如说宫柔。   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顾车山雪,小姑娘时常看着自家昏迷的师父,一哭便是一整天。给谌巍打开门时,她脸上也挂着仿佛以后再也不挪窝的两个肿核桃,勉强露出的笑容里没有半点轻松。   谌巍摸了摸她的头,进屋轻车熟路地在床榻边坐下,伸手理了理车山雪有些乱的鬓发,问了句得不到回应的早安,继而开口说起这次出门的见闻。   “……西北祸乱的那只大妖魔真身竟然是一只旱螺狮,浑身黏液厚的我用剑都斩不断……魔域中几乎见不到妖魔了,连呪力阴气也少见,很多人觉得它们凭空消失,但我往深处寻找,时常会找到庞然大物曾经激烈交战的痕迹,偶尔也能见到它们被啃食后留下的白骨……”   “……没找到虞操行,也没找到龙,天知道他藏哪个旯旮里……”   谌巍说了一大通,口渴停下来喝水。   他抬起头,首先便看到站在边上泪眼婆娑的宫柔。   一大一小对视半晌,小姑娘首先忍不住,问道:“师公,我师父还会醒吗?”   “林苑说就是这两天了,这方面他很少说不准,你姑且可以信一信。”谌巍冷静道。   “可是、可是……这么多天了,”宫柔哽咽道,“要是师父醒不来……”   “那么等解决虞操行之后,我给他一剑再给自己一剑,这回怎么说也不会让他独自上路。”谌巍依然很冷静地说。   没听懂的宫柔瞪圆眼睛,见到谌巍脸色温柔了一些,低下头要在车山雪嘴边落下一吻。   他的唇正好沾上车山雪的肌肤,悬挂在他腰间两把长剑——湘夫人和星幕——同时震动起来。 第95章 龙身上,全是宝   屋外有人尖叫, 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   狂风从东南西北汇聚到此地, 并携来了怒涛般的黑云,浑浊的雨水从天而落,让时节仿佛从冬末春初一晃来到了盛夏,而时刻则如同从大白天跳到了黑夜。   而这黑暗中,有两点光明格外耀眼。   那是烛龙的一双龙瞳, 辉煌宛若太阳, 且更甚于一个月前它出现在鸿京上空的模样。它长出了龙角, 龙角的分枝繁茂如同大树, 它也长出了龙爪, 五只爪子分别有五只脚趾。   从背脊向着两侧延伸开的是一对漆黑的翅膀,长长的翎羽在雷光下泛着七彩的光。   如果车山雪现在醒着,便会发现烛龙,不, 应该是说虞操行此刻的模样无比贴近远古那只死于这片天地的老烛龙,只除外大小。不管怎么说, 从外表上虞操行至少完成了他的愿望。   现在只缺内在了。   吞掉整个天地, 吞掉远古那只老烛龙所有的遗留,那时候世间何人能及虞操行?他将一手将虞这个姓氏推向最高的顶峰。   当然,在做到这些之前,他还需要解决几个小麻烦。   比如说他那竟然没死掉的表弟, 又比如说……   虞操行张开嘴, 烛龙用压过轰轰雷霆的声音吐出一个名字。   “谌巍。”   青城剑圣出现在虞操行面前不远处,凭空而立, 手握在没出鞘的剑柄上,对他点点头。   谌巍看起来并不太好,神色冷淡,面容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一点胡茬,衣袍穿得也很朴素。虞操行见他这模样,立刻明白说大国师醒不来了的传闻大概是真的了。   就算再如何强大的人,在心爱之人出事后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啊。虞操行一边庆幸着自己并没有心爱之人,一边假惺惺地问:“我表弟还好吗?”   “不劳关心。”谌巍道。   一边说,剑圣一边瞥着眼前的烛龙。   这般庞然大物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会显得面容狰狞吧,但虞操行偏偏能令它的表情看上去溢满了恶毒。谌巍听到他说:“早知道你两人的关系,当初我就放他一马留个人情了。”只觉得那语气虚伪又可怕。   非常可怕,   除了可怕的人,谌巍想不出什么混账会打主意不当人而去当条大长虫。   但这也挺好,毕竟……   谌巍没思考完,久久等不到回答的虞操行就张开龙嘴对着他咆哮,狂风卷着乌云化为巨浪向着他扑来,来到他面前时,狂风已化作利刃,乌云则化为了沉重的石块,以遮蔽他全部视野的势头要将谌巍撕为碎片。   谌巍佁然不动,甚至湘夫人也不曾出鞘,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它们来到。   风云过后,他同样站在原地,分毫无损。   虞操行吃惊了一瞬间,以他的城府,这点吃惊原本不至于被谌巍发现。然而那双明亮的龙瞳实在太大,使得一丁点变化落在人眼里也极为明显,反倒叫谌巍觉得可笑。   “你不可能觉得这些对付大妖魔的手段在我这里也能成功吧?”谌巍问,“如果要以力破巧,至少拿出你全部的实力来。大宗师之境,可和那些活着就能增长的妖魔不同。”   虞操行眯起眼。   他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当年的车炎、虞氏圣女、乃至青城老掌门、朝廷里几个有宗师之境的将军大臣,这些人都在他面前出手过。如果说过去会因为他自己实力不够,以致对区别模模糊糊,现在他即将成为真正的烛龙,眼力也上来不少,对谌巍的力量看得更加清楚。   谌巍绝不只是大宗师。   但是……大宗师之上,难道还有境界吗?   虞操行心中疑问转动,更加谨慎,表面上则用他也有些关心的问题打掩护。   “你竟然知道那些妖魔死在我手里?”   “不然那些侵.犯边关的妖魔呪兽到底去哪里了?”谌巍反问,“我在魔域外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们。倒是车山雪他大徒弟对我说,你要变为烛龙,定要无数牺牲。既然没吃人,那就只有吃妖魔了。”   谌巍说的只是他的猜测,却不知道他正好说中了。   之前一个月,虞操行就在魔域,先是一个个找上那些大妖魔的窝,将它们打死后吃掉。那些大妖魔也有几个厉害的,虞操行第一次找去,没能成功吃掉它们,倒叫它们反咬下一口肉。虞操行为疗伤,只能将目标瞄向那些小一点的妖魔,整群整群的吞,伤好了再去找那些咬伤他的大妖魔。   他此举也有磨练自己的意思在里面。   以前虞操行不注重这方面,毕竟他想杀人,有千万种方法,无需他自己动手。故而在必须面对轻易不落陷阱又身经万战的谌巍时,他难得感到几分没底气。   这回他在魔域和那些大妖魔们好生争斗了一番,从头到尾的鳞片都沐浴了一番鲜血,自觉有把握了,才回鸿京取龙气和与龙气相连的三条灵脉。没想打谌巍竟然比他预估的还要强,这可失算了。   虞操行从鼻孔中喷出一串火柱,放开那些手段,干脆向着谌巍冲过去。   吃了那么多妖魔,他早就不是虚无之身,但他依然不惧怕谌巍的剑锋,因为他每一片龙鳞都坚硬无比,湘夫人的剑刃自上面擦过,带起一串火花后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白痕。   谌巍砍了几次砍不动,皱眉运气,内息灌注于剑身,剑锋上青芒暴涨几丈。   地面上的人看不见翻滚的黑云以及庞大黑龙中间那个属于谌巍的小点,却能看到黑暗中突然迸发出一道狭长的青光。   青光向着飞舞的黑龙射去,沿着它避让的轨迹落下,一剑将整个黑暗的天空砍作两半。   但剑光一触及龙鳞,龙鳞表面便突然浮现出火焰般的纹路。   那是真正的“符”。   祝师的符道,最开始来自天生灵觉的人在沙地上,在绢布上,在树叶描绘他们所见的美丽花纹。   那种花纹可能出现在雷电闪过的天空中,可能出现在被火点燃的木炭上,可若要追寻最初的最初,它们全部来自当年那条老烛龙的鳞片。   虞操行鳞片上的符文不及老烛龙的百分之一,但要防御一两次剑光还是能做到的。   他自得地大笑,高声道:“我已经是真龙了!”   谌巍不悦地啧了一声,再次和虞操行战在一起。   天空中的剑啸龙鸣传到皇陵行宫,声音依然清晰无比,虞操行说的那句话也是一样。   车元文、几个辅佐的老臣、章鹤雅、宫柔、万子华、杨冬熔……除了李乐成依然留在桃府,为稳定东南局势不曾回来外,该到的人来到西园中,将昏迷中的车山雪包围了整整一圈。   宫柔和几个师兄师弟坐在一堆,虽然忍住没流泪,眼睛依然通红。老臣们轮流出去,淋着雨也要看看天空,等回到殿中和同僚们议论两句,说到最后总要唉声叹气。   已经很有帝皇派头的车元文在床榻前渡步,从床头走到床尾,又从床尾走到床头,没把别人晃花,先把自己的眼睛晃花了。   这个时候听到虞操行那句得意的话,他不禁生气地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喜公公搬来的圆凳上。   整间屋子都没人说话,他们倾听着天空中的声音。   就在听到虞操行兴致勃勃和谌巍说起他是怎么依附在车炎的尸骨上,用一截肋骨捅穿车山雪的时候。车元文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道:“我想不明白。”   一屋子人齐齐抬头,看向唯一发出声音的皇帝。   车元文则看向宫柔和杨冬熔,问:“既然你们说,当天那个阻挡其他人的结界是皇叔爷爷吩咐你们开的,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宫柔道:“为了不让其他人进去。”   车元文道:“这又为何?”   杨冬熔道:“为了和虞贼见面,并……并被刺死?”   “不是,”章鹤雅道,“师父事先给自己种了假死的秘术,显然并不想死在虞操行手中。”   “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借虞贼的手假死呢?”车元文又问,“他安排我不去皇陵,安排母后和其他几位太妃,加上宫人们一起离宫,安排结界让大臣们离开皇陵,还有那什么假死的秘术……他安排了这么多,说明他早就知道虞贼在太.祖爷爷的尸骨上做手脚了吧?如果要杀虞贼,为何不趁他虚弱附身时纠集人手杀他呢?”   车元文目光扫过屋中所有人,只见他们或沉思,或避开他的目光,一个个明显也都不知道。   他只能恨恨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将自己的疑问重复一遍。   “为什么啊?!”   然后他得到了回答。   一个虚弱但熟悉到让他流泪的声音,在车元文身后响起。   “因为……”   天空上,虞操行哈哈大笑地问出同样的问题。   一人一“龙”的交锋停歇下来,谌巍稳住身形,好悬没被虞操行一尾巴抽进一道贯空雷霆中。他以手指拂过湘夫人的剑脊,在剑身刚刚生出的裂缝上停了片刻。   颤动不已的长剑安静了,而谌巍抬眼看向眼神戏虐的烛龙。   他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所以这些天我一直在努力思考他到底想做什么,然后我突然想到了。”   皇陵行宫,西园。   车山雪被几个徒弟扶起来,喂下一口温水。   他润了润嗓子,声音不再沙哑,接着之前的话对车元文说:“虞操行想要成为真龙……”   天空上,谌巍笑了起来,笑得浑身杀意。   “支撑大地的灵脉,可是龙骨所成啊。” 第96章 一棍折,百棍坚   电闪雷鸣, 一片寂静。   虞操行在狂风中舞动的长长身躯突然僵住片刻, 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从他嘴中喷出的笑声渐渐变大,鬓毛和漫天黑云一起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道,“龙骨?”   漆黑的烛龙一甩长尾,整齐排列的鳞片就像是山峦一般向着谌巍压下来, 而翻滚的黑云则是狂风吹起的骇浪, 被两者包围的谌巍就像是落入风暴中的碧竹那样摇摆, 纷乱的剑光则像是被卷飞的落叶, 飘零远去。   呪术的光华, 剑锋的神光,雷霆和火柱,冰霜和噼里啪啦的雨水,全部交织在一起, 指挥它们的便是虞操行的狂笑。   “真有胆子,真有胆子啊, ”他从容避过谌巍百忙中向他劈来的一道剑风, 说话的语气颇为不可思议,“你竟然敢……你们竟然这样想?”   虞操行万万没想到,车山雪为了复生阳地脉,竟然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   这个主意出乎意料却又合情合理, 既然灵脉乃龙骨所成, 那就屠一条龙,既然没有龙……不, 他虞操行不是要成龙吗?   “我真是小看了他啊,”虞操行压低了声音说,“表弟疯起来我自愧不如,幸好他倒下了,而你们也小瞧了我。”   他话音落,谌巍被他一爪挥开,锋利的指甲在剑圣胸膛留下一道皮肉翻卷鲜血纷飞的口子。   “谌掌门,”虞操行得意地瞧着这无比狼狈的天下第一人,自觉自己丢弃人这个身份的决定实在是太机智不过,炫耀一般问,“你要取龙骨,那你杀得了我吗?”   谌巍神色未变,变成大长虫的虞操行难对付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他沉声道:“一人之力,终有尽时。”   另一个声音接口道:“合天下之力,咱们还是能和你这个瓜娃子斗一斗的。”   虞操行一愣。   之前他注意力全部放在谌巍身上,忽略了更远处,而今一仔细看,他突然发现他们周围出现了不少人影。   断刀门少门主焦言将他那把环首大刀抗在肩头,环上那一抹绸带被雨水打湿,反而更显鲜红。他师父,断刀门老门主用长刀做拐杖,站在焦言身后。这位辈分与谌巍师父乃至青城苏信长老同一辈的老人家垂垂老矣,但扶着他的徒弟后,也站得背脊笔直,自有宗师风骨。   林苑施针给谌巍止血,他们身后的花花草草在动。   那是头顶胸口肩膀手臂上长满了芳草绿树藤蔓黄花的武神。   天山派滕良泽站在武神肩膀上。   春秋刀,飘零雨,五刑岛主……   东南大帅卢新,西南大帅王国栋,西北大帅杜昂友……   多少年了,这些人从未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今日偏偏齐齐身穿戎装,赶了过来。   人族上一次有这般盛景,似乎还是七百年前,大宗师和宗师们,虞家的祝师乃至其他一些同样修习祝呪的家族,在现在属于魔域深处的地方汇聚一堂。   为了同一个目的,做同一件事——   ——屠龙。   虞操行目光一个个扫过这些人,而这些人也没有一个退缩。就算是最年轻的断刀门少门主焦言,态度也是满不在乎,回头对自己师父道:“老头子你没问题吧!等会能挥动刀吗?”   “开什么玩笑?”断刀门门主瞪他,“老子今天早上吃了三碗饭!”   “三碗?”焦言也瞪大眼睛,“大夫吩咐你少食多餐修身养性你他妈都当耳边风了啊。”   其他江湖前辈听到这一对师徒吵架,纷纷摇头。   “邹老前辈这个徒弟真是教得不好,一点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尊师重道。”   “就是啊,几年前小焦来挑战我,竟然一进门就用刀柄戳我鼻子。”   “戳到了吗?”   “怎么可能。”   一番吵架之后,焦言忿忿发现自己竟然沦为众人谈资,毕竟在场之人中,只有几个朝廷“鹰犬”没有被他挑战过。   他将刀从肩头放下,指责那些前辈吼道:“看什么看?不服来打一架啊!”   江湖前辈们齐齐移开目光,转移话题道:“啊,那魔龙看向我们了。”   其他人听到这句话,一起交换一个眼神。接着他们或踏空而起,或提起轻功跳到武神身上,按照见面时商量好的,分别前往虞操行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一边走他们一边朗声大笑。   “谌掌门,我依言前来了。”   “人族存亡之际,我们可不能如之前万门盟一事那样不出面啊。”   “虽太.祖有诏,四境之军不可妄离边关,不过而今边境已安,臣等独身前来,问题应该不大。”   “谌巍!说好了的!来帮你打这一架,回去你也得和我打一次!”   就连武神也哐当用铁拳锤胸口,对一个凡人妄图窃取真龙之力表示不满,谌巍对他们点点头,发现这些打招呼的人里,只有不请自来的天山派大宗师滕良泽没有说话了。   滕良泽沉默无言,唯有眼神里燃烧着复仇的火苗。   虞操行在魔域中肆意杀戮,导致妖魔呪兽往外奔逃,西北雁门关被破。但在雁门关之前,被妖魔呪兽踏平的是蛮人的疆土。   关外荒漠草场原本便因魔域一再扩张而土地缩减,多少年蛮人都不曾畅快跑马,几个部落挤在一起生活,冬天夏天都有人饿死。   若非这样,他们何苦一次次南下,在草原上活着不好吗?   时至去年,作为蛮人神山之主的天山派发现魔域的边缘已靠近天山派山脚,他们已经退无可退,正好虞操行找来,许诺杀死大国师后为他们分一片疆内的肥沃土地。   在这种诱惑下,天山派答应了。   没想到青城掌门插手,大国师没死。   没死便没死吧,魔域并非只是他们蛮人的灾祸,于是滕良泽后来上青城山,见杀人不成,就改为约人相见,看可否解决魔域问题。   没想到的是,约定的日子还没到,天山派便叫潮水一般的妖魔呪兽给冲破了护山大阵,滕良泽的掌门师兄本就不以武力为长,山破之日死在了妖魔口中。   六山中的天山派名存实亡,而虞操行是一切的源头。   现在,站在虞操行所化的烛龙之前,滕良泽无话可说。   他能做的,只有搭箭,拉弓。   弓如满月,继而有缺,灌注了劲气的长矢则如同从天而降的彗星,对着虞操行射去,破空疾驰时擦出一连串的火花。   虞操行想要退避,焦言和断刀门老门主双刀齐出逼他退无可退;虞操行招风来挡,那细细一根长矢却接连射穿了雷霆火柱,冰墙风雨,须臾之间,命中虞操行胸口。   符文流动的龙鳞并没有挡下它,长矢穿透龙鳞,没入了三分之二。   焦言:“嚯,也不是刀枪不入嘛。”   断刀门少门主这句话刚落,感觉到痛楚的虞操行长啸一声,整条龙发了狂。   他撕裂乌云,张口就喷出色泽近乎雪白的火焰。   蕴含诅咒的浑浊雨水遇到白焰,顷刻便化为了蒸汽,就算来围攻的这些人至少也是一流高手境界——几位大帅拉低了平均水平——依然感觉浑身要被烫脱皮。   众人皆退避,唯有谌巍反倒冲出,一剑又快又准,青光乍现,刺向滕良泽一箭射中的要害。   同时,不惧怕高温的武神也举起它几乎和烛龙脑袋一样大的拳头,一拳要将龙锤扁。   躲闪拳头的虞操行避让不及,被谌巍一剑致胸口鲜血迸出。   下一刻,谌巍倒飞出去,整个人砸向下方的皇陵行宫。   地面上惊叫声起,被虞操行一爪子打破护身劲气的谌巍大口喘气,依然无法调动在剧痛下运转受碍的内息。   林苑已经飞奔下来接他,半路却瞪大眼睛,停下脚步。   谌巍做好断上几根骨头的准备,没想到砸地之前,他被一阵软绵绵的风给接住了。   风温柔地环抱他,如锁链一样拉住他。谌巍下落的速度变得缓慢,似有所感的他僵硬低下头,一眼便见到一双手自他身后伸出,稳稳地抱住了他。   “真狼狈啊,谌巍。”他听到一个声音笑着说。   谌巍嘴唇颤抖了片刻,回敬这人:“没你一躺躺一个月来得狼狈,车山雪。”   他转过头去看这个抱住他的混账,发现车山雪换了衣服,绑了头发,一身雪衣,纤尘不染。不像是大国师以往喜欢黑的风格。   “上战场呢,”谌巍皱眉道,“你这什么打扮?”   以为谌巍还会多说几句体己话的车山雪:“……”   他无奈动动手指,柔顺的风精带着他们一飞冲天。   所有人都用惊讶的眼神迎接他们归来,林苑第一个蹦过去看车山雪面色。   片刻后他觉得车山雪恢复得还行,对谌巍点点头,谌巍这才松开了车山雪的手。   然后他从自己腰间取下剑吟声近乎哭泣的星幕剑,将他交还到车山雪手里。   青城山,死火山岛,现在这是第三次车山雪从谌巍手中接过星幕剑。   这回他不会再把星幕剑丢给谌巍,以后也不会。   金轮云母再造的经脉中,这些年四散于车山雪身躯里的内息乖顺流动,好多年了,他不曾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样轻松。   车山雪拔出漆黑银刃的细剑,和谌巍相并而立。   他微笑对着面前的龙头说:“虞操行,又见面了。” 第97章 亲兄弟,夫夫兵   你对本文的订阅不足百分之五十, 若不补上订阅, 那请等几个小时吧  若不是和和镇选人时除了摸根骨还加上了笔试,以闵吉的根骨是绝对挣不到这个参入冬试的资格的。   闵吉的根骨差到无论青城长老们出什么考核题目也无谓的地步,所以,在一群毛毛躁躁的少年少女里,他竟然靠着淡然态度吸引了不少长老的目光。   “哎, ”一个长老感叹, “今年进冬试的考子, 似乎又比两年前差了不少。”   “是啊, ”另一个长老应和, “也不要求他们都是像掌门那样的奇才,可是连风仪容止做得好的也没几个,保持安静听人说话也不行,真是……”   人群里, 宫柔的耳尖动了动,对自家三师兄道:“我恍惚回到了鸿京的供奉院, 怎么无论哪里, 长老们说话都像是一个人。”   闵吉自觉古古怪怪地和他们站在一起,闻言惊讶:“两位是鸿京人士?”   “也不算,”宫柔对这个包子似的七师弟非常喜欢,有问必答, “我是桃府人士, 只不过在鸿京求学,你三师兄倒是土生土长的鸿京人。”   “……”闵吉决定忽略掉这姑娘口里他听不懂的话, 问,“既然在鸿京求学,为何又来了青城?”   “因为鸿京里有好多可怕的大妖怪,”宫柔做鬼脸,“为了不让妖怪吃掉,我们只能跑到青城来啦。”   “闭嘴,”李乐成说,“考核开始了。”   巨石上,练狮子吼的长老已经说出第一场考试的题目。   丹青。   竟然是丹青。   不少已经暗中运气,在心里默念招数,准备好比武的考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更多人茫然四顾,或焦急地和同伴交换意见。   他们可没有学过丹青画术啊。   有钱有时间的富贵人家才会让家里的后辈去学丹青,普通百姓家里当然不会有学这个的。   大衍人为了习武背心法,大部分都认字,可是丹青学了又没多大用,好一点的颜料比墨贵,还要浪费纸张,善丹青者能绘出传世的画作,可要是没那个天分,只能沦落到不知名书坊里去画春宫图,连温饱都无法保证。   一时间平地上哀声遍野,不少考子直接询问能不能换一个考题。但青城外门弟子已经将他们引到准备好的案几前,蒲团放好,宣纸铺好,笔墨砚端正摆在一旁,就等众考子下笔了。   不管怎么说,长老们重新出的题目真是绝了,这回真的没人能够作弊。   闵吉也没有学过丹青,他在蒲团上坐下,僵硬地开始磨墨,宫柔和李乐成和他坐在一块,看他如此紧张,连忙安慰:“放松点,咱们没考过也不要紧的啦。”   闻言闵吉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谁和你们是咱们!   宫柔莫名其妙,他们来冬试不是做个样子找师父的吗?怎么能真的拜入青城门下呢?师父生起气来,打断人腿不至于,跪断人腿是肯定的。   宫柔默默转过头,对自家三师兄说:“咱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事?”   李乐成:“老四,你才发现?”   “什么?!”宫柔大惊,她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正在她想追问的时候,负责监考的青城外门弟子敲响了一面钟,浑厚又悠长的钟声淹没了考子间的交头接耳,让平地上恢复寂静。   见到众考子端坐案几后,练狮子吼的长老再次张口。   “一炷香后,马才艺长老会在台上演绎一套青城真传的剑法,从马长老演绎开始,一直到他演绎结束,你们可以选取马长老任意一个招数动作画在纸上,不要求多细致,如这般——”这位长老举起一张纸,上面是圆圈与长条组成的人形,“——这个样子,也是可以的。”   那你们还考什么丹青啊!不少考子用眼睛发表意见。   “今日的考核,说是丹青,并非丹青,”长老说,“你们可知道剑道高手运气写字,会有剑意随运笔停留在字迹里?画也一样,今年冬试青城不摸根骨,不问学识,不较武艺高低,而是要看看你们悟性如何,能不能用笔捕捉马长老这一套剑法的真意!”   听见他这么说的考子们各个苍白着脸,觉得看似简单的考试难度瞬间飙升了无数倍。   那长老抬头判断了下天时,扶手而站,道:“可以开始了。”   青城弟子再一次撞响大钟,震耳欲聋的“哐——”声传遍了一峰上下,马才艺长老跃到台上,此人留着两撇八字胡,却穿着一身与通身气质不符的长老华衣,霎时让一个老顽童变得油腔滑调。   他上来先笑呵呵地一拱手,考子们以为他也会像之前那个长老一般先讲通废话,纷纷打哈欠。   马才艺但笑不语,突然反手拔剑。   锵——   银光一闪,在马长老身周如活蛇游走,剑剑快如闪电,底下这些境界不过入门的考子们瞪大了一双眼睛,依然跟不上他的剑影。只觉得眼前银光乱闪,好像有人往自己头上狠狠揍了一拳,头晕目眩,眼冒一串金星。   这可叫人怎么落笔?   但考子们还不落笔不行,因为之前那位长老说了,马才艺长老一套剑法演绎完,他们就必须停笔。而打一套剑法需要多少时间?练柔剑的说不定能打上半个时辰,快一点的,瞬息就演练完了。   根本无法细想,许多考子匆忙下笔。   闵吉也很急,他的座位距离前台有些远,只能看到剑光乱闪,握着笔根本不知道该画什么,他几次提笔又放下笔,眼睛目不转睛看着剑光,面上无比茫然。   怎么办?他走神想,要是没考进青城,他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和和镇大概已经来了新的祝师,他曾经的师父已经老死,不然才不会让他这个学艺不精的出师,要不他就跟着先生吧,在青城山上当个祝师?   这似乎是一条很容易的退路,闵吉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一句话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不想赢,拿什么剑!”   闵吉一下子握紧了笔。   ……他不是来青城当祝师的,他明明是想来青城学剑!   台上的银色剑光连绵不绝,在闵吉眼里,似乎形成了一股熟悉的图案。   有一个力量驱使他下笔,如画过千百遍般笔走游龙,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看到的图案画了下来。   等笔锋从纸上抬起,他才从某种玄而又玄的境界里脱离,汗水顺着下巴滴在纸上,晕出浅灰的颜色。   闵吉低头看自己画了什么鬼玩意儿,接着陷入沉默。   的确是画过千万遍的笔走游龙啊,他娘的……他在纸上画了一道呪符!   闵吉下意识就要将卷子毁尸灭迹,打算重画一张。   一只熟悉的手将卷子从他桌子上抽走。   闵吉抬头一看,惊悚地发现他家先生就站在他身边。   车山雪来了好一会儿了,毕竟他作为病人在供奉观没什么事情做,只好出门用自己当鱼饵钓鱼。他断定冬试考场一定是所有人目光所在,于是又来晃了一圈,寻着气息摸到闵吉身边,想看看他考得怎么样。   卷子上的图案车山雪是看不见的,不过在他指尖触及未干的墨迹时,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剑意挣扎刺向他。   “还不错嘛。”车山雪开心说。   他一开口,就把旁边看书的四徒弟和发呆的三徒弟惊醒了。   之前只是隔着人群遥遥地望了一眼,转头车山雪就消失不见,此刻一抬头,发现师父就站在身边,无论是惹祸精还是书呆子顿时都热泪盈眶,伸手抓住车山雪的袖子,齐声道:“师父!”   “哎——哎?”车山雪茫然,“你们是谁?”   李乐成:……   宫柔:………………   “咦——?!!”   ***   “那边在吵什么?”有长老听到了李乐成和宫柔的惊叫,不满地寻声去看。   他的视线正好忽略了身边一个卷面上空白一片的考子。   若仔细看,长老可能会发现此考子面容老成,绝不像青城规定的十三到十七岁。   今日来参加冬试的考子,如此人这般面容老成的还有不少。   青城几日前在登记的时候,已经为今年这一批考子摸过了骨龄,其中并没有超龄之人。今天上山的每一个考子相貌同登记时一样,和户籍所在地官员所写推荐里的样貌描述也一样。青城的外门弟子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只觉得今年长得老的考子不少,并没有注意到异常。   那位长老转身向着车山雪他们的方向走去,才迈几步,耳旁突然听到怪异地咔嚓响声。   他转身,见到近百个考子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一个木人桩似的机关和他们立在一起。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机簧转动,弓弦拉紧,每个木人桩上都冒出了数百枚蓝幽幽的箭头,瞄准着四面八方。   “武夷楼的木人炮?”识货的长老大惊失色,“怎么带上来的?!”   “呵呵呵呵……”一个站起来的考子冷笑,他没有回答长老的惊问,而是把手放在木人炮开关上。   这些人下一刻齐声高吼。   “为大国师报仇!去死吧!!!”   若不是和和镇选人时除了摸根骨还加上了笔试,以闵吉的根骨是绝对挣不到这个参入冬试的资格的。   闵吉的根骨差到无论青城长老们出什么考核题目也无谓的地步,所以,在一群毛毛躁躁的少年少女里,他竟然靠着淡然态度吸引了不少长老的目光。   “哎,”一个长老感叹,“今年进冬试的考子,似乎又比两年前差了不少。”   “是啊,”另一个长老应和,“也不要求他们都是像掌门那样的奇才,可是连风仪容止做得好的也没几个,保持安静听人说话也不行,真是……”   人群里,宫柔的耳尖动了动,对自家三师兄道:“我恍惚回到了鸿京的供奉院,怎么无论哪里,长老们说话都像是一个人。” 第98章 终末了,正文完   虞操行眼前一亮。   车山雪的命灯?   虞操行知道微光阁的命灯只显示主人命有无, 而非民间传说那样, 命灯在手便可掌握一人生死。但要制作这样一盏命灯,同样需要车山雪的一点心尖血。   这盏灯和车家历代先祖的灵位一起供奉在微光阁,在许多人眼里,被视为车山雪本人。   虽然不及真正的车山雪,但命灯足以当做情急之下的替代品。   感到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虞操行等不及细思, 张开嘴将那一枚小小的灯火吞进腹中。   他吞下后, 众人才匆匆落下, 依然维持着阵型将他包围。而车山雪一瞥微光阁内的情形, 目光在被虞操行咬断的木架和写着自己名字的金牌前停顿片刻,想起什么,不禁脚下一停,露出几分诧异的神色。   他低声道:“命灯……”   站在他身边的谌巍闻言愣了愣, 同样想起什么:“命灯?是——”   青城掌门这句话没说完,就被一声龙吼打断了。被他们包围的漆黑烛龙抬起修长的脖颈, 雷鸣般的咆哮声在整座鸿京城里回荡, 声音震榻了剩下半座微光阁。   那声音听上去说不出的愤怒,让大部分前来围攻的高手们摸不着头脑。   唯有车山雪和谌巍从这声咆哮中听明白了什么,彼此交换一个眼神。   ——是被你徒弟从微光阁偷出来,现在放在天青峰秘境中的命灯。   ——没错。   ——但这里怎么还有一盏?   ——我记得……宫小四好像说过她为避免露陷, 随便找了一盏长明灯伪造成我的命灯, 偷偷藏在微光阁的角落里。   等车山雪是假死的消息传来,感到自己被欺骗的车弘永勃然大怒, 下令搜查整座微光阁。宫人们从角落里找到这盏假灯,把它当做真的,换掉了另一盏熄灭的假灯。   车山雪恢复记忆后,只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命灯在哪里,之后便没想起来过了,以致他真正的命灯还在青城山天青峰的寒潭秘境里静静燃烧着,一直没有替换过来。   想通整件事的两人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虞操行的运气,可惜虞操行并不会认为是自己运气不好,只觉得自己再一次受了车山雪的算计。   假的命灯被吞入腹中,没有对虞操行起到一点作用,这让努力调节气血的虞操行差点吐出一口血,连驾役着龙躯飞上天空的力气都失去了。另一边,龙魄还在挣扎从他手中夺取身躯的掌控权,以致包围了漆黑烛龙的众人还没动手,就看到虞操行的断尾一甩,竟打向自己的头。   焦言:“搞什么?这龙摔坏脑子发疯了?”   其他人也心中疑惑,纷纷将视线投向大国师和青城掌门。   他们见到大国师和青城掌门束音成线交谈两句,然后大国师将星幕剑归鞘,向着在地上翻滚的漆黑烛龙走过去。   谌巍为他挡下烛龙翻滚时倾倒的房梁高柱,车山雪则看了看沉浸在身躯争夺中,不曾注意外界的漆黑烛龙。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浑身都在发烫。   这种滚烫的感觉很熟悉。   不久之前,武夷山与武神一战时,居于他眼底的龙魄在灵脉宝珠的记忆里,不知天高地厚地吞掉了当年老烛龙要化为日月的一对眼珠。   之后发生了什么车山雪简直不想回忆,但此刻滚烫的感觉就和当时浑身冒火的感觉一样。   似乎有什么要从他手心里喷涌而出,它们首先熊熊燃烧起来,然后……   “!!!”   谌巍发现车山雪在自己面前变成了一个大火把。   好在下一刻,车山雪身上的大火便莫名其妙地熄灭,但那时火焰已经顺着车山雪伸出的手传递到烛龙身上,那本该水火不侵刀剑不入的硕大龙躯,居然如同浇了火油的木柴一样被点着,转眼便整个燃烧起来。   虞操行在大火中嚎叫,但另有一物藏在他的嚎叫中,发出愉快的声音,听得众人背后直冒冷汗。   谌巍没注意这些,他正急忙把车山雪从烛龙身边扯开,上下检查一通,确认车山雪无事,也没被大火烧掉衣服,才放下心来。   车山雪则一直注目着虞操行为灭火而扭动,金红的火焰倒映在他一双眼珠里,让他的眼神看上去也在熊熊燃烧。   “这什么鬼火?”谌巍问,“只烧龙不烧宫殿也不烧人,是祝呪召来的火吗?”   车山雪摇摇头。   “是烛龙为孵化后代喷出的龙火啊。”他一边说,一边想起在灵脉宝珠的记忆中,和那可谓这方天地所有生灵先祖的老烛龙的那一次对视。   尽管那仅仅只是灵脉宝珠中保留的一个淡薄影子,却依然让老烛龙隔着千万载的岁月,看到车山雪眼底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子嗣。   烛龙瞑乃晦,视乃明。祂的眼睛,同样能看穿过去和未来。   于是祂将一抹龙火寄存在车山雪身上,只为等待今天的相逢。   ***   微光阁前,众人安静地看着虞操行在火中惨叫,继而呻.吟,继而无声无息。   没有任何事发生,大家很快觉得无聊起来。   夜幕降临之后,其他人一个个向着车山雪和谌巍辞行。等送走最后一个离开的林苑,照亮半个天空的大火前,就只剩下了车山雪和谌巍。   谌巍转过身,发现车山雪依然满面担忧。   他眯着眼注视跳动的金红火焰,低声道:“不会把龙骨也烧没吧?”   “不会。”谌巍说。   “你哪来的信心?”车山雪瞥他。   四下无人,只剩他们两个独处。谌巍和他对视,突然垂眼咳了一声,正色道:“打个赌吗?”   车山雪愣了愣,意识到什么,不由也正色起来,问:“赌什么?”   “要是龙骨没被烧掉,”谌巍道,“以后你住到青城山来吧。”   车山雪眨了眨眼,问:“要是被烧掉了呢?”   “要是被烧掉了……”   谌巍眼角勾起一点笑意,道:“要是被烧掉了,我就……啊,火熄灭了。”   车山雪连忙转过头。   燃烧了数个时辰的大火熄灭之快就像它燃起时一般。灰烬堆得如同山脉,风一吹,便露出下面晶莹如玉的巍峨骨架。   车山雪注视着它,就像是注视着一个持续了七百年的夙愿。   谌巍握住他的手,道:“来青城吧。”   这个时机选得也太好了,车山雪想到,难道老天爷也在帮这混账?   他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故作犹豫地回答:“住一两天……嗯,没问题。”   谌巍和他并肩而行,笑着要求:“久一点。”   “多久?”   “一辈子。”谌巍道。   车山雪停下脚步,侧头看他的“宿敌”。   对视片刻,他也笑起来。   “想得美。”   两人身后,一条手臂粗细的小烛龙腾飞而起,欢快地绕着两人转了两圈,转身向着西边飞去。   春雨追在它身后,从东南一路向着六山外推进,飘落在这片布满疮痍的大地上。   鸟儿带来的种子在土地里沉睡,终有一日,会发出新芽。   ——正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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